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君
第三十二把镰刀
镰刀弧度完美,刀刃儿被几根苍老的手指按住,以二十七度角的倾斜度,在条形磨刀石上来回摩擦。坐在矮凳上的母亲,将一颗头深深地勾下去,认真细致地磨她的第三十二把镰刀。母亲的两道视线,从架在鼻头上的老花镜镜片后边,软软地流泻出来,随着刀刃的推移而波动。刀刃在一波一波绵绵眼神的簇拥下,更加有了起伏感,像游在水面的一弯尤物。
母亲羞涩地笑了,脸颊上挂了两抹少女般的红晕。她看见那个人的一双眼在刀片上闪烁。母亲还真是不习惯这样的对视,有一种灼烧的感觉,就停住手上的动作,把低垂的目光移向了别处。过了会儿,母亲收回目光,见刀刃儿上干干净净,那个人的影子了无痕迹了。母亲抿了抿嘴,从水盆里捞些水,淋在磨刀石上,继续磨镰刀。磨着磨着,那个人又来了,一下就牵住了母亲的视线。母亲的手上乱了方寸,刀刃儿差点咬伤手指头。母亲再次停下来,起身到院子里,拧开自来水龙头,掬了几捧水,泼在脸上。发烫的面皮被丝丝凉意侵袭后,反而更加地绯红了。
这天是芒种。离着麦收还有七八天。在芒种这天买镰刀,然后磨镰刀,一直磨到割麦那天,已经形成了母亲雷打不动的习惯。每一把镰刀代表一个麦收,一个麦收一年才有一次。每一个麦收,母亲都坚持买一把新镰刀,因此,三十一个麦收过去,母亲留下了三十一把镰刀。
买镰刀越来越费劲了。开始镇上有供销社,骑着自行车二十分钟打一个来回。那时候镰刀多火爆啊,家家割麦都要用。后来,收割机来了,镰刀的行业就渐渐弱了。收割机来的头几年,镇上还开着一家土产店铺,里边的各种经营里有镰刀的一个份额。再后来,土产店铺不景气关张了,母亲买镰刀就曲折了很多。要到县城的土产店去买,可是,母亲的腿不行了,一下子骑几十里的路受不了。母亲又不愿意托人去买,于她而言,买镰刀是多么隆重的一个仪式,怎么可能缺席呢?母亲就打车,一来回要几十块钱。村里人都以为母亲脑子出了毛病,村里只她一家不用收割机不说,买把镰刀还如此高调,车接车送的。节俭了大半辈子的人,怎么就奢侈起来了呢?
让母亲高兴的是,最近几年,城里的班车通到了村头。这样,母亲就不用打车了,花不多的车费,就可以把镰刀买了。今天一大早,母亲就起来收拾自己,准备去买她的第三十二把镰刀。盼了一年,终于盼到芒种了,母亲抑制不住地興奋。在穿衣镜前,一件一件地试穿女儿给她买的衣服。那件儿,显得肤色暗了,这件儿,和下身不搭配。几经抉择,母亲终于挑中了一件深红色的T恤衫。镜子里的母亲朝着镜子外的母亲笑,镜子外的母亲对着镜子里的母亲说,我可走了?镜子里的母亲微微颔首,意思是你走吧。母亲这才出了家门,刚刚跨出门口,口袋儿里的手机就响了。不用看,肯定是北京的女儿打来的。果然,母亲按下接听键后,传来女儿的声音,妈,路上注意点儿。
然后,就挂了。
女儿知道这一天的母亲肯定进城,会在这一天给母亲打一个提示电话。从女儿的语气中,母亲听出来,女儿对自己的行为也是默认了。出了家门的母亲,迎着东方的太阳,往村头停班车的小广场走。阳光很灿烂,母亲的心情也很灿烂。但是母亲努力地压抑着灿烂的心情,只释放出一丝丝来,缀在嘴角的一粒小酒窝上。等班车,坐上班车,一直到进了城,下了班车,见熟识的乡人都从她的身边走干净了,母亲才彻底放松了,将满心的灿烂悬挂在脸上。只这样,母亲还不满足,在走向土产店的这段路上,母亲不断地向过往的行人打招呼。
嗨,大妹子,该麦收了,我去买把镰刀!
嗨,大兄弟,该麦收了啊,我去土产店买镰刀!
嗨,她大姨儿,我去买把镰刀,好割麦!
