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的视野与深度*①

2017-04-14 05:25张中良
关键词:人民文学出版社全集杂文

张中良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200240)



鲁迅杂文的视野与深度*①

张中良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200240)

鲁迅杂文堪称现代中国的“诗史”:文明批评,视野开阔,压迫女性的男权、无视幼者的父权、“国粹家”的嘴脸、“暴君的臣民”的残虐与奴性、“合群的爱国的自大”、“瞒和骗”的功夫、“无意识的杀人团”等,均在其锋芒所指之中;社会批判犀利而深邃,抨击社会丑恶,直指专制制度,且上溯其历史渊源;文坛论争的参与和文人面相的剖析,亦见证了思想交锋、文化碰撞、人格冲突,折射出20年间起伏跌宕的文学史、思想史;也善于发现沙漠里的清泉、暗夜里的微光、创伤累累的历史中屹然挺立的民族脊梁、凡人小事逝者如斯中不朽的伟大。

鲁迅;杂文;视野;深度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7.03.001

在《且介亭杂文·序言》里,鲁迅谦虚地说自己的杂文“不敢说是‘诗史’”*《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页。,但实际上,鲁迅以文学家的敏感与思想家的深邃观察社会、追溯历史、审视人间,其杂文折射出时代的真实与历史的进程,洞悉人性的幽深与文化的瑕瑜,其视野广阔无垠,空间深邃异常,称之为现代中国的“诗史”亦不为过。

一、文明批评

日本厨川白村在其杂文集《走向十字街头》序文里称自己“所亲近的英文学中”,雪莱、拜伦、斯温勃恩、梅瑞狄斯、哈代等“都是带着社会改造的理想的文明批评家”。鲁迅对厨川白村“亲近”并效仿的“文明批评家”姿态颇为认同,高度评价厨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确已现了战士身而出世,于本国的微温,中道,妥协,虚假,小气,自大,保守等世态,一一加以辛辣的攻击和无所假借的批评。就是从我们外国人的眼睛看,也往往觉得有‘快刀断乱麻’似的爽利,至于禁不住称快”*鲁迅:《出了象牙之塔·后记》,《鲁迅全集》(第10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67-268页。。鲁迅对厨川白村的共鸣,缘于其自身也是一位犀利而深刻的文明批评家。

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屡遭列强侵夺,仁人志士先是兴办洋务,力求在物质文化层面强国保种;继而维新变法、辛亥革命,希望在制度文化方面开创新基;经历了一系列的挫折之后,意识到精神文化的滞后,遂发起新文化运动。鲁迅留学日本时弃医从文,但彼时时机尚未成熟,让他品尝了大声疾呼而无人响应的孤独寂寞。五四时期重登文坛,正是缘于新文化启蒙运动的时代召唤,思想启蒙的主旋律决定了其初期杂文大抵是文明批评。

1918年5月15日出刊的《新青年》第4卷第5号刊出周作人所译日本人与谢野晶子的《贞操论》,原作者正面表达自己的贞操观。胡适读后,很有感触,在1918年7月15日出刊的《新青年》第5卷第1号发表《贞操问题》,从报端披露的海宁少女替未婚夫殉节一事切入,指斥荒谬的贞操迷信。当月,鲁迅写出《我之节烈观》,8月在《新青年》第5卷第2号刊出。《我之节烈观》显然受到《贞操论》与《贞操问题》的启迪,但比较而言,鲁迅的笔锋更为犀利,语调更为沉痛,而且在节烈观之文化人类学的探源与民间基础的发现等方面,都显得眼光更为深邃。1923年12月26日,鲁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讲演《娜拉走后怎样》,提醒女性不仅要觉醒起来,要有选择的自由,而且要有经济权——先在家获得男女平均的分配,在社会也要有与男性平等的经济权,获得经济上的自由。1925年11月,报端披露,“教育当局因为公共娱乐场中常常发生有伤风化情事,所以令行各校,禁止女学生往游艺场和公园;并通知女生家属,协同禁止”。鲁迅作《坚壁清野主义》(1925.11.22)予以讥刺,说“要风化好,是在解放人性,普及教育,尤其是性教育,这正是教育者所当为之事,‘收起来’却是管牢监的禁卒哥哥的专门”*鲁迅:《坚壁清野主义》,《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72、274页。。《寡妇主义》(1925.11.23)把锋芒指向了因种种缘故而变得“执拗猜疑阴险”的女性掌校者,为天真烂漫的女学生在这种“寡妇或拟寡妇”所办的学校里受到压抑而愤慨,为恐怕她们“失了青春的本来面目,成为精神上的‘未字先寡’的人物”而忧心,呼吁人们警惕女子教育被“寡妇主义”*鲁迅:《寡妇主义》,《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78-283页。从内部所蛀蚀。鲁迅始终关注女性的尊严与命运,《忧“天乳”》(1927.9.4)从北京一女中主任不许剪发的女生报考,引起关于辫子的感慨,进而想到近年青年尤其是女性的遭劫,不禁对“天乳”有了忧虑,生怕有一天还要增加“天乳犯”。《女人未必多说谎》(1934.1.8)对“女人讲谎话要比男人来得多”的谬误严加驳斥,文末征引一首为女性鸣不平的古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二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然后情不自禁地赞道:“快哉快哉!”鲁迅对女性命运的深切关注正是五四精神的继承与发扬。《论秦理斋夫人事》(1934.5.24)控诉了旧的习惯势力对妇女的戕害。1935年3月8日,上海发生了电影明星阮玲玉自杀惨剧,世间唏嘘不已。鲁迅于5月5日作《论“人言可畏”》,谴责舆论杀人、流言蜚语尤其是对成名女性的摧毁。

