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近几年国产电视剧的自然主义症候*①

2017-04-14 12:03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014
关键词:现实细节

和 磊(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

论近几年国产电视剧的自然主义症候*①

和 磊
(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

近几年的国产电视剧在历史的缺席叙述中,把社会推到了幕后,在消解人的主体性中,沉浸在了自然主义的细节描写中,构建了一幅幅社会的“浮世绘”,最终陷进了一种“新犬儒主义”的泥淖中,完全失去了对现实社会的追问与反思,甚至连叹息的声音都没有了。国产电视剧的这种自然主义症候,应当引起我们的反思和警惕。

国产电视剧;自然主义;描写;叙述;犬儒主义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7.02.011

近几年的国产电视剧*本文对“近几年的国产电视剧”并没有一个严格的时间限定,大致是从2006年至今的10年左右的时间。2006年《乡村爱情1》播出,此后,《潜伏》(2008年)、《蜗居》(2009年)、《后宫甄嬛传》(2011年)等相继播出,本文主要以此为分析文本。不可谓不热闹:先是有插科打诨、一派祥和的“乡村爱情”戏,后有玄机跌出、惊心动魄的地下谍报剧,接下来是勾心斗角的后宫戏、婆媳掐架的家庭婚恋剧,而抗日“神剧”还未谢幕,各种网络剧已经强势闯进了人们的视野,与此相关,漂亮的收视率、可观的各方受益也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对于这一派荧屏繁荣景象,很多人给出了不同的评价和理解,批判者有之,褒扬者亦有之。在笔者看来,这股荧屏繁荣景象的背后隐藏着一个至为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自然主义思想倾向的泛滥,而这种倾向正体现了近几年的国产电视剧是如何反映现实、看待现实的,而我们从中可以进一步看到当下中国人的某种思想症候。

一、自然主义的描写

何为自然主义?自然主义的代表作家左拉在《实验小说》《戏剧中的自然主义》及《自然主义小说家》等论著中,从不同侧面对自然主义进行了阐述*柳鸣九:《自然主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大致来看,自然主义一是强调客观真实,突出细节描写;二是突出人物的生物特性。《辞海》对自然主义的界定比较明确:自然主义是一种文艺创作倾向,着重描写现实生活的个别现象和琐碎细节,追求事物的外在真实,忽视对生活现象的分析、概括,忽视对社会现实的本质的揭示,甚至歪曲生活。*辞海编辑委员会:《辞海(1979年版)缩印本》,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年,第1897页。虽然后来人们逐渐给它正名,更为客观地认识和评价这种文学创作方法及文艺思想*肖厚德:《左拉的自然主义文学理论与实践》,《法国研究》1992年第1期;李洁非:《自然主义:一个观念的历史》,《上海文学》1990年第9期;柳鸣九:《自然主义功过刍议》,《读书》1986年第8期,等。,但不管怎么评价,自然主义的一个根本特征却是没法改变的,那就是过分注重细节的描写,甚至形成如左拉自己所说的“细节的肥大症”*[匈牙利]卢卡契:《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一),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第44页。。这种症状正突出地体现在近几年的国产电视剧中。比如在《乡村爱情》系列剧中,有刘能总是上句接不上下句的磕巴,有赵四总是抽搐着的嘴,有王木生永远伸不直的大舌头,有刘能与谢广坤持续不断的拌嘴,以及少不了的谢大脚与王长贵以及其他人之间不断反复的爱情。这些描写也许在很多人看来正是人物性格的体现,但一部电视剧从头到尾如此不断地重复,就不仅仅是出于塑造人物的需要了,而更多的是为了制造噱头去吸引眼球,甚至“变成一个个连续的小品演出。而使剧情的展开失去内在的逻辑”*李建伟:《论东北文化背景中的农村电视剧》,硕士学位论文,河北大学,2009年。。重复是自然主义描写的一个基本特征,正是它催生了细节的肥大症,这对于人物塑造乃至主题的表达并没有任何的好处。

在谍战剧中,我们看到了我方地下工作者是如何与敌方进行惊心动魄的周旋的,其中有的是人物是如何精心筹划,活动是如何缜密安排,清除敌方是如何痛快淋漓,我方又是如何被酷刑蹂躏的场景。这些细节也许能真实再现我方地下工作人员的工作状态和生存处境,但这类电视剧往往过分渲染这些所谓揭秘式的内幕情景,显然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在迎合观众的窥视癖和猎奇心理。这一点与后宫戏在很大程度上是相通的。在后宫戏中,我们更是看到了一集一集不断重复的勾心斗角。人物的成长仅仅体现在斗争经验的不断丰富、斗争技巧的不断提高中,描写斗争已成为这类电视剧的核心任务,每一次斗争的成功或失败紧接着的是下一次的失败或成功。

