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艾轩学派的诗学呈现

2017-04-14 05:47常德荣
石家庄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学派诗学

常德荣

(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 200020)

南宋艾轩学派的诗学呈现

常德荣

(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 200020)

艾轩学派为南宋时期“别为源流”的理学宗派,在道艺双修思想引导下,艾轩学派衍生出艾轩诗派,形成一个内部联系十分紧密的文学团体。他们尊重诗歌的文学属性,重视法度;诗学取向上转益多师;对苦吟独有偏好;浑正奇古是他们所追求的艺术境界。艾轩诗人的诗歌创作,或富丽奇古,或清绝爽朗。无论是诗学理论还是诗歌创作,作为理学宗派的艾轩学派,在南宋诗坛均“别为体”,为我们全面、客观认识宋元理学与诗学的关系,以及南宋诗学的复杂性,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

南宋诗学;闽中理学;艾轩学派;林光朝;林希逸

艾轩学派为南宋时期别具特色之理学流派,其成员目前所知有80余人,主要传承脉络为:创于林光朝(号艾轩),一传林亦之,再传陈藻,三传林希逸。在80余位艾轩学派成员中,除个别人之外,其籍贯或为莆田,或为与莆田山水相连的福清,也即当时的兴化军和福州府东南一隅,主要成员的学术活动则集中于莆田地区。林光朝受业于陆景端,陆景端受业于尹焞,尹焞则为程颐高徒。黄宗羲指出陆景端“学于和靖(尹焞),学问精深,造履清白,横浦(张载)极称之”,又云陆景端“晚年以和靖之学传林艾轩”[1]1015,尹焞则“于洛学最为晚出,而守其师说最醇”[1]1001。由是观之,从学术谱系上看林光朝乃伊洛正统,但艾轩学派与伊洛侧重于性理之学不同,表现出独特的学术品格。全祖望认为“终宋之世,艾轩之学,别为源流”[1]1470,今天看来,所谓“别为源流”,其含义可从三方面理解。首先,艾轩学派有着独特的学术思想,这种学术思想持续发展,并被不断强化,在南宋理学中特色鲜明,形成学术层面上的“别为源流”。第二,尽管艾轩学派流传不广,却在莆田及其周边扎根繁衍,经久不衰,成为莆田地区的理学传统,表现出鲜明的地域化特征,在流传方面“别为源流”。第三,在道艺双修思想影响下,艾轩学派具有明显的尚文特点,学派生成与演进过程中,诗歌起到了重要作用,尤其是到后期,诗甚至成为维系其宗派关系的主要媒介,形成“诗因学成”“学因诗传”的独特诗—学相互依存关系。刘克庄在《艾轩集序》中说:“以言语文字行世,非先生(林光朝)意也。”[2]卷九十四然而,林光朝及其艾轩学派,在很大程度上恰恰是“以言语文字行世”的。

兹就艾轩学派之诗学诸问题讨论如次,其学术特点、派别生成、地域性等则另行论列。

道艺双修是艾轩学派的鲜明学术特点,这集中反映在林亦之《伊川子程子论》中。在这一思想引导下,艾轩学派衍生出艾轩诗派,形成一个内部联系十分紧密的文学团体,有着别具特色的诗学理论。

林光朝对诗有很细微的把握,这与其以感悟方式研读《诗经》的精神相通。艾轩学派的诗学观便以这一精神为基础,层层展开。对于诗之功用,同其他理学诗人一样,艾轩学派也认为诗应吟咏性情。但他们所说的性情,并不单纯指“性”,相反更侧重于“情”。要求诗歌须抒写人之真性情,而不是伪性情。吟咏性情的典范则上推至《诗经》,表面看来,这与一般理学诗人的观念并无不同。但他们对《诗经》的研读方法是吟唱与感悟,以此领悟其中包含的人之最根本的性情。陈藻曾因读《芣苢》之诗而于精神情操有所得,以“晴空一声霹雳”比喻当时的心灵震动。[3]卷十三林光朝在给士子的《策问》中,表述了诗自