女性地位与儿童地位获得正视与提高是人之解放的两个重要标志。在1918年9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3号发表的《随感录二十五》里,鲁迅感叹:“中国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负教他的责任。虽然‘人口众多’这一句话,很可以闭了眼睛自负,然而这许多人口,便只在尘土中辗转,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11-312页。不管他好不好、才不才,要害是“不把他当人”。1919年10月所作《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锋芒指向建立在封建伦常基础上的父权,提出“此后觉醒的人,应该先洗净了东方古传的谬误思想,对于子女,义务思想须加多,而权利思想却大可切实核减,以准备改作幼者本位的道德”,改变把孩子当作“缩小的成人”之误解,“父母对于子女,应该健全的产生,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34-145页。。《随感录四十》《随感录四十九》也都表达同样的意旨。日本有岛武郎的短篇小说《与幼者》描写一位罹患重病的年轻母亲,担心把病传染给孩子,强忍思念之苦,直到长辞人间也不肯与三个年幼的孩子在医院相见;父亲在向孩子们讲述母亲的厚爱与坚韧时,也表达了自己对孩子的无私爱意。鲁迅读到此篇,深受感动,把小说译介到中国,并在《随感录六十三·“与幼者”》里引述作品中父亲的话语,称赞有岛武郎为觉醒者,期待将来世间充满“对于一切幼者的爱”*《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81页。。但爱并非不教,教并非强制。1933年8月12日鲁迅作《上海的儿童》,批评中国中流家庭教孩子大抵只有二法:“其一,是任其跋扈,一点也不管,骂人固可,打人亦无不可,在门内或门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到外面,便如失了网的蜘蛛一般,立刻毫无能力。其二,是终日给以冷遇或呵斥,甚而至于打扑,使他畏葸退缩,仿佛一个奴才,一个傀儡,然而父母却美其名曰‘听话’,自以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放他到外面来,则如暂出樊笼的小禽,他决不会飞鸣,也不会跳跃。”“顽劣,钝滞,都足以使人没落,灭亡。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为此,他告诫说:“只知道‘为儿孙作马牛’,固然是错误的,但只顾现在,不想将来,‘任儿孙作马牛’,却不能不说是一个更大的错误。”*鲁迅:《上海的儿童》,《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580-581页。1934年8月7日作《从孩子的照相说起》,又从孩子的照相生发开去,指出中国孩子照相之所以显得驯良和拘谨,是因为学校教育与社会文化氛围压抑了孩子自由成长的天性,“中国一般的趋势,却只在向驯良之类——‘静’的一方面发展,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才算一个好孩子,名之曰‘有趣’。活泼,健康,顽强,挺胸仰面……凡是属于‘动’的,那就未免有人摇头了,甚至于称之为‘洋气’。又因为多年受着侵略,就和这‘洋气’为仇”*鲁迅:《从孩子的照相说起》,《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83-84页。。欣赏与鼓励孩子“只在向驯良之类——‘静’的一方面发展”的趋势,岂止于鲁迅时代?“乖孩子”至今仍是日常生活中对孩子的褒奖之辞,且蔓延到社会生活之中。鲁迅文明批评的超越性于此可见一斑。

文明批评是新文化阵营的集体姿态,但以鲁迅的视野最为开阔。扶乩之类的招式,“国粹家”的嘴脸,旧官僚的自豪,“软刀子”的权术,“寇盗式”与“奴才式”的破坏心理,“暴君的臣民”的残虐,“瞒和骗”的功夫,卫道士的假面,围观癖隐含的冷漠,贪小便宜不惜破坏文物的自私和愚昧,“改革一两,反动十斤”的保守,宣传与做戏,“面子”的作假虚伪,等等,在犀利的解剖刀下一一现出原形。如《随感录三十五》《随感录三十六》等篇批评借“国粹”之名掩保守之实,“国粹”“太多,便太特别。太特别,便难与种种人协同生长,挣得地位”,“于是乎要从‘世界人’中挤出”,“于是乎中国人失了世界,却暂时仍要在这世界上住!——这便是我的大恐惧”*鲁迅:《随感录三十六》,《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23页。。 正是出于对传统痼弊的深刻认识,才有“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鲁迅:《青年必读书——应〈京报副刊〉的征求》,初刊于1925年2月21日《京报副刊》,《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2页。的惊世骇俗之语。《随感录三十八》对“爱国的自大”分析最为透彻,此篇杂文发表于1918年11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5号,迄今已有百年,但种种病态式的“爱国”竟未跳出“如来之手心”,精神文明的革故鼎新如此之难不由人不感到震悚。这里不妨稍多一点征引:

