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剧《情书》

2017-04-14 00:12尚冬可然张越

上海戏剧 2017年4期

关键词：佳佳情书

尚冬+可然+张越

第一幕

[时间：1975 - 1982。北京、广州。

[北京某中学初一的课堂……

张明亮（愣头愣脑地）路佳佳，昨天是我把足球踢进教室，打翻了你的墨水瓶。我现在给你赔礼道歉。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可以赔你衣服和书。

路佳佳原来是你！那昨天你怎么没找老师主动承认错误？而且，赔礼道歉应该当面说才礼貌。那句话也不是毛主席说的。

张明亮当面说没有写在纸上正式！你怎么那么多事儿，你去告老师！我不怕！

路佳佳谁要告老师了，上课时间别传条。

***

张明亮路佳佳，周三放学后我们要跟四班踢场球，这是最后的斗争，我们要团结起来，捍卫班集体的荣誉。特此通知。你们女生，嗯，爱来不来！

路佳佳不要我们来干嘛还“特此通知”？我们偏要去，球场见！

***

张明亮你鼻子好点了吗？这是我跟我妈要来的云南白药，她说特管用。你的资产阶级小姐作风也太严重了，那么娇气，被球闷一下就哭。

路佳佳我没想哭，但是鼻子一疼眼泪自己就冒出来了。

张明亮不过……你哭起来还挺好看的。唉，我还是头一次踢出那种弧线球，可惜踢歪了，你要是变成球门就好了。

路佳佳你真讨厌。上课别传条！替我谢谢你妈妈。

***

张明亮早自习为什么叫我起来背课文，你这是打击报复！

路佳佳我哪知道你结结巴巴的背不下来，请你不要乱扣帽子。

张明亮我一听到你喊我名字就紧张！本来能记住的都忘了！

路佳佳那我更要多叫你几次，帮助你进步！

***

张明亮路佳佳同学，新年快乐！望你在新的一年里，戒除娇骄二气，为了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而努力！同学：张明亮。

路佳佳张明亮同学，新年快乐！望你在新的一年里，勇于自我批评，积极上进，和平共处！同学：路佳佳。

***

[周恩来总理逝世时十里长街影像，暗场。

[教室，张明亮和路佳佳各自坐下、对视……

张明亮你眼睛怎么红红的像兔子一样？谁欺负你了？

路佳佳没有，昨天我去长安街送别周总理了，哭了一下午……

张明亮我也去了，是陪我妈去的。她哭得都站不住了。我一直忍着，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后来，旁边挤进来个看上去有九十多岁的老大爷，张着嘴，发不出声，就一个劲儿挥着手里的小白花，他牙都没了，脸上全是褶子，眼泪顺着褶子往四面八方流……看着他，我就没忍住。

路佳佳你心挺好的。

张明亮我们要坚强。

***

路佳佳放学来我家，老师让我帮你补上病假住院这两周落下的语文课。

张明亮好！……哎？上课不让传条！

路佳佳讨厌！……

***

张明亮你们家是大官儿吧？还有岗哨！房子比我们家足足大十倍。你妈妈真好看，怪不得你也那么好看。

路佳佳那是大院的岗哨。我外公和我爸爸都在军区工作，全国的军区都是我家，又都不是我家。他们被派到哪儿我都得跟着走。

张明亮女孩儿当然要跟在父母身边。不像我们好男儿志在四方，祖国需要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路佳佳（强辩地）我们女生也没那么娇气！……只是，每到一个地方，都想找到家的感觉，又总是找不到。

张明亮这个任务交给我！我带你找，跟我走，你的家就在北京！

***

[张明亮父母出现在舞台一侧，两人处于争吵中。

张父组织上有这个需要，我还是得主动请战啊，再说，到基层锻炼个两三年，回来以后那可就大不一样了。

张母你神经病啊！你以为你还是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你一拍屁股到外地去了，我们怎么办？（怒气转怨气）这么大的事情都不跟我商量一下，行，你走吧，我们是死是活你别管！

张父（安抚，但也有些无奈）没有那么严重吧，我这不也是为了家里，想再争取往上走走，你得理解我啊。（突然盯着她脸上）哎你最近换雪花膏了吧？好像脸上雀子少了好多。

张母别打岔！你是不是动什么活泛心思了？在家待不住了？！

张父我家里有这么漂亮贤惠的老婆，我还动什么心思，你这什么话。我是想再过几年，想锻炼都没机会了。不如趁现在先拼一把，过两年回来，守着你们过好日子，多好！那个，报告我都打了，就等调令了。

张母（本来已经平息，一下又气又恼又没办法）你！……

***

路佳佳张明亮同学，新年快乐！感谢你在过去一年里对我的关怀和友爱，更谢谢你让我爱上了北京。路佳佳。

张明亮路佳佳同学，新年快乐！感谢你在过去一年里对我学习上的帮助，新的一年希望你能克服不爱喝豆汁这一难题，早日成长为一个地道的北京人！张明亮。

***

[红五月歌咏比赛的背景影像，暗转……张明亮和路佳佳各自坐在座位上，准备上课，突然同时开始哼唱……

张明亮（找不着调地）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路佳佳（听见后暗笑，然后也开始唱《快乐的节日》，歌声悦耳）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向我们……

[张明亮听到，停止歌唱，望着路佳佳，路佳佳回望，停止歌唱，对视……上课铃。

张明亮你唱歌真好听。

路佳佳（笑了，回）你唱歌真难听。

张明亮（收到纸条后，有点气恼）嘿……

[张明亮又撕了一张准备写，写两笔划掉，干脆团了个小纸球，弹到路佳佳后腦勺上，暗笑，路佳佳回头刚要佯怒瞪他，突然两人都立刻板脸坐正……老师敲黑板音效。

***

张明亮哎，你觉得北京哪儿最好玩？

路佳佳天坛，那次我们去天坛，躺在空旷的草地上，看着蓝天，晒着太阳，过一会儿，就会觉得晕晕的，像是诗里写的那样，“下面涌着清澈的碧波，上面撒着金色的阳光……”

张明亮太酸了……哎，你知道么，据说男女生只要一起躺下，就是耍流氓。

路佳佳胡说八道，上体育课仰卧起坐也算耍流氓吗？

张明亮嗯，我觉得……起坐不算，仰卧算。

路佳佳今天不理你了！

***

张明亮路佳佳，我喜欢你。

***

张明亮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路佳佳你猜。

张明亮我猜到了。

路佳佳是什么？

张明亮你猜。

路佳佳讨厌……期中考完试，我们再去天坛玩吧，到时候，我再告诉你答案。

***

[路佳佳的父母出现在舞台一侧。路母在读一本书。

路父（没好气）以后少弄这些没用的东西，好好的月季，花盆里、院子里哪儿不能放，非要放桌上瞎占地方。

路母（反唇相讥）这是玫瑰！（背过身去，把书抬起放到面前，观众看到书名是《飘》）什么月季，见没见过点世面。

路父花就得长在土里，你把它掐断了，就是死路。命都不要了，还摆出来看，资本主义穷途末路！

[路母猛地把手里的书拍在桌上。

路父（吓一跳）你神经病啊！……（平复一下）你最近问题很严重！比如说，军首长家里开饭才几个菜？军首长爱人也没像你这样一下儿做七套布拉吉天天换，赤橙黄绿青蓝紫，不用看日历就知道今天星期几！

