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洋
我在原始丛林里造土纸。
一头名叫小丑的黄牛婆在帮我造土纸。
小丑之所以叫小丑,是因为贪吃一个隐蔽洞口旁边一大窝茅草被老虎咬断了尾巴,从此屁股后面就老是沾满了粪土,引来了一大群乌蝇上下飞舞,十分惹厌;山里人喜欢牵野号,才赐她如此芳名。
我没办法,后来我与她走得最近,只好时常在古潭里替她洗屁股。古潭隐匿在老虎坑茶山下,夏日正午,隐隐可窥一石头样的巨木横亘潭底。老表说,水浸千年松,搁起万年杉,这么说来,有可能是千年古木的化石了。
到处是大片小片正在开发的原始丛林——其实是数百年前的荒田,田埂围基历历可见,古田中的参天古树难于合抱。灌木乔木,针叶阔叶,拥拥挤挤、杂生竞长。林中有各类飞禽走兽,蛇虫蚁蝎,坚果浆果,还有数不清的珍贵药材。最高的那座山巅其实是一簇群峰:五座山峰参差错置,九仞悬崖笔立云天,酷似五指,终日云锁雾重难窥真容,人称五指峰,是谓地名。
据说方圆百里之人为攀山取宝,好些人落得终生残疾,有的连尸骨也没有捞回。
只有一个人活着回来,五指峰国营农场老虎坑作业区的队长凌义贵,据说他攀上五指峰采回来了一屋一世也用不完的药材,只不过磕掉了两颗门牙,才镶了两颗为人称道的大金牙,人称凌金牙。
凌金牙说起话来哼呀哼呀的,那青铜锈蚀的金牙凸出部位辐射出灿烂的光辉。他一边嗍茶一边用一枚甑刷梗,也就是刷锅用的锅刷针,往牙隙缝里挖撩勾挑,剔出一大坨一大坨的饭渣和牙垢,鼓漱一下,咕隆咕隆,色味俱佳地咽了下去,直至世纪末。
初来宝地,金牙看我戴副眼镜,就说我是“知识畚箕”,属于老弱病残妇孺一类,把我编入茶叶组。草草填了肚子,一人挎一只扁长的狗婆篓子,狗咬耗子上了山。金牙用牛梢子扫着低头耷脑的黄牛婆骂道,小丑拉破车,屎尿臭,快行呀,哼呀?又对我们说些节气不饶人的行话,这茶芽呀“三天是宝,三天过后是草”;这摘茶嘛,哼呀,不能掐,要拗,不然的话指甲有毒,这茶芽就再也长不出来了。
老工人中的那位独眼龙素喜欢混迹于我们之间,这一课的提调者便是他。路遇两犬交尾,独眼龙趁机打哑谜:“八张锄头共个陷,不像茶亭不像店,鲁班师傅少有见。”要我们这些“知识畚箕”浪猜。我们老猜不着,老工人都笑得很狡猾,独眼龙便遥指那交尾的双犬说:陷就是洞,母狗的洞。八张锄头就是狗的八只脚,这还猜不出?狗杂种德性甚高,又说,如果撒一把沙进去,恐怕这一辈子也拔不脱了。正要撒沙时,金牙便笑着踢了他一脚,独眼龙便狗颠屁股一样上了山。
哈——好大的雾呀,氤氤氲氲,弥天盈地。一切只呈现出轮廓,一切都似在雾海中航行。眼前是沾雨带露,一簇簇漫山遍野的山茶。放眼开去,墨绿墨绿的茶树层层爬上了山巅,隐入雾气中,像登天的绒梯。近前看,嫩条有一指长了,活似镶嵌在翡翠中的碧玉,玲珑剔透清新赏目,由不得浊气全消,返璞归真,产生一种净化出俗的神韵。有人在引颈低唱,歌声若隐若现,仿佛月光在綠叶中躲闪。独眼龙谓之画眉子叫,“哦嗬——哦嗬——”打起了山号子。歌声戛然而止,才知唱歌的是惹人怜爱的薇薇。这等美景韶华,双手翩起翩落,有如蛱蝶穿花,只是好景不长,这没完没了的采茶活计其实是极其简单的机械化运动,枯燥乏味至极。蹲着采吧,腿肚儿酸麻处就有了抗议,站起来采呢,娘的腰眼又实在委屈。尽管金牙说后生仔没有腰,腰的痛苦仍一寸寸地推进深入。更何况裤脚胸襟被沾湿了一大片,凉津津的,于是恼闷起来,干脆撇脱坐在狗婆篓子上,没人看见就一把把将老茶嫩叶统统捋了下来。娘赤脚,这活计绝非原来电影上看的那样有情趣。
幸亏有独眼龙,别看他一副歪瓜裂枣样,其实味道蛮好,他丝毫不怕犯忌,道出本地十恶:“一瘸二瞎三麻四癞五驼背六勾鼻七聋牯八矮牯九卷毛十拿疤”。十恶中他排行第二。他指着自己的独眼,说这是砍伐时被树枝戳瞎的,出了一公碗血,幸亏是金牙用金狗子毛止了血,才救了他的命。他涨红着脸,竭力在阐述什么哲理。譬如我们的何场长,脸上就有麻;你们的张——他指着我说,天生的卷毛;还有矮牯头,这些都是坏人吗?大家全笑起来,渐渐很融洽了,方减轻了劳动强度。
休息了,又叫摆张。出工、休息、开会、吃饭、拉屎、屙尿、睡觉,凡是人为的画面,名名堂堂都叫摆张。本地方言如此洗练,是很令人肃然起敬的。独眼龙口嚼一根草,告诉我们这叫什么草那叫什么花,这是什么菌那是什么果。经他一说,百草都是药,好吃的真不少。从大水坑到老虎坑,一张嘴巴没有停。老虎坑据说是有虎的,其实也就是茅草特别多,一大窝一大窝的。山腰拐处有偌大一个老虎洞——曾经咬断了小丑尾巴的地方,金牙便时不时在这周围放铳猎野味,也算是敲山震虎,才把老虎撵跑了。仔细看去,洞中泉滴滴曲径通幽处,有两个进出口,不像是野兽出没地,倒像是独眼龙怪笑着说的“搞妹崽子的好所在”。于是引得猴婆、苦瓜妹、烂茄子等一拨儿女性,把耳朵捂起来,十个指头又悄悄留了八条缝。因为独眼龙的提示,我后来差点就与薇薇在那个老虎洞里彻胆风流地搞了一回妹崽子。
浓雾中的太阳像一只巨大的蛋黄,光芒在雾中散射,把浓雾染成金黄金黄,把人世间弄得混混沌沌的,许久许久,雾终于散尽了,露出了紫微微的天空,灿烂的阳光如无数急剧旋转的车轮,令人头昏目眩地辐射下来,人们胸前的领袖像章也跟着璀璨得刺眼。站在老虎坑上往下煞是好看。百合花雪白雪白,杜鹃花火红火红,吊金钟金黄金黄,黄花菜无处不长无处不开,山楂子山梨子野娜苞,片片佳木鹅黄嫩绿杂色纷陈,简直是一幅展开的巨毯;眯一眯眼,更像是一头伏踞在那儿的毛色斑斓的巨虎,看着看着,也就忘记了世上的一切。
山里的天气乍暖又寒,本来青天无片云,山风一吹就来了。先是一朵,接着是两朵、三朵,随后便成百朵成千朵……忽而又如散兵游勇在帅旗下浩浩荡荡聚拢聚拢,整个天空便黑了下来,像天老爷撒尿,时大时小,凄凄惨惨,连日不开。
节气不饶人,春夏秋茶三季九次,摆张照样进行。每人发了斗笠、蓑衣或尼龙纸,着了草鞋进山。沿路走去,暗绿掩映中缭绕着一抹如云如雾的雨烟,像凝结了,不复消散。置身其中,一天下来身上能拧出半盆水。这时摘茶叶大多是糊弄。金牙很着急,为了保证青茶的数量和质量,便守在茶棚里过秤,半天规定一平篓,大约不少于十五斤鲜茶。卷毛古怪多,秤茶时将雨具石牯之类秘藏于茶叶之下,秤完茶再悄悄偷出来。南郭先生的徒弟一多,金牙也就奈何不得。自从发现了老虎坑上的老虎洞,无论大雨小雨风天阴晴,男知青们只管进去偷享棋牌乐,只苦了老茶工。时近中午,我们才装腔作势,背着满满一狗婆篓的青茶,捂着腰,哼呀哈的,回到茶棚午炊。茶棚里还有几口深浅不一的铁锅,是用来杀青,烘焙茶叶的。一灶一灶火势递减,直到茶叶呈银灰色,就是上好的云雾茶了;然后用土纸包扎好,一摞一摞堆得小山似的。
小丑阿黄自然不会揭发我们偷工减料,撅着臭屁股,默默地拉着满满一车的炊具和茶叶,吱呀扭地回到了作业区。
我回到自己的角落,正要摆张,远远一隅飘来一缕二胡《良宵》,当地叫勾筒。乐感虽不甚优,却别有一番哀伤情调,万籁俱寂,勾筒声声入耳。我好生疑惑,这勾筒的主子是谁呢?是谁……噫!管他呢,别耽误了夜眠……
金牙作为一队之长,总善于调度安排,春茶完了又领我们去砍竹笋。平生第一次知道——竹子不好造土纸,竹笋才最宜造土纸。所谓竹笋,其实是未长真叶的嫩竹,长了真叶,哪怕是一小片叶芽儿,也是竹而不是笋了。谷雨一过,万千玉笋笔立云天,高矮肥瘦至此定格,永远都是这个高度了,便急着向青少年期过渡,时值黄金佳期,正好作为造土纸的原料。把竹笋放平,腰斩除青,截短成捆,置入石灰池沤烂,就可造纸了。