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 “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这便是文化竞争失败之后,不能再见振拔改进的原因。

……

“合群的自大”,“爱国的自大”,是党同伐异,是对少数的天才宣战;——至于对别国文明宣战,却尚在其次。他们自己毫无特别才能,可以夸示于人,所以把这国拿来做个影子;他们把国里的习惯制度抬得很高,赞美的了不得;他们的国粹,既然这样有荣光,他们自然也有荣光了!倘若遇见攻击,他们也不必自去应战,因为这种蹲在影子里张目摇舌的人,数目极多,只须用mob的长技,一阵乱噪,便可制胜。胜了,我是一群中的人,自然也胜了;若败了时,一群中有许多人,未必是我受亏:大凡聚众滋事时,多具这种心理,也就是他们的心理。他们举动,看似猛烈,其实却很卑怯。至于所生结果,则复古,尊王,扶清灭洋等等,已领教得多了。所以多有这“合群的爱国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

不幸中国偏只多这一种自大:古人所作所说的事,没一件不好,遵行还怕不及,怎敢说到改革?这种爱国的自大家的意见,虽各派略有不同,根柢总是一致,计算起来,可分作下列五种:

甲云:“中国地大物博,开化最早;道德天下第一。”这是完全自负。

乙云:“外国物质文明虽高,中国精神文明更好。”

丙云:“外国的东西,中国都已有过;某种科学,即某子所说的云云”,这两种都是“古今中外派”的支流;依据张之洞的格言,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人物。

丁云:“外国也有叫化子,──(或云)也有草舍,──娼妓,──臭虫。”这是消极的反抗。

戊云:“中国便是野蛮的好。”又云:“你说中国思想昏乱,那正是我民族所造成的事业的结晶。从祖先昏乱起,直要昏乱到子孙;从过去昏乱起,直要昏乱到未来。……(我们是四万万人,)你能把我们灭绝么?”这比“丁”更进一层,不去拖人下水,反以自己的丑恶骄人;至于口气的强硬,却很有《水浒传》中牛二的态度。

五种之中,甲乙丙丁的话,虽然已很荒谬,但同戊比较,尚觉情有可原,因为他们还有一点好胜心存在。譬如衰败人家的子弟,看见别家兴旺,多说大话,摆出大家架子;或寻求人家一点破绽,聊给自己解嘲。这虽然极是可笑,但比那一种掉了鼻子,还说是祖传老病,夸示于众的人,总要算略高一步了。

戊派的爱国论最晚出,我听了也最寒心;这不但因其居心可怕,实因他所说的更为实在的缘故。昏乱的祖先,养出昏乱的子孙,正是遗传的定理。民族根性造成之后,无论好坏,改变都不容易的。……所以我们现在虽想好好做“人”,难保血管里的昏乱分子不来作怪,我们也不由自主,一变而为研究丹田脸谱的人物:这真是大可寒心的事。但我总希望这昏乱思想遗传的祸害,不至于有梅毒那样猛烈,竟至百无一免。即使同梅毒一样,现在发明了六百零六,肉体上的病,既可医治;我希望也有一种七百零七的药,可以医治思想上的病。这药原来也已发明,就是“科学”一味。只希望那班精神上掉了鼻子的朋友,不要又打着“祖传老病”的旗号来反对吃药,中国的昏乱病,便也总有痊愈的一天。……*《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27-330页。

