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源风景林秘境 生命如此喧嚣

左凌仁

在江西婺源的很多村落，现如今仍保存着古老的风景林，与当地的山水、民居、民俗交相辉映，构建成“中国最美乡村”的根基。这些树林是婺源人世代的风水观念，以及与自然和谐相处理念的结晶，同时也为众多野生动植物提供了庇护所，成为隐藏在我们身边的生命喧嚣之地。

潋溪河边水口林

夏日清晨，太阳越过江西大地上并不高大的山峦之巅，将光明和温暖投射到婺源县塘村村口的古树林中。早起的妇人已经开始在林下的潋溪河洗衣，河水在阳光的爱抚下，升腾起清晰可见的雾气，缓缓弥散在树林之间，让林间斑驳的阳光又多了一层魔幻的色彩。古树、民居、小桥、流水、村妇，好一派“中国最美乡村”的生活写真，好一幅静谧的江南图景。

正当来自北方的我沉迷于眼前的景致而不自知的时候，一只绿豹蛱蝶翩翩翔舞，从眼前飘飘摇摇飞过，在水边的婺源凤仙花丛上起起落落地忙碌着。它应该是已经被阳光补充够了能量，开始享用早餐了吧。河中缓缓行过一只木船，船上的人正在打捞河中掉落的枝叶，不料惊起一只翠鸟，短促地尖叫着顺着河面掠过，飞得不见踪影。

“是观鸟的吗？来家里喝杯茶吧！”林子旁边，一位老奶奶端着洗完的衣服，站在青石板路尽头的一处圆形拱门下，热情地招呼着我。盛情之下，却之不恭，于是我随着老人家进入了这处距离古树林最近的宅邸。

这是一处典型的婺源民居，白墙黛瓦，上下两层结构，房顶立着骑马墙。祝文英老人带着我从后门进来，进门后是厨房，再穿过中间的储物间，才来到前厅。她的丈夫俞高元躺在厅内亮处的竹藤椅上，惬意地摇着蒲扇休憩，椅子旁边的木几上摆着几本书。厅堂中间摆着一张四方桌，靠墙的中间位置摆着供桌，墙上挂着松鹤延年的图画。祝文英老人摆上茶叶，就开始径自收拾屋子。我也就喝着茶和俞高元闲聊起来。从老人口中得知，他家院墙外的那片古树林，是一片楠木林，百年以上的古树有79株。“原来更多呢，在‘文革的时候被砍掉了一些。”

不过在俞高元口中，一直称呼那片古树林为“水口林”。见我疑惑的样子，老人家起身进屋拿了一个布袋子出来，从中拿出一个罗盘，放在厅堂的门口，小心翼翼地摆好，给我们看他们家房子风水选择的方位。

俞高元算是塘村的风水师，经常会在村民盖房子的时候帮选址和定方位。“我这房子絕对是好风水，所以家里也是人丁兴旺，个个都过得不错。”老人指着前门外汇入潋溪河的小溪说，“那就是水口啦，这片林子也就是水口林。”至此，我才搞懂水口林的真正含义，也才唤起记忆里对江西的一些认知——这里可是张天师的故里，中国风水理论的发源地。

“土高水深，草郁林茂”

婺源古代属于古徽州，徽州古村落散布于山川崎连、溪流阡陌的自然环境之间。村民在最初选择村址的环境时，都带有浓郁的聚落“风水”文化色彩。中国的风水理论是中国传统文化之一。风水学是古代人们在选择居住地时，考察山川地理环境，包括对气候、地质水文、地形地貌、生态因素、林木景观等各种环境因素的综合评判，并通过占星等手段对城郭屋宅、陵园、寺庙等建筑的营造方位和营建时辰以及某些技术和禁忌的总概括。几千年来，中国独特的风水理论成为人们在乡镇聚落、住宅、陵墓等建筑选址时必不可少的参考因素之一。负阴抱阳、背山面水是风水观念中宅、村、城镇基址选择的基本原则和基本格局。

回到屋内，俞高元又和我们讲起了塘村的风水经。“塘村选在潋溪河边，原来算是一处水运码头，只是现在的水少了而已，原来可热闹了。”由于塘村地处平坝，周围没有山，“在风水上讲，北风吹，人丁灭，所以西北风是不好的风，需要有山挡住，没有山的话，就要造林做靠山。”所以当初塘村的先人门，就在村子的西北方的水口处种植了风水林。