为什么要造土纸呢?金牙说,土纸要得紧哩,土纸一日不得少哩,土纸是个宝哩。说白了就是,蒙窗户要土纸吧,包茶叶要土纸吧,副食品店包糖包果包东包西少不得土纸吧?最最要命的是,山里妇人祖祖辈辈来月经了,都是用布条裹着益母草灰来捱过的,哼呀,你说呀,这土纸是不是个宝呀?哪像你们城里来的女娃子,手上有几吊钱,哼呀,每次从家里来都大包大捆的,以为是什么精贵,打开一看,哼呀,全都是月经纸呀,哈?金牙的话让男的笑得东倒西歪,让女的羞得像一块块红布。
时令如箭,逼我们上山,横七竖八杀伐一气,比起摘茶别有一番风味。因为久淫,竹笋细嫩,一刀下去,竹梢往往凌空猝下,加速度地朝头上砸来,所以万不能瞻首观望,只管死心塌地杀去,免得日后与独眼龙为伍。竹笋家族一片哀声,尾梢炸弹般向我们报复,后脑脊背腰臀被炸得麻辣酱似的,偶尔运气不佳,便皮崩肉窜。还有削去竹节上那半裹的竹衣也要特别当心,内中往往就是蜈蚣的老巢,弄不好小命便玩完了。独眼龙向来干活粗鲁,被咬过几次。一次用金牙的无名肿毒药水,另一次则用公鸡冠上的血治愈。说也怪,任凭再伟大的蜈蚣在壁沿上,公鸡一啼,它便筛糠似的落下被啄了去。一物降一物,想必是天老爷早算计好的。
竹笋尸横遍野了,还得一根根弄下山腰路口。这活不费力,轻轻一拨便顺着湿漉漉的芦基芦草流星赶月般急速滑下。上下左右都是人,一个躲闪不及当了肉靶子,就要不同程度地摆张了。一天下来,浑身上下无一根干纱。娘赤脚,独眼龙说得好,连锥子毛都是湿的。摆张休息了,男女瑟缩在大石崖下,个个清汤挂面目迷五色,如丧考妣。尤其是薇薇,那身段该丰满该苗条全都恰到好处,眼下被湿衣一绷更像是上天打下凡间的美女蛇,胸前那两朵小蘑菇哟捂都捂不住,那美哟,莫说是独眼龙、凌金牙,就是本君我呀,眼睛都绿了哩。
摆张下班,个个都像安上了风火轮,忘命往作业区奔去,急急抢了木桶进澡寮子。澡寮子說是寮子,其实只隔了层道德的杉皮。独眼龙最喜欢独占那一格,有个洞洞,只容得下一只独眼。常能看到电影:白面馒头莲藕节。隔壁的猴婆似浑然有觉,便时常有狎浪的笑声。矮牯也观光过,被卷毛我揪了头发。无法解馋,只得忧忧地洗包皮卵。后来这艳洞越抠越大,再后来就不知被谁严严实实地打了补丁。金牙知道后笑骂过老独几次:“有什么好看的,眼饱肚中饥!”
金牙千篇一律地用了锅刷针挖撩勾挑,将饭渣牙垢极庄重极富滋味地咽下去后,然后呷一口茶,抡起打狗棍般的旱烟吧嗒吧嗒,鼻孔里烟雾缭绕。他正在算计还有几多石灰池没有盛满,还要砍几天竹笋。此时已到关键时刻,过了节气,竹笋乍吐枝叶,谓之真竹,那就只有喊皇天了。
依然是雾。所有的峰峦都隐没在云端里,好像戴了顶白帽子。老工人说:“山顶盖帽,起码有三天聊。”无疑是好兆头。这“帽”就预示着要下倾缸大雨;这“聊”就是摆张休息。大家额手相庆,那光景胜过了一切阴历阳历节。金牙没奈何,往往背了火铳上山寻点野味, 这就预示着可以打打牙祭敬一敬五脏庙了。
金牙是这一带有名的猎手,撵得满山遍野的野兽尽往他铳口上撞,老独说这绝活儿叫“赶山子”。猎杀最多的是山牛。我们吃过好几回,味道蛮好。说是山牛,可看着总觉得不像。山牛哪里是这么小的个头,还长着鹿一般树杈样的角?而且还知道拿茸角去卖好价钱?卷毛说那是鹿不叫山牛。老独便很鄙夷地说:“你晓我个锥,是山牛不是鹿。”说着又走了嘴:“是山牛不是肉。”连他自己也瞪个独眼笑将起来。
当然也猎过野猪,那怪物长两只獠牙:脾性乖戾,一发怒就拱将过来,一口咬断公碗粗的树,好吓人!还有豺狗,说得更可怖。豺狗专门对付家牛,掏牛的肛门,把肠子绕在树上,牛疼得乱蹦乱颠,挂了满树林花花白白的肠子直到疼死,豺狗便有美餐。只是到走也没看过。
猎麂子多是晚上,麂鸣似婴儿啼哭,很揪心,附近常听得见这般叫声。金牙出猎时必带了老独去,一人握一把长电筒,悄悄摸了过去,蓦地拧亮电光罩定,麂子便不敢走了,两只荧光眼定定对着电光,电光一晃移就跑了。所以两人像接力棒样一棒一棒将距离缩短。至三十米开处,金牙瞄着那双眼中间放一铳过去,麂子便百分之百殁了。猎这类大物当然不放铁砂,放“蓝籽”,即土制子弹。麂子肉又嫩又甜,煮一锅大家都能尝一点。也曾放过生,据说曾用套头活捉过一只。那尤物直跪在金牙面前淌泪水,原来是有孕在身。金牙怕造孽,便搽点刀创药给放生了,说得大家都有点心酸。
也猎过一只猴,用网。猴子是不能猎死的,否则太可惜。主要是想活吃猴脑,大补元气,此乃亲眼目击。做个木笼将猴头夹住,用铁皮开锯,猴儿作阴山鬼叫,让人毛骨悚然。去了天灵盖,就用勺子舀了波波动的脑浆吃,很像喝脓。老独说比豆腐脑好吃。只是脑浆不尽猴儿不死,兀自跳天索地,这回金牙绝不放生,也不怕观音老母咒。妹妹们嗷嗷作呕吐状,男人们也不敢向前,唯老独傻里呱叽凑前去连喝了两勺,咂咂嘴说有点咸腥味。剥了猴便熬猴骨,说是上好的跌打药。怪不得能治好何麻子娘老子的风湿寒腿。
老虎坑上还猎过鲢鲤甲,因此物眼睛不能视光,故也叫盲轮子。猎此物不用火铳,用脚锄。老虎坑有的是青茅,鲢鲤甲最爱啃噬草根。所到之处茅草皆风干枯萎。找到洞口,土也是新鲜的,金牙便叫老独死命挖,与动物争速度,直至拿获。此物肉甚酸,不中吃。只是那鳞甲有妙用,能治漆树过敏症。卷毛我得过一次漆疮,奇痒难熬,连锥子也肿得透明,金牙便赐了一片鳞甲让我自去刮痒,只一夜就好了,卷毛我好不谢恩。
也猎蛇,南蛇捉了一截截煮了吃,永不生痱子,还包治一切疖疱。金牙感兴趣的是五步蛇,咬一口五步之内就丧生,也叫斗方蛇。五步蛇口喙倒卷朝天,有菱形花纹呈败叶色,人极易遭其伏击。幸好这东西走动不灵,但仍不乏受害者。若被咬了,拿刀就砍患部,管他是手是足决不痛惜,为的是捡回一条性命,故山民多有残疾者。金牙备有蛇药,常手到擒来,活活地剐了肚肠,用短竹签一一撑开,盘一圈搁在文火上焙干,乃上好的药材。还有猎石拐,一只半斤八两不等,肉鲜味爽,至死难忘。石拐吼起来似牛鸣,卷毛我说是牛蛙。金牙有各种猎法,用网捞子、铁叉,或者干脆循声疾进似星丸跳纵扑抓过去,这尤物唯夏夜才来到人间,必得点燃了松明子翻山过涧去照,又叫照石拐。很累人,天交五鼓才能凯旋,只一次就烦透。
金牙的猎瘾很大,不过绝不耽误正业,而且常裹了老独做跟班。我们手艺太差,渐渐没了兴趣。
又摆张的时候情形有点异样,老独带了男的搞砍伐,金牙则携了铳,裹了娘们上老虎坑。
山有山规,锯子忌叫锯,叫铁皮;斧头不叫斧,叫铁子,绝不敢有悖,否则就有血光之灾。卷毛我偏叫斧头锯子,老独就有些恼。“铁子!”——“斧头!”“铁皮!”——“锯子!”一路上两人就抬起杠来。
其实山上锯子铁皮一样地锯,树的尸体照样噼里啪啦倒下,斧头铁子一样地削枝砍节,木屑们照样飞蝗似的射了出去。老独却老怨我们把树桩留得过高,浪费了树材。时近中午,老独把米倒入篝火旁的一个个立着的竹筒里,远远一旁烧饭去了。我们也就趁机乱搞一气。锯断的树枝被藤精死死缠住了,不得下来。山腰里,老独又哦嗬哦嗬地吆喝吃午饭。卷毛我猛发现还有棵树没过锯,便提了斧头乒乒乓乓杀将过去。一阵狂风袭来,还没等大伙醒过神来,一大片树就哗啦啦倒了下来,天光豁然大泻,周围一片空白,大伙全呆定了。老独气急败坏地爬了上来:“好哇,好哇!这下好哇!”老独揪下帽子乱跺脚,矮牯慢腾腾地近前打算收尸。没走几步,卷毛我地里鬼似的从树丛里钻了出来,吓人跳老高。原来倒下的树藤缠藤全搁在高高的树桩上了,底下留有一层空间,也算我命大。大伙割开焦竹饭筒吃黑饭,卷毛我面色如垩还癞蛤蟆撑台脚,说阎王爷看我没尝过女人的味道,不肯勾我的谱,着小鬼将我推了回来云云。虽然嘴硬,但有了这回报应,卷毛我就不再斧头锯子地犟嘴犟舌了。
