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逸
“最后把定义绿(域)沿X竹(轴)平移,得到的窄(解)集就是方程的窄(解)!”
老魏本名魏積分,留着高中数学老师常见的地中海发式,镜片后不大的眼睛面对难题总会放出光来,只是眉头一皱的工夫,信手抄起粉笔三下五除二刷刷地在黑板上画图列方程,佐以信阳“地方普通话”的精彩解说,一道高难度解析几何题迎刃而解。众人无不击节赞叹,真乃“教皇”也。
可“教皇”老魏最近颇不宁静。
PART 1
把脸贴在后门的玻璃上向教室里窥伺是每位班主任的必备技能。
今年是老魏施展此技能的第三十一年。高一七班的同学们正襟危坐,似乎早就在等着后门那道犀利目光的审阅。
老魏满意地一排排扫视过去,目光停在教室最后一排,眉头瞬间皱成对勾函数。
“……其实物质的量的计算吧,非常简单,一言以蔽之,求啥先求摩(摩尓质量)!”老唐十来年化学教下来,“求啥先求摩”五个字说得荡气回肠。
不过今天更荡气回肠的似乎是老魏破门而入的声音。
“吴曜,你戴个口造(罩)是什么意思?”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最后一排,叫吴曜的高个子男生慢吞吞起立,摘下了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防PM2.5的口罩,没有看老魏,而是冲着老唐挠了挠头:“唐老师,抽烟有害健康。”
老魏一愣,看向老唐。老唐咧开嘴冲他笑了笑,一股浓浓的烟味扑面而来。
老唐嗜烟,整日在办公室里吞云吐雾。学生都叫他“唐烟”,听起来像是某个霸占电视寒假档的女演员的名字。
“都说高中化学听着让人云里雾里,老唐,你这可好,化虚为实了!我们几个在办公室的早就想抗议了,还是学生有本事,戴口罩,还是防PM2.5的?有前途!”教语文的苏奶奶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抿着,同时还不忘调侃刚回到办公室的老唐。
“什么有前途,分明就是服(胡)闹!”老魏不满,“那个吴曜坐最后一排,坐第一排的几个女生都还没抱怨呢,他瞎抗议什么!”
“老魏,你也别总凶学生,抽烟是我不对嘛。而且你今天冲进门也太突然了,吓我一跳。”老唐说着又去掏口袋,“不行,我得抽根烟压压惊。”
看着一缕烟袅袅升起,苏奶奶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近朱者赤,近唐者熏啊。”
正说着,一个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办公室,拿着一罐红红的东西就是一通乱喷。
等老魏回过神来,发现拎着灭火器站在办公室中间的不速之客正是吴曜,他的脸上还戴着那个滑稽的白色口罩。
老魏气得要命,老唐倒是十分淡定,夹着已经被“扑灭”了的烟问吴曜:“你这是干什么?”
吴曜摘下口罩,脸涨得通红,局促不安地回答道:“唐老师……我以为您在办公室模拟钾和水的那个实验失手了,所以赶紧过来救火……”
老唐摇摇头:“这可不行,我上课不是讲过,钾钠等活泼金属着火只能用黄沙扑灭,因为泡沫灭火器里的二氧化碳可以和钾反应助燃啊。而且,你唐老师做实验,什么时候失过手?”
“你可得了,老唐。要不是你抽烟,人家学生会以为咱们办公室着火了?”苏奶奶不满地看了老唐一眼。
这时,一直铁青着脸的老魏终于开了口:“吴曜!你闹够了没有!你真是和你名字一样,‘无药可救了!”
“老魏,你消消气。”老唐打起了圆场,“今天这事儿充分说明我们几个老师还是很受学生欢迎的,至少人家学生选择帮咱们灭火,而不是再往办公室里泼一桶汽油嘛。”
PART 2
“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苏奶奶端着茶杯,在办公室里感慨。
“烟草?”正叼着烟批改作业的老唐突然抬起头。
“此烟草非彼烟草。”苏奶奶瞪了老唐一眼,“你说,这帮孩子怎么总是不领情呢?”
“苏老师,你又拖堂了吧?”
