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与反现代性
——对“寻根”边缘乡土小说《浮躁》的再解读

2017-04-14 14:19陈广通
绥化学院学报 2017年3期
关键词:寻根贾平凹现代性

陈广通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辽宁大连 116081)

现代性与反现代性
——对“寻根”边缘乡土小说《浮躁》的再解读

陈广通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辽宁大连 116081)

在具有纪念意义的“寻根”30年的今天,我们把它与其边缘的乡土小说并行研究不仅有文学意义,而且也有现实意义。这双重意义表现在一系列的追问:传统与现代就一定是两个相互抵触的概念吗?我们可不可以把它们看作是中国现代化发展进程的两翼?“寻根小说”与“寻根”边缘的小说会不会给我们以必要的回答?贾平凹的《浮躁》以民族国家的想象、主体意识的张扬和理性蒙昧的悖谬肯定了这几个疑问。

“寻根”边缘;《浮躁》;传统;现代性与反现代性

从“寻根”思潮的发起到现在已经整整30年,关于如何看待这一文学潮流,在此之前就已经有了一些反思文章,其中发表于2011年的程光炜的《在“寻根文学”周边》值得注意。该文认为:“在一定意义上,‘寻根小说’可以说是‘乡土小说’、‘农村题材小说’近亲繁殖的产物”,就是说“寻根小说”与“乡土小说”是既有区别,更是有联系的。我们“稍微翻阅一下寻根作家的个人档案,可以看到许多人在成为‘寻根作家’之前,都有过创作‘乡土小说’和‘农村题材小说’的历史。”[1]有些“寻根作家”并不是有意“寻根”,而是批评者根据他们的创作与“寻根”的相似性把他们纳入到了“寻根”话语的指称下。比如贾平凹,他虽然不乏对“寻根”的某种认同,但他“并没有‘寻根’的宣言”,而只是“凭着他长期养就的文化底蕴在写作。”[2](P332)虽然他的《浮躁》写于“寻根”风头正劲的1986年,但是我们也可以明显看出其与正宗“寻根小说”的异处来,但二者又有着某些共同性,因此我们把这类小说定义为“‘寻根’边缘的乡土小说”(从直观上看,《浮躁》更容易被人理解为“改革小说”,因为他确实是以经济改革大潮下的乡镇现实与人心浮动为叙述框架,这也是贾平凹从始至终一直在关注的主题,但是如果我们换个角度从“寻根”边缘着眼,将更有利于阐述本文的论题),这类小说还包括张炜的《古船》、王安忆的《小鲍庄》、莫言的《红高粱》等。

“寻根”是一个有着强大概括力的概念,除了几位理论倡导者的创作外,有些学者还把一些没有明确声称“寻根”而文本却表现出相似性的创作包含在内,但这些作品与正宗“寻根”派又有着颇大的差别。它们有着与“寻根”相似的反现代性诉求和历史发展过程中必然的现代性因循,通过对它们的分析,我们将看到“寻根”这一术语涵盖下的创作与“乡土小说”“农村题材小说”的复杂交集,从而更深一步理解“寻根”的文学史意义。这就是现代与反现代错综对话后磨合出的现代化发展的可能性,这比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后现代主义者的极端姿态更全面。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不断进入深水区,现代社会的发展程度与“寻根”时期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可彼时出现的乱象在今天却有增无减。在具有纪念意义的“寻根”30年的今天,我们把它与其边缘的乡土小说并行研究不仅有文学意义,而且也有现实意义。这双重意义表现在一系列的追问:传统与现代就一定是两个相互悖谬的概念吗?我们可不可以把它们看作是中国现代化发展进程的两翼?“寻根小说”与“寻根”边缘的小说会不会给我们以必要的回答?本文通过对《浮躁》的解读以民族国家的想象、主体意识的张扬和理性与蒙昧的悖谬来肯定这几个疑问。