“三百篇”至隋唐的流变过程。在他看来,《诗经》吟咏真实而雅正情性的传统没有中断消亡,今人应延续发扬之。林亦之有诗《范宰见寄游草堂谁谓渔盐市之什辄同赋一篇不用元白唱酬之法》,所谓“不用元白唱酬之法”即和意不和韵,因为和韵之作不符合人之真情性,有游戏、炫技之嫌,也即杨万里所说“诗至和韵,而诗始大坏”[4]卷六十七。陈藻有诗《次韵林子衡恶梦之什》云:“昔人赓诗不赓韵,韵恐不与事相关。后人未得诗中趣,赓得韵来夸甚难。”[5]31320可以说正是对乃师“不用元白唱酬之法”的最好注脚。出于对诗应吟咏人之真性情的执著,林希逸对唐诗及南宋江湖诗人之诗均提出了批评,其《跋玉融林鏻诗》云:

诗雅道也,几败于唐,唐人以为进士业也。……今世之诗盛矣,不用之场屋而用之江湖,至有以为游谒之具者,少则成卷,多则成集,长而序,短而跋。……余常恐雅道微矣。[3]卷十三无论是用之场屋的求禄之作,还是用之江湖的干谒之篇,都有违吟咏情性的诗道,将诗降格为一种交际手段,而遗弃了《诗经》以来的诗学精神。对此林希逸表现出极大的不安,“常恐雅道微矣”。

艾轩学派重视对《诗经》的研读,将《诗经》视为诗学精神的渊薮。所谓“论诗到《国风》”[5]28997,“论诗到初根”[5]28992等,均标举《诗经》。但他们并未将《诗经》作为直接学习对象,其所坚持的是源自《诗经》的风雅传统,而非其形式。诗之形式可因时而变,但风雅传统是延续古今的。林光朝《乞猫》云:“宁可时时被鼠煎,狂猫一夜不成眠。广南六月官军到,见说人家断火烟。”[5]23073以鼠比匪寇,以猫比官兵,认为官兵对百姓的扰乱甚于匪寇,更令百姓不堪。正是借用《国风》的比兴之体,是承《诗》之精神,而非仿《诗》之形式。

林光朝曾细致评点过《百家诗》,他在给其犹子林成季的信笺中说:“《百家诗》抺一过,只有孟浩然踏着实地,谢元晖、陶元亮辈人名不虚得也。毋怪乎杜子美每每起敬,子美岂下人者。如孟东野、刘宾客、韩、柳数家,又如韦苏州、刘长卿等辈,皆不在百家数中,却别有说。”[6]卷六林光朝又曾对韩愈、柳宗元及苏轼、黄庭坚诗作过认真比较,认为:“苏、黄之别,犹丈夫、女子之应接,丈夫见宾客信步出将去,如女子则非涂泽不可。韩、柳之别则犹作室,子厚先量自家四至所到,不敢略侵他人田地;退之则惟意所指,横斜曲直,只要自家屋子饱满,初不问田地四至或在我与别人也。”[7]卷十七这些点评颇能道出各家诗歌之特点,说明林光朝对前人作品下过一定工夫,不然评语不会如此形象精当。于此可见,林光朝在学诗取向上曾上下求索,审查各家得失,从中吸取经验,取其长而学之,辨其短而避之。此后的艾轩弟子在秉承师说的前提下,也多注意转益多师,汲取各家所长,以成艾轩一派之法。如三传弟子刘翼曾“自晋唐而下至我朝诸公遗集,掇撷数百家”,“初为唐语,后为晋语,晚而傲世自乐,尽去绳墨法度”,林希逸赞其“如娑罗林中最后说法,六师诸魔闻者益惧矣”。[8]卷三十

在研读《诗经》的基础上,艾轩学派形成了体悟的传统,强调在吟诵的过程中获得精神情感的体验。但在诗歌创作方法上,他们并不强调无迹可寻的悟,反而重视苦学、苦吟,强调字句锤炼。认为“文字无古今,机键则一”,要想工文只有“用力”为之方可,[3]卷十三所谓“得妙还须苦学功”[5]37306。

