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文艺理论家的诗意栖居
——纪念苏恒逝世五周年

2017-04-14 09:59何世进
四川文理学院学报 2017年3期
关键词:诗人

何世进

(开江县文教局创作办公室,四川开江636250)

一个文艺理论家的诗意栖居
——纪念苏恒逝世五周年

何世进

(开江县文教局创作办公室,四川开江636250)

著名的文艺理论家苏恒教授在深邃的沉思中以抒情诗的形式实现精神的超越。他的诗融情于理,好用比喻与象征将理性逻辑与情感的灵异火花燃烧升腾出一片独特的诗歌意象,从自然景观的妙悟中发掘丰富的文化内蕴。这种寓哲理思辨于感性形象的审美追求成为了苏恒诗歌的鲜明特色。

苏恒;文化理论家;诗意

卓越的文艺理论家、诗人苏恒教授于2011年11月23日11时20分离开了人世。作为苏恒老师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下半期的学生,我饱含着无比的崇敬和深切的怀念之情通过学友王崇纲从林秋宜女士那儿要来一部李亚东先生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苏恒纪念集《诗与春秋》。我在惊喜、激动、缅怀与追思中读完了全书的字字句句。书中洋溢着的是苏恒老师痛苦、纠结而又在沉思中实现精神超越的诗性追寻数十位同事与学子的难忘怀念与痛悼,读着读着眼眶湿润了。作为毕业于四川师范学院中文系的学生,尔后离开教学岗位从事专业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作家,我有责任对这位受人尊敬、卓有建树的文学理论家和诗人取得的思想与艺术成就作出概括的评述,这算是我迟到的纪念。囿于篇幅,此文着重论述其诗歌创作。

苏恒教授毕生精力主要集注在大学中文系儿童文学、文学概论教学和美学研究,运用的多系逻辑思维。令人惊奇的是他的诗同样富有思想与艺术魅力,具有相当高的审美品位。这的确是令人困惑而又耐人寻味的事。诚如他的挚友与同事著名美学家高尔泰所说:“先生写诗,我很困惑。先生是理性的,而诗是感性的。先生清醒冷静实际,而诗有梦幻的成分。先生遵循逻辑,而诗在逻辑之外。何况先生年事已高,而诗是青年的艺术。所谓的诗人气质,那种异乎常人的感觉方式和思维方式,常常会随着那个多梦的年龄消失。”[1]2高尔泰先生阐说的是一种具有共通性的普遍现象,以及如现代著名诗人何其芳青年时期曾创作了大量极具个性特色的新诗,诸如《画梦录》、《夜歌和白天的歌》等,可当他致力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后,再也难见诗歌创作发表了。他甚而悲怆地诉说写不出诗了。一般与普遍之中也有例外,以宋代理学大师朱熹为例,他的《观书有感》便分外脍炙人口:“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此诗不仅富于感性抒写的明丽意境营造,且能融情于理,赠人许多哲思与联想。此之谓以有限写无限,意近而旨远。再以现当代杰出的马克思文艺理论家胡风为例,他一生矢志不渝研究与追求的是如何将马克思文艺理论创造性地运用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建设与发展,他为之殚精竭虑,甚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最终实践证明他的追求是有价值的,他矢志不渝地捍卫文学的主体性与特殊功能大方向是正确的。他从事理论研究的同时也写了不少诗。最具典型性的莫过于新中国刚成立时他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长诗《时间开始了》,其激情之汹涌澎湃,如奔腾的黄河长江,用以表达的是热爱新中国的一往深情。即便 1955年因上三十万言书,认定为反革命事件,他和92个同仁被逮捕入狱,在没纸没笔的困难条件下,他凭借惊人的意志力和记忆力,在脑海中储存了一千余首诗。回过头来谈苏恒,纪念集《诗与春秋》中选了他一百余首诗,读来不仅不感觉枯燥乏味,而且具有十分感性而又直观的诗歌意象。如《嘴》:“声音的枪口/装着各种子弹/我倒下了/血肉化为泥土/白骨还在阵痛 坟前缀满鲜花/是谁送的/我仍然害怕。”这首诗抒写的是十年文革中知识分子的共同心声,诗人巧妙地选取了“嘴”这一独特的视角,对极左思潮横行的荒唐年代一些人以所谓口诛笔伐,动辄肆意曲解,无限上纲等现象进行了描写。那些恶毒而尖刻的言辞不正像从枪口中射出的子弹令人含血喷心么?诗人极言其锥心刺骨的创痛,“血肉化为泥土,白骨还在阵痛”,不也是成千上万干部知识分子普遍而又典型的心理情状么?此诗之易于引起广大读者的共鸣,便在于诗人苏恒用最精粹的诗歌语言简洁而又中肯地集中表达了人们心灵情感的创痛。又如《眼睛》,堪称《嘴》的姊妹篇。全诗仅八行,情感较前篇更为炽烈,更具穿透力,也更能赢得广泛的共鸣。“有很多很多的眼睛/从不同的方位盯着我/不分白天黑夜/形成浑浊的漩涡 我的心被扔进漩涡里/瞬息就不见了/假如把它找回来/我的苦痛比眼睛更多。”苏恒此诗语言之朴实,几乎不见有华美的形容词,但其刻画心灵情感之真切,极具吸摄力,达到了意想不到的高度与深度。文革世相不也真的如此么?当一个善良而无辜,确有学识的知识分子或当权干部,在那“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年代,无时无刻“有很多很多的眼睛/从不同的方位盯着你”,白天斗,夜晚也斗,不正是如诗人所抒写“不分白天黑夜/形成浑浊的漩涡”么?在那场所谓“触及灵魂的大革命”中,一旦列入重点对象“我的苦痛比眼睛还多”,不也是不争的事实么?