吃了饭便倒在草丛里摆张。老虎坑那边不时传来嬉闹声,老独很醋地说:“我操,老虎坑又在茶园上滚腰把子了,卷毛,你说呢?”我并不搭这个茬,反而问那天天拉二胡的是谁,老独说也是背时鬼,凌金牙的本房族,老婆死后便发神经,隔夜在厨房背后的龟岩上扯勾筒,七月半回家挂纸去了。后来我才与背时鬼对上了号:病恹恹的人模鬼样,愁脸上罩一层霧,活像是一张没有对准焦距的照片。
整个下午老独似乎忘了砍伐,带我们去挖绣花针,炖瘦猪肉吃据说对肝炎有奇效,难怪山里肝炎绝迹。又带我们去捡菌子。因山顶盖帽落过几场透雨,菌子多得像满天繁星。有芦茎菌松树菌猫爪菌,王八什么的菌。有红的黄的花斑色的,也有灰的和白的。老独绝不让捡那些色泽艳丽的菌子,说此类大抵有毒,好吃的菌是灰的白的或棕色的,外表看来极平凡、朴素无比,似乎是上苍有意予人们什么启示似的。
下山时在山沟里濯脚,竟意外地发现了七叶一枝花。“七叶一枝花,生在深坑石壁下;哪个医生寻到它,药王菩萨老嗲嗲。”(嗲嗲即爷爷。)老独兴高采烈起来,说这是一种极有用的蛇药,包治一切无名肿毒,又对我道,如果寻到红花倒水莲,你的伤包管好得快。念完白又唱:“唔怕你骨头打得绵,我有红花倒水莲……”回去后卷毛我一一记在本子上,后来竟有几大本。
卷毛我伤筋动骨的事在同性中是小儿科,对妹妹们却不啻当头一击。尤其是猴婆和薇薇,来得如密梭。洗洗涮涮猴婆抢了去,密密麻麻的女针当属薇薇。矮牯也有功,是他第一个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救人的,薇薇也就心甘情愿地帮他缝补浆洗。矮牯三天两头往她屋里钻,捞回了抹不掉的笑纹。
接下来便是搞抚育,也就是植树造林。抚育过的幼林区往往看不到幼苗,盖因葳葳疯长的野草杂树吞噬了一切,故只有用长长的钩镰刀才能将其铲除。杂草丛中蛇虫蚁蝎什么名堂都有,但差点要了本君小命的却是一窝野山蜂。谁人能想到那鬼窝就筑在灌木丛中呢,我一刀挥去,杀它个倾巢出动,它们竟怒嘶着往我裤裆里钻,疼得我是跳天索地,就地十八滚。金牙大呼脱裤子脱裤子快脱裤子呀!一句话提醒痛中人,顾不了脸面不脸面的,慌忙脱了个赤裸,女的们呀的一声全遁了土,男的们便兴高采烈地围拢过来,呀呀呀地呀个不停。天老爷,俺的鸡呀蛋的全都肿得透明了。幸亏金牙是菩萨,拔了些许野山芋茎,糊涂了我整个下身,才救了我一条贱命。
中午,炊事员李太监赶着小丑送饭来了,听了咱的事,一个劲地想看我的裤裆,啧呀啧的,会不会影响生育哟,哼呀?操,这王八蛋竟也哼呀!
太监老担心我没生育了,念着经,赶着小丑走了。金牙操着打狗棍长的烟枪吧嗒吧嗒,哼呀,反正闲着没事,大家伙坐过来,开个短会吧。这个短会令所有的英雄气短,令所有的英雌有迤逦的遐想。议题是推荐选拔工农兵大学生的工作开始了,据调查,大部分男的家庭政审恐怕都过不了关——比如你吧,他用烟枪指着我说,你们说的张卷毛,父母亲都是反动学术权威,哼呀,现在还关在牛棚里嘞,别怪我,政审肯定是审都不用审的,所以嘛,报都不用报的,哼呀……只有个别男的——你们说的矮牯和几个女的——你们说的什么烂茄子、薇薇、猴婆、苦瓜妹,可能有希望,大家议一议吧,还要结合具体工作和学习表现嘛,哼呀,名额有限哟,哼呀,哼呀,哼呀……
男的们都很恨伙头李师傅,娘他完全一副太监造型,除了那颗可爱的酒糟鼻子之外,还有一张比女人屁股还白的脸,无褶皱亦无须,最是穷凶极恶。天天吃苦菜炒笋就够剔肠刮胃了,好容易盼来几块肉却要煎起来,留着慢慢吃,吃出肉蛆为止。
轮到我们打菜了,勺子如同装置了电子震动器,依稀可辨的肉末眼巴巴望着抖落了回去。女儿们的肉娘就变戏法似的格外多。太监喜欢摸那双有梅花坑的胖手,烂茄子就嘻嘻嘻嘻,伸了筷到菜盆里挑。猴婆苦瓜妹也嘻嘻嘻照了样去挑。一盆菜就翻了个身,翻得极有分寸。
李太监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主管出纳关——嘴。尅菜尚小,还要尅米。娘他做的饭向来好吃,深受金牙青睐。每次炖饭总要在沟渠里淘米,淘个老半天。沙粒自然淘去了,米也淘涨了,用筒子量米时又刮得凹下去,四两米只有三两半多。难怪说大灾三年饿不倒厨倌。老工人有家小厮守一块的多半自己开伙,几个吃食堂的因常佐以杂粮,肠胃不觉得怎么遭罪。我们都是伟男子大丈夫,虽被尅得厉害,也不愿当面争这口饿气。
太监素来疼女儿们,可就是无法疼到薇薇身上,遗憾得想自杀。薇薇是软面金刚,大面子跟谁都过得去,内心骨却处处设防,专为卷毛守身如玉。一夜,她屋里有包芋荷叶包着的油炸米馃,诱得男人们都往她屋里跑。我见她作皱眉西施状,便问咋回事。回答说是第三次送米馃了,前两次给扔了,如是再三是太监送的,说晚上送衣服来补让留着门,我说这东西不好吃,吃了不消化,一把给扔下了楼。矮牯见我俨然家长作风,当即便怏怏去了。数分钟后本君去小解,才发现迟了一步,米馃和芋荷叶都不见了,这回矮牯多半没有亏。但,也差点背了气,卷毛我当夜就宿在薇薇屋里!后来才知道醋吃得太多了,这纯是调包计,我是故意乔扮娇娘,美美耍了太监一顿。六月债还得快,翌日便有了戏文,卷毛我的出纳关明显又比常人吃了亏,只好装蒜。
终有一次,我们额手相庆,太监病了。原来是矮牯想讨好薇薇,故意帮她弄什么油炒糯米饭。这种饭干炒至熟,不加水,甚是解馋。因买了米不知怎样弄法,太监乐得效劳,还多浪费公家半斤猪油。薇薇端自己一份上楼来了,矮牯便与太监胡天胡地,趁机又浪费许多菜油。偏矮牯对酒功能特异,从来知饱不知醉,太监就栽在他手下:白脸成了红脸,鼻子成了茄子;临了矮牯趁机将肥皂水当开水给他解渴,这下便彻底将他收拾了。第二天大家没得早饭吃,太监躺在床上直哼哼,又打摆子又屙痢。没有法,只得回家小憩几天。
晚上不得不开了个会,由民主选举金牙拍板让薇薇接管了菜勺。于是佛号高喧:无量佛,阿弥陀佛,众皆称善不已。薇薇掌勺虽童叟无欺,因不谙刀工,故老赶不上趟,非得金牙帮厨不可。为了赢得声誉,其间还打了几次像样的牙祭,众人脸上平添了几许喜色。
正当想祈祷太监永远病下去的时候,薇薇突然也嚷病了,并万分坚决地辞去了这份美差,娘赤脚,这出纳关又不知要亏在谁手里。
薇薇虽有瘥色,却硬挺着上了山。采茶的集团向山下转移时薇薇却悄悄拐过了山坳。像早有默契似的,卷毛我也偷偷跟了去。薇薇如芙蓉着露盈盈欲滴地哭诉。
我敢发誓,老虎洞这地方远比美国花旗银行地下金库要安全可靠,否则绝不可能上演眼前即将发生的一幕。卷毛我颓然坐在地上,薇薇铺开了塑料薄膜。俩人對望着,女人的啜泣似乎比语言更能沟通心灵,才一顷刻间,俩人便藤缠树树缠藤,嘴唇就像熨斗一样互相乱烫,后来就缠倒在地上了。女的那一头散乱的秀发像墨般的黑云般的柔。灵魂与情感的厮杀亦似漩涡样逐渐上升愈拧愈紧。薇薇脸上红潮如涌,缓缓解开了身上拼凑的衣片,依稀听得见她那急切的含悲带泪的声音:“我给了你吧……我的处女宝,我给了你吧……”眼看着像剥春笋样衣裳越剥越薄,酥颈、香肩、玉白粉搓的胴体,那高高尖挺的两峰峦间,是一道迷人的阴影。薇薇侧过头闭着眼睛倒卧下去了,没有虚伪没有矫饰没有丑恶,她光着上身倒下去了……
面承玉颜,咫尺芳魂,只觉得喉头一阵阵发干,纵有金刚不乱之躯,一经入目也魂蚀魄消了。
——“动手吧,快动手吧……”似紫燕呢喃,薇薇在哀求,“结婚吧,我们现在就结婚吧……”
听得见重浊的喘息,地球该出轨了吧!我似患了精神阳萎症跪在她两足前:“薇薇,有了孩子……我们就永远钉死在这地方……”我期期艾艾说着,俯下了头,向抽掉了金腰带的维纳斯最美最隐秘之处闻去。那地方似乎明显感觉到在激动,好像要说话要叫喊!薇薇高昂的酥胸在剧烈起伏,两腿不停地扭动扭动。一着情愫,竟然如斯!
