王 钢
《圣经》类型意象:福克纳小说象征中的人性拯救隐喻
王 钢
(吉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福克纳在小说中通过对“水”“火”以及“路”等典型的具有文化价值和象征意义的《圣经》类型意象的使用,出色地展示了人性的复杂和宗教救赎的紧迫,从而在宏观艺术叙事上实现了与隐喻罪恶和衰败的“阿特柔斯房屋的倒塌”主题的完美呼应。
威廉·福克纳;小说;圣经类型意象;象征;隐喻
美国文艺理论家艾布拉姆斯(M. H. Abrams)在《文学术语汇编》()一书中将“意象”的内涵总结为三个主导方面:其一,指向诗歌或文学作品中涉及的所有可感事物和特性,包括通过直接描写、间接隐喻以及借助明喻或暗喻的喻体表达出来的;其二,指向对生动而细致的可视事物与景象的具体描绘;其三,指向比喻修辞中的明喻和暗喻的喻体[1]。在此三种含义中,第一种相对来说过于宽泛,本文拟采用后两种来论述分析福克纳小说中涉及救赎主题的具有文化价值的《圣经》类型意象,以窥探其小说象征中的人性拯救隐喻。
加拿大文艺理论家诺思洛普·弗莱(Northrop Frye)曾明确提出伟大而浩瀚的《圣经》“是由一系列反复出现的意象组成的统一体”[2]。利兰·莱肯(Leland Ryken)也有同样结论:“《圣经》普遍性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它重复使用主要意象。”[3]他还就《圣经》意象原型进行了详尽分类,将其归结为理想经验型原型(the archetypes of ideal experience)和非理想经验型原型(the archetypes of unideal experience)两大类。他认为两大类下又可成若干小类,包括超自然界意象、自然界意象、地上景色意象、植物意象、水的意象、动物的意象、声音意象、方向性意象、人际关系类意象、服饰意象、食品意象、建筑物意象、人体意象和无生物界意象等。而在众多类型的《圣经》意象中,利兰·莱肯认为水是出现最早、也是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象之一。它既是典型的理想经验型意象,也是典型的非理想经验型意象。作为理想经验型意象它主要包括河流或溪水、泉水或者喷泉、骤雨、露水、流动的水或者池塘的水以及用于清洗的水等基本形态;而作为非理想经验型意象它主要包括大海以及海中之物、死水的池塘等形态[3]16-18。利兰·莱肯对水的意象的分类与描述揭示了其宗教文化意蕴的双重性:水既是“生命之源”的“神启意象”,也是愤怒的上帝惩罚世间罪恶、净化世界和人的灵魂的介于“神启意象”与“恶魔意象”之间的自然形态。
《圣经》开篇便描述“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创1:2),“水要多多滋生有生命的物”(创1:20),可见水的重要性。而在伊甸园场景中,水再一次被提到:“有河从伊甸流出来滋润那园子,从那里分为四道:第一道名叫比逊,就是环绕哈腓拉全地的。在那里有金子,并且那地的金子是好的;在那里又有珍珠和红玛瑙。第二道河名叫基训,就是环绕古实全地的。第三条道河名叫底格里斯,流在亚述的东边。第四道河就是幼发拉底河。”(创2:10-14)这些水的意象的描述意在充分表明其是“生命之源”,是生命存在必不可少的条件。而接下来的“诺亚方舟”则显示出了水的第二层含义,即“洪水”是愤怒的上帝惩罚罪恶的重要手段之一,也是消除、荡涤罪恶后净化世界和人的心灵的标志性自然现象。正因为此,弗莱从“诺亚方舟”的故事中看出了《圣经》的一个重要主题——“水中救赎”:“不管怎么说,从水中救赎的主题是从一系列故事中产生的,其中包括诺亚方舟,以色列人穿越红海,还有洗礼的象征,受洗的人被分成两半,道德的一半象征性地浸没,不道德的一半逃离。”[2]192对此,《出埃及记》描述道:“要使亚伦和他儿子到会幕门口来,用水洗身。”(出40:12)“把洗濯盆安在会幕和坛的中间,盆中盛水,以便洗濯。”(出40:30)甚至安排摩西的名字本身就是水中救赎的意思:“孩子渐长,妇人把他带到法老的女儿那里,就作了她的儿子。她给孩子起名叫摩西,意思说:‘因我把他从水里拉出来’。”(出2:10)水的这种赋予和净化生命、实现救赎的文化意蕴在《新约》中也表现得十分突出,甚至获得了强化。如《马太福音》中以耶稣基督受洗的情节来暗示和说明耶稣使命的重大;《约翰福音》中耶稣将自己比喻为“生命的粮”,并说“到我这里来的,必定不饿;信我的,永远不渴”(约6:35)。