路母我们家也是军首长！他们管得着我吗？我愿意，不爱看别看啊！天天换衣服是卫生！对了，我郑重告诉你，请你天天睡觉前洗头，一股什么味儿。

路父（噎住）你……一张床上睡了十几年，你现在鼻子才长出来？丢人现眼。我告诉你，这里不是广州，没人惯着你！要当大小姐回家当去！

路母（抄起书扔向花瓶，花瓶被砸落在地，碎了）你说对了！我鼻子是长出来了，眼睛也睁开了！这是我的家吗？不是，这是个烂泥潭！

路父你以为你是出淤泥而不染，是莲花？你就是烂泥里生出来的寄生虫！自己变质了都不知道，还美呢？

路母路大军，你……你他妈的王八蛋！（伸手欲打）

[路父制住她的手，反手打了她一巴掌，路母怔住，路父本来要发飚，一看这样，也怔住，转身摔门走了。

***

张明亮路佳佳，你怎么回事？！你没参加考试，老师说你不在北京上学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不喜欢我也不用转学吧！我去军区大院找过你，哨兵不让进，我坐在门口一直等！后来他们找来你爸，他答应帮我捎信给你。你到底去哪儿了？还回来吗？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张明亮。

路佳佳我也不知道！我在广州外公家。爸爸跟妈妈吵架，还打了妈妈一巴掌，妈妈带我上火车来找外公外婆。这下要落下好多功课了。我没转学！他们气消了，或许我就能回去了。

张明亮总算有消息了！你可真让人着急！我有一大堆问题想问，我等你回来，你快点。

路佳佳嗯，我现在想回答欠你最久的那个问题——我没有不喜欢你，全北京，除了我爸，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

张明亮佳佳，暑假都过完了，我每天都想扒火车去广州找你！老师把你的课桌椅都搬走了，你到底还回不回来？

路佳佳明亮，我可能回不去了，对不起！我每天都在盼着爸爸来接我们回北京，但他一直没有来。我偷听到妈妈和外婆说，她要跟爸爸离婚，我心里发慌，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一点都不喜欢广州，我想回北京。

张明亮你怎么回事？！说不来就不来了？！我们怎么办？！

路佳佳我不知道……对不起……

***

张明亮小口袋里是三十张邮票，你不许省着用。广州和北京其实一点儿都不远，你就当是传了个特别长的条儿。想跟我说什么，写下来，过几天，我就知道了！等你把这三十张邮票用完了……咱们就——改为一定——能见面！

路佳佳一看见邮票上的天安门、天坛、东单大街，我就哭了……我真想把这些邮票都贴在一封信上，一次用完！可是，还是回不到北京啊……

张明亮喂，也要杜绝铺张浪费，这些邮票是我挤扁好几管牙膏皮，把我爸还没看的报纸都卖了才换来的！而且，我也想多收到你几封信……

路佳佳你让我笑啦，你把牙膏挤掉，就不是浪费？

***

路佳佳张明亮同学，报告你一个消息，我吃了半条蛇！

张明亮你胆子也太大了，不怕中毒吗？！为什么非要吃蛇？蛇好吃吗？蛇肉……应该很苦吧！

路佳佳妈妈的朋友逗我，非說我不敢吃，我二话不说就吃了好几截！不是生吃，是炖在汤里的，其实也没什么怪味。广东人什么都吃，任何活物都能抓来煲汤，说是滋补。来广州半年多，我胖了好几圈，真烦人。

张明亮女生15岁左右会进入发育期，多吃点，以后身材才会好。寄张照片来，让我看看你胖成什么样儿了？

路佳佳不给看！你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张明亮高中《生理卫生》课本第十五页写的！不过，你不管胖瘦都好看！

***

[邓丽君的歌声……

张明亮你说邓丽君到底哪儿漂亮啊？我们班女生都在偷偷传她的照片。我听过她唱歌，是好听，但她长得不好看。

路佳佳你真土。她是最红的明星！长得好不好看，都靠化妆！不对，香港人管这个叫“造型”，懂吗？就是……反正，就是打扮！哎？你很少提到女生关心的事情，是不是……喜欢上哪个女生了？好吧，这是我上次去香港买的歌词卡，带香味儿的，正面是邓丽君，背面印了《友谊地久天长》的歌词，本来是想等新年送给你的，不等了，反正你早晚都会转送给你喜欢的女生！

张明亮我没喜欢别的女生！我只喜欢你！班上的女生都没有你好看，跳集体舞的时候，我都不爱跟她们组一对儿！谁稀罕邓丽君的照片，她又没你好看，我想要你的照片，你就给我寄一張吧。

路佳佳集体舞？！你们也跳集体舞啊？

张明亮当然了，每周五下午课外活动时间统一学习，你们呢？

路佳佳我们也是！

张明亮哎呀，那咱俩同时在跳集体舞！

路佳佳那……你是不是跟女生拉手了？！

张明亮我拿套袖垫着拉的！没真拉着！你要是还在北京就好了，我一定跟你组一对儿，我只想拉你的手，一起跳集体舞！你快给我寄张照片儿吧，最好是跳舞的。

路佳佳哼！……反正，我猜有女生喜欢你。这张照片是我特意挑的，我妈说，拍照的时候像芭蕾舞演员那样剪脚站着，会显得苗条……最近我功课开始忙了，还要上英语班，但我会争取多用掉几张邮票！

***

张明亮佳佳，你考大学吗？说实话，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上大学，高中的功课特难，我有点想毕业后顶替我爸当工人。我觉得书读太多会变成“奶油小生”。我想当杜丘那样的硬汉。

路佳佳当然要考！我们一起考吧！我妈妈说，中国现在不缺工人，缺的是有思想的人，缺的是能够带领人民进步的知识分子。如果一个人有思想，有见识，“奶油”……无所谓。

张明亮唉，我就没什么思想，每天除了学习、锻炼、劳动，唯一的思想就是想你，想起我们以前一起玩儿的日子，想着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要带你去哪里。你就是我的真由美。

路佳佳你那不是思想，是……胡思乱想！我看你跟横路敬二差不多了。

***

张明亮这几个月都没收到你的信，过年也没收到贺年片，怎么不理我了？我说错什么了吗？我真的没喜欢别的女生。如果是因为功课忙，现在寒假都快过完了，怎么还没消息。对了，我要告诉你，寒假我参加了一个地质夏令营，才知道北京郊区也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黑龙潭、三家店，山里随处都能捡到化石，有时候还有水晶！等以后我带你去，好不好——哎，你不会突然又搬到另一个城市去了吧？

***

路佳佳我还活着！别跟我提山里，我就是年底爬越秀山的时候，把胳膊摔骨折了！还是右胳膊，所以我没法写信，你家又没电话！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我一个星期都在哭，还打了三个月石膏，上周才拆掉，中间我都没法自己洗澡穿衣服，我都恶心我自己了！家里乌烟瘴气的，过年的时候爸爸来跟妈妈决裂，我觉得，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烦！

张明亮攥着你的信读，我手心都出了好多汗！你胳膊还疼吗？如果写字不方便，就先不要着急写回信了。你家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我去电报大楼给你挂长途。

***

路佳佳我有点不想写信了。上次你打电话来，声音那么陌生，把我吓了一跳，一直不敢确定电话那边的人是谁。那么短的一通电话，我们有好几次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信里和我无话不说的你，到底是真的，还是我想象中的。以前总有很多事要写，但是最近提起笔又放下，一封信要写很久。

张明亮你这样说，是不是因为最近压力比较大？还有几个月就是高考了，离我们见面的日子近了。既然可以报考全国的大学，我就报广州的学校。咱们加油，胜利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

张明亮总算考完了！你家电话一直没有人接，这段时间也没敢打扰你，现在最想知道你考得怎么样，成绩出来了吗？是不是报志愿了？我觉得我发挥有点失常，不过你一定没问题。要是你考上了，我却没考上，那就麻烦了。

***

路佳佳不重要了。实际上……有件事我早想跟你说，但是怕影响你复习。我没有参加高考。三个月以前我就被学校开除了……我在英语班上认识了一个美院的男生，他很帅，也非常有艺术气质。我受伤那阵，他每天都接送我上下学，帮我拿书包，陪我回家。后来，我就跟他好了，就跟他……真正的在一起了。他是学画的，他说我身体的线条美得像维纳斯。他给我画了很多油画，就像维纳斯那种，还拍了很多照片，我很喜欢，我发现我也喜欢美术，我也觉得自己很美，很幸福，很快乐。直到民警来学校找我谈话，我才知道，他还有其他很多女朋友，他也给她们拍照片、画画，然后还印成卡片拿到社会上去卖。教导处说他犯了流氓罪，有可能被判死刑，而我，就莫名其妙地成了流氓团伙的一员。妈妈第一次打了我，外公气得住进了医院。可我到现在脑子都是木的，我不知道我怎么就变成流氓了？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人，愿意跟他一起，而且呈现身体的美怎么就是羞耻和罪过呢？我也没有给别人看啊！他骗我我认了，可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是我很脏很下流？……