卷毛我难忍难熬地扑了上去。眼看就是性骇然大波,很精彩,也就在我扑上去之时,没错,是同时!山后蓦地传来一声长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虎啸声!艳福修来终非易,还果真有虎!而且要归巢?卷毛我便裹了薇薇踉跄着弹了出来。女的在哭在挣扎,情愿一死!我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是遗憾是庆幸抑或是幸灾乐祸?娘赤脚至今仍说不清。总之,这一回我算是彻底堕落了。
幸好是逆风,我们命不该绝……
快过中秋了,雾月,看不清吴刚伐桂。
最后一趟秋茶摘完的时候,上面来了道紧急通知,说是传达中央特别重要文件——也就是当时所谓的林彪事件。这次会议非比寻常,场部所有的路口都派了哨位,闲杂人员一律不许接近。
传达结束后,何麻子哼啊呀地又说一大通,要大家回去狠批猛揭,要上挂下联,即上挂死靶子下联活靶子;要揭锅盖子不要捂盖子。蕴意甚是深沉,可惜我们都参不透。
卷毛我满以为机会来了,可以出出薇薇那口邪气了,寻思着该运动运动一下别人了。那个会拉二胡——扯勾筒的老工人也一反常态,隔三岔五来我屋里聊,暗中提供了许多炮弹。仇恨撩开了他那层神秘的迷雾,才知道他本有个如花似玉的老婆,那时得了肝炎卧病在床,老婆便来招呼他。因是本房族,金牙格外照顾她,丈夫好些了还让她留下来打杂。只是……几个月后竟怀上了细伢崽子。借瓜得子焉知非福,背时鬼自知没那能耐,很想报答一下这位恩人,便再三去问,有点明镜高悬的味道。女被告受不了枷棍伺候,来不及产下野蛋便一缕香魂坠深崖。他咯了血,差点跟了婆娘赴黄泉,从此便龟岩上夜夜良宵,梦中会佳人。那恩人,他影影绰绰怀疑是本房族的凌金牙叔公。
想不到凌金牙这般伟大人物还是个种子选手,作业区里只要上得架的妈妈女儿们,他都不含糊地烙上了凌记标号,而且质量很高,个个观音送子,俱是自己精彩的复制品:乌鸡眼、突兀头。
大字报糊了一围墙,标准的上挂下联。因可信程度高,众人包括矮牯都胆上生毛,不敢画押。卷毛我纯是小天真,骂众人都是草鸡、松包、软蛋,赫然题上了自己的大姓大名,很有点仗义执言泰山石敢当的味道。
凌金牙细细看去,因识字不多,只能猜个大意。老人家不惊不怒,好像在欣赏书法,越看越是笑,直笑得脸上铁青,牙巴骨跟着也挫得格崩山响。
偷鸡摸狗的事人人都有点,偶尔当游戏耍耍罢了,是谓隐私,本没啥不得了的,只是不能公诸于众。树争一张皮,佛争一炉香,连独眼龙都懂这个理。丈夫们自己屁股头不干净,自然不知是恨金牙还是恨卷毛好。怨只怨母鸡不叫公鸡不跳,篱笆不破狗不入,恨来恨去也只得自打自消。夜里,好几家同奏鸡禽兔畜人兽马犬锅盆碗盏交响曲,好些个当老婆做女儿的被整得作阴山鬼叫,好几天,女儿国的眼睛比水蜜桃要好看中吃。
凌金牙处变不惊,明知卷毛我是火烧赤壁,还低首下心请他写一幅欢迎何麻子一行的大红标语。我巴不得捅破天,也就当仁不让。
何麻子御驾亲征,脸上的星星像红宝石,态度是:哼呀、哼呀、哼呀……
独眼龙也偷偷来过一次,说我不会做人,一竹篙打翻一排人。症结是读书读得多,“料字念成科”。我便问什么意思,并着力灌黄汤给他喝。老独才嘻嘻嘻地亮了底牌。说凌金牙从来会做人,茶叶香菇兽中百味平时就烧香拜佛,还包治包好何妈妈的老寒腿,更不用说当年就是金牙上下撺掇扳倒老场长,何麻子何文书便摇身一变成为何场长。个中三昧谁人不晓?又说我这回肯定栽了,胳膊哪有大腿粗,鸡卵怎能撞赢石头牯?耗子舔猫鼻梁骨——找死!我闻言脖子一粗又硬颈:有理天下可走,无理寸步难行……
果不其然,隔了几天场部送来了半吨重的大字报,说我包藏祸心砍红旗,和帝修反遥相呼应!雷骤雨大吓死人。我不慌不忙,画个大老蟹作答,拼音字母是:看你横行到几时!