婺源自汉唐以来就有建村历史，很多村落的历史至少有五六百年至一千多年，少数搬迁村落也有两三百年历史。婺源县的先民（古代徽州人），很注重选择风、水结合之地。居民所尊崇的风水理念常把“土高水深，草郁林茂”的生态环境看成是理想的风水环境。因此，自古代婺源人搬迁至此时都想通过广植林木或保护林木来获得好风水。

随着村落的选址形成，村落风水林随之产生，历史与村落历史相当，主要以村落宅基风水林为主。相对村落的位置，风水林的位置没有固定方位，各个方向均有，距离村落都较近。有的是水口林，位于河边或湖边，是进村的必经之路。有的是村落周边的整座山林。

他们通过长期的人工栽植或保护风水山上的林木，来保持水土，保护风水林山的稳固和优美的自然环境。而且在营造风水林时，受古代民间树神或土地神的信仰影响，以及历史名人朱熹朱文公的影响，人们多数选择种植枝繁叶茂而粗大的樟树、银杏、槐树等作为神灵的依附对象，希望得到树神或土地神的庇护，保佑他们健康长寿、子孙升官发财等。而把树木种植在村边和房边，久而久之便成为村寨和居宅的象征。尤其是一些古老的樟、杉木等，盘根错节，枝干遒劲，传承和延续了地方的文化内涵和历史信息，是婺源传统乡村中非常重要的文化象征。

在进入塘村的路口，立着一道很明显的村规牌子，上面写了很多关于保护风水林的条约。俞高元说那些已经是现在改良过的说法了。“在过去，如果是有哪家人损坏或者砍伐了风水林的树，是要杀一头猪请全村人吃饭来谢罪的，所以有些当地人也会称风水林为‘杀猪林”。由于风水观念的影响，婺源人认为村落后龙山、水口林维系着村落的稳定和福祸吉凶，都视风水林神圣不可侵犯。

江西十分之一的古树

虽然有乡规民约的约束，但是在某些特定的历史时期，婺源的风水林还是饱经风霜，甚至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

“我们当时就和那些知青说，风水林不能砍！你们需要木材燃料，我们给你找。”说起当年大炼钢铁时的情形，婺源县沱川乡金刚岭村的老村书汪关金一洗老态，再现了当年的豪气。金刚岭村的村民为了保住村里的风水林，到四周已经被砍掉的“大毛山”山砍茅草，收集枯木树枝等，终于保住了村里的风水林，也为当今的婺源保留了面积最大、保存最完好的南方红豆杉古树群，仅大树就有22株，其中一株还被评为婺源“十大树王”。

婺源目前现存的风水林主要为村落宅基风水林，有近两百个，呈网状分布。2012年12月-2013年6月，婺源县开展了第二次古树名木普查工作，据统计，婺源全县古树名木有13221株，占上饶市总量的56%，占江西全省总量的10%左右。其中，500年以上437株，古树群多达544处。树种种类丰富，共涉及119种，其中不乏珍贵树种如南方红豆杉、罗汉松、银杏、闽楠、浙江楠、黄檀等。而这些古树名木，主要分布在村落周边的风水林内。

在最早种植风水林时，村民希望通过这些林木来营造理想的村居生活环境。殊不知，这种表层上追求的藏风聚气、得水为上的风水作用，在实际上还产生了很多连带性作用和价值。风水林与村居的共生共存，是使得婺源成为“全国最美乡村”的重要原因之一。除此之外，风水林还具有不可估量的生态、景观和文化价值。

晓起村的白腿小隼

夏天到婺源的时候，已经过了普罗大众最喜闻乐见的油菜花开的季节，很多市镇的街道上略显冷清。对于我这种特殊的拜访者来说，这样一个静谧的婺源却是恰到好处。

早上5时半，晓起村的百年古樟树在晨光的映射下，在郁郁葱葱间露出刻满风霜的枯枝。那是众多拍鸟人心中的“神木”：一天中总有那么几个小时，会有一种叫做白腿小隼的鸟造访这段枯木，蹲在枯枝上晒太阳，或者梳理羽毛。当憨态可掬的它们在枯木上落定，已在房顶上等候多时的人们纷纷将手中的相机和望远镜对准它们，“长枪短炮”的快门声响成一片。

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一种猛禽竟能精致如斯，小到只能以蜻蜓等昆虫作为食物。其实白腿小隼的命运也正像它们的个头一样脆弱，作为全球性近危物种，它们的数量随着栖息地的丧失已经急剧下降，在野外难得一见。2009年，人们在婺源的晓起村重新发现了10多只白腿小隼。更难能可贵的是，它们就在当地村庄里栖息繁衍。于是婺源成了全国唯一一处可以如此近距离和方便地研究和观赏白腿小隼的地方，吸引着全国各地乃至国外的鸟类爱好者不断造访。