张明亮路佳佳，你有脑子吗？！你每天在想什么？你说不想写信，实际上是你跟那个男的好上了，对吧？那王八蛋把你害成这样，你一句“我认了”就完了？还说你真的爱他？然后又把你自己都想不明白的问题丢来给我？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呢？你想让我说什么？你真的懂得什么是爱吗？……这么大的事，你就这么轻松地写个作文给我？你什么时候能学会去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特别是那些关心你的人的感受？！

***

路佳佳小口袋里的三十枚邮票，还剩下四枚，这封信用掉一枚，其余三枚，如数寄还……给你的那封信，我写了八天，用掉了一整叠信纸。写了撕，撕了写。我怕我说出来，就会失去你这个朋友，但我又不能瞒。我确实什么都不懂。但我终于懂了写信多重要，多么难以启齿的事情，还是可以像故事一样写，心里翻江倒海，但是没有人能看得见。就到这里吧，我们以后不要再通信了。（突然怒）就当从没认识过！

张明亮你这又是干什么？还在耍小姐脾气？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我就是气你替那个王八蛋说好话，一着急就把话说重了，我跟你赔礼道歉。好吗？

路佳佳我还有什么资格耍脾气？你骂得那么痛快，不用道歉！不要再写信来了，我不认识你！

***

张明亮佳佳，我回到北京了，请替我谢谢你妈妈。我这样突然跑过去，她也没骂我。你不回信，不接电话，还把我寄去的信都退回来，我实在是怎么都说不清楚！就上火车直接找到你家，看见你，我就踏实了。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失去我。就算你决定再也不联系，我也要跟你见面。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坏人都有，虽然不是你的错，但是我不想看你犯糊涂被欺负……

路佳佳你走了以后，妈妈说，是个好孩子，就是太愣。我本来真的想跟你绝交的，家里人骂我，外面的人指指点点，我都咬着牙不哭，可是你那样说我真的受不了，有好多事，我不知道跟谁说，就只跟你说了！我没有那么傻，我知道他是流氓，但我心里就是不愿意承认！……

张明亮事情会过去的，我们都要做生活的强者。你知道吗，你比以前更好看了。回来的火车上，我没怎么睡，脑子里一遍遍地过电影，都是你满脸泪水看着我笑出来的模样。我真想把你带回来，在你身边，保护你！我真想一直拉着你的手，不说话，从广州一直走回北京，走到天坛公园，躺在草坪上，看蓝天。一起唱红五月，一起跳集体舞，一起考大学，一起……

路佳佳（突然打断）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妈妈准备送我去美国读书了。你再这样，我真的会舍不得走。

张明亮我知道，我这不是自己瞎想嘛，要是你能不走就好了……

路佳佳明亮，过了十八岁，咱们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可是人总是要往前走啊，才能把阴影甩在后面。没关系，不管在哪里……我们，都会在一起的……“杜丘，你看，多么蓝的天，走过去，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

张、路 “走吧，一直往前走，不要往两边看！”

[《青年圆舞曲》集体舞，转影像，画面上两人拉起手，一起翩翩起舞，走向蓝天深处，渐隐……鸽哨声，飞机起飞轰鸣声，暗转。

第二幕

[时间：1982 - 2000。北京、纽约、旧金山。

路佳佳 ……纽约第五大道的地铁站里又脏又乱，我刚从包里掏出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准备去窗口买月票，迎面走来一个美国男人，突然神色紧张地伸手握住我的手腕，把我的手按回我的口袋。我还来不及反应，就感觉后背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回头，只看到个黑大汉匆匆跑远了。按着我手的那个美国人这才面无表情地跟我說了一句：Be careful， young lady， dont be a moving target。你看不懂吧？他的意思是：在地铁里举着二十块钱，就等于是在跟别人说：快来抢劫我！……纽约太紧张、太混乱、太意外，可是我好喜欢它们的地铁，它已经有一百年历史了！我看不过来，我学不过来。明亮，我真的没有时间那么快回复你的信。

张明亮我知道你特别忙，所以经常在你妈妈那儿打听你的近况，结果就变成……两个特别不敢打扰你的人，在那儿聊你……你记着：在美帝遇到不顺心，写信给我，可千万别再自己一个人坐地铁啦……我看《参考消息》上说，纽约地铁是全美国最危险的地方，而且美国人上街都带枪。

***

路佳佳我在街上跑步，迎面一个男人对我说：You are running， I am smoking， I am so healthy！（你在跑步，我在抽烟，我活得真健康！）我回答他：Arent we both enjoy what we do？（我们不是同样乐在其中吗？）哈哈，我已经学会了美国人的调侃！……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我天天去超市，为什么呢？因为那里有冰激凌！我恨不得把超市里好吃的都吃遍，而且每天要吃两遍。还有个秘密，每天晚上过了七点，冰激凌都减半价！我太爱超市了！你不了解，你都不知道超市是什么，我不跟你解释了！有一次，我逛得太开心，就把我的钱包丢在超市的水果上了，过了一会儿一个男生过来问我：“Is this yours？”啊呀！我钱包里有学生卡，还有两千美元，全部的家当都在里面！……

***

张明亮佳佳，原谅你正在资本主义的水深火热中奋力拼搏，没有时间关心我，主动向你汇报，我被北京工业大学土木工程系录取了，正式成为一名光荣的大学生！我说的没错吧，上次失手，这次一定能考上！

路佳佳哇！你太棒了！你太棒了！Congratulations！ Bravo！（祝贺你！好！）

张明亮信和卡片收到了，谢谢！真有意思，美国还有专门祝贺别人考上大学的贺卡。

路佳佳当然了。商场卖贺卡的地方，能够看到一个人的全部人生，从出生、上学、毕业、工作到结婚、生儿子、生女儿、生孙子、生孙女、一直到死，都有专门的贺卡，生病康复，宠物生老病死，宝宝长出第一颗牙，甚至离婚这件事，都有专门的卡片。

张明亮 ……这倒是方便了某些越来越不爱写信的懒虫。

路佳佳 ……Thats not true（才不是）！你再这样说，以后真的只给你寄贺卡！

张明亮别啊，本来通信频率就低了好多，卡片上一共写不了几句话。特别期待你的信，每次都能知道好多新鲜事儿。

***

路佳佳我找到了一个自己满意的工作！在纽约最繁华的百老汇！每天晚上去剧场领位、发戏单兼卖冰激凌，还可以免费看演出！第一天的演出就让我吓了一大跳，有个演员在台上一丝不挂，竟然没有人叫停或者抗议！

张明亮大学的生活也精彩到无法想象！学生会组织了好多课外社团，你猜我参加了哪个？文学社！导师建议的，他说，要让设计插上想象的翅膀。

路佳佳 OMG（我的上帝啊）！你不是被外星人劫持了吧？！你感觉到了吗？此时的我正面对着北京的方向高声呼唤，“啊，我的奶油小生！你终于出现啦！”

张明亮（朗诵腔） “蔚蓝的海面雾霭茫茫，孤独的帆儿闪着白光！……”

张、路（转为深情诵读）“它到遥远的异地寻找什么？它把什么抛弃在故乡？”

[沉默。

路佳佳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

张明亮你一个人，越走越远，像一只帆……希望你在遥远的异地，能寻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