苏恒作为从事文艺理论教学与研究的学者型诗人,自有其不同于一直以诗歌创作为志业的诗人之特色,他会不时以理性的沉思,凝神结想,迸发灵感的火花即将理性融入感性,像盐之溶于水,融情于理便也成为了苏恒诗歌创作的一大特色。《困惑》一诗抒写的是人们在极左思潮横行时生存环境与精神情感的困惑与迷惑,“我看见尖刀是那样真诚/我看见鲜花是那样地虚伪”。诗中“尖刀”喻示像锋利的刀刃一样上纲上线的口诛笔伐,发言者谁不口口声声叫喊怀着对无产阶级革命的无比“真诚”呢?反之,那些像“鲜花”一样美好的“三忠于,四无限”,不也有如同林彪一样的虚伪么?历史是在悲剧中演进的。林彪四人帮的“梦幻破灭/一切都看清了/一切都还没有看清”,诗人像预言家一样警示读者林彪四人帮极左思潮余毒的肃清尚待时日!

品读苏恒的这些诗篇,亦如袁枚《随园诗话》所出:“诗如鼓琴,声声见心,心为人籁,诚中形外……我心缠绵,读者泫然”。[2]苏恒以上三首诗无一不直抒人的心灵情感,无一不出自之以真诚而痛斥其虚伪与梦幻!以理入诗,在我国宋代早已成为时尚。在西方,诺瓦利斯甚而阐说:“哲学化就是进行分馏,注入新生命。”[3]他认为诗歌中融入哲理,不仅不会损伤精心营造的诗歌意象,反而会注入新的生命与活力。英国文艺批评家柯林伍德进而阐释:“哲学所关怀的并非是思想本身,而是思想对客体的关系,故而它既关怀着思想又关怀着客体。”[4]诗人苏恒并非对正常人所具有的真诚品格表示困惑。他困惑的是一些受极左思潮毒害和武装的造反英雄们的虚伪与卑劣,人性的扭曲和异化达到了何等可怕的地步!