在诸多家庭婚姻剧中,为了制造热闹赚取眼球,不惜用放大镜去放大生活中的鸡毛蒜皮,甚至把家庭矛盾发挥到极致。由此我们看到这类电视剧或纠缠于一些偶然的误会,或扩大人性的善恶之分,或制造一些唬人的噱头,有的是婆媳不和、夫妻生疑、婚外隐情、财产争夺等等,而电视剧对这些都极尽描写之能事。在其他电视剧中,我们同样也能看到这种不断重复的所谓的细节描写。比如在《蜗居》中,虽然以“房事”为线索展开整部电视剧,但其中却有着大量关于二奶和贪官、关于性爱、权势与金钱的描写。而抗日神剧则以其“神”而在雷人中完全淹没了对抗日精神、民族苦难的深入挖掘和表现。在那些还在持续升温的古装剧以及网络雷剧中,人们津津乐道于人物的造型、颜值的高低、感情的纠葛,甚至是那些所谓的刺激的镜头,至于故事的逻辑,似乎并没有多少人关注。或者说,人们关注的只是一个个的片段、一个个的镜头,至于这个片段、镜头中的内容是如何发展而来的,是否符合逻辑发展,人们似乎并不在意。这正是自然主义细节肥大症的体现。

而电视剧制作方为了赚钱,把本来一集的内容拉成了两集、三集甚至四集,把本来20集就能说清楚的故事拉长到40集、50集,这也是导致电视剧细节肥大症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剧集拉长了,拿什么来填补这些被拉出来的空白?唯一的方法就是用所谓的细节,不断重复的细节去填充。因此就有很多人指出,国内的很多电视剧,即便是跳着看,也不会看不明白。这也是有人所指出的国产电视剧的“虚胖”*何勇海:《“虚胖”的国产电视剧该减肥了》,《中国文化报》2013年12月4 日。之所在。

我们说,文艺作品中的描写是必不可少的,但描写必须要为塑造人物、推进情节发展以及展现作品主题服务,为描写而描写、为细节而细节很容易会落入无节制的细节膨胀中,最终导致细节“肥大症”,而造成这一结果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这些电视剧对叙述的忽视或规避。或者说,笔者之所以把近几年国产电视剧中的描写称之为自然主义式的描写,并不仅仅在于其描写过多,而是因为他们的描写失去了叙述的支撑,历史在描写中持续地缺席。

二、历史叙述的缺席

卢卡契在批评左拉时曾指出其细节的描写是孤立的,并认为许多自然主义作家,“他们描写状态、静止的东西、呆滞的东西、人的心灵状态或事物的消极存在、情绪或者静物”,从而使“艺术表现就这样堕落为浮世绘”*[匈牙利]卢卡契:《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一),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第59页。。卢卡契进而对叙述与描写作了区分,把两者看作是“两种根本不同的对现实的态度”*[匈牙利]卢卡契:《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一),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第40页。。卢卡契认为,描写只注重生活中的偶然因素,把生活看作是孤立的、静止的,而叙述则是要揭示生活中的矛盾、冲突以及发展的规律,是作家深入体验生活的结果,是作家认识、理解乃至阐释社会现实的体现。卢卡契举例对比了左拉对赛马场景和托尔斯泰对赛马场景的描写,指出左拉对赛马场景的描写是孤立的、静态的,与人物命运无关的,而托尔斯泰的描写则相反,赛马是其整体叙事体系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因为“托尔斯泰并不描写一个‘事件’,而是在叙述人物命运。”卢卡契由此指出,托尔斯泰的小说发展过程是“按照真正的叙事风格来叙述,而不是按照绘画风格来描写的。”*[匈牙利]卢卡契:《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一),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第40页。如此,托尔斯泰小说中的描写就不再是独立的、静态的,而是由叙述支撑起来的。