路佳佳祝贺我！我终于考上纽约大学舞台设计系了！

张明亮祝贺我！国庆三十五周年大阅兵，我被选入大学生方队了！

路佳佳哎呀！我刚把电视机卖掉，换了一台个人电脑，不然我一定能在电视转播里一眼就把你挑出来！

[国庆三十五周年大庆阅兵式，叠美国《纽约时报》等各大报纸及电视台的报道。

路佳佳《纽约时报》上的国庆阅兵的图片，我仔细看了每一张，都没找到你。

张明亮没关系，我们方阵（打出了）一个标语“小平您好”，你看到了吗？是我们自己做的！我就在标语后面！

路佳佳啊！好后悔！我真应该到现场去看！

张明亮没关系，佳佳。这是个伟大时代的开始，我们还有更多机会，一起见证。快啊！回来吧！

***

[影像呈现：纽约时代广场跨年现场，路佳佳在人群中，欢呼雀跃，和身边不认识的人拥抱、接吻、喝酒、狂欢。突然旁边一只手把一杯啤酒直接从她头上浇下来。她冻得一激灵，愤而转身，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美国男人，装扮嬉皮又时尚，男人发现认错了人，耸肩摊手表示道歉，路佳佳回手抽了对方一个大嘴巴，然后两人怔住，又大笑起来。他们拉起手在跨年的人群里穿梭……一起唱新年歌，然后对视，接吻。牵手离开。

***

张明亮哎，佳佳，我这几个月忙毕业设计，泡图书馆、下工地、画图，但心情特别好！你怎么样？好长时间没来信。

路佳佳这段时间心情差。一个非常好的朋友得了艾滋病，我一直在医院陪他……他去世了。葬礼是前天。他才26岁，非常有才华的导演。

张明亮（似乎明白了什么）非常好……的朋友……是应该好好陪伴。但你的身体要保重啊。

路佳佳我去医院检查了，没被传染。

张明亮你不用告诉我这个。

路佳佳伍迪·艾伦说过，爱是很深刻的，而性只有几英寸。

张明亮陪伴呢？

路佳佳对我来说，或许是告别。

***

張明亮咱俩已经认识十年了。你……什么时候回国？

路佳佳时间真快。你想过……来美国吗？

[沉默。

张明亮你多久没躺在草地上看蓝天了？

路佳佳纽约的天空是一条一条的，我不怎么抬头看天。

[两人静默很久……暗场。

***

张明亮佳佳，我毕业了，分到了部设计院。能立刻投入实际工作，兴奋！特此汇报。不过，不用给我寄卡片！

路佳佳哈哈，没有卡片，我的礼物会显得无趣！这套德国红环的针管笔你一定用得到，它会让你有最棒的设计图！

***

张明亮进办公室了，我最近的主要工作有拿报纸、给办公室打开水。如果我晚上加班没时间打扫办公室，那我早上一定会早点来把办公室打扫干净。我妈说，这些都是我一个小字辈应该做的。我们办公室里有两位活着的国宝！你知道吗？我以前带你去过的老莫、北京展览馆，他们都参与过设计！等你回来，我带你来见见他们！

路佳佳我马上要毕业旅行了，最近不要写信给我啦，我一路都会给你寄明信片的！

[影像：路佳佳的明信片伴随美国风情画……张明亮把路佳佳的每一张明信片都珍藏起来或订在墙上的美国地图上。

路佳佳我在华盛顿的白宫，最帅的总统叔叔在里面！里根在里面！他抱我了！哈哈骗你的！

路佳佳我在纳什维尔，美国乡村民谣的发源地，大片的玉米田，一眼望不到边。

路佳佳我在达拉斯，肯尼迪遇刺的地方，美国的德州没有扒鸡，只有牛仔。

路佳佳 ……我在新墨西哥的沙漠里，美国在这儿发现过外星人的飞碟残骸，我倒真想跟外星人走一趟看看到底他们住哪儿……

路佳佳我在旧金山最著名的彩虹街！哎，张明亮，你都参加工作了，也没见你交过女朋友啊，你不会是……喜欢男的吧！哈哈！

[最后一张，突然出现路佳佳和Andy的亲密合影。

路佳佳我！结！婚！了！

***

张明亮（错愕、沮丧、最终冷静）恭喜你，路佳佳。这是你先生？他是美国人？跟我说说他，我看看配不配得上你。

路佳佳是美国人，叫Andy。（兴奋地）我们一起巡演，开着旅行车，沿着66号公路往西岸走，他居然看到路口就转弯，一会儿往北，一会儿往南，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不知道，走到哪里就算哪里，他超级可爱！有一天，我早上还没睡醒，嘴巴里臭臭的，他就像一只大沙皮狗爬过来，吻着我说：“亲爱的！你真漂亮！你的雀斑，你的眼屎，你的一切，我都爱到不行！”后来他突然向我求婚，没准备戒指，就拿了个可口可乐的易拉罐拉环，好特别！（大声）我对他没有抵抗力……（收敛地）结婚的决定有些仓促，但是爱情来的时候，我不能逃！

张明亮恭喜你啊，找到了幸福。美好的婚姻，确实是人生的成就，我从心里为你高兴！可惜，婚礼我可能没办法参加……

路佳佳谢谢你……我们没有婚礼，我怀孕了，我和Andy马上要搬到加州，生一个阳光宝宝。

***

路佳佳 Dear明亮，我们一家三口在旧金山向你致以最温暖的新年祝福，新年快乐！Andy & Lulu 携我们的小天使Vivian。

张明亮佳佳，新年快乐！谢谢你寄来的贺卡。照片上看你一点没变，有了几分成熟，你女儿真漂亮，长得像你。看得出来你很满足，也很快乐。好好生活。祝福你们。

***

[影像：张明亮在办公室查资料，在会议室演讲，在工地爬脚手架，在火车上，在机舱里，在球场踢足球，在夜晚的北京大街上跑步……交叉反复呈现出时间在流逝……

路佳佳 ……各位亲爱的朋友，想借这一张卡片与您分享我们的喜悦，我们的小女儿Eva上个月已经平安健康地来到人间，现在我们是幸福快乐的五口之家。Andy和Lulu携Vivian及Eva还有我们的狗Turbo从阳光明媚的旧金山敬上。

***

张明亮佳佳你好，报告你一个好消息，我被提拔为设计室副主任了。

路佳佳明亮，祝贺！已经很久很久没收到你的信了，看到这封信，心里涌起一阵惊喜。明亮，是惊喜哦！你最近还好吗？全家都还好吗？

张明亮爸爸妈妈身体开始不太好了。我爸退休以后，整天在家里闷着，他以前身体很好，一退休，倒是一大堆病。我妈以前最不喜欢他出门，好像是怕他出去沾花惹草似的，现在，倒天天催他出门遛弯了。

路佳佳这些鱼油给你父母，（整整二十瓶），你也应该吃，要相信这里边的各种微量元素，对身体很有帮助。如果还需要其他的帮助，记得告诉我。

张明亮这些鱼油，我爸我妈加上我可以吃很多年了吧。你要真想帮我……那就帮我找个媳妇吧！家庭的稳定也有利于我的工作。不然我提不了主任，他們会认为我的性格不够稳定。（大声）我取向没有问题！我就是要找个媳妇儿！

[尴尬的沉默……

***

路佳佳明亮，新年快乐！这一年过得不容易，谢谢你出差那么忙，还抽空去看我妈妈。她说你沉稳多了。我最近还好，有个惊喜，不过还是先保密。

张明亮新年快乐！这几年我偶尔去看你妈妈。她没怎么变老，还是那么漂亮。惊喜？我猜……你是怀上第三个宝宝了吧？我也有个惊喜，我的人生大事完成啦！春节我们家很可能双喜临门，我要结婚，而且据说我可能真的要当室主任了。

路佳佳（沉默许久……）哇，确实是大大的惊喜！恭喜恭喜！我很好奇这些年你的性是怎么解决的？（大喊）我放心啦！我没怀孕，Andy忙，我也很忙。我开始参与一些舞台设计工作，怎么会有时间呢！