在一般理学家看来,诗歌不存在工不工的问题,只有正不正的问题。只要所写为性情之正,便是好诗,而诗技往往不作为评判的标准。艾轩诗派则既重视诗道,又强调诗技,并不认为炼字琢句为雕虫小技,而将其视为决定诗歌优劣的要素。刘克庄云:

乾淳间,艾轩先生始好深湛之思加煆炼之功,有经岁累月缮一章未就者。尽平生之作不数卷,然以约敌繁,密胜疏,精揜粗。同时惟吕太史赏重,不知者以为迟晦。[2]卷九十四

林光朝诗歌卓越的艺术性,正是从苦吟而来。“经岁累月”未成一章,这种苦吟方式,丝毫不亚于孟郊、贾岛。其求工求善的态度,甚至引起人们的误解,以迟晦目之。这种苦吟精神,被艾轩后学不断传承,成为艾轩学派诗论特点之一。林亦之《重过红泉》云:“忆昔嘈嘈来拜经,秋灯秋雨苦吟声。如今秋雨秋灯夜,大半当年犹未生。”[5]28999林光朝去世后,林亦之因路过其师生前的讲学之地红泉,看到莆中的年轻士子正像他当年一样在夜灯秋雨中苦吟,深有感触,因成此作。虽然诗中所说“苦吟”,更多地指对儒家经典的反复吟咏,而非作诗,不过这种“苦吟”,无疑为作诗提供了示范。又林亦之所说“雕肝篆肺得一句”[5]28991,“沉吟堪脍炙,涂抹更精神”[5]28994等,也透漏出他对苦吟的肯定态度。林亦之诗歌“别开生面”的“研炼遒密”之特点,[9]卷首提要与这种苦吟精神不可分割。

与苦吟相联系,艾轩学派又有重视诗歌法度的旨趣。他们认为,诗文有特定法度,只有先识“法”,才

能知其门径,进而登堂入室,写出好作品。林希逸有《庄子口义》一书,是“庄学”史上的重要论著。他认为《庄子》一书不可不读,也最难读,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其笔端鼓舞变化,皆不可以寻常文字蹊径求之”。而林希逸因陈藻得闻林光朝之说,因而对《庄子》一书的“文字血脉”,“稍知梗概”,[10]2-3所以才有信心为此书作疏解。而林希逸也每每能揪住《庄子》中的关键之处加以发挥,阐述其中的法度血脉。①如《庄子口义》卷一有云:“《庄子》之文好处极多,如此一段,又妙中之妙者。一部书中,此为第一文字。非特《庄子》一部书中,合古今作者求之,亦无此一段文字。诗是有声画,谓其写难状之景也。何曾见画得个声出,自激者至咬者,八字八声也。于与喁,又是相和之声也。天地间无形无影之风,可闻而不可见之声,却就笔头上画得出,非南华老仙安得这般手段。每读之,真使人手舞足蹈而不知自已也。……此亦是文法。读《庄子》之文,须如此子细检点,庶得个入处。”林希逸又曾摘录陆游七律中的五十联作为典范,加以学习。②林希逸《学记》(《竹溪鬳斋十一稿续稿》卷二十九):“中兴以来诗之大家数,惟放翁为最,集中篇篇俱好,其间约对诸史诸书捜索殆尽。后村已尝言之,余尝于其七言律诗中得其警联,有天矫不穷之妙者。(以下为五十联诗句)”而作诗讲究字法、句法是江西诗派的典型诗学观念,宋人对诗法的刻意追求也以江西诗派为代表。因而,艾轩学派在这方面自然对江西诗学颇多学习。陈藻曾模仿过“江西体”,林希逸则对黄庭坚推崇有加,林氏《读黄诗》云:

我生所敬涪江翁,知翁不独哦诗工。逍遥颇学漆园吏,下笔纵横法略同。自言锦机织锦手,兴寄每有《离骚》风。内篇外篇手分别,冥搜所到真奇绝。颉颃韩柳追《庄》《骚》,笔意尤工是晚节。两苏而下秦晁张,闭门觅句陈履常。当时姓名比明月,文莫如苏诗则黄。黔南日月老宾送,白头去作宜州梦。官楼家乘谁得之,那知珠玉无散遗。生前忍苦琢诗句,飘泊不忧无死处。今人更病语太奇,哀公不遇今犹故。[5]37232