我屋里围一圈人,低劣的烟草味中是一片高頻率的咒骂和唏嘘声。矮牯学卷喇叭筒烟卷,老漏气老抽不着。猴婆也来过一次,脸拉得比往日更长。薇薇只会哭,事情因她而起,她不好与金牙质证,卷毛我也不愿抛出海底。眼看山雨欲来,事不关己的人都赶紧忙着钻被窝。
金牙屋里更多人,进进出出像赶圩。成天烟雾腾腾,像是失了火又刚刚扑灭过。烂茄子苦瓜妹作缄口金人,只一心争当纺织冠军。矮牯几处跑动,成天嘻嘻嘻嘻。工作组旋即也进驻了,说要揭什么锅盖。猴婆薇薇几个都被将了军,独独不提我的大名。这日子就很危险地搁置着,头上好像悬了一把什么什么的利剑。
卷毛我就是这时候帮小丑洗屁股的,其实我是最不愿意帮它洗屁股的,因为我最怕闻牛屎的臭味,那种臭是一种腥臭,臭得只往心里钻,闻来闻去就想作呕。但是我没办法,不洗也要洗,不洗就越发臭。金牙这时就叫我去挖陈年的牛栏粪,屎呀尿的紧紧团结在稻草上,不知道积存有多少年头了。明知是金牙整蛊我,也只好装聋作哑。我就像猪八戒一样,用勾耙一勾耙一勾耙地耙到牛车上,一个帮手都没有,鬼一样往茶园上送,说是有机肥最肥茶叶。从春分到夏至,茶叶倒不见得怎样肥,我却每天在古潭里帮小丑洗屁股,洗她的臭屁股。当然我也自臭难闻,也忍不住赤身裸体地跳进潭里去扑咚扑咚,全然没有注意到人家小丑也是个女性,正目不交睫地痴情地盯着我哩。我有点不好意思,当然更多的是同病相怜,于是就时常拔了嫩草一小撮一小撮去喂养她,小丑也就撒娇似的不停地扭动着兔子尾巴似的牛尾巴,屁股后面一只乌蝇都没有。
渐渐地,不但小丑不那么臭了,干活也使得上劲了,小丑也不那么丑了,那团结一致的牛栏粪也一点不觉得臭了,反而有一种芬芳的青草味,丝丝缕缕地沁入心脾。牛栏终于挖得见了底,铺着散发着稻花香的干黄草,我竟忘乎所以对牛弹琴,当然只是摆了个拉琴的姿势,奏出了至爱的《梁祝》小提琴协奏曲。奇怪的是,小丑竟也踏地踏的用了蹄子来伴奏……
卷毛我被押上了历史的审判台。
卷毛我的罪状罄竹难书。诸如茶叶底下埋石牯,老虎洞内棋牌乐,四时八节偷新茶,鸡鸣狗盗名名堂堂;甚至连止咳糖浆当饮料,用肥皂水渗米烧智病王太监的事也全都抖了出来。于是人声鼎沸,汇成一天怒潮,骂卷毛我调皮落索捣蛋鬼,水打沙公沿河下,红炮子穿心没好死,如是浪骂一通。
猴婆跟着发难了,一个劲地“他妈的×,他妈的×……”一个劲地挠人笑痒。
金牙颧骨上的毛痣蠕动着,要大家想想这是为什么,我为什么这么做,动机目的是什么,透过现象本质又是什么,他们背后肯定又有什么什么。这话就很值得咀嚼玩味,玩味嚼咀。
——“八公山上,草木皆兵……”有道是千目所视无疾而终,我也算是有种,竟能居危为安反唇相讥以守为攻。
“什么八公?什么兵?”太监大惑不解。
“锥子毛,听不懂,解释!”独眼龙歪了帽,承认自己不懂大家也不懂并打算虚心讨教。
于是我被迫上一堂历史课。众人便首次知道有晋朝这玩意和叱咤一时的苻坚苻融其人及八公地理风声鹤唳,听得有味忘乎所以笑出声来。
金牙每放一通政治理论导弹,我便“指鹿为马”“口蜜腹剑”地抛一地书袋子反导弹。
听众的兴趣激发了先生的热情,我愈加循循善诱诲人不倦,“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滔滔不绝口吐莲花。
太监“瓜牙瓜牙”不住地骂,我“爪牙爪牙”不停地解释,听众便嘻嘻哈哈没完没了地笑。不要上山摆张,天天故事会,人们笑脸上更著一层欢颜。金牙窝囊得难受,骂老独被人家牵了牛鼻公纯属饭桶一个,又斜睨太监一眼:“冇用!”完了便电话机嘎嘎响,惶惶搬救兵去了。
何麻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令牌上只两个字:搜!榨!
独眼龙很有点忸怩地叫开了我的门,随太监进到屋里。所幸徒有四壁,用不着怎样翻箱倒柜便一目了然。老独扭身要走,太监便认为秘密图纸坚壁清野了,主张挖地三尺。相持不下之际,太监猛发现纸糊的顶棚上有零星水渍,问我咋回事?我说天下本无事尔等自扰之。太监尖声怒喝,要我坦白交待。我便施展微笑运动,说也许是老鼠来月经了。老独忍不住不笑,忙别过脸去咬腮帮。太监恼羞成怒,爬上桌去扯天花板。结果大有所获,弄一身大批量的鼠屎。有古代的陈年瘪屎,近代的灰斑屎,当代的黑湿屎,不用放大镜便一望而知大同小异。太监乘兴而来满载而归,弄得满身鼠屎,一路“呸臭!呸臭!”回去了。
搜了又榨。是夜,会场四周燃起了松明火把,中央吊起了嗤嗤作响的大汽灯,俨然是屠宰场。卷毛我被两把临时磨得雪亮的打土豪的梭标押进了会场。太监的梭标瞄着我的后背心,老独因眼睛不好使,梭标老是走神,有时竟瞄着了太监,气得太监翻那黑少白多的白眼。
卷毛我作布尔什维克式置之度外状,着劲地软泡硬磨,企图故伎重演。太监便忙不迭作鸭公叫。老凌的金牙便因太监那“不是请客吃饭做文章”的语录鼓舞得大放异彩,颧骨上那颗毛痣也蠕动着几欲复活。
太监搬来一只新的杉木水桶吆喝着老独将我推搡跪在桶沿上,举双手,作努力投降状。我越举越低,似乎在举一副沉重的杠铃,脸上渐渐地没有了先前那种吊儿郎当的戏谑味道。
“伸直手,举高来!”太监不断有口实,不时地用梭标杆子敲击我的手骨,扑咚一声,我几次连人带桶滚翻在地。老独要去提扶,装着扶不动。太监鼠屎般大的黑眼仁一转,从厨房找来几只麻花碗,哐当一声砸个粉碎,逼我捋起裤腿,光着膝盖去跪那碎碴子。只一下,我就双手拜佛扑倒在地,就有吃惊的观众探着身子想看个究竟,金牙满脸飞金,状似如来佛祖——用力地伸曲五指:“嗨呀……不要装死嘛……哼呀……你不是很有本事吗?哼呀,看你能不能逃出我的五指峰!”太监便心领神会揪头发扯耳朵,提死狗一样将我提了起来。金牙眼一拐,老独不得不上前帮忙。太监两脚飞舞着,完美得像是马蹄子。偶尔不小心蹶子撂到老独脚骨上了,痛得俩人同时咧嘴唤唉哟。金牙看着窝囊,微笑着踱过去,瞄准我后背心就是一脚,那招式漂亮极了,足以踢倒乾坤。人,重重地倒下了,我那绺漂亮的卷毛便留在了金牙手里。
妹妹们都在哀悼,薇薇紧抿朱唇,扯下了胸前的紐扣。会场响起了“千万不要忘记”的口号,阿人阿狗阿鸡阿猫一齐高呼,也就有点惊天动地。
太监再次将卷毛我提了起来,将梭标横放在我两小腿上。老独有点变色,忙掉开了头。太监哼了一下,试了试脚,踩了上去。“啊——”我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声便昏厥了过去。
没有雾,一弯新月澹美地翘在冷漠的天宇上,布满陈年蛛网的窗棂下一杆梭标闪着青光游来移去。
牛棚里,小丑正一下一下地扭动着秃尾巴,喘着粗重的鼻息,将我从屎尿堆里一拱一拱地拱到干草堆上,并一直依偎在我身边。夜里下了场大雪,我一点也不知道。天刚亮时,几乎不能动弹,只觉得脸上痒痒的,热辣辣的。强行睁开眼,才知道是小丑在一下一下地舔着我的脸。我用手摸自己的脸,又感到脸上湿漉漉的,才发现是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脸上……
我渐渐地清醒过来。呵,小丑,我的好朋友,现在我们都是小丑了……我,我很久没有为你梳洗,替你抓虱子,也很久没有割嫩草喂你了。你不怪我吗?哦,天已经很冷了,你屁股上又沾满了牛粪,我已经没权利替你洗屁股了……什么?臭?很臭?不臭,一点也不臭。我喜欢你的粪,它一点也不臭。天下何处无草,世上何处无牛?牛是吃青草的,你的粪很干净,散发出淡淡的丝丝缕缕的清香,直沁我心脾哩,我太喜欢闻了,怎么会臭呢?
小丑侧着头,在听我说话,不停地眨动着长长的眼睫毛。我突然发现——我从来没有发现,她的眼睛又大又美,有一双无可争议的双眼皮。是呀,阿黄,都叫你是小丑,其实你一点都不丑,你的眼睛是那么诚实,那么善良,那么的灵动,那么的忧伤,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美丽更善良的眼睛了……
什么,我哭了?不,我没哭,我的傻小丑,我是高兴哩!……
卑贱的肉体,可诅咒的灵魂。无法理解所熟悉的生,也无法理解不熟悉的死,卷毛呀卷毛,就看你自己怎样把握自己了,谁也无能为力。老独送饭来的时候,我又昏过去了,小丑又再三再四地舔舐着那张惨兮兮的脸。那不叫脸,倒像是从白纸上剪下来贴在稻草堆上的皮,全是平面,没有立体感,且已贴死,绝不会移动一下。走过去,见他头皮上一片狼藉,草丛上有星星点点的血痕,一直沿到墙根下,墙上有一处血污……思维闪电般地将两者吻合起来:狗杂种,不堪凌迟,就这样交待了?