一、民族国家的想象

同样是对于民族国家的想象,“寻根小说”与“寻根”边缘的乡土小说仍有很大差异,但两者在通脱有无间彰显了乡土小说对于中国文学现代化、文化现代化乃至国家现代化的重大启示意义。“寻根小说”的内容主要是“描写中国传统文化笼罩下人的精神生活”与“苍凉蛮荒、充满悲剧氛围的洪荒时代古老先民的生活形态”,[3](P262)从这方面说,“寻根”边缘的《浮躁》与正宗“寻根”表现出很大不同。《浮躁》并没有完全扎进传统文化的“坚硬土层”,贾平凹有着明确的当代意识,他的创作与当时当下紧密相连(不管是政治、社会还是人生)。同样处于“寻根”边缘的《商州初录》“通过描绘秦汉文化环境中特有的生存方式和风土人情,展现出来自民间的美好人情,以一种清新、纯朴的笔调营造出了一个特别具有诗意美感的艺术世界”。[4(P285)]“诗意美感的艺术世界”在《浮躁》中同样有所展现,但显然不是这部作品的着力点所在,它和《腊月正月》、《鸡窝洼人家》甚至和隔了相当时间后的《秦腔》《古炉》同属一类,寄寓的是作者不可磨灭的现实关怀,这是贾平凹的一贯主题。《浮躁》最显在的主题即是对20世纪80年代初的经济改革进行反思,作为记者的金狗下东阳、斗田巩为的是揭露虚报浮夸和官僚作风,与州河考察人的一夜长谈表现的是作者对于当时社会形势的困惑与思考。作品里的其他平民百姓也都在讨论着天下大事,那韩文举守着州河渡口也算是小有见识,整天口舌不止的是对于政策和政客的臧否赞讽,虽说所持仍是小生产者的眼光,但偶尔也不免道出些真情实况。雷大空乘了改革的东风成为首批“先富起来”的人与田巩斗法,固然可称平民英雄,但作者借其对买空卖空的市场经济和官商勾结的社会现实的批判力透纸背。

就时代典型而言金狗与同一部作品中的雷大空以及《腊月 正月》里的王才、《鸡窝洼人家》里的禾禾有同样的功能,但金狗这个人物的立足点显然要比这二者高出很多,他对于民族国家的想象比他们更长远、深刻。而且《腊月正月》《鸡窝洼人家》的主旨与《浮躁》是不同的,前者着重在突出对于新政策、新人物的正面评价,后者则复杂地多。故乡的现实生活把金狗从浮华的州城拉了回来,因为迷惘于时代氛围中的“金狗真不知道他该怎么活人了”。《浮躁》专注于社会变革后的现实给人的心理、精神带来的变化与巨大冲击,《腊月正月》、《鸡窝洼人家》也写了变化,但并不复杂,这两部作品中的人物分成了两派:一方是顺应时代潮流的改革政策践行者,一方是旧有生活方式的守卫者(《腊月正月》中是王才——韩玄子,《鸡窝洼人家》中是禾禾——回回)。但《浮躁》却表现出了同一个人物内心的矛盾——对现行政策的反思,这种对于现代性的反思是“寻根小说”里所少有的,对比之下反现代性的声音在“寻根小说”里就弱了一些。“以郑万隆、李杭育、钟阿城为代表的寻根文学,在寻找催发民族文化生机的原始野性之根或触探民族惰性赘瘤的时候,却渐渐为手段而忘却了目的,抛却了现实的紧急呼唤”,[5](P128)《爸爸爸》似乎回到了人类的远古时代,《棋王》更像是对“人”的“抽象”式关怀。这是“寻根小说”对于贾平凹所关注的“当下”的忽略。