在国内观鸟、拍鸟爱好者的圈子里，婺源是最著名的观鸟胜地之一，也是一个真正的观鸟人不可错过的观鸟点，因为这里是白腿小隼、蓝冠噪鹛（原黄喉噪鹛）等鸟类仅存的几处、最稳定的观察点之一。尤其是蓝冠噪鹛，目前只有在婺源才能够确保看到。

蓝冠噪鹛为何偏爱这里？

蓝冠噪鹛是中国最珍稀的鸟种之一。1874年，人们在印度的阿萨姆邦东南、缅甸西部的高山林中采到过它的标本并命名。1923年，一个美国的传教士在江西省婺源县采到一只蓝冠噪鹛标本——这是该鸟种华南亚种的第一个模式标本，现存于美国纽约博物馆。1956年，中苏联合科学考察队在云南思茅采到了一只蓝冠噪鹛标本，并定名为思茅亚种。

但是自此之后，蓝冠噪鹛就像从中国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被记录到过。蓝冠噪鹛的两个亚种，在国内仅分布于思茅和婺源两处十分狭小的范围内。由于数量很稀少，人们对它的生态习性尚未了解，只有形态的描述。

1992年，婺源县一名中学老师制作成的标本被鸟类专家确认为蓝冠噪鹛华南亚种。1993年，英国鸟类保护协会一名会员在香港鸟市发现，一只蓝冠噪鹛华南亚种混杂在来自江西婺源的画眉中。于是该鸟协致函中国林业主管部门，建议在江西婺源开展寻找蓝冠噪鹛的调查，引起了国内外鸟类学界的关注。

为了寻找和深入调查仅分布于婺源县的蓝冠噪鹛华南亚种种群，中科院动物研究所的著名鸟类学家何芬奇先生不辞辛劳，对婺源全县展开全面的鸟类和数种调查工作，而蓝冠噪鹛种群一直没有找到。功夫不负有心人，2000年，调查组的主要成员洪元华工程师在婺源县秋口乡鹤溪兵营林自然保护小区的树林中调查时，忽然惊奇地听到几声从来未听到过的鸟鸣声！他寻声用双筒望远镜搜寻过去，几只喉下金黄色的小鸟正在林冠中和地面上，一边鸣叫，一边寻找食物，是蓝冠噪鹛！虽然已经间隔16年有余，但是洪元华讲起当时的情形时，脸上洋溢着由衷的欣喜。“我当时激动得心脏咚咚直跳，心里说：我终于找到你们了！”他当时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粗粗地统计了一下：大约有4个家族计50余只！

发现了蓝冠噪鹛种群之后，新的问题接踵而来，这种小巧的鸟类究竟为何偏爱婺源？为此，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专家何芬奇、张荫荪两位鸟类专家以及洪元华和同事们，就对它们开始了长期观测研究。

最终他们调查得知，蓝冠噪鹛有一个特别的爱好，非常喜欢到河边流动的浅水里洗澡。这使得蓝冠噪鹛对栖息地的選择有着特定的要求。

蓝冠噪鹛的繁殖和日常活动都选择在近河流的村落风水林。这表明婺源蓝冠噪鹛的分布与村落风水林有着不可替代的依赖关系。

280个自然保护小区

说起蓝冠噪鹛发现以及研究的经过，洪元华认为由于它们对环境条件要求十分苛刻，所以足以证明婺源县的自然环境十分优越。也说明当地长久以来保护风水林、保护天然阔叶林、维护自然生态平衡的传统和保护工作功不可没。

自1993年开始，婺源县政府陆续将因传统习俗保留下来的以天然阔叶林为主的龙山林、水口林等村落风水林划建为自然保护小区。目前，婺源县在蓝冠噪鹛野生种群的栖息地，分别建立了秋口镇月亮湾、鹤溪和太白蓝冠噪鹛自然保护小区，以进一步加强对蓝冠噪鹛繁殖地的保护。

自然保护小区，是婺源县率先于全国、首创的一种保护形式，主要以珍稀动物型、珍稀植物型、自然生态型、自然景观型、水源涵养型和资源管理型6个类型为主。目前，全县的自然保护小区计280个，与自然保护区、森林公园一起，优化、美化了婺源的生态环境。自然保护小区的设立，也为后来的大鄣山、鸳鸯湖、文公山3处保护区整合晋升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奠定了基础。今年新跻身国家级保护区行列的江西婺源森林鸟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涵盖了183个保护小区。