老独慌天忙地把情况报告了凌金牙。善良的金牙可不愿意与卷毛就此拜拜,他高瞻远瞩,说要提高警惕好好看守,让庸医来瞧瞧。这就是说,我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可怜老独属觉悟高的那一类,不得不起半夜睡五更为我站岗。老独闷闷地抽喇叭,一点玩笑也不开,木呆呆地站了一下,还是钻进牛棚来了。才进来一刻刻,远方忽然吐出一片耀眼惨白的火,尖利的闪电恨恨地剪碎漆黑的夜幕,透过树枝将天空割得支离破碎。大炮般的雷声疯狂炸响了,仿佛要将群山炸成齑粉。雨,瓢泼般泼下来了,如天老爷撒尿,淅沥淅沥无休无止,仿佛要把地球冲洗一番似的。我尚有精神尚能说话,却什么也不想说,用了手与阿黄调情。
老独问我怎样疼不疼?我说还可以,不致残废不会死。又问为何要自杀,我说不是想自杀是疼得受不了想撞昏过去。老独很尴尬地请我见谅,说实在过不了身不动手不行,只是虚以应付掩人耳目而已。我颇感激地拉拉他的手说,心里有数,老独良民大大的。老独便流了泪,心始泰然。老独说批斗当晚,金牙还亲自到我屋里翻查罪证,当翻阅到那厚厚几本笔记时,又啧啧啧啧地说卷毛难怪这么刁钻,本子上全是些对付人的办法。老独忙插嘴说他晓得,都是些药性歌村言俚语以及打鼓猜之类。金牙就用烟枪戳他骂他中毒太深了。
我唏嘘不语,金口不复启,兀自放平摆张不提。
兔死狗烹,金牙尚不开心,便拿大功臣开刀了,他认定知青中还有大名堂,文章还没有做完,决不能就此打一个句号。
我已经做出了榜样,不说看样子蹚不过混河。在一顿拳脚棍棒的启发教育下,矮牯终于吐露了实情,知青中是有一个反动组织,名曰“八大金刚!”联络地点也与样板戏中毫无二致:“有三百处哇——”只是少了那张极其珍贵的联络图,也就是金牙谓之屌纲领计划什么的。又一阵好打,直打得矮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惜矮牯决非联络员栾平之辈,根本没见过什么联络图,实在说不准图的去向。凭着垂死的记忆,总算也临时编造了十几大员毛兵蟹将,连蛤蟆老拐都没剩下一只,矮牯总算超脱了,金牙不再难为他了,老人家的利用率已达到了百分之百的饱和状了。
所有被指控的同伙都一视同仁,个个皮蹦肉窜山丹丹开花。虽远不及矮牯想象丰富,熬打不过的都供出实情,鸡鸣狗盗,嫖赌逍遥……
何麻子总算明白点什么了。娘赤脚的联络图屌纲领看来是永难见天日了……
我的伤势已痊愈了,不能守在家里吃老米,得去劳动改造,只是因问题严重尚未定性,仍须派人监视。派一人怕不安全,只得派俩人。这本是艰巨伟大光荣的任务,本应该无人敢去,殊不料招之即来人人踊跃报名参战。金牙便疑了心,仔细侦查,便知道监视者纯是当面凶狠应付,背地里实在是悠闲得可以,只是拿了梭标在草坪上跟我学写字,有时还帮我干活,上厕所卫生所餐所俱都跟着当保镖似的,欢天喜地拍巴掌打成一片。
金牙又笑了,两腮笑出个疑问号来。金牙想着不划算,白搭了两个强劳力不算,还平白增添了我的威风,遂下令解除了保镖职司。反正帽子在群众手里,还怕孙行者遁土不成?金牙思想豁然开朗,便将我编入了砍伐运输队——每天扛着“满山跑”上山去。定时定额定员,不怕你不服帖。
“满山跑”其实是一种人力运输车,丈八长把,安着木轮。将木头抬上车,用马钉、拖丝固牢,运输时将长长的车把压在山路上,身子蹲屈,顺着陡路从上至下自我调节左弯右拐势如破竹,不一会便将木头运下了山。身强体壮的老工人都乐意推“满山跑”,既威风又潇洒且以计件论休息时间多出其他工种一倍。金牙何等心肠,自然有意照顾我,当然也忘不了曾提供过军火给我的勾筒。
推“满山跑”是大运动量强劳力活。人说世上三般苦,挑担上岽挖烟土。扛着数十斤沉的“满山跑”上山岽,同时就吃两般苦。转过山坳又是山坳,上得山顶已然气喘力乏大汗淋漓,尽管如此亦不敢歇息,寒风一吹汗冷如冰,不得不即刻装车下山。下山更不轻松。得掌稳重心控制速度,可谓艺高胆大的活计。否则人倒车翻,掉落山壑不死也得半死。我常因气虚力乏翻了车,跌得皮破血流,兩边二十四根肋骨不知被车把伤过多少次,翻了车完不成任务自然挨尅,我向来争饿气,又多少有点人缘,得老独帮衬,渐渐也就胆大艺高些了,累得再苦也比在家跪碗碴跪水桶踩杠子坐喷气式好受得多。
较之我,勾筒却吃力得多,背时鬼年逾四旬,本来就是半条命,天天爬山过岽推重木哪能吃得消?且越累越吃不下东西,两颊便深深凹陷了下去,脸上的雾气愈加朦胧,更像是没有对准焦距的照片。老独看着可怜,便告诉金牙是否能换到茶叶组。金牙笑容可掬,说砍伐组人手正紧,怎能釜底抽薪,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老独始知人微言轻不如放屁,搭讪着嗫嚅着怏怏地走了。
勾筒偷偷咯了血,看过几回庸医毫无转机。也不求助于凌金牙,从此形单影吊绝不再扯勾筒。眼看成了人干儿,人们便正式封他为半条命。
推“满山跑”沿途要过好几处鬼门关隘,最险的一处叫老虎尾。老虎尾实际就如老虎屁股,右边是车道,左边是嵯峨嶙峋百仞悬崖。说是鬼门关,可从未出过差池。半条命可真是倒运背时到家了。阴历年的前一天,他车行至此,不知怎的草鞋蹭掉了,刹车不住转弯不及,连人带车从左边摔了出去,还“啊”的一声惊叫向生命告别。那情景有点像多年后电影上看到的神龙特技慢镜头,实在是极为壮观。众人手脚都软瘫了,心也麻酥了。半条命直直摔进了冬水田,被压在车底下,压了个扁平,镶嵌在水田里。受伤最重的是六阳魁首,七窍皆大出其血,当时就仙逝了。
老独自然又抓帽子又跺脚。完了与众人合计一番,四马攒蹄捆了,中间穿一根杂树棍将尸体抬了回来,就像抬金牙猎获的山牛麂子一样。
矮牯看见勾筒的死状,当时就吓得面如土色。好几天不上班也不哼一声。后来看过几次病,说是神经而并非精神有问题。没人睬他,也没有半个狐朋狗友。矮牯彻底落单了。
何麻子得知勾筒的噩耗,深为之动容。很有点姿态地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半条命为人民利益而死,重于泰山,要开追悼会,要用棺材厚葬。凌金牙不敢有悖,即派独眼龙到县城采办棺木去。
“井冈山小驾驶”驾驶室准坐两人,带司机老婆已是超坐一人。太监说难得进城扫世面,顺带买点青菜,也要去。老独就梆硬说你坐车厢去。太监面有愠色,暂且寄下这段恨,来日方长徐图报复。到县城有如出国观光,街上天天有青菜卖天天逢圩日。妇娘子虽没有大城市来的知青漂亮却比五指云峰的土产鸡婆标致蛮多蛮多。街道比马路要宽,可以不必让车横冲直撞。街两旁林林总总是高矮参差不一的骑楼,一家毗接一家开的店,卖南杂百货副食烟酒饮食五金,名堂多得吓人。
司机指指点点介绍这个局那个局这公司那公司,还有剧场影院,城里人过活上班惬意,真赛过神仙,老独太监甚是艳羡啧啧不已。司机老婆要买饰物,见老公唠叨不已拽他就走。司机无奈只得约定午饭后棺材店见。
下午,买了一口朱漆大棺材抬上了车。碰见一个常年在场里挑松香油的湖南佬,说要搭车。司机有点摆架子,做出困难之色。湖南佬便忙着递烟,每人一支一分钟一次,千求万拜说松香桶的不带已寄放在你们场里了,光带两个活人就行了。太监就说车厢里装了口大棺材,还有许多菜蔬,哪里坐得下。湖南佬打哈哈,说什么棺材不棺材,有了棺材就发财。一边硬拉着众人进路旁小店喝酒剥瓜子。司机受宠,便松了口说最多带一个人,且再三咬定不肯通融了。另一个松香客是个生人,见不甚投机,搭讪了两句又与湖南佬耳语一阵开后门去了。五角钱的土烧酒一斤打倒一桌人。司机面呈幸福之色说可以了,上车吧。老独早早溜进驾驶室将司机老婆采购的时鲜货严格保护在自己膝上,老婆便有几句温柔话语。
车厢里有浓重的棺材味。太监和湖南佬偶尔来两句没油盐少酱醋的对口词,因没有女人话不投机,太监便开始鸡啄米,湖南佬也学着小猫钓鱼打呼噜。不知过了牛年马月,天上轰下一颗旱地雷,吓得俩人屁滚尿流同时睁开了眼。