紧贴现实的家国想象使《浮躁》极具主流意识形态极力倡行的现代化渴望,而“诗意美感的艺术世界”又通过传统审美的复活给了《浮躁》与后现代主义方式殊异的反现代性。后现代以“情感的中性化以及对暴力、逃亡等行动的极端表现”[7](P363)来表达对于历史和现实的焦虑和迷惘,贾平凹则是带着浓厚的感情回归到传统温馨的“自然”中来反观现代浮躁的社会,这条路子与沈从文的城乡对照似有一脉相承之感,但又有所发展。在《浮躁》中我们不难发现,行文处处有着沈从文湘西小说的影子:守渡口的船夫、女孩儿和黄狗以及渡河的方式,吊脚楼,与女尸同眠的男子,与水手相恋的寡妇,不会做生意的巫岭人,还有那些传统习俗与自然风景……凡此种种构成了贾平凹深情怀念的故土诗意世界,作者似乎与沈从文用着相似的方法有意在城乡两个世界的对照中来完成对于现代化进程中人心不古的批判。“治国之道亦正是治心之道”是点睛之笔。金狗初入州城路遇车夫与城里人冲突而大打出手,其后对车夫的那句告诫更是一种文化自信,在这里沈从文作品中表现出的城乡对立已经演化成了面对面的短兵相接。这种对比的写法在“寻根”小说中是不多见的,是贾平凹对于单向度的“寻根”的一种超越。

现代中国小说史上很少形成过完完整整、理论与实践完全吻合的流派,任何外来思潮一到中国肯定要变形,即使是中国本土文化催生出的思潮也不一定严丝合缝,总有内在的矛盾在其中。“寻根”也是如此,这一思潮说明了“在中国‘反现代性’的追求中”“启蒙”与“反启蒙”、“现代性与反现代性”总是“交互影响,让种种的质疑与批判都陷入到自相矛盾的理论悖谬当中”。[6](P100)乍一看来,“寻根”是反现代的,但这实际上只是一个策略,它是为了中国文学、文化走向世界,“反现代”事实上正是为了“现代”。在这一目标下,贾平凹与“寻根”的倡导者们走到了一起,不过前者更帖近现实。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浮躁》中由传统的生活方式和生命形式以及所处的生活环境所形成的人性美德比比皆是,金狗、大空、福运的相扶相携、疾恶如仇,开拓未来的诉求,以及州河考察人所信赖的民族坚韧品质……作者应该是有意识把这些传统文化造就的可贵精神作为“反现代性”的武器,以抵御现代化发展过程中出现的浮荡淫糜,从而确保现代化的进程平稳安全。“寻根小说”有着突出的寓言性质和明确的传统文化指向,这与“寻根”边缘的《浮躁》是一致的。但二者的区别是,前者将文化与寓言搅在了一起,其结果是它越要借传统济当下就与当下越远。处于“寻根”边缘的贾平凹却实实在在注视着中国当下现实,以自己的浓郁热情和理性批判参与着民族国家的重建。在《浮躁》中传统文化与当下现实紧密联系,这与“寻根”诸人一头扎进故纸堆中而远离现实是截然不同的。正是在这种差异中《浮躁》完成了对于“寻根小说”对于“当下”的忽略的补救,使与中国经济社会现代化进程同步的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小说在努力回顾传统的同时,没有丧失对现世人生的意义。