婺源设立自然保护小区的创举，也得到了外界的一致认可和好评，先后受到联合国授予的“世界发明奖”、维也纳世界发明者协会（IFLA）颁发的“世界科学与和平贡献奖”和福特汽车环保奖自然环境保护项目一等奖。

风水林与村庄

晓起的白腿小隼、月亮湾的蓝冠噪鹛，是婺源在观鸟人心中的两张独一无二的名片。婺源也因此对观鸟者有着独特的吸引力，催生出了相应的职业观鸟向导。

“神眼老林”，他能负责把客人带到鸟点，让他们看到、拍到某个特定的鸟。老林早年在江西许多保护区做过大量野外研究工作，如果不是对鸟的特征和习性了如指掌，还真做不来。

同样因观鸟而受益的，还有江湾镇晓起村村民余志标。白腿小隼休憩的古樟树就在他家屋后。他家屋顶10多平方米的平台，成了全国各地鸟友的聚集地。余志标在家中就能坐享婺源风水林带来的生态“红利”。

在风水林与村庄相互依存的关系来看，过去，由于传统的信仰体系，风水可以说是一套具有超凡魔力的土地管理系统，也是一套环境管理原则，更是相当宽泛的包罗万象的与世界沟通的方式。人们信仰并维护它们，以此保护祖先、活着的人们和未来的后代。

树木和森林则是这个系统进程里最关键的部分。这些生态景观被赋予了普遍的生态和文化价值，可以使村庄成为一个内聚力强的以宗族为中心的空间。村民彼此之间要和谐共处，人类与自然也要和谐共处。

但是现在，部分风水林还健在，但是信仰体系倒塌了，村庄的宗族凝聚力和认同感也在下降。而这种人文环境的改变，究竟会对以风水林为代表的自然环境产生怎样的影响呢？

在洪元华看来，这种人文环境的变化已经开始对风水林形成影响。在一些村庄，当地人为了扩建房屋，会故意破坏古树致死，然后砍掉。当原来的宗族文化对这种类似的破坏行为无法约束的时候，这种不再重视和保护风水林的趋势也会越来越明显。

同行的工作人员谈到，目前从林业管理层面，已经开始将“风水林”称作“风景林”，“不得不承认，风水林属于一个过往的概念，是依托于过去的人文环境的，改叫风景林，更适合现在的社会现状。”我想，由风水转变为风景，除了考虑到民众的接受度，让他们更容易为维护乡村的风景而自律之外，可能还有林业管理层面更深层的考虑。用现代的法制和法規，将这些风景林纳入到林业保护的范围内，这样即便没有了村庄人文环境的约束，但是还有森林保护等层面的法律法规来对这些树林进行保护。实际上，婺源境内的风水林因为几乎都属于古树名木，本身也在相关法律的保护范围之内。

风水林：富集生物多样性

离开婺源之前，我来到了月亮湾观赏蓝冠噪鹛的林子，在那里晃晃悠悠转了一天。参天古树掩映中粉墙瓦黛的檐牙高啄，群山环绕间的湍湍溪水亘古长流，三宝鸟、松鸦、山斑鸠、丝光椋鸟、灰卷尾、大斑啄木鸟、红尾水鸲等10多种鸟在眼前轮番上阵。欣赏玩味间，生活已如品茶读简一般充满了意境和悠闲。

这里的风水林亦是生物多样性的富集之地，蕴藏着众多森林生物，包括许多国家重点保护的珍稀古树和丰富多样的鸟类和小动物。这些森林也是昆虫、无脊椎动物、菌类和许多其他物种的家园。

在离开婺源的路上，看这路边起伏的矮小山峦上浓密的森林；在粉墙黛瓦之间，几株大树参天而立，将村落覆翼在自己的树冠之下……我忽然意识到，这古朴厚重的徽式文化和风水林，和与风水林共生的生物多样性，才是婺源作为中国最美乡村最难能可贵、最独特的地方。

而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则是能够珍惜过去村庄与风水林定下的千年盟约，去珍惜和爱护这种基于生物多样性的和谐共生关系。这不仅是保护婺源中国最美乡村的根本，也将为人类文明保存一份来自中国江南地区村落与自然之间长远的、持续的互动关系文化范本，将为我们乃至世界提供堪称伟大的生命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