理性的逻辑与感情的灵异火花的迸发,固然是互相矛盾的,因此也增强了苏恒诗歌创作的力度和征服效应。《在同一个天盖下》:“一个拉煤渣的人/沉默不语。”诗人将其置身于“围墙外阵阵笑声/围墙内乱草中飞着蜻蜓”,这是一个多么热闹而又恬适的环境,诗人从反面映衬出“拉煤渣的人”的孤独与忧闷。诗的结尾意味深长地点醒“天和围墙都不承认/他究竟是一个什么身份的人”,为何在重轭下沉默不语。这不也暗喻,拉煤渣是对这人的体罚与苦役么?诗人寄予了同情,亦不乏礼赞其苦役折磨下的坚韧与顽强。

诗人苏恒在那将知识分子斥为“臭老九”的荒唐年代,在他心灵情感的天平上,非但无法苟同其谬说,且分外珍惜与看重人生价值上“昙花一现”的生命律动,以及由此而展现出美的永恒。《不要》一诗便是诗人深沉思考后对生命的热情赞颂。“不要惋惜昙花一现/它的生命虽然短暂/留下的美却是永恒。”这不由让人联想到文革中那些遭受残酷迫害的革命老干部和知识精英,诸如彭德怀元帅和陈毅副总理,连同老舍、傅雷等作家翻译家。亦如老诗人臧克家所咏叹:“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诗人苏恒儆醒读者“不要慨叹百花凋零”回想文革十年“文坛何寂寞,天地一浩然。”在那江青八个样板戏独霸舞台的历史时期,在文学天地中仅有浩然塑造的“高大全”英雄人物独领风骚,苏恒却以一个学贯中西的学者型诗人的远见卓识,手挥目送,登高望远,“站在太空看地球/一年四季都有花期”。这与雪莱“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有异曲同工之妙。苏恒在文革中也不同程度地受过压抑与炮轰,但他敏锐而又犀利的眼光洞察到四人帮的嚣张只能逞凶于一时,展望未来的前景,亦如唐代诗人刘禹锡所吟诵“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诗人如此乐观地笑看未来,并非偶然为之的突发奇想,实乃出自于对上下几千年中华民族优良文化的合理继承与深情热爱。他从深厚的传统文化积淀中对人生的价值意义和应当肩负的使命意识有着清楚的认知,并予以极具感情意象的诗性抒写。《桂湖诗抄》便是这样的优秀篇章。其中《上升庵殿》一诗不仅用两节共八句浓墨重彩地渲染与烘托了杨升庵纪念殿堂四周环境之林木蓊郁,茶花火红,殿宇清洁,飞廊翘檐,一派金光耀眼,富丽堂皇,而且成千累万的游人前来瞻仰。卒章显其志,“人们望着升庵先生遗像/一股‘仗节死义’的正气在胸中回荡”,诗人赞颂的是传承百年万代而不朽的民族精神!

诗人苏恒在第二辑《自画像》中,《斗牛士倒下了》一诗,采用隐喻与象征的手法,用以讽喻文革十年中那些受江青四人帮盅惑与蒙骗的造反英雄,他们一个挥舞着红布(红旗、红袖章),假捍卫与拥护的革命名义,横冲直撞,殊不知四人帮将篡党夺权的“阴谋裹得严严实实”,诗人极写“在幌子之下,千千万万凶猛的牛”,“纷纷倒下,血流成河”,这不正是文革十年在江青们“文攻武卫”的呐喊声中,一批又一批武斗干将的可悲下场么?诗人构思之高妙,更在于翻转一笔,进而抒写“牛,用同类的无数充血的眼睛/终于识破了幌子后面的敌人/牛,用尖利的角/猛刺斗牛士的肚皮/斗牛士死了/报了一剑之仇”。在“文革”历史上,张志新们不正是这样的斗牛士么?诗歌结尾慨叹“斗牛士倒下了/只失掉一次欢乐”,留下的则是觉醒了的千人万众铭心记刻骨的惨痛记忆。昔日那种受蛊惑与愚弄的酒神狂欢,难以重演。这不也喻示喧嚣狂欢的英雄时代即将终结,继之而来的将是平淡无奇、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散文时代么?