二、主体意识的张扬

对于民族国家的想象离不开个人主体性的事先确认,贾平凹“认为,‘时代’往往是从‘生命意识’和民族的‘文化意识和心理’中派生出来的”,[7(P269)]“生命意识”当然指的是个体自我的价值向往。随着时代发展,来自于生命深处的主体生命力喷发在《浮躁》中并不鲜见。主体意识说的是个体反对被压抑,它的觉醒涉及到人性的张扬,释放生命原欲是单一个体的合理要求,这是人的自然属性。而“自然需要的是人不离动物,方能传种”,[8](P294)所以周作人才强调“‘从动物’进化的”和“从动物‘进化’的”人性的统一。他赞美人的自然性:“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应得完全满足”。[9](P195)但是周作人所说的“动物”显然不是萧红《生死场》里与动物一样忙着生、也忙着死的人的动物本能,后者是人与动物等同后的麻木,前者则是对于麻木蒙昧精神的突破与唤醒,并借动物性的力实现对人性的呼唤。以上主张与追求在《浮躁》里最显明的体现在小水的觉醒中,在一次又一次拒绝金狗之后,她终于在一片黯夜的诵经声冲破了传统儒家伦理道德,在福运身上释放了主体生命本能。在肉体狂欢的颠峰,她无视看山狗的叫声放开喉咙喊道:“我就是要这样活人!我就是要这样活人!”这种觉醒同样在其他“寻根”边缘小说中存在,如《红高粱》里的戴凤莲、《小鲍庄》里的“二婶”、《古船》里的含章。关于后者,张炜的表现很隐讳。含章与赵炳之间的关系很容易让人理解为一个清灵水秀的女儿家落入一个专事弄权的邪恶人物手里,很少有人注意到含章的生命原欲渴望。她并不是对于赵炳的把握顽拒千里,而是有着潜在的渴求。当她最后一次反醒自己时,这种渴求已然暴露,作者写到:“她真想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再不见任何人。她有时从晒粉场上走出来,茫然四顾,觉得惟一的去处就是四爷爷家。这个四爷爷不仅是个恶魔,还是一个男人。他的强健粗壮的四肢、有力的颈部、阔大的手掌,甚至是巨大的臀部,都显示着无法征服的一种雄性之美。他精力无限,举止从容,把含章玩于掌股之上。含章在小厢房默默地捱着时光,内心里却被耻辱、焦渴、思念、仇恨、冲动、嫉愤、欲念……”所纠缠。当人陷在某种困境中,当他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到时,可能剩下的也“只有可怜巴巴的那么一点性欲”了。这是生命原初的根,只有当它被释放,人才可能在各种纠结的世事中不至泯灭,所以即使菩萨一样的小水也终究需要自然的动物本能释放吧。这与“寻根”作家“韩少功、阿城等提出的……恢复人类的原始本能”有一致处,[10]不过小水有了福运之后也仍然没有逃脱伦理道德的束缚。福运是伟大的,在金狗困顿的夜晚他想把小水留下予以陪伴,但小水没有实施哪怕是被动的背叛。正是在这种忠诚与背叛间显示了现代与反现代的二律悖反,从那短命的孙姓少年到金狗,再从福运到金狗,小水给人的感觉是一直在顺从与冲动之间徘徊(有意味的对比是石华,她从来就没有想过什么束缚不束缚,她像是一个完全的个性解放者)。可能在释放与压抑之间的张力空间才会保证人的安全,正因如此,我们说生命欲望固然是现代人性精神的张扬,但是如果任其发展,结果将适得其反。“爱欲”只有在“承受特殊的社会压力”时才“具有精神的深度性”。[11](P236)

《浮躁》里的雷大空与《古船》里的隋见素可看作一类人,从他们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理性价值目标的失却,生命欲望的爆发,构成了这个时代特定的浮躁心态,浮躁情绪,精神上的焦灼烦乱实际上是生命欲望的跑去奔突所致”[12](P196)。这是没有理性制约下的主体性的失控。金狗、大空与巩、田两姓争斗的根本在于金雷二人急需权力的把握来彰显自己的主体性,问题是“权力是一种结构系统,而至于权力结构中的个人或个体,并无根本的主体性可言,充其量是一个功能位置”,[13](P7)所以金雷二人获取主体性的斗争必然会以阶段性成功后的失败告终。对于这种生命欲望的膨胀,与张炜把传统文化作为解决办法(在《古船》的结尾,作者把重病的见素交给了具有哲人气质的老中医郭运手里)不同,贾平凹借助于现代理性精神加以批判,这一批判的策略其实与张炜的“传统疗法”共同体现了“寻根”边缘小说反现代性的共同旨归。在贾平凹的笔下,个体欲望与历史理性往往互相推动,作家似乎在极力让我们明白“历史蜕变内在动力的渴求,启发了人的生命意识觉醒和浪漫感性精神寻求”,“生命意识和浪漫精神的理知寻求随历史发展表现为人的生命躁动的感性再现”。[12](P298)可是如果“感性再现”之后缺失了理性的节制,那么个体和集体的结局都将是危险的。