国民性批评作为文明批评的重要内容,在鲁迅留学时期的杂文中已见滥觞,五四时期呈现汹涌澎湃之势,即使后期思想中融入了阶级论与集体主义,国民性批评变得色调繁复跌宕起伏,但浩浩荡荡一直流向生命的尽头。《太平歌诀》从孙中山墓行将竣工时南京市民中流传的三种歌谣,窥见市民对于革命者的隔膜。《中国的奇想》批判“狂赌救国,纵欲成仙,袖手杀敌,造谣买田”*《鲁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54页。的瞒与骗老例。《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嘲讽说:“我中华民族虽然常常的自命为爱‘中庸’,行‘中庸’的人民,其实是颇不免于过激的。譬如对于敌人罢,有时是压服不够,还要‘除恶务尽’,杀掉不够,还要‘食肉寝皮’。但有时候,却又谦虚到‘侵略者要进来,让他们进来。也许他们会杀了十万中国人。不要紧,中国人有的是,我们再有人上去’。这真教人会猜不出是真痴还是假呆。”*《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20页。《禁用和自造》从两广当局为“挽回权利”,禁止学生使用自来水笔、铅笔等进口文具,改用毛笔的电讯说开去,并与日本毛笔几乎绝迹的情形相对照,鞭挞了国民性中根深蒂固的愚昧与保守。《洋服的没落》讥刺了从背后给西服洒镪水之类的盲目排外。《黄祸》《外国也有》抨击了阿Q式的自我陶醉的精神胜利法。《〈如此广州〉读后感》《偶感》痛感中国人迷信之广、之深、之顽固,警示世人:“此弊不去,中国是无药可救的。”*鲁迅:《偶感》,《鲁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06页。《习惯与改革》从政府通令凡商家账目、民间契纸及一切签据一律禁用阴历所引起的一系列反应生发开去,指出:“体质和精神都已硬化了的人民,对于极小的一点改革,也无不加以阻挠,表面上好像恐怕于自己不便,其实是恐怕于自己不利,但所设的口实,却往往见得极其公正而且堂皇。”“倘不深入民众的大层中,于他们的风俗习惯,加以研究,解剖,分别好坏,立存废的标准,而于存于废,都慎选施行的方法,则无论怎样的改革,都将为习惯的岩石所压碎,或者只在表面上浮游一些时。”*《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28-229页。几千年的政治专制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精神文化,久而久之已经内化至人们的精神深层,甚至进入无意识层面,成为集体无意识的组成部分。鲁迅杂文不仅捕捉显性文化现象予以剖析,而且深入到隐性文化层面,将其解剖刀指向集体无意识。《我之节烈观》在批判男权社会畸形道德对女性的苛酷压迫时,指出:“社会上多数古人模模糊糊传下来的道理,实在无理可讲;能用历史和数目的力量,挤死不合意的人。这一类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里,古来不晓得死了多少人物;节烈的女子,也就死在这里。”*《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29页。屈从暴力、敬畏强权、崇拜偶像、泯灭自我等进入集体无意识层面的奴性,更是被鲁迅在多篇杂文中予以剖析。

二、社会批判

作为伟大的思想家,鲁迅的深刻之处在于,不仅犀利地批评国民性弱点,而且进一步挖掘其社会根源。“愚民的发生,是愚民政策的结果”*鲁迅:《上海所感》,《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33页。;奴性的怯懦与暴戾,都是暴政的恶果。《随感录六十五·暴君的臣民》说:“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时常还不能餍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84页。1933年9月20日所作《偶成》,在列举了一例骇人听闻的土匪酷刑之后,指出:“‘酷刑’的发明和改良者,倒是虎吏和暴君,这是他们唯一的事业,而且也有工夫来考究。”“奴隶们受惯了‘酷刑’的教育,他只知道对人应该用酷刑。”*《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600页。《沙》针对“中国人好像一盘散沙,无法可想”的感叹,指出其实这是冤枉了大部分中国人的,紧接着,又将认识推进了一层:“他们的像沙,是被统治者‘治’成功的。”*《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64页。森严的等级制是专制社会的重要特征。《灯下漫笔》征引《左传·昭公七年》里所说的“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皁,皁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指出在等级社会里,“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的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鲁迅把这种一级一级制驭着的社会称为“人肉的筵宴”,呼吁青年一代觉醒起来,“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27、229页。

也许与年龄愈长、阅历愈深有关,抑或文禁森严须用笔幽曲的缘故,鲁迅晚年比五四时期更喜欢作历史的反顾。《运命》探索了从北魏到唐末的儒道互补对命运思想发展的影响,后一篇同题杂文则道出了历史上命运观的苍白无力,从而使对命运思想的批判加强了深度与力度。尤其是几篇历史题材的杂文,更为深沉厚重。《买〈小学大全〉记》通过尹嘉铨向乾隆皇帝为父请谥与从祀孔庙而引发文字狱、处绞立决的事件,抨击皇权及其文化统治的专横与恶辣。《病后杂谈》《病后杂谈之余》从记述张献忠祸蜀的《蜀龟鉴》里的活剥皮,谈及中国历史上的种种剥皮法以及施于男子的宫刑、施于女子的幽闭等酷刑,“大明一朝,以剥皮始,以剥皮终”*鲁迅: 《病后杂谈》,《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72页。,残酷的虐杀始终不变,又谈到文字狱,以及文人“曲终奏雅”的瞒与骗。历史的回溯是为了抨击当局的专制统治、追寻奴性的根源,以使整个社会与民族精神健康发展。