事实上我们看到,叙述自其产生始,其本身就包含着对世界的认识与理解。华莱士曾说:“模仿与叙述……成为理解生活的必不可少的解释方式”*[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前言》,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1页。,其原因在于叙述是时间序列与因果关系的组合建构,“时间的连续(起初、然后)原则常常和因果关系原则(因为、所以)相辅相成”*[以色列]雷蒙-凯南:《叙事虚构作品:当代诗学》,赖干坚译,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0页。,事件带着“因果”随时间(历史)的展开而展开,并随着故事的结束完成对世界的解释。这样,叙述在历史的展开中与人物、社会、世界相通,建立起自己的阐释模式。

那么,近几年的电视剧又是如何叙述,如何去“讲”一个可以撑得起来的故事,并由此去阐释世界的呢?在《乡村爱情》系列剧中,几乎所有的故事与情节,乃至人物之间的爱恨情仇,都围绕着象牙山“招商引资”展开的,招商引资几乎成了象牙山这个小村庄最为重大的事情。而当王大拿决定出资,与谢永强、王小蒙合作开发象牙山后,整个象牙山便立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曾经的猜疑、误会、矛盾、纠葛等等,几乎都瞬间消失了,谢永强与王小蒙、长贵与谢大脚、李大国与香秀、刘一水与谢小梅、刘大脑袋与王云等,随着象牙村收获“货币资本”,也都收获了他们的幸福与爱情。把招商引资作为农村发展的一条重要之路,无可厚非,但以此作为整部电视剧的一条叙述逻辑主线,显然并不能反映现实农村更为深刻的社会问题,甚至会被“隐喻地”整合入当代中国的历史任务和政治秩序的合理性上*房伟:《中国当代电视剧的民族国家叙事策略》,《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有人批评《乡村爱情》系列剧回避了当下农村尖锐的矛盾冲突而流于插科打诨和性格矛盾这样的小问题,是有道理的。叙述主线的脆弱,进一步强化了细节描写的“肥大症”。

一些所谓家庭伦理剧,往往围绕着像房产、家产等经济问题,或者是像小三、婚外恋、破裂的亲情等这样的情感问题展开。我们并不是否定以这些问题为线索,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津津乐道于这些内容,能真正反映社会问题吗?能让人信服这就是我们的家庭和婚姻吗?尤其是这些电视剧往往通过一些巧合事件,把本来几乎无法解决的矛盾瞬间解决了,最终在重复着一些众所周知的道理中结束故事的叙述。也许有人会说,这就是现实啊,这不是很真实吗?这样说也许不错,但是,如果艺术最终等同了现实,这样的艺术还有价值吗?打着贴近现实旗帜的自然主义,最终只能走向对现实的规避和逃离。历史叙述的缺失直接导致的是艺术向现实的低头乃至投降。这在后宫戏乃至谍战剧中也有着突出的体现。

在后宫戏中,与其说主角是人物,不如说是那“没完没了的勾心斗角”,人物仅仅是在表演和不断地重复验证这勾心斗角而已。有人试图把甄嬛与大长今作比较,认为都是励志的典型,实则两者是大大的不同。大长今凭借自己的努力,以自己的真才实学获得重用,无可厚非地应当得到赞扬;但甄嬛在后宫中,除了不断丰富的斗争经验外,又有什么真才实学呢?在后宫戏中,所有的人都从属于那个体制,从属于那个皇帝,又怎会有真正的自我呢?后宫戏不去反思和批判那个让人人失去自我、压制自我的体制,却把它完全推到了幕后,进而沉浸在繁多复杂的宫斗场景中,这就从根本上消解了社会对人的压制,消解了人的主体性。在热火朝天的勾心斗角中,历史与叙述完全隐没,描写成为主角,人物沦为配角。

很多电视剧故意拉长剧集,而这导致的一个后果,就是任意填充这拉长的内容,甚至形成一种杂凑。比如长达91集的《天天有喜》,虽脱胎于“刘海砍樵”的神话故事,但剧情却掺杂了《射雕英雄传》《新白娘子传奇》《浪漫满屋》等各种中外剧集的近似桥段,甚至把近期社会上的许多热点话题,如“伪娘当道”、“婆媳争斗”、“婚外恋”等也杂糅进了剧中。古人甚至使用现在人才使用的时尚词汇、网络用语、流行歌曲等。*张建民:《国产电视剧何时走出“雷剧”的恶性循环模式》,《文艺报》2013年8月14日。这样的杂糅除了制造噱头,赚取受众廉价的笑声之外,对于作品主题的表达没有任何的意义。这种拼凑与杂糅导致了对叙述的阉割。

