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建军,李 芳
(邵阳学院 文学院,湖南 邵阳 422000)
论魏源山水行旅诗的情感表达
○ 黄建军,李 芳
(邵阳学院 文学院,湖南 邵阳 422000)
魏源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思想家、山水诗人。他在行旅山水之中,创作出大量体现其“经世致用”主张的山水行旅诗。这些诗作通过礼赞祖国山河之雄奇幽幻、悲悼山河破碎和警醒山河生态遭破坏这几方面表现了其家国情怀,凸现了其爱国反帝和启蒙新民的时代主题,体现出了较为明显的近代特征。
魏源; 山水行旅诗; 经世致用; 情感表达
魏源(1794—1857),湖南邵阳人,清代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旅行家,道光二十五(1845)年进士,官至高邮知州,在文学史上与其好友龚自珍并称“龚魏”。魏源大半生困于场屋,蹉跎功名,又加之游学、游幕和性喜山水,遍历祖国的山河,每至一处,必有吟咏。他在《戏自题诗集》中说道:“昔人所欠将余俟,应笑十诗九山水。”[1]755-756根据李瑚先生的考证:“除了东北辽、吉、黑,西南云、贵、藏,西北宁、青、新,北部内蒙,以及东南台湾等地区以外,他几乎走遍了全国主要省区和重要城市(包括香港和澳门特别行政区)。”[2]865细绎其足迹,北及盘山,东登泰山,西至华山,南履香港、澳门,至于西南的剑阁,东南的天目、武夷,中部的嵩山、中条山、黄山等,无不亲临登攀。其子魏耆在《邵阳魏府君事略》中有云:“(府君)好游览,遇胜辄题咏,轮蹄几遍域中。有小印曰:‘州有九,涉其八;岳有五,登其四。’纪实也。”[1]859魏源山水行旅诗在当时,乃至今天都备受世人推崇。魏源好友郭嵩焘在《魏默深先生古微堂诗集序》中赞魏氏诗:“山水草木之奇丽,云烟之变幻,滃然喷起于纸上,奇情诡趣,奔赴交会。”[1]846徐世昌《晚晴簃诗汇》也如此高度评价:“雕镌造化,搥险凿幽之笔,能使山无遁形,水无匿响,凡难显之状,未道之景,一经摅写,如鼎铸象,如镜印影,自汉魏、唐、宋以来,亦别为一体。”[3]778当代学者程千帆先生亦有此语:“他的诗大多奔放遒劲,与龚自珍相似,同时又比较质实。”[4]61这些学者几乎不约而同地对魏源的山水行旅诗进行高度评价,那么他们看重魏源的何种内质?笔者认为,其山水行旅诗的情感表达或许能解读其中义蕴。
魏源一生中游览了祖国大江南北的壮丽河山,通过对不同地区的景色进行描写,表达了自己对这个国家、民族的热爱之情。
首先,魏源由衷赞美祖国山河之“奇”。诗人性喜奇险,“平生慕奇峭”[1]623。例如道光八年(1828),魏源曾游杭州;二十一年(1841),裕谦督浙江防剿,魏源又被延请至幕府。[1]849这两次,魏氏游览了浙江的奇山异水,如四明山、普陀山、天台山、雁荡山等。其中《天台纪游》(其五)则具体描状出华顶的云海奇观:“山灵老爱云,不放云出岭……蓬蓬勃勃势,整整斜斜影。鳞鳞皛皛形,无一得自逞。涌如海朝宗,翕如军令禀。弥聚势弥厚,岂意涣俄顷。展成八极宽,铺出大银涬。翕疑会万灵,散似恢四境。银盘贮默苍,时露百千嶙。俄闻海水砉,透出金光炯。云山互开阖,乾坤骇驰骋。廓然还虚无,舒卷嗟玄牝。良久神始夷,眩外惭定静。”[1]631诗人以拟人和比喻、对偶和迭字等手法,淋漓尽致地描状出云山蓬勃翻腾之形、倏然奔涌之貌、翕忽聚散消长之势,令人应接不暇。特别是东海云开日出金光映射、云雾驰骋的壮观奇险景色,令人惊骇不已。