对应《圣经》意象系统,水也是福克纳小说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双重文化意象。在《喧哗与骚动》等小说中水充当了纯化人性的重要象征媒介,而在《我弥留之际》和《野棕榈》等小说中水又以“洪水”的形态隐喻考验与救赎的必要性。
弗莱德里克·R. 卡尔(Frederick R. Karl)认为贯穿《喧哗与骚动》始终的水的意象图解了偏执和死亡,这很可能是福克纳得益于乔伊斯(James Joyce)的启示,尤其是受到小说《青年艺术家的肖像》()的影响[4]。不可否认《喧哗与骚动》确与《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之间存在承袭与影响关系,但就水的意象本身来看,毫无疑问它更得益于《圣经》意象文化体系。在《喧哗与骚动》中,涉及水的意象情节主要包括以下四个:凯蒂外出与男孩约会用水冲洗身体后方才制止班吉的号哭;班吉14岁那年凯蒂失去童贞后在洗澡间洁净身体;昆丁在雨夜与凯蒂长谈试图让她放弃与达尔顿的交往;昆丁在绝望中投河自杀而亡。这一系列与水相关的情节都具有高度的隐喻性,它们与基督教的洗礼仪式密切相连。“洗礼”是基督教的一种入教仪式,一般分为注水洗礼和浸礼两种。基督教认为洗礼是耶稣立定的圣事,可以赦免入教者的原罪与本罪,并同时赋予“恩宠”与“印号”,使其成为一个真正的基督徒[5]。因此,洗礼具有赎罪和经拯救后复活、获得新生的宗教文化含义。《喧哗与骚动》中以洗礼之水为文化载体的情节向读者强烈暗示康普生家族成员获得新生已迫在眉睫。凯蒂的堕落与水的意象出现之间的紧密联系充分表明福克纳在“罪恶-救赎”二元对立象征中思考人的现实处境与未来的创作目的。而昆丁不堪忍受现实最终投河则更具深层次意义。它标志着以昆丁为代表的理想主义的彻底覆灭,也再一次说明现实美国南方社会的矛盾无法调和,唯有以永恒的死亡为代价方能化解。在此意义上,昆丁投水而死是获得另外一种形式的新生的隐喻表达。
与《喧哗与骚动》中洗礼之水有所不同,《我弥留之际》和《野棕榈》中水的意象呈现形态主要是洪水。“洪水本身既可以从神愤怒和报复的意象意义上看成是恶魔意象,也可以看成是拯救意象。”[2]147在福克纳的这两部小说中,洪水更偏向于拯救意象,且多少都有些暗合“诺亚方舟”故事的意味。《我弥留之际》中本德仑一家人在大洪水中用棺木护送女主人艾迪的尸体。棺木本身会使人联想到方舟或约柜之类的宗教事物,而棺木在一百码宽的河水中一上一下、漂浮不定的情形仿佛就是方舟于上帝大洪水中形象画面的再现。而最终战胜洪水,排除前进的障碍,本德仑一家人的自我救赎和超越方得以达成。《野棕榈》中《老人河》部分对洪水的描写,既使读者感受到世界末日的可怕与恐惧,也传达了深刻的“拯救-再生”主题。高个子囚犯在密西西比河中驾驶的小船就是“诺亚方舟”的微缩,女人躲过洪水,并顺利产下婴儿,无疑象征着再生与希望。
《圣经》中与水相对应的另一重要自然意象便是火。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认为火既“标志着罪与恶”,同时也可以“使一切变得纯洁”,因为它具备“摧毁物质的不纯性”的功能[6]。《圣经》中火的意象基本体现了这两个层次的意义。首先,火及其象征色——红色代表罪恶、淫欲、凶险,是上帝表达愤怒、惩戒罪恶的重要工具,是上帝威严的反映,此种火是“死亡与毁灭之火”。上帝降“硫磺与火”于所多玛和蛾摩拉两座城市是这方面象征意义的典型。与所多玛和蛾摩拉的毁灭相类似的火的意象还有上帝惩罚言语抱怨的以色列人(民11:1)及火中传十诫(出19:18)等。其次,与惩罚之火相对立的是在《出埃及记》等篇章中出现的“生命之火”:“耶和华的使者从荆棘里火焰中向摩西显现。摩西观看,不料,荆棘被火烧着,却没有烧毁。”(出3:2)这里的火只有光与热,而没有痛苦和毁灭。在弗莱看来,依据《圣经》隐喻原则,可以将各类的“启示存在”都看作是“在生命之火中燃烧”[2]162,这样火的启示生命与救赎存在意义便具有了广泛性。
温暖的炉火和毁灭性的大火是福克纳小说中最突出的火的意象。在《喧哗与骚动》中,炉火象征净化和温暖,是班吉最喜欢的四种事物之一。班吉虽是白痴,但却有着超越常人的感知力。小说中写他虽然不知道靠近炉火会把手烤痛,但他能充分感觉到炉火的温暖。小说以炉火为中心意象,充分展示了人性的美好、温暖与光明,其中凯蒂构成班吉精神的寄托和快乐的源泉;迪尔西则教导班吉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并使他在虔诚的宗教布道仪式中获得了心灵的净化。与《喧哗与骚动》中温暖的炉火相比,《我弥留之际》《八月之光》和《押沙龙,押沙龙!》中的大火则是磨难或罪恶的象征。