卢卡契曾批判过去的骑士小说和当时流行的侦探小说,认为这些作品“没有人的基本特征的显现,没有人和外在世界的事件、事物、自然力、社会设施的相互关系,最惊险的事件都是空洞的,没有内容的”,仅仅是一种图式化的抽象描写而已,而“当某个时期的艺术性文学不能表现这个时期典型形象的丰富发展的内心生活和实践的相互关系时,读者的兴趣就逃向了抽象的图式化的代用品”*[匈牙利]卢卡契:《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一),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第53页。。威廉斯在《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及其替代选择》一文中,把自然主义区分为“崇高的自然主义”和“自然主义风尚”。前者实际上与现实主义基本等同,它更加注重现实,引入心理的以及外在的现实,并把社会的和物质的世界表现为动态的世界,而不只是消极的背景环境。后者是威廉斯所批判的,认为这种自然主义表现的是“一个貌似自然的日常世界”,它往往被用来把一些毫不相干的、没有因果关系的印象联缀在一起,结果这只在表面上看起来是富于动态的,而包含这些动态的那个大的观念则依然是“人类的命运”的静止特性,或一个普遍心理或一个不断异化的文明的象征性或定型性的永恒观念。它所展现的同变动中的世界毫不相干。*[美]威廉斯:《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及其替代选择》,富澜译,《世界电影》1999年第4期。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威廉斯对自然主义(风尚)的批判与卢卡契的是相通的,这些批判几乎完全适用于我国近几年的国产电视剧,甚至包括当下的诸多电影。

总之,不能建构起真正坚实的叙述主干,不能历史地展现人物与世界、社会的关系,描写就会成为静止的、孤立的,甚至成为人们消费的对象,作为主体的人物也就很容易被淹没在细节之中而沦为配角,如此,细节不再是用来表现人物,而是反了过来,人物成了细节的附庸。

三、自然主义症候解读

阿尔都塞指出,“所谓症候读法就是在同一运动中,把所读的文章本身中被掩盖的东西揭示出来并且使之与另一篇文章发生联系,而这另一篇文章作为必然的不出现存在于前一篇文章中。”*[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21页。对于电视剧,我同样可以把它“掩盖的东西”揭示出来。那么,近几年的电视剧在其自然主义的描写与叙述的规避中,掩盖了什么呢?它又为什么要掩盖呢?在笔者看来,自然主义描写所隐藏着的,是一种对现实的无奈、无力感,而根源则在于现实的无法改变性。事实上我们看到,当现实几乎无法触碰的时候,人们很自然地就会返回到自己的小世界中,精心打理自己,甚至在现实中恣意狂欢,在细节中关注自我!曾几何时,社会上兴起了一种关注自我生活,不厌其烦地打理生活细节,甚至追逐养生的风尚,或者也可以宽泛地把这种现象称为“日常生活的审美化”。这种精致的生活现象也可以理解为是中国人生活水平的提高所致,因为生活水平提高了,就有了经济能力来改善自己的生活,可以更为精细地、审美地生活。但是我们必须要看到这种现象并不完全是一个经济问题,也是一个(广义上的)政治问题,或者说是现实“倒逼”的结果。有学者曾指出当今电视剧(乃至整个大众文化)生产的一个基本原则:“经济利益最大化、政治风险最小化”*凌燕:《可见与不可见:90年代以来中国电视文化研究》,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6年,第8页。。当政治现实无法触动后,就只能追求最大化的经济利益,而娱乐在当下被看做是最安全也最有市场的东西。“娱乐至死”成为当下电视剧乃至整个大众文化的一个追求目标,而自然主义的描写正是娱乐的一个基本的运作技巧,因为它抛弃了甚至阻挡着可以让人思考的叙述,把人们裹挟进一个个肥大的细节中。这很容易造成一种恶性循环:现实无法改变,走向狂欢与精细生活;而在狂欢与自我生活中,愈加失去对现实的关注与批判。这也许正是消费主义和政治的推拉所带来的后果吧。

实际上,我们通过近几年电视剧的表现主题也可以看出这一点。除了国家参与的主旋律电视剧之外,其他的电视剧主题大致包括乡村、家庭、婚恋、宫斗、爱情、友谊、成功、责任、复仇、玄幻等等。我们不是说这些主题不好,也不是说我们必须追求宏大主题,而是说,如果这些主题没有与更广阔的社会历史相连接,如果没有与更深邃的人性相贯通,那么,这样的主题也就只是肤浅的,最终只能走向消费主义的娱乐。这是对现实的规避,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