再如《雁荡吟》开篇说:“何山不奇泉与石,石不离土兮水不离石;何故雁山天破格,肤去发髡惟骨岌。水尽空际飞,石尽天外立。”[1]708诗人用如画之笔描绘出雁荡山骨立乏肤而以飞瀑、石峰为主体的奇景。又如《岱谷西溪》之岱山“山大水声小,水与山不敌,谁知砉砉响,能静岩岩魄。岱宗石不裂。裂即万寻壁”[1]607的惊险奇妙等,不一而足。
其次,魏源也常礼赞祖国山河之“雄”。雄壮从来就是美好山河的代名词。魏源游天台山即著有《天台石梁雨后观瀑歌》,作者以豪迈奔放之笔墨描绘了天台山雨瀑的壮观:“我来正值连朝雨,两崖逼束风逾怒。松涛一涌千万重,奔泉冲夺游人路。重冈四合如重城,震电万车争殷辚。山头草木思他徙,但有虎啸苍龙吟……”[2]709因为大雨过后,风助雨势,又加上“两崖偪束”,奔泉汹涌,如雷霆千钧,万车“殷辚”,仿佛山头草木都被其雄伟的气势所震慑,想迁往他处,泉水奔腾,恰如龙吟虎啸。可谓壮观!
再看其《华岳吟》(上)写华山之高峻雄伟令人震撼:“三峰岌岌欲上天,群峰簇簇相牵连。云立云垂状万千,金仙耸上莲台巅。绝顶一上太身尊,九州各自判阴曛。泾渭似毛河似线,岱霍豆点青螺痕。”[1]692华山素来有“奇险天下第一山”之称,各峰都如刀削,气势雄伟,特别是朝阳、莲花、落雁,即东、西、南三峰,笔立千仞,有“岌岌欲上天”之姿,犹如神工所致。特别是“绝顶一上”,俯瞰万物,泾水渭水只是如人的毛发,而黄河恰似一线穿过,这是何等气魄和胸襟!
再次,魏源常喜欢探寻祖国山水之“幽”。魏源常慨叹世人游屐浅尝辄止,不能尽得山水佳境,“世人游山不游谷,何异升堂遗奥曲。奥曲全在两山间,登高一览何由足……”[1]687(《游山后吟》其三)。在游河南嵩山之《太室北溪箕颖谷》也有类似感叹:“游山不厌深,不深山不静。”[1]612“游山”能登高望远,这是行旅常态;而“游谷”,身居涧底,往往遮蔽视线。但作者认为所谓“奥曲”全在“两山间”、在山之“深”处。因为这些景色,足迹所及,穷幽极胜,见人所未能见。岱谷、华山西谷这些“峡中溪”,少有人迹,自然别有洞天。最具典型意义的是四明雪窦。四明山云雾终年不散,名“二十里云”。魏源身历其境,以诗歌描绘之:“上山瀑在前,下山瀑随后;下山云掖足,上山云压首。山云平屋头,水云平屋下,沿溪数十家,家家住云罅。溪左田苗青,溪右田水白,朝朝望云起,夜夜见云黑。山深云液积,尽化流泉清。家家吸空翠,妇孺皆聪明。郎家住云南,访侬到云北,带来岭上云,映到松篁碧;郎家住云北,送侬到云南,同饮桃花水,影照桃花潭。人家闭门早,飞瀑檐前挂。住山五百年,阅尽云变化。君欲归人间,去去休回顾。俄顷白云生,下山不知路。”[1]633(《四明山中峡诗》其二)此诗写浙江四明山“二十里云”被云雾笼罩的奇云幽景,可谓千姿百态。上山、下山云景不同;朝朝、夜夜又不同;“云南”“云北”也不同。只有“住山五百年,阅尽云变化”的人们,才会感觉其美,体会其幽。