[灯光暗，路佳佳打电话的声音：“对不起，我需要改签机票，旧金山飞北京的单程请帮我改成往返，回程日期……哦对不起，不要往返了，麻烦请帮我取消，全部取消，谢谢。”

***

张明亮佳佳，谢谢你的大礼！24寸的大彩电、录像机，还有一个Walkman，我省了很多钱知道吗？我去友谊商店提货的时候，门口有人直接要给我三万块钱，让我把这些东西卖给他！不过，那个Walkman我送给局长了，我没什么用处，我现在已经是室主任了，带着它很不稳重。局长的儿子在上高中，他特开心。你看我现在成熟了很多吧？你不生气我把你的礼物转送别人吧？

路佳佳 Wow！你的变化真大！你不是那个……中国人的话怎么说，我想想……榆木脑袋了。我送你的东西就是你的啊，恭喜你让它物尽其用。

***

张明亮路佳佳，六个月了，我成为部里第一个被破格提拔的副总设计师，副司级待遇！我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想当工人。现在想想真的要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你在哪里？我知道消息的第一秒，我只想到你了。

路佳佳我在做模型。谢谢你知道的第一秒想到的是我。我很开心，我在一个男人的成长史上，那么小就埋下了激励的种子。

张明亮我不得不赶快给你回信，不是激励的种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反正你这样说让我不是滋味。

路佳佳你喝咖啡吗？是咖啡的滋味吗？卡布奇诺、蓝山……还是纯正曼特宁？

张明亮你说的什么呀？那么多，我还真没去过咖啡馆。不过如果你回来，我想去。

路佳佳喂，在美国有条法律讲的是精神出轨，你不要勾引我。

张明亮你太坏了，资本主义世界的女人，太坏了。我没有勾引你，我只是想和你喝一杯咖啡。

路佳佳哈哈，把你吓成这个样子。我们已经喝啦。但是你说我是不是激励了你？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成了大官了？哦……对不起，不需要我用“政府公职人员”来形容你吧？

张明亮不，不是什么官。我是理解到了你妈妈告诉你的话，中国需要知识分子。

路佳佳哇，知识分子耶！我得去查一查，看看美国什么样的人才可以自称知识分子，是不是一些领袖之类的人物。

张明亮路佳佳，你离我很远，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的话，我总是有看不明白的地方。

路佳佳你还是榆木脑袋。

张明亮好吧，那你就叫我榆木脑袋吧。我很开心，曾经我们一起去的天坛周围，有一个我主持的设计建立起来了，我希望它是一个地标！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因为那是我小时候跟一个女孩躺在草地上看蓝天的地方。

路佳佳谢谢你，我那天跑到中央公园，我也躺下来了，唉……天真的很蓝。

张明亮路佳佳，我觉得你现在不开心。是我有点敏感吗？我们再读读这句诗吧：“下面涌着清澈的碧波，上面撒着金色的阳光……”

路佳佳你说我不开心，我真不习惯你这么说。你凭什么说我不开心啊。我们最近通信太频繁，你太太会不会不开心？

张明亮她很好。她知道你，但她不知道我们一直在通信。这没什么，现在你是我最重要的好朋友。

路佳佳你也是我最重要的好朋友。

***

路佳佳明亮，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第一个舞台剧设计昨天在百老汇首演了。

张明亮路佳佳，你真了不起。能告诉我你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吗？

路佳佳拿托尼奖！

***

张明亮佳佳，我有点沮丧。我的目标本来是当总工程师，当副总设计师都三年了，这次仍然不是我。

路佳佳不是你？

张明亮不是。是一个哈佛留学回来的家伙，他比我还小两岁。可是我这些年更努力啊。幸亏有你，我没法跟任何人说这些。

路佳佳其实这些你可以跟你太太聊聊，她应该能够让你舒服一点。

张明亮佳佳，我不能告诉她，男人应该坚强，不，应该很成熟，我不需要她知道这些。我一直在以一个有责任的男人的形象，给我的家庭做一个榜样。

路佳佳人生的目标不是用鞭子鞭打自己成为更强的人，你觉得呢？

张明亮人生的目标，不就是应该成为越来越强，越来越有担当的人吗？

路佳佳跟你分享一个我对于强的理解，当年那个画了我的男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活下来，上帝保佑他还活着。他就是为了更强啊，为了更强，有时候是一个毒素，会让你忘记活着的意义和动机。活着是为了让我们的周围更好或者更美，更强不是目的。小小的建议，尤其对男人。你会折断的。

张明亮路佳佳啊路佳佳，我看到你的这些信，我有点儿懵。它对我来说有点像毒品，因为我太想跟一个遥远的人分享我的心情。

路佳佳你当年说得很对，很多说不出的话，要写在信里。马上到下一个世纪了，我想准备一台笔记本电脑给你，但是你又拿去送给局长怎么办？

张明亮你那么不相信我？

***

路佳佳筆记本电脑奉上。我帮你注册了一个邮箱，我也有，以后我们可以用电子邮件，每天都可以即时知道对方的消息了！！

张明亮我真开心，我走在了时代的前列，整个部里，我第一个用上笔记本电脑。部长经常过来看。你知道，我们没有经费给每个人配备笔记本电脑，但是大家都提醒我说，不要把大蠕虫招来。

路佳佳大蠕虫是什么？

张明亮千年蠕虫啊，他们妒忌我。哈哈哈哈！快到千禧年了，问你全家好，问你的先生好！你先生也早就知道我了吧？

路佳佳哦……我忘了告诉你，八年前我们分手了。

[当年路佳佳退机票的画外音再次响起。叠入新世纪狂欢的影像。

[影像呈现：千禧夜的北京街头，傍晚至全黑，天空飘着雪花。张明亮独自走在路上，步履缓慢，若有所思，他抬头看了看周围，决定过到马路另一边。突然，远处一辆汽车急速开过来，敞篷吉普，车上放着音乐，司机狂按着喇叭，车上狂欢的人向四面八方尖叫，一个姑娘看见被吓到的张明亮，大声朝他喊：“喂！你也在这里呀！”张明亮伸手挡着车灯刺眼的光线，又仔细看了看，并不认识这个姑娘，但是又本能地冲着已经开远的车子喊了声“啊！你也在啊！”……周围又恢复了安静，刚才那一幕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他继续走进雪夜……北京千禧年庆祝的人群欢呼渐显，热烈非常……

[暗场。

第三幕

[时间：2000 - 2015。北京、纽约。

[以下皆为邮件。

张明亮佳佳，你在哪儿？我要马上见到你！那天晚上，真的是你吗？！你怎么会忽然出现？看见你的时候，我以为我在做梦，我一动不敢动，我怕我呼吸一下，你就会消失！坦白说，这个疯狂的场景，我一点儿都不陌生，它曾经在我头脑里出现过很多次。但早晨醒来的时候，只有我自己，浑身冰冷，我想我真的是做了一场梦！可是我看到了你的头发，我的胸口粘着你的头发，我是不是疯了！是你吗？你来过吗？

路佳佳明亮，是我！我来了，来过。你在那儿，我也在那儿，我胳膊上是你手指的淤青。坦白说，这个疯狂的场景我一点儿都不陌生，它曾经在我的头脑里出现过很多次，但我没想到它真的会发生。我已经离开北京了，在你熟睡的时候，我学着像一只猫一样下床，像一只猫一样离开，甚至都没有洗漱。在机场，我去盥洗室梳洗，我一直看着镜子，又在恍惚，担心你是不是追过来了……我很开心你没有。

***

张明亮你怎么会在北京？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路佳佳送我妈妈回广州，在广州我突然有剧烈的冲动要去北京，我有一些不安，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以为是我20年不回北京了，也不是。可是我没敢告诉你，我当然怕。每一个地方都让我想起你。足以把我这么多年封存的掀翻。我不知道学校要拆，我只是很不安。可是这么大的北京，那么多人，那么大的地球，那么多人，那么多时间，我不是早十分钟，或者晚十分钟，我就遇见你了。遇见就遇见了，那些事都控制不了，就是控制不了。对不起，这样不对，我们太冲动。