隐喻与象征,素来是中外古今诗歌创作的有效手法。叶芝在论述诗歌的象征主义时说:“全部声音,全部颜色,全部形式,或者因为它们的固有力量,或者是由于深远流长的联想,会唤起一些难以用语言说明,然而却又是很精确的情感。”[5]在苏恒诗中,斗牛士用以比喻与象征那些受骗上当愚顽不冥者,红布、幌子借以象征和代表一小撮阴谋家,这隐喻与象征是巧妙的也是确切的,平添了诗的思想文化内涵,极具启示意义。

《冲浪者》一诗同样采用象征手法,诗人激情飞扬,将冲浪者的倾情投入与勇猛无畏的搏击精神描绘渲染到极至,“在海空腾飞/在波涛中穿行/在浪尖上跳舞/在水底下潜游——开始于一瞬/结束于一瞬”。诗人元气淋漓,铺张地描绘冲浪者矫健而又蓬勃的英姿,但其结局只能是“成功于一瞬/失败于一瞬”。这首诗与前诗《斗牛士倒下了》异曲同工,相同的都是勇于拼搏,其结局皆有不同程度的悲剧色彩。然而却又异趣异质,前者斗牛士是受骗上当的愚氓;而冲浪者都出于自尊自信,他们以豪迈的勃勃英姿进行了一场生命的赌博。诗人不复以批判与嘲讽的态度谛视冲浪者,它的象征与隐喻意义则是模糊而多义的,更多的是留给读者去联想。

《柳堤》一诗看似在书写柳堤上的自然景观,实则是诗人对昔日柳堤上能给人遮阴挡雨的柳树的渐渐消失只剩冰冷的石头上镌刻的“柳堤”二字的感慨。诗人以此萌发出无尽的联想与忧思,一是掬示对历史上柳堤缔造者的崇敬与缅怀,再是对于当今之柳堤,为何只见字难见柳树与绿荫的追问;三是即便今日柳堤已经毁败,仅只残存一些枯枝败叶,“我依然需细声地唱着绿叶之歌/意欲给夕阳添一点亮色”。这歌声是细微的,却也是深沉而执着的,它用以显示的是对形将成为化石的古代历史上缔造者的缅怀、崇敬、眷顾与追思,是对于历史古迹的珍惜、颂扬与叹惋,是对当今与未来的警示与启迪。

《雾》精短得只有5行,“浓是雾,金黄色的雾/浓雾裹着太阳/太阳亦裹着浓雾。这时,脚下的路很短很短/这时,心中的路很长很长……”诗人对人们习以为常、惯见不惊的自然现象“雾”,用精短的诗行赋予了特定的思想文化内蕴。“浓雾裹太阳/太阳亦裹着浓雾”,借以显示眼前置身其中,往后的道路着实有些迷茫,看得不够真切。结局分外令人寻味,“脚下的路很短很短”,不正喻示前进道路的艰辛与迷茫么?“心中的路很长很长”,借以隐喻:我们当志存高远,哪怕眼前十分迷惘,生命可能十分短暂,然而人生的理想与信仰始终不能不有所长远的规划与设计。这不正是苏恒自身的活写真么?他存活在人世仅84年,未长命百岁。他心系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于是百计营谋从兰州请来美学专家高尔泰联手开办美学专业,挽留住高尔泰整整五年,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美学硕士研究生,为川师大中文系和整个川师大的长远发展而殚尽竭虑,不正表明他“心中的路很长很长……”尽管他生命的路相对短暂,而他用以奠基的路不也很长很长么?