最后,魏源亦喜欢描绘祖国山河之“幻”。魏源笔下的祖国山水,除了雄、奇、幽之外,更有必要谈谈其“幻”。这主要体现在其《香港岛观海市歌》:“……矗矗鳞鳞,隐隐輑輑,若非天风渐荡吞,不知逞奇角怪何时泯。俄顷楼台尽失陂陀存,但见残山剩树断桥只兽一一渐入寥天痕。吁嗟乎!世间之事无不有,世间之物无不朽。影中之影梦中梦,造化丹青写生手。王母双成今老丑,蚁王蜗国争苍狗。若问此市有无与幻真,三世诸佛壁挂口。龙宫怒鼓风涛嗔,回头已入虎门右。”[1]740-741当海市蜃楼出现,顷刻“楼台尽失”,但见“残山”“剩树”“断桥”“只兽”,影影绰绰,如“影中影”“梦中梦”,是造化以丹青写生,奇幻无比。可与之比肩的,还有《黄山诗六首》(其一):“梦时心造境,醒时枕造心,追之皆易失,谁执云山岑。一步一面目,千态千苍黔。只此对面峰,各自殊晴阴。瞬瞚失向背,尺寸分浓深。缥缈变幻中,云气相升沉。”[1]641诗人对黄山之美魂牵梦绕,故而“梦”“醒”变幻;步步追攀,更是“一步一面目”。流观景色,山峰“晴”“阴”景殊;眨眼之间,“向”“背”交换,云气升沉,缥缈变幻,令人神往。
如果从美学层面而言,“雄”“奇”之美属于阳刚美,那么“幽”“幻”当属于阴柔美,这当然都只是祖国大好河山之美的冰山一角。魏源山水诗中,其他诸如“恒山如行,岱山如坐,华山如立,嵩山如卧”[1]697,风景各异,各擅其美,都传递出诗人一种对自然、对山水所蕴含之美的向往。
魏源在行走祖国山河之际,还敏锐地发现常人能发现但未必深入思考的自然山水被破坏的问题。他有感于国家水患频发,曾撰文《筹河篇》(上、中、下)、《畿辅河渠议》、《上陆制府论下河水利书》、《再上陆制府论下河水利书》、《湖广水利论》、《湖北堤防议》、《江南水利全书序》等,发表了自己对治理江河水患的深锐之见,如《筹河篇》(上)云:“我生以来,河十数决。岂河难治?抑治河之拙?抑食河之餮?作《筹河篇》。但言防河,不言治河,故河成今日之患;但筹河用,不筹国用,故财成今日之匮。以今日之财额,应今日之河患,虽管、桑不能为计;由今之河,无变今之道,虽神禹不能为功。”[5]345这类见解在其诗中也有比较充分的体现。
嘉庆十九年(1814),魏源第一次上北京,就注意到了黄河的变迁,写成《北上杂诗七首同邓湘皋孝廉》(其二):“客行梁宋道,言访梁宋迹。欲寻史上踪,十九无一获。浊河决千里,一淤辄寻尺。屈指三千年,几决几淤积。每有浚濠人,十仞逢甍脊。沙覆中天台,尘掩兔园宅。当年歌舞馆,下隔黄泉百。当年龙战垒,上有河声湱。陵谷复陵谷,太息重太息。”[1]576诗人行走黄河古道,寻访梁宋古迹,可因为黄河连年决堤,动辄淹没千里,淤泥“寻尺”,传说中繁华一时的“歌舞馆”、狼烟四起的“龙战垒”,早已埋在“十仞”淤泥之下。诗人经行此处,空余“太息”:“夙抱山水情,每结烟霞约。一来河南道,十里惟广漠。更无山水青,惟有水长浊。”[1]577(《北上杂诗七首同邓湘皋孝廉》其七)
黄河如此,“两河”并称之另一河淮河,历年也是泛滥成灾,特别是黄河经常夺淮入海,江南人民饱受此害。魏源有《江南吟》组诗十首纪其事。此组诗所作时间有争议,或谓1831—1837年,或云1851年。但对江南因淮河水患而起的悲悯,显然不存在争议:“急卖田,急卖田,不卖水至田成川。谁人肯买下河地,万顷膏腴不值钱。上游泄涨保高堰,下游范堤潮拟卷,何况夏雨淫霖先半畎。日日望禾长,禾长水亦长;日日望禾高,禾高水亦高。闻说有圩能护田,圩能隔水不隔天。淫霖尚可,坝潦杀我……”[1]671江南百姓,虽拥有“万顷膏腴”,却要“急卖田”,因为担心“水至田成川”,清政府不是每年都在修圩堤,但是“圩能隔水不隔天”,仅仅是因为天雨“淫霖”还可,但撤坝放水,无异于戕害善良百姓。正因为如此,就不难理解魏源官兴化时跪堤请命之举。时因淫雨积潦,河官欲启坝泄洪,而百姓谷物新熟,魏源“冒风雨,伏堤上哀号,愿以身贷民命”[1]849。