张明亮冲动？我们两个在一起有多契合你知道吗？相处的那十几个小时让我觉得这二十年的生活才刚从那个时刻开始！我为什么要鬼使神差就拐到学校操场呢？我该庆幸我选在那天去给儿子的老师送礼，我该庆幸我没找到人，我该庆幸到处弥漫的千禧气氛让我心里烦闷，才走到了学校的操场！这些年，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算了吧，只跟你做信纸上的朋友，过自己的生活，负自己该负的责任，我们两个都在小心翼翼地牵挂着对方，又回避着对方，可是一切都平静的时候，当我觉得我错过的永远就是错过的时候，你就这么出现了！佳佳，我想再见到你！

路佳佳够了，够了，都够了。见面就够了。我们都没有丢掉什么。足够了。把它当作一部我们都想看的电影，或者一起看天的一个梦。OK？我们人到中年，我们比别人幸运，我们在各自的生活轨迹里，还能，哪怕就一次，我们拾起了对方。把它当作没发生吧！或者，发生过。记住，OK？你看过《廊桥遗梦》吗？继续你的生活。

张明亮发生了！就是发生过！你在美国已经学会欺骗自己了，对吗？我不能骗自己，我做不到，（大喊）我做不到！！！

***

[路佳佳陆续收到张明亮的邮件，但没有回复。

张明亮你总是不回信，我特别不安。我想起你上封信，你说不安，我更不安。可是你为什么不安呢？

张明亮你不回，你还是不回。我已经让我的生活努力回到轨道上，我要去上海出趟差，考虑一些事情。我以那样一个方式进入了一个新的千年，以前没有过的、破坏规则的事，原来它很好。它也是在轨道上，我想我也许要接受一个新的破坏规则的事。千禧年，希望给我一个新的动力。

张明亮我在上海想这些事儿。我走着路竟然在街道上闻到了桂花的香味。这一辈子……你看，我开始想这一辈子了，我自己都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这一辈子，我第一次不是为了闻花香，而闻到了花的香味。我的心疼了一下，就那么疼起来。我多想，我闻到花香的时候……我能告诉你。我于是坐下来在上海的街边喝了个茶，这些小馆子原来上海街头有很多。我从不知道茶具上绘着粉色的玫瑰，那么好看，还有雕着花的小银勺儿放在边上。我感觉到了傍晚的风，我看见上海街头漂漂亮亮走来走去的情侣。

[影像呈现各种情侣，年轻的、肥胖的，都很漂亮。

张明亮我好像人跳出来，在半空中，看到我也拉着一个叫路佳佳的人的手，散步，拿着小银勺喝茶……呃，我精神出轨了，没有办法。感谢上海，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开始感谢另外一个城市了，在我开始“奶油”的时候。哦，我是个老“奶油”。

张明亮佳佳，你是还在生气啊？我报告了，我已经回到轨道了。我回到北京了，我做了一个选择，我辞职了，我走到新的千禧年里。我去了一家叫亿禾斗的房地产公司，担任华北区总裁，我爱人很支持我。我要去赚点钱，让孩子们以后用小银勺喝茶。

张明亮佳佳，真的，你不该不给我回信，我越来越不安，你给我回一个字就好。

路佳佳一切都好，勿念，阖家平安！工作加油！

张明亮好。十四个字，我记下了。

***

[ 911新闻背景声音……

张明亮路佳佳！你在纽约吗？你办公室的电话没人接，手机也不通，你在纽约吗？我的邮件你收到了吗？

张明亮你到底在哪里？看到后无论如何请回复！

张明亮又是一天，又是一天！请回复我，你在哪里？如果邮件无效，我应该会收到退信，但是没有，你在哪里？……天哪！请你哪怕回复一个单词都好！上帝惩罚我这个不信教的人，我不知道该跟谁去说。

张明亮你的电话还是不通，电视新闻说，纽约的电力、通讯系统都恢复正常了，你到底在哪里！我今天去过美国大使馆，他们让我留下你的信息了，但是他们暂时无法答复！我今天去美国大使馆了！好多趟！不是一次！你在哪里！！！

***

路佳佳谢谢你的邮件。我和家人一切平安。上帝保佑美国。

张明亮天哪！平安，平安……平安真是个好词。我太感谢了，平安。我从来不知道我们之间有可能会不平安。天啊，感谢，平安。

路佳佳是的。你好，明亮。我在纽约。我和女儿们平安。我参加了救护，我的朋友们在双子塔里，这些天为了他们的平安，我已经两天没有回到我的公寓。上帝！我为了忘记告诉你而道歉，但是我平安，我们中间目前……平安。谢谢你在。

***

张明亮我人生没有失态过，我今天失态了。

[张明亮正在着急路佳佳的安危，坐在电脑前极度担忧……年轻人上……

年轻人总裁，借点钱给我吧。

张明亮你为什么要借钱？

年轻人我和我女朋友准备放两天假，去九寨沟，你可以扣我下个月和下下个月的工资。

张明亮你疯了？！你要请假去九寨沟！还敢跟我借钱！（暴怒）你给我出去！出去！！

***

张明亮 Dear Lulu，Merry Christmas & Happy New Year！From Zhang Mingliang & Family.

路佳佳新年快乐，明亮！也祝你和全家新年快乐！你英文不錯啊。

张明亮噢，是我爱人写的。现在我们家里我爱人英文最好，其次是我儿子，最后才是我。她为了儿子出国留学，想要陪读，现在就开始准备了。

路佳佳她是个好太太。（停顿）你是个好丈夫，不会给她各种人生的麻烦。祝福你们，真好。

张明亮不会给她……麻烦？你有什么麻烦吗？

路佳佳一切都正常，上帝保佑纽约。

***

张明亮我问你妈了，你打官司？！你到底有什么麻烦？

路佳佳哦，你还是个“奶油”侦探！Andy出现了，他来跟我争夺两个女儿的监护权。当时我们没有去教堂，也没去市政厅，所以说我们不存在离婚，但是孩子是共同造出来的。他现在要孩子归他。What the Hell！我当然不干！但是他告我的理由竟然是疏于照看儿女以及没有很好地行使监护人责任！

张明亮这都什么理由啊，这么多年他都不在孩子们身边，我完全不懂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的逻辑。他一定不会有胜算！

路佳佳这个你和我说了都不算，有法律。我给你解释一下，美国的法律可能不像你理解的那样简单。这么多年我所在的圈子不大，我手头拮据借过钱，我出差去演出有时候二十天不在家，我也让孩子们转过学。没有底线的律师会把这一切当作我的过失，或者他们可能还会挖出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但是看起来似乎还有点肮脏。而最根本的是我不想上法庭，让孩子们看见我和她们的父亲在打官司、在厮杀。我不想在她们的心里埋下不安，我更不想，我都没有机会让这种不安消失掉。

张明亮我能帮上些什么吗？我们的公司很大，我们的律师在国内非常厉害，他也有美国的留学背景。我是不是可以找他给你提供一些支持呢？我现在的工资很高，每个月的收入已经过10万人民币了，我去换美元，你给我一个账户我汇给你……

路佳佳（大笑）哈哈哈哈哈！美国人呢，再好的朋友之间，可以绝交，绝不借钱。借钱都去找银行哦！

张明亮啊？美国人不借钱吗？我第一次失态就是因为有人跟我借钱。

路佳佳什么？！你因为别人和你借钱失态？我很好奇你失态是什么样子。

张明亮没有啦，就是911那几天，其实主要是我心神不宁。这个孩子的父亲是我们公司在非洲开发项目的负责人，我也算是受他父母之托去管教他、照顾他，但是他的父母每月都会给他一万块零花，他的工资也应该够他用，就算我不失态的话，也不会借给他，如果是我的孩子，我还会打他。