比起《古船》,《浮躁》的丰厚处在于它同时体现了中国现代性启蒙运动中两种思路的结合,这两种思路“一种是客观人本主义思路,这个思路坚信理性,坚持科学和理性在人类生活中的核心作用,相信人类可以整体地运用自己的理性来认识世界,把握自身,通过把握世界发展的客观规律来获得自由,主张人类通过总体革命获得解放,将人类的自由和对客观世界的规律的发现和遵循联系起来……另一种思路”是“主观人本主义思潮,它反对客观人本主义者忽略个体价值、感性存在,反对将人的本质定义为理性,而对人的官能化、非理性化报以肯定,将思想基点从国家、民族、集团的解放转化到真正个体生命的解放上来,将人的本质归结为生命本体欲望和激情”,但这“两种思路在文学上的分别并不是绝对的泾渭分明”,[19](P3-4)所以也才有了贾平凹的正反相济。对于第一种思路,州河考察人已经有所发觉,他从大空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普遍的时代心态,“即特定历史环境中的普遍意识”。既然问题出在“普遍意识”上,那就只有“整体地运用自己的理性来”“把握自身”,在“把握自身”的基础上通过“总体革命”实行对于客观世界与主体生命的双重改造,进而获得物质与精神的全面解放。第二种思路在上述小水、金狗、大空的引例中已经体现地相当充分,但是正如前文所说,它需要第一种思路的节制。否则“生命本体欲望和激情”的无度漫延将会使浮躁的社会更加混乱不堪,“革命”也就失去了意义,严重的是它更有可能给人类带来普遍性的灾难。“寻根”小说虽有韩少功这样对社会、人生具有理性思考的作家,但这并不是“寻根”小说所共有的,它是流派共性下作家观念的个体性差异。贾平凹把主体生命意识的张扬与历史理性的思考相济互掣,体现出他意识中的辩证天分,对于当代中国现代性的发展也就多了一份谨慎。如是思考,现代化过程将会少犯保守错误,少走冒进道路,不急于求成而在稳中求进。