天子脚下的潮白河、永定河亦复灾祸连连:“一石之水泥五斗,淤高束缚如盘涡。中夜溃堤奔万马,大泽潴吞如大野。”[1]679-680(《都中吟十三章》其十三)就连少有水患的长江、汉水,也是灾祸频发:“侧闻淫雨告荆邦,泽国鼋鼍恣潦洚。平世务耕非务战,只今防汉甚防江。”[1]799特别是被视为长江防洪之备的洞庭湖渐渐失去了调水功能,连年成祸:“年年横溢出江左,水气蒸为云气酣。汉潦破圩如破堞,江潦溃堤如沃雪,湖潦浸田如浸月,六郡万家供一决。”(《江行杂诗五首》其二)[1]713-714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水患频频?天灾还是人祸?对于这个问题,魏源结合自己的实地考察和舆地学知识,进行了深入的思考。面对这“数十年中,告灾不辍”[1]388的长江,魏源明确指出其危害产生的起因:“荆州九穴十三孔,今惟二穴余皆壅。地不让水水争地,仰盂受灌建瓴涌。沿湖圩田岁增岁,曲防壑邻占地利。何况老林秦蜀开,下游沙塞洲渚洄。更加夏汛蛟水至,万马孰御风涛雷。呜呼!八百里湖十去四,江面百里无十二,安能塞川川不溃。九穴须复九江初,七泽请仍云梦潴。以川还川湖还湖,那患阴阳妨噏嘘,楼下帆樯吴楚送,楼上钟鱼傍晚动,雄谭空喟贾长沙,忧乐江湖复何用。”[1]713-714(《洞庭吟》)首先,就是河道淤塞,传说中“荆州九穴十三孔”本是泄水之地,到魏源之时就只有“二穴”,其余都已“壅”塞了,水无出口;其次就是人口增加,“沿湖圩田”激增,人水争地;而最不容易被人注意的是:“何况老林秦蜀开,下游沙塞洲渚洄。”长江上游秦(陕西)、蜀(四川)大地,历来植被丰茂,林木参天。但由于人们不合理的开发利用和战乱的破坏,“虽蚕丛峻岭,老林邃谷,无土不垦,无门不辟,于是山地无遗利”[1]388,森林资源锐减,植被严重毁坏,泥沙淤积,“八百里湖十去四,江面百里无十二”。故水灾的形成,用《元史·河渠志》之言可以概括为:“非河犯人,人自犯之。”[6]1622魏源认为,要改变这种窘境,必须恢复以前的“九穴”,甚至云梦泽都应恢复其蓄水功能,再直言之,就是“以川还川”,以“湖还湖”,这实际上与他一直秉持的“天人合一”思想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魏源认为,人与自然应该和谐相处,只有如此,人类才会从自然获得安全和乐趣:“造物随意呈山川,岂必尺寸循规矩。”[1]712(《桂林阳朔山水歌三首》其二)。魏源这种顺应自然的提法,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我们不是正在实施吗?可见魏源思想的前瞻性。
而对于千百年来一直为患的黄、淮二河,魏源更以其思考深刻而具有警世意义:“两河岁修五百万,纵不溃堤度支病。试问东汉至唐亦漕汴,何以千岁无河患?试问乾隆以前亦治河,何以岁费不闻百万过?”[1]671清初即设河道总督,至雍正年间又分为南河总督和东河总督。河督负责黄淮各种事物,不受地方限制,但是岁费递增,而治河愈发困难,显然是官吏情弊。国家耗费巨资,岁费“五百万”,纵不溃堤,沉重的经济负担已经成为国家和百姓之“病”。诗人由此感慨,自汉至唐,何以“千岁无河患”?哪怕是前朝乾隆,也不过是每年“百万”。可见“河患”依然是“人患”。这种反思,振聋发聩!