把黄庭坚推为宋诗第一,认为黄诗与《庄子》一书法度“略同”,为黄诗不得世人赏识而深感惋惜。又《和后村喜大渊至二首》其一云:“可笑儿痴觅句忙,先生善诱许升堂。未应得髓能如可,敢道言诗亦与商。笔落更夸风雨疾,袖回犹射斗牛光。句中有眼容参取,肯靳涪翁古印章。”[5]37292是对江西诗学句法理论的肯定和提倡。③此外如《题宋德清诗稿》:“诗法如书法,临摹恐未真……苦吟应不厌,会见轧黄陈。”《读侯官刘宰山居集一首》:“七字法传山谷秘,数篇文比曼卿豪。”《书窗即事》:“此心无着自超然,麤粝随宜醉即眠。喜读佛书非佞佛,赋游仙曲岂求仙。涪翁语忌随人后,康节图看到画前。老书蓬窗聊尔耳,何曾敢道慕诸贤。”等等,均不同程度地表现出对以黄、陈为代表的江西诗学的赞扬与学习。或许正是因为艾轩学派对江西诗学诗法理论的汲取,所以才会导致后世有人认为林光朝诗与黄庭坚、陈师道为相近。④明林俊《艾轩文选序》(《见素集》卷六)云:“(林光朝)诗派山谷、后山、半山。而祖之于唐。”

追求句法、字法等具体法度,其负面影响往往是损害作品的整体风格,使作品不够浑成。艾轩学派在理论上没有顾此失彼,他们在强调法度的同时,也形成了具体的风格诉求。濂洛诗人理想的风格是陶、韦式的平淡自然,艾轩学派虽也肯定自然,但这种自然并非平淡之自然。他们甚至对诗应平淡的说法提出公开质疑,林希逸在与朋友的论诗诗中说:“艺业难精最是诗,千差万别信难知。……夷然便欲趣平淡,此法谁传我亦疑。”[5]37231所以在风格论上,艾轩学派与濂洛诗人相比也特征鲜明,他们所努力追求的风格是浑正奇古。浑指诗歌技法上的浑成,有雕琢之工却无雕琢之迹;正指情感内容上的雅正,也即人之真性情;奇指新奇,要求作品出人意表,给人以新颖的艺术感受;古指简古、古雅,是对奇的限制,使奇符合法度,而不是走向尖新。艾轩诗人对浑正奇古风格的追求,其侧重点或有不同,有侧重于浑正者,有侧重于奇古者,但总体呈现出浑正奇古的宗派倾向。

林希逸在《跋赵次山云舍小稿》中评论陶、谢诗说:“不假铅华,不待雕镌,而态度浑成,趣味闲适。一字百炼,而无炼之之迹。”[3]卷十三《学记》又说:“文字以浑正为本。”[3]卷二十九可见林希逸对浑正的追求。他还以浑正为标准评判当时的诗人,如其《方君节诗序》说:

诗有近体,始于唐,非古也。今人以绳墨矩度求之,故江西长句紫芝有诗论之讥。盖紫芝于狭见奇,以腴求瘠,每曰:“五言字四十、七言字五十六使益其一,吾力匮焉。”其法严如此,今集中古作绝少。亦尚友“选家”,摩括极其苦,淘涤极其莹。虽然,浑雄之气视昔缺矣。[3]卷十二

周紫芝等四灵诗人过度泥于诗法,致使作品有句无篇,缺少浑雄之气,所以算不上成功的创作。中国古典诗学中的许多概念往往是矛盾而又统一、相辅且又相成的,浑正奇古亦然。其中的正与奇便是一种对立统一的关系,艾轩诗人颇能在这种矛盾关系中把握平衡。林希逸《李君瑞奇正赋格序》云:

