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冬胜
江南的五月时节,麦子黄了,杏也熟了,那一片耀眼的黄,令人唾津潜溢,人们谓之麦黄杏。
小时候,家门前有棵杏树,茎杆不粗,却很高,兀自立在斜坎上,然而并不显得孤独。春天一到,这棵杏树会把自己妆扮得很漂亮,那一树粉红,惹得蜜蜂整日忙碌。但这棵杏树很怪,多年以来,繁花落尽,不着一果,令我们大失所望。不过,越失望就越希望,我们一直盼望着这棵杏树能硕果满枝。绿树成阴时,我们依旧喜欢在这棵杏树下嬉戏。
我们常常以自己的方式给杏树施肥,肥是坚持不懈施了的,只是结果的事多半不遂人愿。不过也有例外。记得有一年,这棵杏树终于“铁树开花”,结了一枚杏子。我们喜出望外,天天盼望着它长大,一日仰着头瞅几次,做梦都盼望它变黄成熟。终于等到杏子透黄,我急不可耐一棍子就把杏子敲了下来,到坎下找了半天才找出来。杏儿泛出的果香,令人垂涎欲滴。我跑到屋檐下,弟弟妹妹围了上来,争抢着要吃,吵得不可开交。娘看见了,说出了令我们透心凉的话:“果树结的独果不可以吃。”接着她就是一番“神论”,那些骇人的话终于镇住了我们。最终我们谁也没吃,而是把这颗杏种在土里了,希望它能生根发芽,“复制”一棵杏树出来,但最终也是失望。这真是一棵令人失望的杏树。
我们不再寄希望于此,而是央求娘买给我们吃,但那时,娘满足不了我们的愿望,我们只能望“杏”兴叹。麦黄时节,乡下就有不少人采摘杏儿卖。读小学时,有一位老妪经常在我们学校卖自产的时令水果和酸萝卜。上半年她卖的是杏子和李子,一下课我们就围着她,有时趁着人多,就想浑水摸鱼,但一想到爹的棍子就胆怯了:小弟曾尝试这样做,结果被人传话给爹,被爹暴打一顿,这教训让他刻骨铭心。
我们的童年与麦黄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可望而不可得。一食麦黄杏的念想就这样一直伴随着期待,持续数年。
最终,吃麦黄杏的“夙愿”还是实现了,不过,那是在二十年之后,这还是因为恰巧岳父家里有一棵会结果的杏树。初夏时节,满树的杏子在浓绿的叶子间闪闪烁烁,充满了生机,多年的愿望马上要变成现实,促使着我的大脑做出具体的行动指令——立即上树摘杏子!中年的我瞬间把自己还原到童年,不费吹灰之力就爬到树上。满眼的杏子,把枝头都压弯了,麦黄色的杏子散发着迷人的光泽,引发着心理向童年泅渡,成年人矜持的面具瞬间被杏子“摘掉”。摘了一颗,象征性地在衣上揩了一把,就放到嘴里猛咬了起来。终于吃到了梦寐以求的麦黄杏,那种满足感无法言喻,童年积蓄起来的期待一下子得到了补偿,幸福充溢着身心。一连吃了好几个杏子,牙齿有些酸软,才觉得麦黄杏其实也是有些酸涩的,但我还是喜欢。
近乎贪婪,我摘了一大袋,还想摘,终因太沉,才恋恋不舍地下树。回望一眼杏树,杏子还挺多,我建议岳父采摘去卖。岳父笑我天真,原因是现在已不是昔年,不会有人再喜欢这本真的麦黄杏,这杏论口感和个头,都是赶不上杂交杏子的。不过,鸟儿倒是极喜欢,它们藏匿在枝叶间,啄这颗,啄那颗,无入而不为自得,惬意得很。岳父很是生气,就做了一个稻草人,想吓唬吓唬鸟儿,结果证明鸟不是被“吓大”的,最终只好任其啄食,任其自得其乐。
摘回来的一袋杏子,孰料不经翻弄,变得暗淡丑陋。弟弟妹妹还是选择性地吃了几个,说只为抚慰童年时的心理期许。只是我心有不甘,又借自酿葡萄酒的土法子,信心百倍地制了一回杏子酒。经过半个月的密闭发酵,滤去残渣,获得了麦黄杏的精华——杏子酒。轻呷了一口,还不错,有酒的味道,弟弟妹妹却说不敢苟同。虽然杏子酒有点酸,而我却极喜欢,不时啜饮,试图将欠童年的那笔“馋嘴账”一下子还清。
遗憾的是岳父最终无法忍受这棵看起来没什么价值的杏树,几斧头砍倒,用去做了灶柴。而我却不甘心麦黄杏从此退出我的视野,就央岳父給我弄几根杏树苗,试图造一片杏林。岳父不解,但还是答应了我的要求。
于是,一株株杏树被我种植在了房前屋后。我仍旧期待着杏树迅速成长,枝头早日结满麦黄杏。某日读到孔子的轶事,联想到孔子与杏坛的关联,突然发觉自己种植杏树居然暗暗契合了我现在的人生与理想:能与杏树同行,是一种夙缘;能在杏坛执着坚守,更是一种理想,当以先贤为鉴,信念坚定地相信未来。
又是麦黄季节,想着杏儿,想着童年,想着一路走来的坚守和执着,就变得更加信心满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