魏源生逢清朝由盛而衰之际,世事无常,白云苍狗。作为一个主张经世致用的学者,一个忧国忧民的诗人,其内心对现实的焦虑和悲愤是难以名状的。故而魏源在行走天下之时,不仅有对祖国山河的赞美之情,更有对外敌入侵之后残山剩水的悲愤之情,以及对统治者不思恢复、文恬武嬉的谴责之情。
1839年6月,魏源的好友林则徐虎门销烟,似乎表达了清政府禁烟的决心,这导致狗急跳墙的英国悍然发动了第一次鸦片战争,外侮当前,举国恐慌:“炮雷江口震天来,惊得灯船如雨散。圌山已失京口破,火轮撇捩黄天过。燕子矶头峙猰貐,朱雀航外横鲸鳄。生长承平听画筝,几闻铁马金戈声。”[1]726(《秦淮灯船引》)“江北火光赤如血,江南涛色黯如墨。炮声未动涛声蹙,中有沉沉万家哭。天堑忽闻南北分,长鲸竟据三吴腹……夷酋登临亦太息,如此金汤不知守。舟山宝山纵绝地,镇海镇江复何有!我来醉数六朝山,残剩苍茫落照间。”[1]728(《金焦行》)当英军沿海而上,进入长江口的时候,炮声隆隆,震天而来,中国军民几曾见过这种阵仗?在秦淮河醉生梦死的游船都“惊得”“如雨散”,而普通家庭更只能“沉沉万家哭”。圌山、京口失守,入侵者驾着如“鲸鳄”的巨船进入燕子矶、朱雀门,“竟据三吴腹”,似“猰貐”凶残,烧杀掳掠。所以诗人感叹:“生长承平听画筝,几闻铁马金戈声。”南京这座六朝古都,也只是“残剩苍茫落照间”。
作为一个有五千年文明的古国,因为闭关自守,日暮途穷,挡不住西方的坚船利炮,统治者束手无策,战和不定,人心惶惶:“争战争和各党魁,忽盟忽叛若棋枚。浪攻浪款何如守,筹饷筹兵贵用才。惊笑天公频闪电,群飞海水怒闻雷。谩言孤注投壶易,万古澶渊几寇莱。”[1]807(《寰海后》其一)鸦片之议,以军机大臣穆彰阿为代表,主张弛禁鸦片;而以湖广总督林则徐为代表的禁烟派,他们痛陈鸦片之害,力主严禁,正所谓“争战争和各党魁”。道光狐疑,莫衷一是,先是重用林则徐,有了虎门销烟,但当英国叩关攻城,马上又重用主和派,当然是“浪攻浪款”,导致签订了屈辱的《中英南京条约》,割地赔款:“城上旌旗城下盟,怒潮已作落潮声。阴疑阳战玄黄气,电挟雷攻水火并。鼓角岂真天上降,琛珠合向海王倾。全凭宝气销兵气,此夕蛟宫万丈明。”[1]806(《寰海》其九)国库中的“琛珠”,拱手送给英国这个“海王”,可是真的“宝气”能“销兵气”吗?强盗的欲壑能填满吗?其后的《北京条约》《马关条约》以及《辛丑条约》,正是给这些投降派一个接一个的响亮耳光。最后虽然“倾得蛟宫宝藏完”,依然未能“保障半壁东南土”[1]727(《秦淮灯船引》),直接把大清的残山剩水给败光而走向了覆亡。
面对国家危亡,应当思殚精竭虑,力挽狂澜:“隐立宇宙心,扶此人极颓。”[1]597(《朱仙镇岳鄂王庙作》)可总有一班文恬武嬉之臣,置国家利益于不顾:“但看封豕离大江,依然画鹢出横塘。玉树重开花月夜,羯鼓宁惊霓羽裳。鲸波化作桃花浪,兵气销为明月光。阿芙蓉风十里香,销金锅里黄粱场。衣香鬓影天未霜,酒龙诗虎争传觞。今夕何夕银河苍,万岁千秋乐未央。惜哉不令英夷望,应叹江南佳丽胜西洋。”[1]726-727(《秦淮灯船引》)《南京条约》签订之后,英国“封豕”驶离长江,那些大臣们以为“鲸波”已平,“兵气”已销,于是眼中幻化出“桃花浪”“明月光”,乘着“画鹢”,在“玉树重开花月夜”,吮吸着“阿芙蓉”(鸦片),欣赏着“霓裳羽衣曲”,诗酒传觞,做着自己的“黄粱”美梦,其乐“未央”,不知今夕何夕。