自退之为“诗正易奇”之论,文章家遂有以此互品题者。抑尝思之,张说、徐坚之论文也,其曰:“良金美玉无施不可。”非正乎?其曰:“孤峰

绝岸,壁立万仞,浓云郁兴,震雷俱发。”非奇乎?不妨为俱美也。前辈乃曰:“好奇自是文章一病。”退之自谓怪怪奇奇不施于时,祇以自嬉。然则,奇固不若正矣。虽然,李长吉辞尚奇诡,而当时皆以绝去翰墨畦径称之。李义山受偶俪之学于令狐,及其自作,乃过于楚,非以其为文素瑰奇欤?长吉之奇见于歌行,义山之奇见于偶俪。偶俪云者,即今时赋体也。使今人之赋有若玉溪之奇,又何愧于古哉。[3]卷十二

这是针对辞赋发表的见解,实际上与诗学精神是相通的。可以看出,林希逸很能把握奇与正的关系,主张二者应兼容,不可偏失。林希逸曾为林同《人身倡酬集》作序,说集中作品:

超伦绝类,出人意表,始若可骇,徐而爱之。曰:是诗也,非诗也,真诗也。诗之所以为诗,不如此也,然而必如此也。何为而不如此,梓匠轮舆各有规尺,是岂规尺哉。何为而必如此,蒉桴苇钥自为鼓吹,此非鼓吹乎。规尺之常,人人知之,鼓吹之妙,非有道者不知也。删后无诗,固康节言之。然,何愧于古。彼其规尺岂与古同,所以鼓吹者同一机也。[3]卷十三

这段评论正是基于奇古而发的。所谓“超伦绝类,出人意表,始若可骇,徐而爱之”,是说其奇;所谓“鼓吹之妙”“击壤诸吟”是指吟咏性情之古法。

在特定宗派思想和诗学追求规范下,艾轩学派的诗歌创作表现出别具一格的风味。刘壎云“艾轩林公光朝诗不多,别为体”[7]卷十二。作为理学宗师的林光朝,其诗歌风格浑成、气势跌宕而不失情韵。如其《痴顽不识字歌许叔节来诗有此句因以名篇》:

平生读书,如风过耳。岁月共流转,如磨复如蚁。一如人嚼蜡,而不见其味。又如弄孤杵,连夜不成米。又如过羊肠,十步复一止。年头月尾无一是,咄咄痴顽不识字。见君诗,舌如黐,愧我为人师。怪怪奇奇,如悬崖万仞龙盘古树枝。又如生马不施鞚而驰,又如锦苔封漫岘山千年堕泪碑。又如玉关客,血上老犀衣。卢仝孟郊骨已朽,眼睛头颅何人相传授。与君往还岁月久,比来春风入我牖,便觉岩前草木件件有生意。跨蹇驴,出古寺,欲访子云问难字。[5]23063

诗中用了一系列比喻,一气贯穿,形容自己读书感受和许叔节之诗风。既有奇丽的比兴,使诗富有气势,又不乏隽永的感发,使诗深含意味。诗中春风送生意这一意蕴,是理学诗人文学情节的绝佳导引,是理学思想中仁的观念的体现。理学话语中,“四德”之仁与四季之春同具浑然温和之气、生物之心,故“说仁为春”。[11]114林光朝对这一意蕴曾反复使用,如其《冬至》“我于万物亦一物,何时春风到肌骨”[5]23064,《徐广文生朝》“珠庭犀角照宇宙,清飚忽忽生桂枝”[5]23064。这使林光朝诗歌表现出一种情与理相结合的悠远情韵。刘壎《隐居通议》卷十二将林光朝《东宫生日诗》(壬辰)视为“压卷”之作,说其“颇富丽”。该诗乃一首应制诗,虽无应制之弊,在意象使用和辞藻上亦确为“富丽”,但以今人眼光横之,似难称“压卷”。比《东宫生日诗》更具情韵者《艾轩集》中尚有很多,如其《资中行奉寄临邛守宇文郎中》:

铜驼陌上生秋草,前者刻石今如扫。儋边半纸半模糊,下床三日成悲恼。苍史萌芽何可见,要从笔意生秦汉。欲将奇字问何人,所守一家如小篆。是中变幻随形模,钟镈鼎鬲匜盘盂。如何两京到魏晋,搜尽苍崖惟此书。即今原隶见颠末,仍于画上分锱铢。燕然有年固可纪,笔势岂得先黄初。中郎袖手欲无作,正始不逮况其余。幸哉一见俱抵掌,翩翩如反古石渠。且说金陵佛屋何年灯,晋分隋张犹青荧。忽听荒鸡还自起,资中之刻不徒尔。[5]23063