杂文文体本来就如感应的神经,何况鲁迅天性敏感,且富于社会责任感。鲁迅杂文对电影明星与普通女性被逼自尽、甚至母子四人一同服毒自杀等人间惨剧深表同情,痛斥将人逼上绝路的社会黑暗与文化弊端;对光怪陆离的社会现象予以揭露与抨击:可气的如无辜的工人被外国巡捕踢入河中淹死,却说成“自行失足落水”;荒唐可笑的如“父母官”令公安局派队一一剪掉行人的长衣下截,为的是“厉行节约”;再如法事与歌剧同台表演,烧香拜龙,作法求雨,赏鉴“胖女”,禁杀乌龟,演习佾舞,主张男女分途,主席手令女子裤长最短须过膝四寸,不得露腿赤足;还有“妙笔生花”的新闻报道──毒蛇化鳖、乡妇产蛇、冤鬼索命,如此等等。鲁迅也给三教九流描绘出讽刺性的漫画:对八千袋“大内档案”“念兹在兹”的教育总长,念经拜佛的考试院长,挟着“△”小说的作家,仗洋主子耍威风的佣人,通儒、显宦兼作良医、尤擅女科的官僚,挟家资以求父母、悬百金欲尽孝心的“儿子”,被十里洋场染俗了的媚眼少女,让习惯意识禁锢得呆钝了的儿童,蛮横凶狠的“三道头”,趋炎附势、仗势欺人的西崽,好吃懒做的白相人,横冲直撞的无赖,睁眼说瞎话的无良伙计,有悖于职业道德的揩油“车掌”,恶意搜检旅客行李的轮船码头检查者,等等。

对于敏感的时政问题,鲁迅也勇于直面。对时事政治的评骘,作为鲁迅广泛的社会批评的一部分,为后人录下了五四时期至1930年代上半期中国社会的风云变幻。1925年的五卅惨案与翌年的三一八惨案使他激愤陡增,写下了《忽然想到·十》《无花的蔷薇之二》《“死地”》《可惨与可笑》《记念刘和珍君》等篇,锋芒犀利。随着“四一二”政变、“九一八”事变等一系列惨变的发生,社会批判份量日益加重。《答有恒先生》痛感国民党右翼发动清党、血腥屠杀的残忍:“血的游戏已经开头,而角色又是青年,并且有得意之色。我现在已经看不见这出戏的收场。”*《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74页。《铲共大观》《为了忘却的记念》《写于深夜里》与《扣丝杂感》《准风月谈·后记》《“友邦惊诧”论》等篇,锋芒直指对内严酷统治、镇压异己、对外妥协退让的当局者。1931年2月7日深夜或8日凌晨,左翼作家柔石、殷夫、胡也频、冯铿与李伟森在上海同时遇害,鲁迅痛失左翼战友,而且柔石是与他一起创办朝华社的挚友,柔石、殷夫都是努力译介北欧东欧文学的同志,愤懑与怀念之情如同地底岩浆一样在胸中翻腾,先是通过诗歌火山爆发似地喷涌而出: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1933年2月7-8日,五烈士遇害两周年之际,鲁迅把这首曾于1932年7月书成小幅寄给日本友人的诗写进《为了忘却的记念》。该文以深沉的笔调回顾了自己与烈士的交往,珍惜那些至为深刻的印象,以年轻有为、耿直热忱的友人之牺牲控诉当局的残忍,篇末写道:“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93-502页。当局的禁锢乃至镇压没有中止,鲁迅的批判也在持续。1933年12月5日,他在《上海所感》中写道:“有钱的人,给绑匪架去了,作为抵押品,上海原是常有的,但近来却连作家也往往不知所往。有些人说,那是给政府那面捉去了,然而好像政府那面的人们,却道并不是。然而又好像实在也还是在属于政府的什么机关里的样子。犯禁的书籍杂志的目录,是没有的,然而邮寄之后,也往往不知所往。假如是列宁的著作罢,那自然不足为奇,但《国木田独步集》有时也不行,还有,是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不过,卖着也许犯忌的东西的书店,却还是有的,虽然还有,而有时又会从不知什么地方飞来一柄铁锤,将窗上的大玻璃打破,损失是二百元以上。打破两块的书店也有,这回是合计五百元正了。有时也撒些传单,署名总不外乎什么什么团之类。”*鲁迅:《上海所感》,《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31页。文中揭露了当局文化统治的严酷性与欺骗性,也抖落出其中的荒谬。日本的国木田独步与意大利的亚米契斯均逝世于1908年,国木田独步作品在自然主义的描写中点染着浪漫主义色彩,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是一部弘扬人道主义精神的儿童小说,其人其作均与左翼无涉,却只因为是外国人便被视为危险的异端,真是荒唐无稽、可笑透顶。

鲁迅在《今春的两种感想——十一月二十二日在北平辅仁大学演讲》说,“一二八”淞沪事变时,自己“正在所谓火线里面,亲遇见捉去许多中国青年。捉去了就不见回来,是生是死也没人知道,也没人打听,这种情形是由来已久了,在中国被捉去的青年素来是不知下落的”,参加抗日团体,学生军训练时的军装照片,等等,一旦日军查出,就是“死的证据”。讲演左右开弓,这边揭露日军杀害抗日青年,那边抨击当局专制:“常常有无数青年被捉去而无下落了”;“在文学上也是如此。倘写所谓身边小说,说苦痛呵,穷呵,我爱女人而女人不爱我呵,那是很妥当的,不会出什么乱子。如要一谈及中国社会,谈及压迫与被压迫,那就不成。不过你如果再远一点,说什么巴黎伦敦,再远些,月界,天边,可又没有危险了。但有一层要注意,俄国谈不得”。*鲁迅:《今春的两种感想》,《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07、409页。鲁迅向来主张“壕堑战”、韧性战斗,但有时也不能自已地激愤起来,勇敢地向敏感话题挑战,即便“忍看朋辈成新鬼”,也要“怒向刀丛觅小诗”。自然,租界也给左翼的生存与战斗提供了相当的余地。