路佳佳不能打人。在美国，你如果因为这个惹上官司，你就肯定输了，因为你动手打孩子了。当然你有个好太太。谢谢你愿意给我钱。我需要的你给过我了，谢谢你的心。

***

[ 2008年5月。

路佳佳明亮，该我着急了，你应该在北京待着对吧？！你没有去四川出差对吧？我上网查了你们亿禾斗集团，我第一次上网查到它，真的很大，中国第一，你没有去你们四川的项目对不对？你没告诉过我你会换工作，对不对？你们也没有去那儿开什么会议，对不对？快回复！

张明亮佳佳，对不起，这两天我有点儿乱，我都没有上网，因为不仅仅是四川，我们都乱，我们这个国家。我没有去，我很想去，我很想参与到其中，但是我去不了。虽然中国有很多人去，但是这个阶段我们没有能去的经验。对，我们约定一下好吗？无论以后在中国或者美国，我们一定只要离开我们原来的环境就向对方报告一下，好吗？……道路全断了，部队在救灾，但是还无法完全开展工作，洪水雨水还在继续。

路佳佳我们今天捐款了，不多，几乎所有机构我都捐了。明亮，上帝保佑四川。你的邮件里那么焦虑，答应我，先爱护好自己才能爱护好别人。

张明亮我睡不着，我每天夜里都能想到，在每一块石头，每一片废墟下，也许就有一个人，或者一双眼睛，或者一颗跳动的心，在等待着有一双手能把石头挖开，把他们从那里拉出来……我就会吓醒。我想去搬那块石头，可是我又不能去，因为灾区不是我随便可以去搬石头的，我知道我会给别人带来更大的麻烦，我无能为力。我真希望黑暗中，那双手一直在，我希望我能成为那双手的一个小小成分，但是我无奈。

路佳佳如果有一天，我在黑暗中会看见你的手，我会心安。谢谢你对这个世界的爱。明亮，此时此刻越过半个地球我挽着你的手，感觉着在黑暗中你的眼睛。

***

[张明亮公司那两个年轻人溜达着上，男孩拉着女孩的手，路过赈灾捐款箱，两人看了看，犹豫。

男（问女孩）捐么？

女（瞧着他）有么？

男（上下翻兜）没。

女（也上下翻兜，一无所获，问男孩）那还捐么？

男捐。

女拿什么捐？

男（想了想，拉起女孩）走。

[两人来到流动献血车前，加入了排队的长龙。

***

路佳佳明亮，我又着急了，为什么我好几个月都没接到你的任何邮件呢？纽约的冬天很冷，我最近经常感到冷，我老是想……你的邮件为什么还没有来？是因为今年的冬天特别冷吗？

张明亮啊呀，佳佳，真对不起，我错了。我出了一点事，一点点而已。我想等事过去再告诉你，我想我不能不对你说真话。是这样，四川，我们的一个项目在地震中倒了，是不合格的工程……对，是学校。我们整个公司处在危机之中，我们内部在评估以及争执用什么方式处理。后来我的意见被采纳了，西南区整个团队，我们主动移交了司法。我去组建新的班子，这是个不讨好的事，但是我觉得我该去做。

路佳佳哦，你遇见大麻烦了。我真开心，你总算体验到人生啦！好在我找了一个吉普赛人给你推了罗盘，哇，她告诉我你会逢凶化吉化险为夷！我回来左思右想，你逢什么凶化什么险呢！没有啊，人生还是往前走。不过是你凭着良心让做错事的人被惩罚了，这是对的啊！你没有凶没有险，如果因为这个你受到一些人的责难甚至报复，这其实是上帝给你的恩宠，他给了你一个成为一个更坚强的人的机会，未必是更大的领导，但会让你成为一个更美好的男人！我真自豪，张明亮！我感觉到你有一点点乱和烦闷，但是你最后说，你该这样做，我真为你自豪！并且，你会安全的，那个吉普赛人说的。

张明亮佳佳，你怎么不说上帝保佑了，却把吉普赛女人找给我？！真的，你很棒，你用几句话化解了我心中的阴霾，我很开心！是的，我走在正确的人生路上！你呢？你的官司怎样了？我没有问，不代表我心里不牵挂。

路佳佳打完了，Andy胜了。但实质上我没有什么损失。两个孩子都已经成年了，其实Andy要走了监护权有什么意义呢？我猜想，Andy是不是要把遗产留给她们，害怕我分享，所以才非要拿走监护权？我觉得这件事情比较合乎情理。想到这儿我就开心了，原来我的女儿会拿到一笔钱！哈哈哈！张明亮，我觉得上帝对我真好，这个时候我的女儿尤其需要。上帝保佑我，还是佛祖？

张明亮我被你弄懵了，我真的懵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的女儿们尤其需要……她们没有工作吗？你突然想到什么了？这是什么逻辑？但是我感觉到你高兴，我也很高兴。哎，你说……既然眼下你不需要照顾孩子，比如你回趟广州吧，看看你妈妈好吗？我也可以出趟差，去趟广州！

路佳佳明亮……谢谢你要去广州。我的父亲走了以后，我极其心疼我的妈妈。如果我不在，你会去看她吗？

张明亮你不回来我也会去，我这个周末就去！

路佳佳哦，明亮，你太好了，我想再贪婪地问一句：你会经常去看她吗？

张明亮佳佳，你是在责备我没有经常去看她？我错了，其实在我闻到桂花香味之前，我真的似乎失去了看望亲人的能力，你相信我，我已经有了。谢谢那千禧年的桂花香。

路佳佳明亮，谢谢你，那一次，我们此生完满了，圆满了，美好了。它让我能够有勇气走我现在还能走的路了。告诉你，我的设计可能会获得今年的托尼奖。虽然我有点累，但是有你在看着我的妈妈、看着我，我就有力气迈开脚步，不停，不停。那么最后你告诉我，你的西南的事处理得好吗？

张明亮佳佳，谢谢你上次信中的那句话，我选择了正确的事情，并且我不会绝望。我被免职了。我提出移交司法的时候，我其实并不了解西南地区的负责人是我们控股股东的那家大企业的老总的外甥。我被免职了，我用这段时间去了一趟三亚，去潜水放松一下，结果我差点就死在海里。你知道，在水深十米的地方，你身上承受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要比平时大很多，我那天的深度是二十米，然后，一阵乱流，我和潜水伙伴失散了。那个时候，我周围没有别人，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气泡声。我就漂在那里，任由巨大的海流席卷而来的动势，把我推向脚下深不见底的一片大海。我当时觉得我完蛋了，我的气瓶已经快要没有空气，我呼吸越来越困难，我想到了你，想到了我爸妈，我爱人，我儿子，我觉得我已经死了！然后我的潜水电脑开始响起来，那个混沌的瞬间，听到那种“哔哔哔”的声音，就像是人间的召唤，我开始让自己冷静，平稳呼吸，让气瓶里剩下的每一立方厘米的空气都完全发挥它的作用，我不能上升太快，我心里很清楚，因为那样的话，我的肺会炸掉，但我又真的想立刻看到水面，看到岸，看到世界！看到你……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煎熬，每一分秒都是生死，但是你不能快，也不能停，不着急，也不放弃。强迫自己在心跳一百四十下的时候还慢慢呼吸，十九米，十七米，十五米，直到五米，四米，三米……我终于把头露出水面的时候，我知道我赢了。我能赢，我的公司也一定能赢……这件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不需要讓我爱人担心，当然更不需要让你担心。但是所有的危机过后，这件事我最想告诉的人，是你。我真的还想看到你。

路佳佳谢谢你，明亮。这个故事，你以后要讲给我的孩子们听。一定，拉个勾。

张明亮对，我也要讲给我的孩子听。

***

张明亮天哪！伟大的好消息！美国签证放宽了，我可以去纽约看你了！

路佳佳你先别来，我……我最近特别忙。

张明亮忙什么啊？你演你的戏，我就做一个乖乖的观众，在旁边听你说话，看着你，不可以吗？或者我可以买个票就在旁边看戏。

路佳佳没有，没有，乱七八糟的，求你……这段时间不要来。但是，明亮，帮我一个忙，很重要的忙，好吗？我们这几年一直在靠电子邮件联络。我有点老了，想小时候的那些，你帮个忙好吗？