诗歌语言、情韵,所说的内容,都有奇古的特点,而整首诗作,浑然一体,气势流动。刘克庄认为林光朝作文“下笔简严,高处逼《檀弓》《穀梁》,平处犹与韩并驱”。[2]卷九十四弁子才在请求朝廷追赠林光朝“文节”之谥号的《谥议》中指出,林光朝作品“精深简古,上参经训,下视骚词。为他人数百言不能道者,公直数语雍容有余。所谓清庙朱弦,一唱而三叹者也”[6]卷十。两种评论有相同性,均指向艾轩学派所追求的浑正奇古之风格,从上面所例举的艾轩诗例也确实可以看出其作品的这一风格特点。

无论是对艾轩学派学术之发展,还是对其诗学之演进,林亦之都作出了重要贡献,道艺双修的理论便由他总结提升,其诗歌创作在艾轩诗派之中也具代表性。与林光朝的富丽、奇古不同,林亦之诗歌表现出更浓厚的情韵色彩。刘克庄称赏林亦之“诗律高妙者绝类唐人,疑老师当避其锋”[2]卷九十五,《小草斋诗话》云“网山林亦之学道于林艾轩,喜为诗,有出蓝之誉”[12]卷四。于此可见林亦之对艾轩学派诗境之开拓及其诗歌创作之成就。如其《奉酬稚春梅花行》:

草堂梅花千万枝,新诗品题何太奇。可怜一枝非凡群,赏心何人空自珍。请与君谈别花人,如或见之当俯身。西湖一带何苍茫,娟娟数枝临水傍。上有幽人眉骨横,终日对花情意生。花如秋月照芭蕉,人似春风吹野苗。人与花枝自相亲,一篇至今吟如新。胸中若有一点尘,纵对此花无精神。平生不识市沽儿,四更诵书长苦饥。摩挲此腹绕疏篱,笑折花枝花自知。[5]28989

同样为歌行体,与林光朝《资中行奉寄临邛守宇文郎中》表现出的意味很不相同。清新疏朗,意蕴悠长,这种气韵不但在理学家诗作中极少见,即便置于宋诗之中,也很有特色。林亦之近体诗中佳句颇多,也更能体现其诗歌这一方面的特点。《小草斋诗话》曾摘林亦之律诗佳句如下:

“把酒桂山下,山云片片飞。”“山房逢雨好,人意与秋高。”“江从木杪见,秋向菊边多。”“林缺孤峰出,檐低远树齐。”“酒旗孤树见,书卷一山无。”“天远未知萍梗迹,书来说在藕花村。”“身如燕子年年去,家在渔舟处处移。”“不谙水土愁为客,忽听乡谈喜近家。”“八州斧钺迎行客,十里旌旗绕暮峰。”“年岁却从为客尽,家书长是倩人题。”[12]卷四

总括云“理学中作如此才情语,指不数偻”[12]卷四。的确如此,这些诗句无半点理道气、头巾气,意蕴悠远,情谊绵绵。《小草斋诗话》所摘仅是佳句,林亦之诗中具此种气韵之佳篇亦不少。上面指出,艾轩学派有重视浑成的理论追求,在雕琢词句的同时,没有忽视篇章整体上的艺术性。在这点上,林亦之诗可为代表。如其《滕王阁怀古奉呈抚州别驾兼简户曹》:“城连帝子阁西头,水绕南昌故郡流。山短天长鸥鹭小,夜深云净月星浮。澹台墓暗竹根古,孺子亭荒荷叶秋。漠漠沧江无了日,哦诗莫苦替人愁。”[5]29003中间两联写景有大有小、有远有近、有虚有实,尤见其功力。集萧散之意、和缓之韵、精严之律于一身,舒缓而有奇气,所谓“奥而清”也。[3]卷十二