也许有人说,这是中国人的一种犬儒主义的体现*关于犬儒主义,可参阅徐贲:《当今中国大众社会的犬儒主义》,http://www.aisixiang.com/data/4392.html。。但在笔者看来,近几年的电视剧似乎已经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犬儒主义,而走向了一种“新犬儒主义”。这种新犬儒主义也承认和认定现实的不合理,但并不去批判和反抗,甚至连冷嘲热讽、消极对抗都没有,而是把现实的不合理性(乃至历史)推到了背景给“悬置”了起来,然后“回过头来”积极地投入到他们所认定的不合理的现实中,甚至于其中恣意狂欢。“回过头来”过活,也许正是当下很多人的一种生存态度。因为即便直面背后的那个现实,我们也改变不了,不如干脆“回过头来”,寻找自己的所谓的快乐,正所谓“为乐当及时”。这种新犬儒主义思想正体现在这几年的电视剧中。比如在《乡村爱情》系列剧中,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一幅和谐的世外桃源式的世界,正如有学者所概括的:“在这里汇集了自然之美:青山环绕、碧水长存,精致的农家小院点缀其中,有画中之感。人性之美:尤其体现在对农村女性的刻画上,如敢爱敢恨、热情泼辣的丁香、大辣椒、谢大脚;温柔、善良、贤惠、通情达理、任劳任怨、几乎汇聚了中国传统女性所有美德的玉芬、王小蒙等。另外,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年轻人的创业和爱情,也都被编导不同程度地加以诗意化和浪漫化。这些比较唯美的意象,再加上小品化、轻喜剧式的叙事风格,无形消解了现代农民的现实苦难,给观众营造了一种‘心向往之’的视听效果。”*孙卫华:《赵本山农村系列剧中的原生态与理想化特征》,《中国广播电视学刊》2009年第3期。在这个世界中,虽然有着各种各样的矛盾,但仅仅是一个个小小的插曲,并不能改变或削弱这个其乐融融的美好新世界。

那么,东北的农村或中国的农村就是这样的吗?显然并不是。如果我们反观赵本山早期的小品我们会看到,那里有着对现实的强烈批判,如《牛大叔提干》《三鞭子》《拜年》等。即便在其早期的电视剧中,我们也能从其解决问题的方式中,看到其对农村现实的深入反思。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在《刘老根》《马大帅》等剧中,“刘老根、马大帅所遭受的一次次苦难,他们只有依靠一次又一次的偶然才能化解苦难,其本身就暗示了现实生活中农民苦难的深重。因为人们都知道现实生活中哪能有那么多的偶然机遇来化解弥漫遍野的苦难呢?讲究现实的农民尤其不相信种种偶然的救赎可以改变什么。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赵本山的剧作虽然受到了主流意识形态的限制与改造,但是也以自己巧妙的方式依然展现着真实,进行着自己对于主流意识形态限制的突围。”*华金余:《从赵树理到赵本山——乡土民间文化的自我展现》,博士学位论文,华东师范大学,2011年。但这样的“突围”在以《乡村爱情》为代表的农村剧中消失殆尽了,留下的只有语言的狂欢。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作品适应主流意识形态对于文化产品的审查制度的结果,或者说,是与主流意识形态进行妥协“合谋”的策略。正是在这种妥协和合谋中,现实被刻意规避和悬置了。有学者也针对这样一批农村题材的电视剧指出,这类电视剧中有农村的场景、农村的人,也有农村的事,“但唯独没有农村人的真实生活状态”,大量真实存在的生态、留守老人、妇女、医疗、儿童及村民自治等方面的问题都没有表现,这是一种“漠视或者回避现实、远离现实生活真实本质的创作态度”,制作者根本看不到也感受不到普通百姓生活的艰难与困惑,以“贴近实际,反映大众”的旗号,想当然地以自己的生活状态替代大众的生活状态,掩盖了大众百姓的真实生活。*庄志金:《浮华背后的隐忧——国产电视剧现状剖析》,《中国艺术报》2010年12月17日。这正是自然主义导致的恶果。