苏恒先生不愧为研究艺术规律与法则的美学家。他善于将烂熟于心的美学原理用以指导己身的诗歌创作实践。《车行西双版纳》便是这样的艺术珍品。大凡诗人作家进入神奇的西双版纳都会浓墨重彩地渲染和礼赞那儿高入云天的山峦与潺潺流响的山泉瀑布、野象出没等等在内陆罕见的珍奇。然而苏恒先生则以陌生化的视角,抒写出不同于一般诗人作家的见闻和感受。诗人刻意抒写的是西双版纳如同波涛般汹涌的森林,宛似碧海一样的浩瀚无垠,以及古树参天、苍藤交缠的原始与古朴。分外感觉动听的不是潺潺湲湲的溪流银瀑,而是山鸣谷应的一阵阵松涛。这是诗人对青山绿树大自然原始景观的热烈向往与高声赞美,也是对天人合一的人生观、宇宙观和美学观的深情追慕与崇尚。结句举重若轻,以小喻大:“我做了一个美丽的梦/这梦,很轻很轻,/这梦,很静很静。”诗人笔下如同夜深人静之时,老奶奶哼唱的摇篮曲一样,慈爱中透露出安祥与恬静!竟至令美学家高尔泰感觉吃惊:“万万想不到,苏恒先生会写诗,而且写得那么好,这份惊奇,是我最强烈的人生体验之一。”[1]22苏恒先生的诗足以令人拍案惊奇的是他善于将陈旧的题材,抒写出一番耐人玩味的新意,也即是人们往往称道的化腐朽为神奇。《红豆盒》尽人皆知以红豆喻男与女的相思。这首仅有十行的小诗,其结尾之高妙,大大出人意表,“盒子里只装两颗红豆/并把它们分开/分离才有相思/相思才有相爱”。分离与相思豆互为关联,而“相思才有相爱”却也是诗人灵感迸发时一种人生情感的发现与妙悟。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

同是写西双版纳又是一种手法,营造出别具一格的意象与景观。“那是云/那是雾/那是山”。瞬间,“云是雾/雾是云/山却不见了/只剩下湿漉漉的稻田,湿漉漉的天空”。这首《西双版纳的早晨》大约写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因是写“雾”已纯然不同于前面那首于1990年所写之《雾》,前首凸显的是“浓雾裹着太阳”,由此产生联想“脚下的路很短很短”,“心中的路很长很长”,以此喻示生命的短暂,而人生的奋斗与追求却分外高远,心中憧憬的路很长很长。这是一种精神的超越。而《西双版纳的早晨》则重在描绘云南边陲具有原始特色的美好自然景观,且聚焦在一个“湿”字上,“湿漉漉的稻田”,“全都湿了”,“一切生命都沉甸甸的”。我油然联想到北宋苏东坡对于诗之审美追求,他言道,“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苏恒的这首诗似乎少了些哲理的沉思,却也平添了意境与情趣的天工与清新。看啊,“含羞草在路边闭目凝思,灯笼花挂着一串串露珠”,这是多么明丽、清新而又宁馨的意象!它赠予读者的是自然的人化和人化的自然!