相对于林光朝、林亦之,陈藻诗表现出更多的平民气息,既不迂腐,也不崇高,率意而为的特点比较突出,这也标志艾轩学派诗风发生一些新的改变,与南宋中后期的诗坛大气候相呼应。四库馆臣云:“今观集中所载诸体诗,颇涉粗率,而真朴之处实能自抒性情。”[13]1372如其《久不得刘九书因题寄之》:

刘郎踪迹若为疏,蟹井山前似里闾。少小麻风今半愈,长成项疾喜全除。丰年谁与尝新稻,吉日因知仄旧庐。何事别君才百里,可堪终岁断来书。[5]31295

这是思念友人刘宏仲之作,刘宏仲与陈藻交往甚密。蟹井在莆田壶山,林光朝讲学于壶山时,曾游览至此。由此诗可知,刘宏仲少时曾得麻风,后来痊愈。诗歌内容和情感都极真朴,体现了艾轩学派主张的诗应言真性情的理论,不过也的确透漏出些许“粗率”。刘克庄说陈藻诗相比于乃师“加雄放焉”[2]卷九十,这种“雄放”正可以理解为率意而为的作风。

作为艾轩学派殿军的林希逸,在诗歌创作上表现出的才能较为全面,体现着艾轩诗歌的基本风貌。刘克庄在为林希逸诗作序时评价艾轩学派之诗曰:“槁干中含华滋,萧散中藏严密,窘狭中见纡余。当其捻须搔首也,搜索如象罔之求珠,斵削如巨灵之施凿,经纬如鲛人之织绡。及乎得手应心也,简者如虫鱼小篆之古,协者如韶钧广乐之奏,偶者如雄雌二剑之合。天下后世诵之曰:诗也,非经义策论之有韵者也。”[2]卷九十四评语之中虽不免谀美成分,然不妨将此视作林希逸诗的基本风貌。如《郊行即事二首》其二:

老树菌生铺兔目,断蹊泥湿印牛蹄。山僧渡水双携履,野客归村独杖藜。群鸟争枝声上下,孤松夹涧影东西。行吟注意搜诗料,欲近前溪路忽迷。[5]37239

在风格技法上与刘克庄评语颇为一致。

从以上分析可见,在道艺双修思想引导下,艾轩学派所形成的诗学理论与程朱学派明显不同。他们尊重诗歌所特有的文学属性,主张以风雅情怀作诗;重视诗歌的法度,认为诗技与诗道同样重要,是优秀作品所不可或缺的;他们能转益多师,取历代优秀作品之长而学之;因肯定法度、强调后天的学习而非无迹可求的悟,所以在作诗方法上,艾轩学派对苦吟独有偏好;学者的素养又使他们避免了困于诗技而割裂作品;浑正奇古是他们所追求的完美艺术境界。艾轩诗人的诗歌创作,或富丽奇古,或清绝爽朗,不同程度地践行了其理论诉求。无论是诗学理论还是诗歌创作,作为理学宗派的艾轩学派,在南宋诗坛均“别为体”,具有自身特色。对艾轩学派的诗学考察,可为我们全面、客观认识宋元理学与诗学的关系,以及南宋诗学的复杂性,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1]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M]//四部丛刊初编.上海:上海书店,1989.

[3]林希逸.竹溪鬳斋十一稿续稿[M]//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 18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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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林亦之.网山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 14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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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永瑢.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责任编辑 王 昕)

A Study of Ai Xuan School's Poetry in Southern Song Dynasty

CHANG De-rong
(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Shanghai 200020,China)

Ai Xuan School was a kind of Neo-Confucianism school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Ai Xuan poetic school derived from Ai Xuan school,forming a very close internal association of literary groups.They respected literary attributes of poetry,and attached importance to the laws of poetry.Their poetic orientation turned to more professors with unique preference for painstaking reciting.Their poetic creation was magnificent or distinct.So,their theory of poetics or the creation of poems could provide a new perspective for a deep understanding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Neo-Confucianism of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and poetics as well as the complexity of poetics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Poetics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Neo-Confucianism in Fujian;Ai Xuan school;Lin Guangchao;Lin Xiyi

I207.22

A

1673-1972(2017)01-0071-06

2016-09-29

常德荣(1980-),男,山东德州人,编辑,博士,主要从事宋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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