而力主抗英的林则徐却被远贬新疆,踽踽独行,只能将编辑未竞之《四洲志》委托给魏源:“万感苍茫日,相逢一语无。风雷憎蠖屈,岁月笑龙屠。方术三年艾,河山两戒图。乘槎天上事,商略到鸥凫。”(《江口晤林少穆制府二首》其一),诗中自注“时林公嘱撰《海国图志》”[1]781。魏源当时那种激愤之情化为“相逢一语无”,这自然是对投降卖国者的无言抗议。
作为普通百姓,魏源当然也有过那种对战争的恐惧之心:“江心有地似楼台,收得烟云四面开。底事承平无水战,涛声犹惧海艘来。”[1]834(《金山偶题》)战争的创伤无法从其心中抹去,哪怕“承平”之日,闻听“涛声”,“犹惧海艘来”;即便是梦中,听到雨声,都让他联想到恐怖的战争:“篷窗一夜潇潇雨,尽作梦里谯楼鼓。鼓中如报兵合围,号令森严刁斗齐。”[1]729(《江舟听雨吟》)最让魏氏震撼的却是这种战争对子孙后代的伤害:“曾闻兵戈话承平,几见承平话战争。鹤尽羽书风尽檄,儿谈海国婢谈兵。梦中疏草苍生泪,诗里莺花稗史情。官匪拾遗休学杜,徒惊绛灌汉公卿。”[1]808孩子们即便于“承平”之日,依然心有余悸,风声鹤唳。而魏源却连杜甫那种小小的“拾遗”言官都不是,自己主张又无法上达天听,只是惊讶于位高权重似汉初绛侯周勃、颍阴侯灌缨的大臣们,无计可施。魏源思考的是清廷何以如此不堪一击,败亡又如此之速?在英夷正在入侵之际,他就在思考这个问题:“欲师夷技收夷用,上策惟当选节旄。”[1]807(《寰海》其二)这种“师夷技收夷用”的想法,发展到1843年成书的《海国图志》,即为“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5]201。在该书中魏源更具体指出:“夷之长技三:一、战舰,二、火器,三、养兵、练兵之法。”[7]26此外诸如“量天尺、千里镜、龙尾车、风锯、火轮机、火轮舟、自来火、自转礁、千斤秤之属,凡有益于民用者,皆可以于此造之”[7]30。拳拳爱国之情,天地可鉴。
魏源的这些山水行旅诗,无论是对祖国山河的赞美,抑或是对残山剩水的悲叹以及美好山河被人为破坏的焦虑之情,当然都离不开诗人的一腔爱国热忱,更离不开其对帝国主义凌辱祖国的愤怒之情。而这些诗歌并不一味讲究淡远、空灵,也不推崇含蓄蕴藉,往往以白描手法出之,“从此芒鞋踏九州,到处山水呈真面”[1]684。所谓“真面”,自然是让祖国山水的清奇与秀丽,当然也包括对创伤真实的展示。而坚持以真实为美的审美原则,这又正好与晚清实学思潮的节拍相合,更与诗人一以贯之的经世致用思想原则相一致。晚清的经世思潮是在西方列强入侵中国后中西文化冲突融会的历史大变局中出现的一种特定文化形态。但是以魏源、林则徐为代表的睁眼看世界的先行者,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作为指导思想,其后继者经历了洋务运动、维新变法、新文化运动等从器物、制度到文化的思想渐进的过程,探索救国救民的真理。正是以魏源等为代表的晚清经世实学的勃兴,为中国“旧学”向近代“新学”的转变提供了内在的契机。