大火是本德仑一家继洪水后迎来的新考验,小说中这样描写:“下一分钟棺材直立着,火星落在它上面溅了开来,好像这样的碰撞又引发出更多的火星。接着棺材朝前倾斜,速度一点点加快,露出了朱厄尔,火星同样像雨点似的落在他的身上,也迸溅出更多的火星,因此他看上去就像围裹在薄薄的一层火云里。”[7]火在这里充当了检验人性的标尺和消除家庭成员分歧的助推剂,其拯救意味可想而知。《八月之光》和《押沙龙,押沙龙!》则集中描写了大火焚毁房屋的情景。前者是乔·克里斯默斯杀人后纵火烧毁房屋,使一座老宅子在种族主义的愤怒中化为灰烬,成就了一次“罗马式节日盛会”;后者是小说结尾处萨德本辛苦建立的“百里地”在一场熊熊大火中轰然倒塌,化为碎石瓦砾,只剩下一堆灰烬和四根空荡荡的烟囱。这两个场景中火的意象显然象征着惩罚罪恶的力量,是毁灭与死亡之火。《八月之光》中的大火形象地表明了由于人的褊狭导致的种族主义的覆灭;《押沙龙,押沙龙!》中的大火则印证了善恶有报的循环伦理。但福克纳也从另一角度引发读者对于惩罚与人的希望之间关系的辩证思考,在此意义上,这两部小说中的大火又兼有净化重生之意,属于典型的惩罚与拯救相结合的二元意象。
除了水和火,路是福克纳小说中又一经常使用的意象。伴随着频繁出现的旅行和迁徙主题,《圣经》中路的意象通常指“人生之路”。其次,路隐喻“上帝之道”。圣经学者大卫·罗斯(David M. Rhoads)明确指出“在路上”不仅“意味着是一种物质性的移动”,而且还“喻指朝向上帝制定的目标前行”[8]。最后,路还是信仰的标志。信仰之路是由“领路”与“跟随”的模式呈现出来,如耶稣所宣称的那样:“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约14:6)从“人生之路”到“信仰之路”就其本质而言无非是《圣经》救赎思想的强化,如弗莱所评述:“另一个与都市密切相关的主要意象是公路和道路相联系的意象。公路与道路是帝国的骨架。这类意象所预示的是赎罪的道路或途径,它们在基督教的意象中占有主要地位。”[2]160
《我弥留之际》和《八月之光》是福克纳使用路的意象最明显的两部小说,前者集中描述伴随考验的送葬之路,后者则描述两种不同的人生选择之路。《我弥留之际》开头便描写了安斯关于路与人生的思索:“上帝造路就是让人走动的:不然干吗他让路平躺在地面上呢。当他造一直在动的东西的时候,他就把它们造成平躺的,就像路啦,马啦,大车啦,都是这样,可是当他造呆着不动的东西时,他就让它们成为竖直的,树啦,人啦,就是这样的。因此他是从来也没有打算让人住在路边的,因为,到底是哪样东西先来到这里呢,我说,是路呢还是房子呢?你几时听说过他把一条路放在一幢房子边上的呢?”[7]35-36有评论者认为这段描写说明路在小说中暗示出了人性的自私自利和本德仑家庭沟通的困难,甚至是一种交流的中断,因为正是本德仑一家人各自的人生之路阻隔了送葬之旅的进程与统一性。然而至小说结尾处,经历洪水和大火考验的一家人汇聚在一起,充分显现了这个家庭历经磨难后的“新希望”,因此,路的意象在《我弥留之际》中更多的是人性复活的标志与象征。《八月之光》中也存在着一条类似《我弥留之际》的拯救之路,只不过是以对比的方式反衬出来的。小说开头就是路的意象:“莉娜坐在路旁,望着马车朝她爬上山来,暗自在想:‘我从亚拉巴马州到了这儿,真够远的。我一路上都是走着来的。好远的一路啊’。”[9]紧接着福克纳再一次使用路的意象,明确揭示出莉娜所选择的人生之路究竟什么样子:“在她身后延伸的通道,漫长单调,平静而又一成不变,她总是在前行,从早到晚,从晚到早,日复一日;她坐过一辆又一辆一模一样的、没有个性特色的、慢吞吞的马车,车轮都吱嘎作响,马耳朵都软耷耷的,像是化身为神的无穷无尽的马车行列,仿佛是那古瓷上的绘画,老在前进却没有移动。”[9]7-8福克纳以英国诗人济慈(John Keats)的名篇《希腊古瓷颂》(Ode on a Grecian Urn)为参照,表现出一种恬静而优雅的意境,暗示莉娜的生活道路在本质上是一种静态的延伸。与莉娜坚定而虔敬的生活之路截然相反,主人公乔·克里斯默斯所选择的却是充满仇恨和惩罚的罪恶之路。小说中写道乔在离开养父麦克伊琴家后,四处流浪,踏上了“一条长达十五年的人生路途”[9]168,而在这十五年中他始终感觉到的不是温暖和安宁,只有仇恨、失望和屈辱,“任何城镇都不是他的家园,没有一条街、一堵墙和一寸土地是他的家”[9]25。通过与莉娜人生道路的对比,福克纳突出了乔社会畸零人的生存状态,也强化了一种重要观念:惩戒之路是通向地狱之路,人在这条路上是没有希望的,真正的拯救之路唯有莉娜选择的虔敬之路。乔与莉娜同处“在路上”的状态,但终极归宿却截然相反,一个通向死亡与毁灭,一个通向幸福与新生,小说救赎主题的深化在这种差距的张力中得以显现。