三、文坛与文人的透视

从1917年发动的五四文学革命到1936年已闻涛声的抗日救亡大潮,文坛论争此起彼伏。有的论争发生在新文学与国粹派、文化激进主义与文化保守主义之间,有的论争则发生在新文学激进派与左翼文学内部。论争的原因既有文化身份的差异、文化立场的矛盾、政治倾向的冲突,也有性格气质的迥异、成熟与幼稚的反差,此外,还有不经意的误解及个人意气,等等。鲁迅或主动或被动地多次卷入论争的漩涡,其大量杂文为论争而作,见证了思想交锋、文化碰撞、人格冲突,折射出一部20年间起伏跌宕的文学史、思想史。

文学革命派对国故派、学衡派的批评,是文学从传统走向现代之进程中必然发生的矛盾。没有鲁迅等文学革命派的大刀阔斧、披荆斩棘,新文学不可能那么快地站稳脚跟、迅猛发展;但如果没有保守派对传统的坚守与对革命派的质疑,新文学阵营就不会发起整理国故运动,新文学在发展中也必然因为过多过猛地切割传统而出现更多的波折。激进与保守、先锋与后卫的存在及其矛盾冲突是文化转型期历史的必然。鲁迅对自由主义文学与民族主义文学的批评,诚然犀利,但也表现出政治立场对文学本体的压抑;再如关于革命文学论争、两个口号论争、文学大众化论争、文学翻译论争等诸多文坛风波,鲁迅的杂文折射出历史变迁尤其是重大转折中错综复杂的矛盾。诸如此类,今人读鲁迅论争性的杂文,与其简单地认同鲁迅或其对手的观点,莫如既回到文坛论争的历史现场,看其发生的必然性,又要以今人的眼光审视问题的复杂性,得出历史的辩证的结论。

鲁迅主张文学关注社会现实,关心黎民百姓。有感于当时有人以肤浅的滑稽逗趣来回避苦难现实,鲁迅对无聊无才的帮闲给予辛辣的讽刺。1932年11月22日在北京大学第二院的讲演《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批评“为艺术而艺术派”、“对社会不敢批评,也不能反抗,若反抗,便说对不起艺术”。鲁迅借用南方民间的“篾片”一词,称“为艺术而艺术派”为“篾片文学”*讲演记录稿初刊于1932年12月17日天津《电影与文艺》创刊号,收入《集外集拾遗》时鲁迅有修订,《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05页。。1935年6月所作《从帮忙到扯淡》,仍然对“帮闲文学”穷追猛打:“必须有帮闲之志,又有帮闲之才,这才是真正的帮闲。如果有其志而无其才,乱点古书,重抄笑话,吹拍名士,拉扯趣闻,而居然不顾脸皮,大摆架子,反自以为得意,——自然也还有人以为有趣,——但按其实,却不过‘扯淡’而已。”*初刊于1935年9月《杂文》月刊第3号,《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57页。鲁迅一方面重视文学的社会功用,但另一方面又主张不宜夸大文学的功用。1927年4月8日在黄埔军校所作题为《革命时代的文学》的讲演中,就说:“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孙传芳轰走了。自然也有人以为文学于革命是有伟力的,但我个人总觉得怀疑,文学总是一种余裕的产物,可以表示一民族的文化,倒是真的。”*《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42页。尽管鲁迅自五四时期起就对“为艺术而艺术”不以为然,但其实也主张艺术要保持一定的独立性,不应完全臣服于政治。1927年12月21日在上海暨南大学所作题为《文艺与政治的歧途》的讲演,就说得十分清楚:“我每每觉得文艺和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文艺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两者之间,倒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惟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15页。关于文艺与政治关系的看法,具有极高的概括性与穿透力。到了1930年代,鲁迅自身政治色彩浓于1920年代,但对文艺与政治关系的认识仍然一以贯之,并未放弃文艺对政治的相对性。《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田军作〈八月的乡村〉序》《萧红作〈生死场〉序》等篇都显示出这一点。

对文明缺陷与社会弊端施以利刃的鲁迅,对文坛、文人的剖析也是穷尽其相、剔骨见髓。《文坛三户》对三类所谓作家施以尖刻的讥刺:一是本来浅薄、装腔、学样但使出种种手段终于登上文坛而沾沾自喜的“暴发户”;二是只能靠抚今追昔来顾影自怜的“破落户”;三是“暴发不久,破落随之,既‘沾沾自喜’,也‘顾影自怜’,但却又失去了‘沾沾自喜’的确信,可又还没有配得‘顾影自怜’的风姿,仅存无聊,连古之所谓雅俗也说不上了。向来无定名,我姑且名之为‘破落暴发户’罢。这一户,此后是恐怕要多起来的。但还要有变化:向积极方面走,是恶少;向消极方面走,是瘪三”。文学史上,如此三户何其多也!冠以作家头衔,“沾沾自喜”,却毫无建树;奔走于“豪门”之间,为级别、奖项等利益而气喘吁吁,甚至造谣中伤、出言不逊,化为一地鸡毛。“使中国的文学有起色的人,在这三户之外。”*《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54页。鲁迅当年的期许至今仍然让人希冀。