魏源力倡实学,其代贺长龄编纂、成书于1826年的《皇朝经世文编》,即认为“善言心者,必有验于事矣”“善言人者,必有资于法矣”“善言古者,必有验于今矣”“善言我者,必有乘于物矣”[5]193-194。而成书1842年的《圣武记》创作动因就是“晚侨江淮,海警飙忽,军问沓至,忾然触其中之所积,乃尽发其椟藏”[5]199,至于1843成书的《海国图志》则更明确主张“以实事程实功,以实功程实事”[5]202,其山水行旅诗歌其实正是他自己经世理论的一种实践。魏源相信:“‘及之而后知,履之而后艰’,乌有不行而能知者乎?”[5]7(《学篇二》)当其足迹踏遍祖国山水之时,他其实就是在探求一种兼济天下的理念:“登临不独贪春色,要看千家雨后田。”[1]816(《登高邮文游台三首》其一)。魏源忠实继承儒家的文道观:“文之用,源于道德而委于政事……文之外无道,文之外无治也,经天纬地之文,由勤学好问之文而入,文之外无学,文之外无教也。”[5]8由此看来,魏源编书也罢,作文也罢,吟诗也罢,参政也罢,有一核心主题始终长存心中:经世报国。这些山水行旅诗明显表达出一种反帝爱国之情与启蒙新民之意,体现了较为明显的近代特征。
[1]魏源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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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魏源撰,陈华等点校注释.海国图志[M].长沙:岳麓书社,1998.
AStudyofEmotionalExpressioninLandscapeTravelPoemsbyWeiYuan
HUANG Jianjun, LI Fa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 Shaoyang University, Shaoyang 422000, China)
Wei Yuan, a famous thinker and landscape poet in modern Chinese history, created a large number of landscape travel poems in his travelling, which could reflect his pragmatism. Through the celebration of the motherland’s grace and grandness, the mourning of its disintegration or the waking of its destructed ecology, these poems are not only an expression of the poet’s love and concerns for his motherland but also characterized by the themes of anti-imperialism and enlightenment and the traits of modern times.
Wei Yuan; landscape poetry; pragmatism; emotional expression
2017-09-22
湖南省社科基金课题(11JD63);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重点项目(17A196)
黄建军(1968—),男,湖南邵阳人,邵阳学院文学院教授。
B252
A
1672—1012(2017)06—002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