天色已然黑幕低垂,且惊飚掠地追风挟电寒气袭人。太监便壮着胆往棺材边磨蹭。蓦然扑喇喇又是一道闪电,似银蛇狂舞将黑幕撕得七零八碎。一瞬同时,棺材盖突然一阵响动,从内猛地伸出只阴干鹰爪般的手来。太监大叫有鬼,三魂出窍七魄升天“啊”的一声作势向外就跳。湖南佬喝止不及,扯破喉咙才叫停车。原来,棺材里躺的是那另一个松香客,趁他们在酒店喝醉之际偷偷躲进去的,为的是省几块钱,何况湖南佬出的酒钱他亦要出一半多。自然不敢吱声,在棺材里美美摆了个大张。却不料梦中黄粱被雷公惊醒,适才打个哈欠想伸抖一下,却不料伸抖出个塌天大祸下来。人不该死五行有救,万幸太监只摔个七荤八素:扭折腿骨闪了腰,白脸盘成了土耳其,酒糟鼻成了马耳他。老独见他命如此硬大,便口诵万福。又幸好凌金牙接骨通筋才算没彻底残废。只是花了一千多块钱,实在是划不过,便找湖南佬俩人打官司。湖南佬这厢道没人叫他跳车,是他自己情愿的,怪谁?但终究没推得太干净,官司便年复一年打了下去,至今犹未了结。听说湖南佬那厢多少放了点血,太监犹自不甘心。
棺材抬回来了,开了个隆重的追悼会,放了一串爆竹,命我几个挖了个坑埋了下去。可能是埋得太浅太浅了,翌日,勾筒的坟被兽君扒了——可能就是老虎坑那头饿虎,棺材被掀了盖,倒没啃得乱七八糟,只是勾筒被碎尸万段了,大自然里错落有致地留下了他美丽的甘蔗渣般的骨殖……
天空阴沉了又晴朗,白云低垂了复高远。老虎坑大水坑原先紫气弥漫玉带缠腰,豁然间又惺忪醒目沟壑可见。天气阴冷,刀子风像哨声一样在山谷里时而一片时而如带时而首尾互衡,呼啸而去迤逦又来,为群山带来生动凌恐的旋律。
是时,造土纸的忙季便到来了。我又从“满山跑”车队抽出来,穿着没有棉絮的夹袄被撵进了踩浆棚。竹林深处,遍是星散万点的石灰池,每天我可想而知毫无疑问得跳进齐胸的石灰池中去,翻转搅拌被浸泡着的那些竹笋们的残肢败体。竹笋腐烂了,又得一捆一捆地驮上牛车搬进那半裸的工棚,然后脚蹬草鞋,一刻不停地把腐竹们踩烂成浆。
那天下大雪,山路上写满我和阿黄七歪八扭的足蹄。眼看就要冻僵了,阿黄便立定不走,掀起秃尾巴,攒足劲, 噼里啪啦拉了一大堆热烘烘的牛屎下来;我福至心灵,赶快将双足踏进牛屎里,顿时浑身舒泰,整个人都快融化了,快融化了。
这天,薇薇给我们送白米来了,老天爷不停地唱着北风吹,那半裸的工棚里有个披发男鬼,瑟瑟地踩着腐竹,那光景,似乎生命的烛火也在不住地左右摇曳。近前一看,认得是我,他身侧草鞋的尸体堆得像座小山。薇薇和我对视一阵,眼圈就很好看地进伙房去了。我滞纯地掏出那根灰白色的生殖器,尿出浑浊的水,冲净了那双被石灰腐蚀成百孔千疮的麻风脚,暂时摆张。
老工人带着暖烘烘的热气从烘纸坊里来到伙房。我偎在火塘边进食,薇薇打开一个重重裹着的布包,亮出一只大茶缸,哗地一下倒进他的食钵——鸡的尸体。大概没有盐味,我嚼着嚼着竟也能将眼泪滴进去当佐料。女的就背了身,瘦削的双肩一耸一耸在伴奏。老工人便将感情巧妙地置于莫名其妙的笑与不笑之间。我也就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母系社会、母性、亲情、儿女情……
下山的路上,女的又对我咕咕叽叽。那一回,凌金牙拿着红本本来到薇薇屋里,无非是趁夜苦心孤诣地当再教育的先生。薇薇低着头,捏着衣角,一言不发,颇有点情调。老师不知怎的就突然吹灭了灯,屋里就有锅盆碗盏交响曲——
门突地开了,射进一束幽幽的手电光,猴婆进去了,二话没说,扯着凌金牙匆匆进了自己的房间。终有一日,猴婆怀孕了。她不想生下猴崽,悄悄吃了打胎药。也许那鬼药分量不轻,这回她真的流了许多许多许多的血,很久很久很久,还长江黄河雅鲁藏布江似的奔流不息不息不息,总也不干净不干净不干净……
天知道是怎么回事,矮牯突然间鬼剃头似的落了半边头发。没过几天神经便有点失常,时好时坏。发作时整天说胡话,说什么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对不起薇薇猴婆卷毛张……此外便白天黑夜地瞎转悠:捉蛐蛐堵蚂蚁洞挖蚯蚓扑蝴蝶;要不就学着土崽子屙了尿水伴和青草树叶在瓦片上搞饮食,不分晨昏绝不偷闲。庸医和金牙给他会诊过一次,见解一致:心病无药医。因为是间歇性发作,又不伤天害理,金牙便任他天马行空独来独往。
有一回半夜三更时分,矮牯突然窜到场部叫骂了一宿,指名道姓地将何麻子凌金牙的许多野史秘闻都抖落了出来。而且满嘴政治术语,唬得何麻子出冷汗。派了场部数人去都无济于事,无非是练练拳脚而已,癫了的人又不知道疼痛,越打越嚷得响, 赶了出去又寻了回来,气得何麻子连电话机都摔了。
金牙接到电话,又听得最后戛然摔断的声音,吓得屎尿一裤裆,当下搁了电话背了铳枪带老独和太监找矮牯去了。
矮牯已然七荤八素,见了金牙流着满嘴的牙血呵呵傻笑。金牙便哄爸爸爷一样哄了回来,之后又做一副古代式木锁将他的手脚锁了。矮牯便整日价在作业区叫嚷嬉闹,有点华子良的风度,兼有带镣长街行的味道。
金牙完完全全将卷毛我整治下去了,似取得了伟大的历史性胜利,從此便以英雄人物自居。
英雄爱美女,方显出英雄本色。美女中的魁首是薇薇,但她却似朱紫国着了五彩仙衣的金圣宫娘娘,浑身针刺沾惹不上消受不了,虽然心存绮想,也只有暂且放下一段情,他日徐图良策。自从初尝猴婆肉,才知道十步之内仍有芳草,退一步海阔天空。既这样,弱水三千又何必只取一瓢饮呢?譬如烂茄子,其实不烂,细细品味,实乃艳如桃甘若醴,此外还多出一双勾魂索魄带梅花坑的胖手。苦瓜妹呢,也丝毫不能减抑花样年华玉般肌肤,要多可心有多可心。
春宵苦短,金牙的单座独院内总是红烛高烧,满室温馨,异香扑鼻。老人家不愧济世活佛,除疑难杂症手到病除外,还有番薯干、萝卜干 、芋荷丝、云片、米炮糖及兽肉束脩,俱可一裹荒腹。反正都是自己和糟糠之妻从山巅树丛田头地角刨来的,不偷不抢正大光明。金牙很有点幽默,夸孩子他娘不是妻,是牛,一头会说话的水牛婆。苦瓜妹闻言仰天打哈哈,十二万分的开心,即命他倒一盆热水来。金牙说干嘛,苦瓜妹便踢了鞋,扑腾着香酥佛手般的脚丫子,歪头斜脑地逗乐道:“给我洗脚呀 !”金牙舍不得出门,便将热水瓶的水倒入脸盆内,苦瓜妹便在盆里扑腾扑腾,银屑碎玉溅金牙一脸一身。金牙英雄气短,安知非福?摸了柔荑春葱又濯金莲玉趾。双手如摘茶苞果步步攀援,女的便有忸怩惺忪万种风情……
翌日,金牙的庭院里公然高挑起女人鲜丽的亵衣亵裤,很有点白头如新倾盖如故的味道。水牛婆闻讯便发牛瘟,一意孤行单挑苦瓜妹拼命。岂料苦瓜妹早已返璞归真,娘她玉手叉腰杏眼斜睨,奇色绝姿毫不示弱:婚姻自主,要嫁给金牙就嫁给金牙,怎样怎样?牛婆悲嗥一声扑了上来。早有金牙斜剌里冲上足下绊她个仰八叉,语音冰寒地斥责道:休要胡闹,你敢不回去我就真的离婚!水牛婆还算悟性聪颖,哀哀哭着撒蹄狂奔而去,风波便止于青萍之末。万事开头难,苦瓜妹拓荒在前,烂茄子也奉上了未开垦的处女地,俩人便轮番宿在金牙屋里。
金牙还算够味,深谙同饮江湖水共走江湖道之理,完了就让太监喝二道汤。有梅花坑胖手有青春美丽的茄子,依然是花不溜丢的两大姑娘,太监便不管是头道二道汤,连渣带骨囫囵吞枣。独眼龙只能喝三道汤。可俩姑娘都害怕他那死珠妙目,赶了几回鸭子才勉强上了架。独眼龙之于金牙,仍是感戴盛隆。
卷毛我上山造土纸去了,钥匙就留给了薇薇。屋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洗洗涮涮的东西了,稍能穿着的,我全利用上了。薇薇无法排遣的时候便到这里来,望着被太监扯烂的沾满老鼠月经的天花板发痴。也常哭,哭得很伤心亦很有内容。虽然金牙循循善诱诲人不倦,薇薇却唯恐躲闪不及;虽然身上着有五彩仙衣护卫有加,但仍心存芥蒂不寒而怵。猴婆听说失血过多,新近也与金牙秘密达成了一项什么决议。妹妹她便很落单,终日置身于火山口上。
金牙毕竟内功浸淫已久且食髓知味,还怕大水漫过青天?他已捏着了一封家信,一个把柄,一束网扣。老猎手已平平举起那把出神入化弹无虚发百步穿杨的火铳枪……
大雪又封山了。我担着沉甸甸的土纸磕磕碰碰地收购着雪棍雪条,一路跌到了作业区。
金牙刚吃过饭,坐在熊熊的木炭火旁约翰牛似的悠悠地剔着牙隙缝,剔那地老天荒的牙垢,鼓漱一下,金贵地咽了下去。
“哼呀,又挑米来了?”他晃着二郎腿,圆而小的乌鸡眼里泛着浊光:“哼呀,锻炼得不错了嘛,吃饭去吧,哼呀……”
我哑巴人似的卸了土纸,进了伙房。