神学家理查德·尼布尔(H. Richard Niebuhr)曾说:“我们往往比我们所能够想象的更能够创造意象和利用意象”,且我们还常常“被头脑中的意象所左右”,因此人是一种“能够借助大量的意象、暗喻和类比来把握和创造现实的存在”。[10]人的这种将现实意象化的能力在福克纳小说中表现得尤其突出,且契合度达到了几近传神的状态,福克纳借助它出色地展示了人性的复杂和宗教救赎的紧迫,从而在宏观艺术叙事上实现了与隐喻罪恶和衰败的“阿特柔斯房屋的倒塌”(the collapse of Atreusˊ house)主题的完美呼应。
[1]M. H. Abrams.[M].New York: 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 1999:121.
[2]Northrop Frye.[M].New York: A Harvest Book, 1983:224.
[3]Leland Ryken.[M].Grand Rapids, Michigan: Baker Book House, 1992:26.
[4]Frederick R. Karl.[M].New York: Ballantine Books, 1989:347.
[5]基督教小词典: 修订版[M].卓新平,主编.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 2008:605.
[6]加斯东·巴什拉. 火的精神分析[M]. 杜小真, 顾嘉琛, 译. 长沙:岳麓书社, 2005:104-105.
[7]William Faulkner.[M].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90:222.
[8]David M. Rhoads, Joanna Dewey and Donald Michie.[M].Philadelphia: Fortress Press, 1982:64-65.
[9]William Faulkner.[M].London: Vintage Books, 2005:1.
[10]H. Richard Niebuhr.[M].New York: Harper & Row, 1963:151-161.
Typical Images in: Metaphors on Salvation of Humanity in Faulkner’s Fictional Symbols
WANG Ga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Jilin Normal University, Siping 136000, Jilin)
Through such typical images of cultural value and symbolic meaning inas “water”, “fire” and “the road” etc., William Faulkner perfectly illustrates the complexity of human nature and urgency of religious redemption, and realizes a perfect echo between the theme “the collapse of Atreus’ house” with metaphorical evil and decay in macro narrative art.
William Faulkner; fictions; typical images in; symbols; metaphors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7.05.08
I712.4
A
1004-4310(2017)05-0042-04
2017-04-23
教育部2015年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圣经之维:美国南方文学经典的文化诗学阐释”(15YJC752033);吉林师范大学2016年青年科研创新基金项目“美国南方文艺复兴文学经典的文化记忆书写”(jscxjj2016-29)。
王钢(1978- ),男,辽宁鞍山人,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欧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