袁枚称:“且夫诗者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诗。”他又说:“人必先有芬芳悱恻之怀,而后有沉郁顿挫之作。但知杜少陵每饭不忘思,而不知其于友朋、弟妹、夫妻、儿女间,何在不一往情深耶?”[6]苏恒先生体质清瘦单薄,且从1990年起逐渐失语,但他的内心情感却是分外充沛且丰富的,他之于茹苦含辛一辈子、日日夜夜都思念着他,活到91岁凄然去世的母亲痛悼之情,集中体现在《母亲的坟茔》一诗中,诗人之于慈母之思是分外凄怆而又悲凉的,“你连一小块墓碑也没有/只有孤零零的土垒坟茔”。据《苏恒年谱》所载,苏恒母亲苏何氏死于1976年,当属文革晚期,是全国人民经济生活备受煎熬的苦难时期,可怜得一块墓碑也没有。在那无处话凄凉的动荡而又穷困的年月,诗人从“没有名字,一字不识”的乡村老妇人的身上,却看到了中华民族传统女性平凡中的伟大,“但你深沉的爱铸造了我骚动不安的灵魂/为我的人生道路奠定了一块基石……你爱生灵,不曾踏死一只小小的蚂蚁”。诗人苏恒回归到中华民族文化原典“情本体”,始终怀着骨肉相连的血缘亲情祭悼养育我,连心贴肉的爱着我的母亲。凸显的是苏何氏贫困凄凉的一生中蕴藏无尽的慈爱与柔情。文艺理论家的苏恒将人世间母子之爱镌写得刻骨铭心,感人至深!

他那《爱、善与美》,在注释中标明“摘高尔泰《论美》句,排列成篇”。这首诗可视为对前一首祭奠老母的诗“爱”的主题的扩大与延伸。其高妙之处在于高尔泰《论美》纯乎三段论式的逻辑推理,苏恒原也是研究文艺美学的理论家,竟然将《论美》的思想精髓典化转换为抒写艺术直觉的情感性的瑰丽诗篇。我们不得不赞美苏恒在逻辑思维与形象思维之间飞架桥梁相互沟通之奇妙神幻!“黑夜的星/黑夜的灯/黑夜的荧光/装饰温柔的夜。”在诗人笔下抒写出对高尔泰《论美》中阐说的“爱、善与美”的诗性解读,人们像暗夜中渴盼星辰和灯光一样追求着人间的“爱、善、美”。诗人之思突然陡转,“但是/我们知道那是/狼的眼睛的时候/爱和一切的美/都同时消失……”这便启示我们,一切善良的人,都应该有一双明亮的警惕的眼睛,要善于识别鬼魅如狼披着羊皮的伪装,要真正分清什么是真、善、美,什么是假、恶、丑,千万不可被伪装所迷惑。形象大于思想,诗人化抽象为具象,将哲理予以诗性的表达,其手法之高妙,文化内涵之丰沛,叹为观止。

《智慧之光》长达百行,在《苏恒诗选》中堪称鸿篇巨制。它的重量与份量更体现在对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历史的宏大鸟瞰和那如同母亲河长江、黄河般奔腾澎湃、滔滔莽莽的雄浑气势,具现至大至刚的审美风范与情韵。谢榛在《余师录》中称:“文不可无者四,曰体、曰志、曰气、曰韵,作诗亦然。体贵正大,志贵高远,气贵雄浑,韵贵隽永。”[7]苏恒这首《智慧之光》可谓元气淋漓,笔酣墨饱,天老地荒的远古到混沌初开的中华文明,从东方巨龙的腾飞到鲜花盛开、硕果累累的田园风光。诗人由此谛听历史的回音,眺望闪耀的智慧之光。诗人又从文明反思新的野蛮,有诉说不尽的历史沧桑。诗人最终将旨趣归结到“我们祖先,用/血和火/躁动情欲组成文字/勾画东方的红红的太阳”。诗人向往的是继承与发扬优良的文化传统,开创出崭新的文明新时代!这首诗沉雄大气,独具阳刚之美,其间不乏痛苦的反思与深沉的叩问,却也缺少了些独具个性特色的审美意象!