听说“老反”回来了,阿人阿狗阿猫全都围拢过来,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伴随着我吃饭时舌和饭那种相亲相爱的柔软的啧啧咀嚼声。
伟大仁慈的猴婆已经不见了。她家里拮据得厉害,亏得金牙疏通打点才病退回了城。可是她并没有帮上家里的什么忙,一次血崩,终于往生极乐世界去了。
想见一见老棋友矮牯师傅吧,也没见着。天知道什么神灵附体,他老人家癫得更厉害了,竟砸开窗户“仓惶出逃”了,谁也关心不上他仙踪何处,食宿何方。
也不见烂茄子、苦瓜妹。此辈巾帼豪杰早已沦为悠闲的纺织娘,整日围一盆火,一边帮土族门织东编西,一边絮絮叨叨打鬼话。不上班,照旧活得可以,无非是偶尔被压在床板上做一回金牙、太监和老独的席梦思。而且个个天岩石女,绝不会像猴婆一样不争气地怀上细伢崽子。因为金牙的墙壁上有的是了吊竹,卫生所也有的是麝香型的伤湿膏,一边腰眼贴一块,裤带子扎扎紧,肚子里的妖魔鬼怪全都流脓化水,八辈子也休想生下个屁来。
还有一个人也没见着。我用长袖擦抹了一下嘴脸,搁下食缽担着米,梦一样地走了。
地球公转一周,幸福的一年终于喜临人间。烂茄子、苦瓜妹经金牙推荐选拔陆续拿到了招工表、大学入学通知单,修成了正果便飞鸟各投林去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们,好像在人间蒸发了。招工表、通知单就飘呀飘,满天尽情自在地飘,后来就滴下些腥的血咸的泪来,也就和卖身契差不多。
薇薇也要走了,委实不能再犹豫了,半点也不该犹豫了。她要走却不能无凭无据地走,可金牙偏不给这凭据,说她完全不够格。三番五次如此这般,薇薇便几欲折杀闷杀。老东西新近又得了什么光荣先进开会回来,那内功愈加不温不火不徐不疾,如磁石引针,不怕你不跟着转。
薇薇无法与我商议定夺,因为她也能掐会算占吉卜凶断死言生。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是或迟或早罢了。万般无奈比死还难,终于倦鸟知返交出了二十四K的纯金少女首饰。
金牙何等幸福张狂,尽了吃奶的气力,裁冰剪雪搓粉团珠尽情受用。这头道汤从来没有这般鲜甜爽嫩可心可肺,他就生平第一次连毛带皮连子带核筋络衣帮骨头髓子忘命地吸吮吞咽了下去。还不知足知惜,又隔火炖,二道汤三道汤……四道汤……直至休克!
我又来担米了。薇薇低下头,手里捏一张入学通知单,做低首下心状。金牙流光溢彩满脸飞金,乜斜着这一对,操打狗棍吧嗒吧嗒,鼻孔里漫出很快活很快活很快活的烟。
卷毛我何等聪明极致人物,霎时便凝固了。啊啊!守身如玉守身如玉!老虎洞老虎洞!圣洁的画布啊……地球不再运转,珠宝不再奇珍,神圣的光环完全彻底永永远远地泯灭了!
我心性古井无波,担着米,一句話也没有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逸之……逸之……”薇薇在呼喊。
我一次也没有回头,再也没有回头……
又一个浮云蔽月的辰光,金牙召开了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会。金牙还算慈悲,卷毛我总算功德圆满被解除了劳役。会议结束时又送上一顶紧箍咒:帽子是掌握在群众手里的,随时可以摘下又可以戴回去。我作缄口金人,只是目不交睫地望着佛祖那一闪一闪的金牙。
独眼龙握着我的手,嘻嘻嘻嘻,嘻出他自己一滴泪来,又悄然拭去,说:再也勿要调皮落索捣蛋鬼……我似皈依释主佛号低喧:无量佛,南无阿弥陀佛……
金牙又布置生产,哼呀哼呀:“三天是宝三天过后是草…… ”
后来卷毛我终于领得了通行证,随已解放的父母下放到另一隅去了。
摆张至山顶,只听得班车的引擎声,老独就语音复杂难以表达地说卷毛终于走了,可惜一切都被山腰的雾吞没了,我们在云端里。
叭叭叭叭——叭叭叭叭——
多年后,因为要永远地离开故乡了,那一夜,仇恨突然长成了参天大树——凌金牙幻化成如来佛祖——用力地伸曲五指:“嗨呀……不要装死嘛……哼呀……你不是很有本事吗?哼呀,看你能不能逃出我的五指峰!”趁着还没脱弃警服,我在当地局长的引领下,再次回到了五指峰林场。急切地下了车,举目四顾,我的心似乎都快要窜膛而出了。呀—— 那五个手指般的山峰依然参差错落,万仞悬崖依然笔立直指云天。依然是大片小片的原始丛林:灌木乔木针叶阔叶拥拥挤挤杂生竞长,依然是百鸟啁啾雄飞雌从……
依然是弥天盖地氤氤氲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迷雾。
太阳光车轮般地辐射下来,七色彩虹在山壑间搭起了一座金桥……
啊——这个地方真他妈的太美了!局长显得有点大惊小怪。
卷毛我却惊呆了。我做梦也没想到,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了,那山上的豁口、防火带,那天梯一般墨绿墨绿的茶园,还有当年批斗自己时的那个破败不堪的场部…… 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一点也没有改变呵!历史,仿佛凝固了。我突然觉得人世间的这点恩怨竟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微不足道……
多少年了,这个地方一直在筹建一座大水库,时至今日,仍在老牛拉车般缓慢地进行着。这个地方依然在封山育林,依然是靠山不能吃山,靠水不能吃水。
库区的老表依然是这么苦这么穷这么贫这么瘦……
局长问我,你的仇人住在哪里呀?
卷毛我的心一阵酸涩,嗫嚅道,局长,我,我好像忘记了…… 局长摇摇头,说,一路上你还那样的激动,现在怎么又说忘记了呢?
是呀,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呢?我已清清楚楚地锁定了凌队长的家呀。
卷毛我没想到,凌队长家的泥墙已经豁开了好几道裂口,因长年的烟熏火燎,那豁口黑黑的,深幽得就像魔鬼狞笑时的褶皱。为了防止房屋倒塌,泥墙裂口处还被几根扭曲的杉树支撑着,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这时,凌队长从黑魆魆的屋子里走出来了。啊啊,过去的山里博士,曾经救死扶伤的观音菩萨,也曾经叱咤风云的政治小丑,如今老了,老得像土地公公,正佝偻着腰在院坪摊晒着苦菜——是呀,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呀,这地方山高水冷,老表们一般都以苦菜、竹笋之类佐餐的呀……
凌队长压根就没朝我们这边看,继续在干着活儿。几只土鸡咕咕地围绕在他的脚边觅食。屋里仍在冒着浓烟,是在熬竹笋吧?他,都奔七十的人了吧?他老婆死去多年了,难道他仍在打单身?
——喂,还没想起来吗?局长显然有点不耐烦了。
我赶忙赔着笑脸说,我真不记得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说这话时,突然没来由地想到了那头屁股上沾满粪便乌蝇上下飞舞的黄牛婆,啊啊,我的小丑——你还在人世间吗?终于,在场部,一眼认出了独眼龍,他虽然成了老古董,却仍在帮衬着儿孙撑着一个副食品店。可能有点激动,双方说话,竟都是结结巴巴的。最终,问到了小丑——那头小黄牛。独眼龙大异,呵,你,你还记得它呀,我昨天做梦还梦到它哩!
——我退休那一年,对,就是那一年春上,像往常一样,我牵着它去茶园上牛栏粪。到了茶山脚,做梦也想不到,这头已经瘦得不成牛的小丑怎么赶也赶它不走,正要抽它两梢子,它突然大吼几声,像晴天打雷,吓我一大跳,没想到它又跪了下来,从嘴里吐出两个圆圆的大约半斤重的东西——
惊讶了半天,我赶紧把这两块热乎乎的东西捧在手中,后来送到中医院的中药师鉴定,嘿嘿,才知道是牛黄哩……都说我行善积德,竟然卖了六万块钱哩。六万块六六顺哩,这不,就盘下了这个店哩……
天哪,我的小丑,天啊!
遥想返回的路上,回顾颠簸起伏的山林坡地,昨日的牛粪,仿佛都变成了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