苏奶奶本名苏铁,教七班的语文。这苏铁本是一种常绿棕榈状木本植物,又名凤尾蕉,是个颇具诗情画意的名字,只可惜学生并不领情。
“这帮孩子,课堂上一个个‘苏老师‘苏奶奶的叫得挺亲热,私底下却连我的名字都不愿叫,而是叫我什么‘铁拖!”
老唐没忍住,一口烟喷出来:“不错啊,这外号,铁托,南斯拉夫前总统啊!比什么‘唐烟强多了!”
“此‘铁拖非彼‘铁托!是那个拖堂的‘拖!”
的确,苏奶奶有着许多上了年纪的女教师们共同的爱好——拖堂。
苏奶奶的拖堂神技老魏领教过多次。有次课间休息,离上课还有三分钟,老魏打算提前进教室准备一下,却发现苏奶奶正在讲台上讲得起劲。下面的学生看到老魏出现在教室门口,便骚动起来,不料苏奶奶手一挥:“别急,还有三分钟。”
“唉!”苏奶奶一声叹息,“这帮孩子们也真是,我还不是为了他们好,想把课讲完,怎么下课铃一响一个个就坐不住了呢?尤其是那个吴曜,一听到下课铃就赶紧掐表,你猜怎么着,他是在给我计拖堂时间来着!”
而此时的老魏正在七班上习题课,他拿着教案边讲边在教室里转,转到吴曜身边他停住了脚步:“仄(这)道题,我们资(之)前可是做过啊。”
“是啊。”吴曜淡定地回答道。
“仄(这)道题,口(可)是很重要啊。”老魏提高声音强调。
“对啊。”吴曜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老魏看着吴曜空白的作业本,眉头皱成死结:“很重要你怎么还不写?作业本这么干净,你是不是有洁癖?”
PART 3
在七班,肆意妄为的学生似乎不止“学渣”吴曜一个。
“林老师,上课去啊?”老魏从倚叠如山的数学教案里抬起头,冲夹着课本准备去上课的物理老师林德打了个招呼。
林德是办公室里最年轻的老师,资历也浅,好在他非常努力,整天拿着教案去别的班聽其他物理老师讲课,备课也常常备到很晚。好几次老魏守夜自习,晚上十点了,还看见林德在办公室里备课。
可惜学生总不领情。
“又是‘亚里士多德的课,唉,一万点心塞。”七班的“学神”瞿如一边说着,一边倦怠地伸了个懒腰。
林德在七班的外号是“亚里士多德”。这位伟大的哲人在物理学界可没什么好名声,因为他得出的大部分物理结论都是错的。
“简直了,那次‘亚里士多德上公开课,讲一道题讲了大半节课,两天之后他居然告诉我们,他那天得出的结论是错的!”
瞿如成绩很好,是那种惊为天人的好。因为不满林德讲课的方式,他一个学期都没有写林德布置的物理作业,但这仍然阻挡不了他期末物理考满分。
PART 4
敲门声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几个学生满面笑容地拿着劳动工具站在门外:“老师,雷锋月学雷锋,我们来打扫办公室!”
老魏笑了笑,把学生们迎进来。走在最后面的吴曜拿着作业本,放在老魏的桌上,冲他抱歉地一笑。
“怎么不戴口罩了?”
“本来想戴来着,结果发现办公室好像没什么烟味了。对了,魏老师,今天化学课唐老师没来,他去哪儿了?”
“我也不清楚啊,我打电话问问。”老魏掏出手机,目光却停在了苏奶奶发来的一条未读短信上。
随即他告诉吴曜:“唐老师的肺出问题了,现在在市医院。”
老魏独自走在校园里,主干道旁也有许多学雷锋的孩子在扫地。春天新叶多,落叶也多,几个孩子笑闹着说要用班费买霸王防脱浇树,因为落叶怎么扫也扫不完。
老魏抬起头,看着树叶簌簌而落。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啊。唐老师比自己年轻,可是已经病倒了。不仅仅因为抽烟,还因为长期演示化学实验,以及一遍遍地讲课,以致喉咙和肺部都出了问题。教师这一行不好做,一帮孩子总能变着法子黑自己的老师,孩子都是好孩子,可有时的确令人无可奈何。就像吴曜那孩子一样。
孩子们总会长大的吧,老魏想,就像自己总会变老一样。他似乎还觉得自己和校园里那些三月份就穿着背心打球的小伙子没什么区别,可岁月早已在他的额头、眼角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刻痕。
这时,他听见不远处的教室里,苏奶奶正领着学生们背课文,背的是苏轼的《念奴娇》: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PART 5
“报告。”
“进来吧。”正在批改作业的老魏抬起头,对站在办公室门口的吴曜说道。
“嗯……魏老师,您找我有什么事吗?”突然被叫到办公室的吴曜一头雾水。
“吴曜啊,”老魏放下红笔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最近上课不玩手机也不睡觉,整天目不转睛地盯着前几排的座位,是不是有心事啊?”