《深秋的旋律》诗人对秋景秋色的赞美之情,寄寓于“每片落叶都有燃烧的生命/凝聚夏天黎明的精粹”。在诗人苏恒看来,深秋以其“金灿灿的枯叶”铸造出熊熊燃烧的英姿,“铺天盖地挺进隆冬!”诗人还聆听着飒飒的秋声,带着交响乐般的“苍凉、战栗,深沉”,其旋律在悲壮中显高昂。其感受是寒冷与滚烫的碰撞,既流淌着悲哀的泪水,又飞迸着欢乐热泪。诗人的审美旨趣在童话乐章的不停演奏中驮载着艰辛穿越历史沧桑。诗人既不是单纯写景,亦非茫无边际地抒情。而是在情景交融中抒写对金秋的赞美,亦寄寓着人类历史的深沉思考。

《自画像》一诗仅仅八句,诗人抒写了几多缅怀,无尽的悲怆。岁月悠悠,青春时期曾经怀抱金色的理想,也曾在红色的阶级斗争的浪潮中沉浮,收获的却只有“白色的悲哀,青春的灯光”。于此,不能不为青春时期模糊面影感觉惶惑。诗人继而悲怆地泣诉:“青春早就死了/只剩下这张破旧书桌,陪伴褐色黄昏。”这首诗的基调似乎有些低沉与灰暗,然则令仍然存活于世的后辈备感欣慰的是:苏恒老师任借“这张破旧书桌,陪伴褐色黄昏”,他依然执着地坚守在川师大中文系主任的岗位上,敢于冒着巨大的风险,引进了高尔泰等出类拔萃的美学专家,破天荒地筹划并建立了美学研究生班。高尔泰竟至在川师大与苏恒一道在长达五年的岁月中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美学研究生,由此极大地提高了川师大中文系和整个川师大的学术地位,开创了远大的灿烂前景。苏恒的生命像深秋的红叶般在熊熊燃烧,他留给后人的夕阳晚景固然有着过早地失语以至于痴呆,但他对于教学工作与学术研究,特别是培养和奖掖莘莘学子的献身精神永远值得我们效法与铭记。其间也少不了师母林秋宜长达数十年的相濡以沫和他忠实的弟子李亚东们的无私奉献!捧读苏恒纪念集《诗与春秋》,我们除了品鉴苏恒百余首诗歌深厚的思想文化内涵和崇高的美学品味,尤当永远牢记书中几十篇纪念文章中字字行行都倾注着情与爱,血与泪。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不正是品鉴苏恒纪念集的共同心声么?囿于篇幅,至于我个人聆听苏恒老师的谆谆教诲和对他的难忘怀念,只好留待下一篇文章去书写了。

[1] 高尔泰.苏恒先生三周年祭[G]//苏 恒,等.诗与春秋:苏恒纪念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2.

[2] 袁 枚.续诗品:斋心[G]//袁枚全集:一.南京:江苏古籍出版,1993:420.

[3] (挪威)勃兰克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2分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4.

[4] (英)柯林伍蕴.历史的观念[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133.

[5] 叶 芝.诗歌的象征主义[G]//二十世纪文学评论.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57.

[6] 袁 枚.答蕺园论诗书[G]//袁枚全集: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527.

[7] 谢 榛.余师录[G]//四溟诗话: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83:86.

[责任编辑 范 藻]

Poetic Life of a Literature Theorist:An Fifth Year Anniversary of Su Heng

HE Shijin

(Composing Office of Kaijiang County Education Administration, Kaijiang Sichuan 636250, China)

The famous literature theorist Su Heng has acheives the highland of spirit by his lyric poems in the deep thingking. His poems are reasonable in rich feelings, full of unique ideagraphic images which combines the logic and the sparks of passion together in the metaphors and symboles, discovering the rich culture in the thinking of natural scenes. The outstanding feature of his poems lies in seeking aesthetic by putting the truth into the perceptual images.

Su Heng; literature theorist; poetic

2017-01-16

何世进(1939—),男,四川开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专业文学创作、美学与文艺理论研究。

K825.6

A

1674-5248(2017)03-0085-06

猜你喜欢
诗人
访谈:和诗人一起进入诗歌的梦
诗人的书画
诗人的书画
最帅的诗人
“诗人”老爸
晒娃还要看诗人
愤怒
我理解的好诗人
诗人猫
诗人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