三、理性与蒙昧的悖谬

从上述分析中,我们发现主体性与家国想象其实是应该并行不悖的,因为“人的主体性的真正实现在价值取向上却不能背离社会历史价值目标……主体性只意味着个体在推动历史进步中自我实现的主动性,而不是意味着无视社会价值而以自我利益为中心,以自我为衡量一切的标准。离开整个人类的社会历史价值取向,也就失去了判断主体性价值的客观依据,个体也就失去了发挥主体积极性的价值目标及必要,就必然陷入无目标、无价值也无动力的自我主体失落境状”[12](P281)。但是,正如上文所述,历史理性精神的标举与同样属于现代性范畴的主体性张扬却可能产生龃龉,其中最突出的一点是理性对于主体性的压抑与驳夺。解决办法不是没有,而且不止一种,“五四”时期即有鲁迅关于“审美现代性”引入的尝试。但“审美现代性”在被引入之初就存在着某种误解,“西方的审美现代性是在现代性框架内对启蒙理性的一种反抗,它在矫正理性过度膨胀的同时也存在着解构现代性的危险”,[14](P96)结果是它以主体性的追求为出发点,却恰恰导致了“主体性的消解”。贾平凹同样从审美的角度切入来抵制由“理性过度膨胀”导致的启蒙现代性对于主体性的伤害(可能他本人并不是有自觉的意识),但结果却没有走向西方“审美现代性”的歧途。《浮躁》用以抵消伤害的是传统文化,这些文化包括知性的,也包括蒙昧的,就在这看似反现代的传统回归之路上贾平凹完成了对于失落的个体的寻找。传统文化在“寻根”小说里并不少见,而且是它的主要挖掘对象,但是阿城们多是从传统到传统,贾平凹却在通过传统反现代的道路中与“后现代”的文化颠覆走到了一起。不过相对于“后现代”歇斯底里情绪下的话语狂欢,贾平凹在回归传统审美的同时并没丢掉批判的理智。《浮躁》来自民间,当然有传统民间文化的渗透。贾平凹把对人的命运的理性思考具体化到了剧烈社会变革过程中的中国农民身上,而农民天生与自然同气连枝,对于自然保有的那份天生的敬畏和亲近使他们甘于蒙昧,他们宁愿相信鬼神的存在,继而从中获得心理的安慰。韩文举跟不静岗和尚学算卦,每遇无法排解之事必要摇上一课,铜制大钱翻滚跳跃时他内心充满忐忑,当铜钱落定他对预示的结果深信不疑;即使村人们对大空的死义愤悲伤,但是为了不给村子带来灭难,这个无家可归的年轻男子依然要被“浮丘”一年;成人节的饼“上天入地”、“门槛年”红衣面鱼寄寓的是对于个人幸福的渴求;看山狗的凄厉叫声、州河发水的神秘预言更是在复活民间文化的同时参与了文本艺术结构的生成……对于这些带有强烈迷信色彩的民间文化贾平凹的态度稍有暧昧,作品中金狗多次对和尚的占卜进行嘲笑,也有英英对于成人饼的不屑一顾,但如果我们结合贾平凹在其它作品乃至公众场合上的自我表达就可以明确地得出结论:他对于这些神秘的民间文化是信的,而且不仅有理性认同还充满感情。他本人就会测字,而且据说很准,在N多地方试过。他在众多场合都表达过人与自然的某些神秘联系,认为人与动物、植物是有着感应的。这种观念在贾平凹其它作品中也有所表现,《古炉》里每有大事发生,狗尿苔总能在事前嗅到某种特殊的气味,他与动物更是亲近无间。贾平凹还认为人可以与自己的器官交流,常常说的一句话是:你感觉到身上哪个器官存在了,那就是这个器官出问题了。

其实,不管作家对这些民间文化信还是不信,表现在作品中形成的还是一种策略,要完成的是对于被历史理性压抑的个人主体性的救赎。人们通过上述那些“迷信”活动与天地融为一体,鬼神在他们心中的“有”,使他们回到了宇宙开辟之前的“无”,无有即无所不有,有自然也就有了“我”。另一方面,“我”感到了万物,那万物也就是我,在与自然的同声同气中完成自我主体性的实现。从鸿蒙开辟之初人开始与自然分化,走向社会,中国民众在法家的极权统治与儒家的伦理规范下逐渐迷失了自我,几千年后遂有在外来文化的刺激下的启蒙运动极力要求个性的解放。这一要求又与现代民族国家的构建同时起步,国家的现代化与个人的主体性发展应是同时并举的,但是如果来自于个体生命欲望释放的主体性没有节制地倾泻势必会导致混乱,因而有历史理性的矫枉,但如果过正又会造成对主体性的损害,所以需要再次救赎。贾平凹对于传统民间文化的借用暗合了老子天人合一思想的“道”,这是在中国现代性发展进程中传统文化不可低估的价值所在。贾平凹对于传统文化的活学活用比“寻根”作家更有可能对现代的浮躁产生濯清效果,因为“寻根”思潮作为一场与意识形态相关的文化运动却陶醉于形式忘却了使命。“‘寻根派’的写作不是遵循‘寻根’的宗旨”,[11](P128)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是借“寻根”为名陶醉于各自对于传统文化的情有独钟,从这方面说贾平凹是更为理智了。他的理智处就在于通过传统文化的媒介实现了“现代”与“反现代”的统一。