“没有啊,老师,我是盯着黑板在认真听课来着。”
“得了吧,吴曜,”老魏斜睨了他一眼,“你以为我真会相信你盯着的是黑板?”
“……”
“老实交代吧,你小子是不是看上谁了?”
吴曜的脸红得像试卷上的叉,支吾了半天,才扭扭捏捏地开了口:“我就是觉得……我们班学习委员,嗯,怎么说呢……她……很特别。”
老魏笑了,笑得额头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
“这其实这没什么不好,我读书那会儿也喜欢班上的一个女生。”从办公室到教室的路上,老魏给吴曜讲了他年轻时候的罗曼史,“当时我就想,为什么她看起来那么与众不同。她的文章写得特别好,可是数学不好,于是我就拼命学数学,就为了能给她多讲几道题,让她佩服我。有了她作为动力,我的数学果真越来越好了。”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老魏无比自然地耸耸肩。
吴曜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被老魏秀了一脸恩爱。
“可是,我和学习委员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她学习那么好,我……”
“有差距才会有动力啊。你难道不想感受一下被心仪的女生崇拜是什么感觉吗?”
“这……可能吗?我觉得我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赶上她的,我们就像是平行线一样。”
“想必你没有好好学向量,吴曜。”老魏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教室,“同学们把课本翻到46页,让我来告诉你们,在平面向量里,平行线是可以重合的。”
“老魏,我觉得你是当之无愧的‘教皇,不仅仅会教书,还会育人。”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边传来,老魏放下课本,一扭头便看到了站在教室门口的老唐。
“唐老师!”老魏的欣喜湮没在学生们的欢呼声里。欢呼声中,班长走到老唐面前,递上一袋绿色的薄荷糖。看来学生们早就知道老唐今天会返校上课。
“唐老师,这是我们大家送给您的礼物。您以后不要再抽烟了,好吗?薄荷糖可以润喉,嗓子痛的时候可以吃一颗。”
老唐怔在那里,许久,嘴角的微笑慢慢绽开:“好的,我今后不会再抽烟了,那你们以后也不能在背后叫我‘唐烟了吧,改叫‘薄荷唐如何?”
PART 6
老魏走在校园里,又听见不远处的教室里,苏奶奶正领着学生们背课文,这次背的是龚自珍的《己亥杂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听着听着,老魏皱起了眉。“教师像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这种话他一向不爱听,世界早就进入电气时代了,为什么自己不能是40W的电灯泡,既照亮自己又照亮别人呢?
“教皇”老魏不服老。他像是春天里枝头不肯落下的旧叶,热热闹闹地和新叶们簇拥在一起。有时候学生们会喊不服老的老魏“魏哥”,结果苏奶奶不愿意了:“我和你们魏老师辈分一样大,你们叫他‘魏哥,叫我‘苏奶奶?”
老魏想着想着,脸上露出了微笑。他想起几十年前那个梳着麻花辫、穿着粗布衣裳、文章写得很好的姑娘。那时他们也是十几岁的年纪,姑娘喜欢用娟秀的字在他的书上写下那些励志的话:“望晴好天蓝,战无悔青春。览百舸争帆,问谁主沉浮。”
岁月流逝,如今那个姑娘早已成了他的妻子,也成了学生们口中的“铁拖”“苏奶奶”。
而现在,苏奶奶像是听到了老魏的心声似的,让学生们背起了苏轼的《江城子》,琅琅书声在校园里回荡: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