张明亮你哪里会老？至少我们之间还不用说老吧？你说，帮什么忙？你不会说让我带着足球去纽约吧？我还能踢得动，但准头不如那个时候。

路佳佳哈哈哈！张明亮，来，我多想你把足球踢到我的脸上，但是不是这个事，你能写信给我吗？用手写，用纸写，我要看到你的字。还有，以前我们的信，你把它复印给我好吗？或者扫描也可以。

张明亮你要看我的字吗？我那个时候就不是书法家。但是我觉得你的提议很妙，我写信，太妙了，你也要给我回信，也是用写的！

路佳佳对，我们回信，我们写信，用写的。

***

张明亮佳佳。你又给了我一个机会，到街上去看有没有邮筒。你让我去想，去感觉到，我真是一个坏男人。我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陪我过日子。而你……陪了我一辈子。

路佳佳在纽约的一位华人，是位作家，他写过一首诗：“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他叫木心，我虽然不认识他，也许我曾经碰到过他：穿着裁剪得很好的但很旧的西装大衣，一个中国面孔的老绅士，安静地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那时我年轻，碰到了也不会注意，某些心境一定要到某个时刻才能懂得，可当你懂得的时候，或许一切都来不及了。珍惜你生命中的每一个人吧，我也一样。

张明亮木心，我知道他，已经去世了，他是桐乡人，我跟同事去过，他就是从那里走出去的。我还记得在那个清秀的小地方，听人讲到过他写的一句诗：“我愉快地步行回来，已经看过我的墓地。”佳佳，你要是有兴趣，以后我带你一起去桐乡看看吧！

路佳佳 “我愉快地步行回来，已经看过我的墓地”……先不聊了，好累啊。记着，我要收到你下一封用纸笔写的信，快一点儿。请用快递，加急！

***

张明亮佳佳，我准备给你写一封长的。因为三个月前，我父亲脑梗走了，他走得很突然，但并不痛苦。他应该挺满意自己的一辈子，但是我很难受，不仅仅是舍不得他，而是突然觉得，他们走了，前面就没有人挡着了，这以后，就轮到我们走在最前面了。我经历过生死，我不怕死，但是我很怕前面没有人的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一切都开始暗淡，有点褪色。两个月前，我爱人抱回来一只小狗，说是单位门口的一只流浪狗生的，如果没人管就会饿死。她们几个同事就一人分了一只，她说，她每天早点儿起床溜一趟狗，晚饭后这次归我遛。其实我心里不太愿意，可她那么喜欢小狗，我就当哄她高兴吧。没想到，我遛着遛着就遛出意思来了，每到晚上，我就带着小家伙上街，溜溜达达，散散漫漫，走累了就坐会儿，有时我跟它聊两句，有时就这么大眼儿瞪小眼儿地愣着。我就想起小时候，看见那些老爷子在街上溜达，东瞧瞧西看看，眯着眼睛晒太阳半天不动，那时我就奇怪：他们干什么呢？脑子里头在想事儿，还是一片空白？我就这么溜达着，我就想起我小时候在街上跑，又想起儿子小时候在街上跑，我想起佳佳在干嘛？在睡觉？在做饭？在看书？还是在溜达？还是在做设计？我一边溜达着一边想，孩子长大了，我送她去美国，我跟着我的爱人一起去美国，我们就在你的隔壁再建一座房子，好不好？我的爱人手艺很好，做饭好吃着呢。我们可以经常——经常看到，好不好？

[明亮乱想。

张明亮佳佳，上一封长信收到了吗？不会快递把它弄丢了吧！回复我。

***

路佳佳明亮，道歉！还是这样不辞而别了，而且，是最后一次。我终于等来了你的最后一封信，读着它描绘的美丽的未来，那将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你还记得我们在千禧年在学校见面吗？我说我不安，是因为在千禧年之前，我身上出了一次奇怪的疹子。这个疹子我每年都出现，每一次出现都比上一次出现的时间更长，它是一种免疫系统的遗传病，我父亲也是死在这个病上，我没有什么办法，只能把粉底越扑越厚，抓紧时间做我没有做完的事：安顿好两个女儿的生活，还有，尽可能多地陪伴你。幸好我们有了Email，我可以在求医问药的间歇，随时跟你聊聊天儿。

刚到纽约的时候，我住在布鲁克林，每天坐着火车过桥到曼哈顿时，车厢会“哐当哐当”地轻晃着，窗外东河的尽头是大海，环抱着曼哈顿岛，清晨与黄昏，水面升起薄雾，像是电影的画面，又像是在梦里。在那样的时刻，我总是会想起北京、想起你，好像一整个国家，我想念的人和事就只有你。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停止过想你。就在不久前，我去过北京，想跟这个虽然停驻时间不长，却在我生命中留下深深烙印的地方告别，我再一次回到了咱们学校的操场，千禧夜我们重逢的地方。我紧张地盯着操场的入口处，盼望着你的身影出现，又害怕你出现，我不愿意你看到我乱七八糟的脸，更不愿意你承受我最后的旅程，如果你出现我就只能逃跑了。上帝保佑！你没有。

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有你的信陪伴着我，它讲述的故事是两个人互相支撑、扶持着，才不怕往黑暗的地方走，走着走着，光亮就出现了，在光亮中，世界始终是我们最初和最深的爱，多么幸运，我曾经遇到过你，你的存在，你从始至终的存在，让我确定，我对这一生不仅没有怨言，而且深深感恩。

“蔚蓝的海面雾霭茫茫，孤独的帆儿闪着白光！它到遥远的异地寻找什么？它把什么抛弃在故乡？……”我要先走了，明亮，你别害怕，无论多遥远……我们，都会在一起。爱你的，佳佳。

***

[北京南锣鼓巷，一个男孩跟一个女孩一起走。

男孩咱俩网上都聊那么久了，还不行啊？

女孩哪儿久了？

男孩都一礼拜了吧。

女孩那也不行，我又不是来约的。

男孩我要是那飞行员你就不这么说了吧？

女孩我就喜欢飞行员！

男孩你可小心，现在骗子可多了，都冒充飞行员，实际上是夜店制服趴的小哥吧。

女孩是民航大楼旁边摇出来的！

[男孩指著旁边。

男孩喝酸奶吗？

女孩好啊，哎，喝了酸奶也不行啊我先说。

[两人拿着酸奶继续走……到一个小胡同旁边。

男孩走这边儿，前边儿人太多了。

女孩这里多黑啊。

男孩就是因为黑才来啊。

[男孩把女孩手上喝完的酸奶罐拿下来一起往路边一扔，拉着女孩往里走，过了一会儿，两人从胡同里出来，各自仍然处于兴奋状态。

男孩嘿嘿，跟我走吧。

女孩刚才那……不算。

男孩那怎么才算啊？

女孩反正就是不算，我要去找飞行员，我喜欢飞行员，拜拜！

[女孩快步离开，男孩不解，追上去。

***

张明亮佳，还好吗？你走了整一年了，我还继续活着，活着有意思，因为每一次想到你，心里还会疼，这一疼，我就踏实，我就知道，你还在。北京现在难得有几个蓝天。有一天，我路过天坛公园，拐了进去，我就躺在草坪上手枕着后脑勺，看着蓝天，它一会儿又变成海。太阳光不紧不慢地照，看累了，我索性闭上眼。有那么一个时刻，我真的希望自己就这么睡过去，再睁开眼，时间就回到40年前那个下午，你就躺在我旁边看着蓝天，我们后边的人生，还可以从头来过……佳佳，你在哪儿？看看我，看看我……路佳佳，我真的非常非常想念你。路佳佳，我爱你！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