“寻根”的着眼点在于民族文化的恢复、民族国家的重建,但是他们在策略上将触角伸向了过去,把基点拖到了后面。《浮躁》却不同,它的立足点在当下,似乎是站在了过去与未来中间,并就此思考着现代化的走向与历史的轨迹。贾平凹把现代性的渴求与现代性的抑制同样置于乡土小说的框架下,在追求传统中实现了“后现代”急于却无力实施对于现代性的批判。这种姿态与策略印证了“中国启蒙文化提出、所面对的‘现代’发展的基本问题同样为‘反现代性’的思想家们所拥有,其理解和解决问题的方式也自然会呈现出诸多的相互影响”。我们看到对于问题的“理解和解决”的“相互影响”的方式同时出现在贾平凹的笔端,而且融合的效果相当不错,并没有显出多少“理论悖谬”。这得益于他对于传统民间文化的化用功夫,行走在“寻根”边缘的他并不如“寻根”作家一样死抱着传统文化不放,而是打通了传统与现代的界限,在此基础上完成了现代性与反现代性的融合。这种融合其实也是有着文化理论自身存在规律的根据的。我们总有一个误区,认为现代性与反现代性只是两个历时性的概念,事实上它们与任何思想文化范畴一样,在历时性相继之外还有着共时性的性质。从时间顺序上讲,说前者首先出现,后者随后反思,这并没有错。但没有错不等于没有漏洞,我们不应该忽略这样一个现象:历时与共时很可能同时存在。从表面上看现代性启蒙思潮初起于1910年代的“五四”,后有1920年代的“学衡”反之;到1980年代再次兴起,后有1990年代的“后现代”质疑。如果单以理论预设的方式来思考,这一逻辑当然牢不可破。但是,“一种文化学说从来不是单独存在的,而是与诸多不同的文化学说的关系中共时性存在的。它的意义和价值首先是在这种共时性的关系中呈现出来的”。[15](P4)现代性与反现代性的话语往往可以颉颃互竞,不论是“五四”时期的激进现代文化倡导与学衡派的保守,还是20世纪末的现代性再启蒙与“后现代”的狂乱颠覆,在各个文化群体、不同的作家、同一个作家甚至是同一个作家的不同作品乃至同一部作品中我们都可能找到现代性与反现代性的双重话语。贾平凹就是一个代表,《浮躁》就是一个例证。在《浮躁》里他利用传统反现代,在反现代的过程中完成对于现代性的思考。这一思考与他之前的沈从文的策略相一致,与他之后的“后现代”的目的相统一。一部《浮躁》是贾平凹创作之初乡土题材的延续与发展,也是他后来的乡土大厦的奠基。如果从整个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意义上讲,它无意间暗合了与之同时的“寻根”小说的某些话语,又与贾平凹后来的一系列作品(《秦腔》《古炉》《带灯》《老生》以及即将出版的《极花》)共同代表了当代小说创作题材迄今为止最广泛、最有生命力的一脉潮流——乡土。以此说来,《浮躁》对于贾平凹个人创作道路与中国当代文学发展道路同样意义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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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占峰]

ModernityandAnti-Modernity —TheReinterpretationofRoot-SeekingMarginandNativeSoilNovelTurbulence

Chen Guangtong

(School of Literature,Liaoning Normal University,Dalian,Liaoning 116081)

This year is most memorial significance which is the third decade of root-seeking novel.It has literary significance and realistic significance that we research root-seeking novel and native soil novel together. This research has double meaning which expresses through these questions as follow:Must Traditional and modern are two competing concepts?Can we regard them as the both wings of China’s modern progress?Will root-seeking novel and root-seeking margin novel give us a necessary answer?Jia Pingwa’s work Turbulence gives us a positive answer with its national imagination,the subject consciousness of make public and the rational and ignorant absurd.

root-seeking margin;Turbulence;tradition;modernity and anti-modernity

I206.7

A

2095-0438(2017)03-0053-06

2016-09-07

陈广通,男,辽宁大连人,辽宁师范大学2014级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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