《二丑艺术》更是一篇借戏曲角色刻画文人的绝妙杂文。

浙东的有一处的戏班中,有一种脚色叫作“二花脸”,译得雅一点,那么,“二丑”就是。他和小丑的不同,是不扮横行无忌的花花公子,也不扮一味仗势的宰相家丁,他所扮演的是保护公子的拳师,或是趋奉公子的清客。总之:身分比小丑高,而性格却比小丑坏。

义仆是老生扮的,先以谏诤,终以殉主;恶仆是小丑扮的,只会作恶,到底灭亡。而二丑的本领却不同,他有点上等人模样,也懂些琴棋书画,也来得行令猜谜,但倚靠的是权门,凌蔑的是百姓,有谁被压迫了,他就来冷笑几声,畅快一下,有谁被陷害了,他又去吓唬一下,吆喝几声。不过他的态度又并不常常如此的,大抵一面又回过脸来,向台下的看客指出他公子的缺点,摇着头装起鬼脸道:你看这家伙,这回可要倒楣哩!

这最末的一手,是二丑的特色。因为他没有义仆的愚笨,也没有恶仆的简单,他是智识阶级。他明知道自己所靠的是冰山,一定不能长久,他将来还要到别家帮闲,所以当受着豢养,分着余炎的时候,也得装着和这贵公子并非一伙。

二丑们编出来的戏本上,当然没有这一种脚色的,他那里肯;小丑,即花花公子们编出来的戏本,也不会有,因为他们只看见一面,想不到的。这二花脸,乃是小百姓看透了这一种人,提出精华来,制定了的脚色。

世间只要有权门,一定有恶势力,有恶势力,就一定有二花脸,而且有二花脸艺术。我们只要取一种刊物,看他一个星期,就会发见他忽而怨恨春天,忽而颂扬战争,忽而译萧伯纳演说,忽而讲婚姻问题;但其间一定有时要慷慨激昂的表示对于国事的不满:这就是用出末一手来了。

这最末的一手,一面也在遮掩他并不是帮闲,然而小百姓是明白的,早已使他的类型在戏台上出现了。

这篇杂文算得上鲁迅杂文中最俏皮、最精致也最深邃的篇章之一。古往今来,有多少“二丑”在人间大舞台上表演,即使已经进入21世纪的信息化时代,在凡俗的市井、高雅的殿堂,不是仍有形形色色的“二丑”自鸣得意并招摇过市?其实,明眼人早已看透他们的把戏,不去撕开他的二丑面具,也许是不敢去惹那种假面青皮,更多的恐怕还是不屑。自作聪明,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左右逢源,待到源头枯竭时,岂不应了《红楼梦》里《飞鸟各投林》的唱词:“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四、“弗失固有之血脉”

从《狂人日记》《我之节烈观》开始,鲁迅就给人留下了冷峻的印象。五四时期,张定璜在《鲁迅先生》一文中说,鲁迅“有三个特色,那也是老于手术富于经验的医生的特色,第一个,冷静,第二个,还是冷静,第三个,还是冷静”*张定璜:《鲁迅先生》,转引自《茅盾论创作》,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第112-113页。。后来,热爱者高度赞扬、充分肯定鲁迅的批判精神,不满者则批评鲁迅的冷眼观世,认为其杂文喜争好斗。更有甚者,指责五四新文化运动割裂文化传统,鲁迅首当其冲。其实,对传统予以批判、澄清并不等于割裂、抛弃。

诚然,鲁迅是犀利的批评家,对于文化缺陷、社会弊端、历史污浊毫不留情地揭去假面,直击要害,而且杂文文体通常篇幅不长,很难全面展开,也不需要面面俱到,而是允许抓住缝隙单刀直入。如鲁迅在《灯下漫笔》一文中痛陈道:“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文中把中国历史归结为两种时代:一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是“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时代”。*《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24、225页。乱世暴虐横生,人们便期盼规则,哪怕是坐稳了奴隶,也比想做奴隶而不得要略胜一筹。中国历史几千年,自然不会如此简单,在不同朝代、不同时期、不同地区、不同民族、不同阶层,生活状态千姿百态,心理感受千差万别,鲁迅如此极而言之,其实是为了激励青年“创造这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即获得人的尊严的时代。