在《蜗居》中,我们同样感受到了一种现实无法改变、人的力量之弱小的悲怆。《蜗居》被标榜为典型的现实主义的作品,但我们看到,人在这一近乎残酷的现实中,其能动性被极大地消解了,人似乎无力改变这个世界,只能按照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进行,最终导致作品对现实的无奈和认同,即便作品设计了一个悲剧式的结局,也不能改变这一点。剧中郭海萍说:“男人若真爱一个女人,别净玩虚的,你爱这个女人,要给的,既不是你的心,也不是你的身体。一是拍上一摞票子,让女人不必担心未来;二是奉上一套房子,至少在不能拥有男人的时候,心失落了,身体还有着落。”这句话几乎可以说是整部电视剧的一个认同隐喻。曾有学者列举指出,《蜗居》就是我们的生活,比如海萍非常努力,但终究失业。如果没有宋思明推荐她做马克的中文教师,打开了事业新天地,她终将被残酷的生活打击得七零八落。单纯靠努力、靠拼搏,很多时候是远远不够的。比如没有宋思明的出面,苏淳的牢狱之灾在所难免。这个事情落到一个无职、无权、无钱、无关系的普通老百姓身上,真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由于一位市长秘书的出面运筹,使得“犯人”不仅得以免刑,而且提了职。法律这么好通融吗?行政干预执法,由此可见一斑。再比如,小贝的真情与单纯,在现实面前何其脆弱?看过该剧的男生们,有几个愿意做小贝的?纯粹的爱情,在当今时代还有吗?等等。*赵丽华:《〈蜗居〉就是我们的生活》,《羊城晚报》2009年12月7日。此剧揭示了这些不合理和现实的残酷,但止于揭露的自然主义的描写,放弃了人的主体力量和对社会的批判,这也使得最后的悲剧式的结局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反思,要不,为什么有很多观众还希望能走像海藻那样的捷径呢?为什么受众面对这样的电视剧以及像《潜伏》《甄嬛传》这样的电视剧,没有深入的反思,而是把它们当作了“生活的指南”呢?根本原因正在于这些电视剧在自然主义的所谓“贴近”现实中投降了现实,而受众则从中学习到了如何更好地接受现实和迎合现实,而不是反思和批判现实。

结 语

自然主义在当代中国的文学艺术中曾经经历过波折*旷新年:《自然主义的沉浮》,《文学评论》2013年第3期。,但一直没有消失,只是以不同的面目出现罢了。比如有人认为,中国20世纪90年代出现的“新写实”小说(甚至“新体验小说”),也有自然主义的倾向。的确,比如池莉的《烦恼人生》,就不断反复地描写了印加厚的凡俗生活:清晨起床、上厕所、洗漱、吃早饭、挤公交等,这些“烦恼”细节显然具备自然主义的典型描写方法,但新写实所有细节描写,都贯穿着作家对人物命运的深切关注,透露着作者对人物生存状态的“一声叹息”。或者说,新写实无论怎么描写,都是以人物命运与社会现实为核心的,有着一条明确的叙述主线。因此,新写实的细节不是偶然的、独立的和静止的,作家始终没有放弃对这个世界的追问和反思,没有放弃对人的关注。这与近几年的电视剧有着根本的不同。当越来越多的人“清醒地”认识到现实根本无法改变后,本来还有的那份叹息和冷嘲热讽也被抛弃了,转而“回过头来”投向了这个他并不认同的现实,甚至想尽各种办法在其中恣意狂欢。当下诸多的国产电视剧,打着现实主义的幌子,执行的却是自然主义的策略,达到的是经济商业的目的,实现的是国人对现实的规避,最终走向大一统的“其乐融融”。这股电视剧(乃至电影和文艺)热潮所体现出的这种思想倾向,值得我们反思和警惕。

责任编辑:孙昕光

On the Naturalist Symptom of Domestic TV Series in Recent Years

He Lei
(School of Liberal Arts,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014)

In recent years, in the absence of historical narration, the domestic TV series have pushed the society on- to the backstage. In the deconstruction of human subjectivity, they are immersed in a naturalistic depiction of details, becoming a social "Ukiyoe", and, in the end, falling into the mire of a "new cynicism", completely losing the criticism and reflection of the real society, and even the sound of a sigh. This kind of naturalist symptom of domestic TV series in recent years should evoke our reflection and vigilance.

domestic TV series; naturalism; narration; narration; cynicism

2016-12-25

和磊(1972— ),男,山东新泰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

①本文为作者主持研究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文化研究接受史研究”(16BZW008)的阶段性成果。

J905

A

1001-5973(2017)02-011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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