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文
父亲听说我要去看姑妈,着实惊讶了,然后就是高兴,一个劲地说,是该去,是该去,打小姑妈就疼你,一有好吃的连法儿都瞒着,翻山越岭给你送过来……法儿是姑妈的儿子,我的表哥。父亲没完没了地回忆着姑妈对我的好,我哪有闲心听,便催着他告诉我姑妈家所在的地方。
老实说,在那个午后之前,我想都没有想过要去看望姑妈,尽管她老人家七十多岁了,又不肯和我的表哥住在一起,非常非常地值得我去看望她一次。那个中午,我们几个同学相约去了一趟一个淘古玩的同学家,吃过午饭,那个同学带我们欣赏他的藏品,不想他的藏品里竟然有一个釉色淡青的瓷坛子,我一笑,问,你怎么把它也当宝贝收藏了?同学也笑了,看不起,是吧,这可是道光年间正宗官窑里出产的,的的确确的宝贝,如今古玩市场上都卖到了这个价。同学说着,向我伸出四个指头。这四个指头让我想起了我的亲姑妈,便对同学说,你等着,我给你淘一个来,你出多少?同学想了想,說,三万五,我就赚个零头。
小车一路颠簸,总算开进了父亲告诉我的那个叫何家凹的山村。经过几个人的指点,我总算找到了姑妈家,一间傍山搭建的低矮的砖瓦房。我从车上下来时,正赶上姑妈背着一捆灌木,蹒跚着从山上走下来。姑妈好奇地盯着小车看,上下打量着我,我笑着叫了声姑妈,她愣了一下,才认出我来,哎哟,这不是我的华儿嘛!我走上前去,想替姑妈放下背着的灌木,可姑妈不让,后退了几步将灌木放下,随即慌慌张张取下头巾,拍打着粘在身上的草屑。
姑妈的门前此时正好有几个村民路过,有人侧过头问,二婶,家里来稀客了?二婶就是我姑妈。姑妈亮着嗓子答,可不是吗,我城里的大舅侄,真是稀客!姑妈一边说,一边接过我手中的礼品袋,面向他们,就像面对的是媒体是记者,任凭他们尽情流露出欣羡的表情,骄傲溢满了姑妈满脸的褶皱。等几个村民掉过头去,她才牵着我的手,连声说,稀客稀客,快屋里坐屋里坐。
姑妈的手在颤抖,她是多么的激动。她左右转了转,找来一把椅子,又用衣袖擦了擦,才端到我跟前,然后转身给我倒水,我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姑妈又问我喜欢吃点什么,我没有回答,而是侧过头去搜寻我记忆中的那张枣木桌子——桌子还在,黯然地静卧在房间的一隅,只是桌子上不见了那个釉色淡青的瓷坛子,我的心一紧,便问,您家有麦芽糖吗?有,有。姑妈立即转身进到里屋,很快抱出一个瓷坛子——呀,这正是我记忆中的,小时候去姑妈家,最让我嘴馋的就是装在里面的麦芽糖——我连忙接过来,生怕姑妈摔坏了它。我很勉强吃了一块麦芽糖,试探着问,姑妈,您怎么把坛子藏起来了,不就是几块糖吗?姑妈笑了笑,接过话说,我哪里是为了几块糖,前年秋后的一天,要不是被我撞上,差点让你姑父卖给一个货郎了,八十块钱……那个死老头,一世就好那一口,连这个坛子都不放过,也不知那个货郎么样就看上它了……
八十块不少了,您怎么不卖呢?我顺着姑妈的话问她。
我也想换八十块钱,可这坛子是个念想,它最早还是我祖母的陪嫁品,我出嫁那天,祖母说,就是打发瞎子出门都还陪一根棍子,左看右看,就选了这个坛子给我……
姑妈不经意间,竟说出了这个瓷坛子的来历,看来我那个淘古玩的同学说的真实可信。又聊了会姑妈的饮食起居,我才鼓足勇气,对姑妈说,我今天来是……
不想偏偏这时,跑进来一个小男孩,看见放在地上的坛子,伸手就要去里面抓。姑妈连忙护住,很舍不得似的,挑了几颗小的给他,哄他说,你表叔是难得来的稀客,这糖留给他吃,好吗?
我这才知道他是表哥的第二个孩子,我姑妈的亲孙子。我还来不及说什么,小男孩一溜烟就跑了。姑妈随即挑出一块大的麦芽糖,递给我,问,华儿,你刚才说你今天来是……
我再也没有勇气说出心中的话了,说我今天来就是特地来看您的。
姑妈又乐得合不拢嘴了,忙不迭地开始做午饭。
我不得不陪姑妈吃顿饭,因为我说了我是特地来看她老人家的。
吃过饭,我要回城了,没想到姑妈抱起那个瓷坛子,对我说,你喜欢吃麦芽糖,就都带回去吧!
可是……可是这坛子……
也给你带回去。你表哥比他老子好不到哪里去,留着迟早会被他糟蹋的!
任何形式的推脱,在姑妈面前都是多余的。我从姑妈手中抱过瓷坛子,然后,掏出一千元钱,强行塞到姑妈手中,她太需要钱了。
返城途中,我接了一个电话,是那个淘古玩的同学打来的。
但我很果断地回绝了他,因为我抱在怀中的不再是古玩,而是我家的传家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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