即便是在风雨如磐的暗夜,鲁迅杂文也未尽如鸱鸮,叫出世道的“不吉”,有时也像布谷,热切地呼唤着春天。《看司徒乔君的画》在论及司徒乔画的爽朗、热烈的色调时,就满怀豪情地预见:“中国全土必须沟通。倘将来不至于割据,则青年的背着历史而竭力拂去黄埃的中国彩色,我想,首先是这样的。”*《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74页。《宣传与做戏》在强烈地批判了自欺欺人的国民性弱点之后,还是充满希望地说:“但恐怕不久天也就要亮了。”*《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46页。鲁迅在澄清传统文化的同时,始终对传统中的精华由衷地珍视、热情地讴歌、自觉地承传。他在《看镜有感》中写道:“遥想汉人多少闳放,新来的动植物,即毫不拘忌,来充装饰的花纹。唐人也还不算弱,例如汉人墓前的石兽,多是羊,虎,天禄,辟邪,而长安的昭陵上,却刻着带箭的骏马,还有一匹鸵鸟,则办法简直前无古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08页。“汉唐虽然也有边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凡取用外来事物的时候,就如将彼俘来一样,自由驱使,绝不介怀。”*《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09页。

鲁迅于1907年所作《文化偏至论》为中国设定的文化蓝图是:“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7页。鲁迅终其一生,亦未改变这一思路。他的学术研究、小说散文诗歌杂文等创作,在接纳世界思潮的同时,承传着民族文化固有之血脉。批判是为了澄清源流,更好地汲取。无论是儒释道等经典文化,还是地方戏曲等民间文化,无论是神话英雄,还是士人名流,抑或下里巴人,鲁迅对民族文化固有之血脉,都十分珍惜。1934年9月25日所作《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认为国难当头却求神拜佛或一味寄希望于国联,这不啻于“是在发展着‘自欺力’”;但又不同意那种认为“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的悲观感慨,确信在自欺的笼罩之下,“我们有并不失掉自信力的中国人在”。“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拚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这一类的人们,就是现在也何尝少呢?他们有确信,不自欺;他们在前仆后继的战斗,不过一面总在被摧残,被抹杀,消灭于黑暗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罢了。说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则可,倘若加于全体,那简直是诬蔑。”“要论中国人,必须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诓骗,却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自信力的有无,状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为据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21-122页。大禹墨子的公而忘私、刻苦实干,孔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老子大智若愚的智慧,方孝孺的耿介无畏,孙中山的为国家鞠躬尽瘁,章太炎的铮铮铁骨,等等,都在鲁迅杂文中熠熠闪光。《记念刘和珍君》写道:对三一八惨案中遇害的女师大学生刘和珍,“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她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学生,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沉勇而友爱的杨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淑君还在医院里呻吟。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我目睹中国女子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292-294页。鲁迅的目光的确犀利得有几分寒意,能够准确地捕捉社会文化病态给予致命的一击,但也善于发现沙漠里的清泉、暗夜里的微光、创伤累累的历史中屹然挺立的民族脊梁、凡人小事逝者如斯中不朽的伟大。他在《忆韦素园君》说:“素园却并非天才,也非豪杰,当然更不是高楼的尖顶,或名园的美花,然而他是楼下的一块石材,园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国第一要他多。他不入于观赏者的眼中,只有建筑者和栽植者,决不会将他置之度外。”鲁迅堪称民族文化大厦的伟大建筑师与精神文明花圃的辛勤园丁,他赞赏石材与泥土的品格,因为他深知这是民族与国家的基础。他不仅在历史中发现、在现实中爱护这平凡的伟大,而且在经典文化与民间文化中开掘源泉。他在《女吊》中引述明末王思任的话——“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时,自己作为绍兴人是何等的自豪!《女吊》以高度热情赞美了绍兴地方戏中复仇的女吊,称其为“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637页。。鲁迅从“地底下”发掘出美丽而强悍的魂魄,正是为了承传民族文化固有之血脉,以使中华民族自强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责任编辑:李宗刚

The Field of Vision and Depth of Lu Xun’s Essays

Zhang Zhongliang

(School of Humanities,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0)

Lu Xun’s essays are called the “history of poetry” of modern China: civilized criticism, broadened field of vision, patriarchy in oppressing women, paternity that ignores the young, features of the “experts on quintessence of Chinese culture”, cruelty and servility of the “subjects of tyrants”, “arrogance of gregarious patriotism”, art of “deceiving and cheating”, “ unconscious killer groups” and others all falling within the range of his spearhead; sharp and profound social criticism, criticizing social ugliness, directly aiming at the authoritarian system and tracing back to their historical origins;participation in the disputes in the literary world and analyses of the faces of men of letters witnessing confrontation of ideas, collision of culture and the personality conflict, and reflecting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 and history of thoughts during the twenty years of ups and downs: good at discovering clear springs in the desert, weak light in the dark night, backbones of the nation still standing up in the traumatic history, and the immortal greatness of the mortal, the trifles and the departed.

Lu Xun; essay; field of vision; depth

2017-03-27

张中良(1955— ),男,黑龙江哈尔滨人,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本文为作者参与研究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鲁迅手稿全集》文献整理与研究”(12&ZD167)B卷的阶段性成果。

I210.4

A

1001-5973(2017)03-00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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