……
母亲的热情,母亲的灿烂,让大家错愕。这一定是某个熟悉自己的人,却一时在记忆里搜索不出关于她的踪迹来。如此想法的人,只得隐去前边的称谓,含糊地回应一句,是啊,麦子都该割了,您慢点走啊。为弥补模糊的回应,也尽量在脸上堆积出灿烂的笑脸。另一部分人认为母亲是认错人了,多数也还能出于礼貌,回报以一个轻轻的点头,或者一个淡淡的微笑。当然也有吝啬点头和微笑的人。母亲好像并不介意大家是如何的一个态度,单方面地,一厢情愿地传递她的喜悦。
第一把镰刀
背着第三十二把镰刀回家的母亲,在踏上班车前,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看看激动的痕迹是否过于浓重了。离着车站不远,有一个小公园,公园北侧是一个荷花池。母亲假装赏景,进了小公园,把视线依次挂在略过的景物上。每一个“挂”都是匆忙的、肤浅的,甚至都没看清景物的具体模样,就忙着把视线摘下来。母亲毕竟不是演员,脚下的步子暴露了她的急切。近了荷花池,母亲却发现池子用石头砌成的坡有一些陡,下去不容易,上来更不容易。再看,池子上有一个亲水平台,母亲怀着峰回路转的小惬意,扶着木质栏杆踏了上去。池子里的睡莲,精神焕发地取悦母亲的关注。它怎知母亲的心事呢,心满满的,眼睛亦满满的,再盛不下任何的其他。母亲攀着栏杆,将视线抛向水面,在这一朵睡莲与那一朵睡莲的缝隙中,寻得一小方清净。母亲在一小方清净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另一个她,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眼底藏着一颗星星。没有心理准备的母亲,与它乍一对视,被轻轻地烧灼了一下,有了些许的痛感。在那一刹那,母亲给了自己一个嘲笑,明明是想看看自己有多么幸福,还非得找一个什么别的借口。母亲尽管这样想,还是尽最大的力量,让眼底锋利的光芒变得柔和些。平台上的母亲,向平台下的母亲发号施令,让她听她的指挥。平台下的母亲很是顽劣,依仗着一米半的距离,只管我行我素。几次三番下来,平台上的母亲,都没能奈何平台下的母亲。
这时,一个浮游生物优雅地游过来,游到母亲那方清净的区域时,不晓得是被晶亮亮的光束吓到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反正是突然惊惧了,怃然跃出水面,在半空极其短暂地停留后,又怃然扎进水里不见了。它这一跳一扎,足以叨扰了母亲的那方清净。清净瞬间迷乱了,模糊了母亲的幸福。看不清了,哈哈,看不清了。母亲叨念着,下了亲水平台,往车站走。步态果然从容很多。
到家了。
之前的三十一把镰刀,摆放在东屋的一只旧躺柜上。它们一字型地排开,刀柄对着刀柄,刀头对着刀头。以东边为最小的顺序号,往西渐次地增大,从一号到三十一号。新买的第三十二号新镰刀,暂时还不能加入到这个行列。它还没有开刃,还没有经历一场特别的麦收。母亲将新买的第三十二把镰刀抱在怀里,逐一审阅栗色躺柜上的镰刀,自西往东,从大到小。最后停滞在一号镰刀上。一号镰刀,是一个旅程的开启,意味深远。它也是母亲亲手磨出来的,磨它的时候,母亲是绝望的,还不知道它会带来以后的种种。
是绝望。
母亲还不会磨镰刀。在磨它之前,镰刀都是家里的男人磨的。也是在芒种那天,母亲说找人去磨,炕上的自家男人就骂母亲,这次找别人磨了,下次下下次呢,难不成麦子也让人替你割了?为啥呢,是不是去找哪个光棍子?然后,自家的男人越骂越离谱,母亲的祖宗八代都被无辜地牵扯出来了。母亲瞅了瞅惊骇的小小的女儿,平静地对自家的男人说,不就是磨镰刀么,我磨,只是你别再往外喷粪了。
母亲找来磨刀石,用盆子打了水,坐在自家男人的炕沿儿下。自家男人使劲伸长了颈子,指挥母亲磨镰刀。偏偏,镰刀像大骡子大马一样,是欺负弱小的女人的。刀刃儿不是刀刃儿,好像一张和母亲有深仇大恨的嘴巴,一下一下地啃噬母亲的手指。自家的男人见了鲜红的血液,立即紅了眼珠子,瘦成一条线的身子,凌乱地大幅度起伏着。尤其是肚腹的部位,气球似的,轰隆隆鼓胀起来,靠着鼓胀的力量,送来自家男人最得意的咒骂。自家男人从骂母亲的笨,转折到母亲的克夫。自家男人找算命瞎子算了一卦,报上生辰八字后,算命瞎子一番掐算后,得出一个结论:男人突发恶疾,皆是女人命硬造成。从此,母亲再无安宁之日。自家男人骂着骂着,忽然停歇了会子,将比镰刀锋利百倍的一种锋利,从鼓凸的眼睛里放逐出来,横在母亲的脖颈上。死女人,你记住了,我不会轻易被你克死的,我要使劲地活着,使劲地骂你,折磨你。还有,就算我哪天死了,我的魂也不走,藏在你被窝儿里,吓死你。
只有七岁的女儿吓得哭泣起来。母亲将女儿揽过来,放在她的腿上,继续磨她的第一把镰刀。
刀刃儿在被染红的磨刀石上行走,步履踉跄,发出不均匀的沙沙声。
沙……沙沙沙……沙沙……
更像是坏掉嗓子的嘶鸣。
那个人那个人
母亲哪里会想到,美好是从绝望里生长出来的。绝望是最苦的一种土壤,能够结出甜蜜的果实。
抱着第一把自己亲自磨好的镰刀,母亲去割麦。一家人的麦,只有自己割,因此母亲起得很早。整个村子还在深度睡眠中,胆小的母亲轻着脚步,好像怕打扰了自己。往麦地走的母亲,心情一部分是胆怯,一部分是愤恨,一部分……是什么呢?母亲说不清。突然,路边的杂草被什么东西惊扰了,慌乱地晃动起来,这一棵与那一棵触碰,发出惊悚的簌簌声。母亲“嗖”地从怀抱里拔出镰刀,双手擎着刀柄,厉声喝道:管你啥个鬼,出来送死!回应母亲的是簌簌声,它更加地急促,更加地激烈了。凝神细看,杂草的碰撞是有方向的,朝着离母亲更远的距离逶迤而去。随之,把簌簌声也带远了。母亲这才感觉出自己的双腿是酥软的,有些支撑不住自己瘦小的身躯。她多想转身回去,可是,她有这个权利么?深深地吸了一口被露水打湿的空气,母亲开始往黑暗的深处走。
那把镰刀一直被母亲擎在胸前。锋利的刀刃儿割破了夜的幕布,避让出一条通达的小路。
路径太熟悉了,母亲闭着眼也不会走错。大约做一顿不复杂的餐饭的工夫,母亲站在了自家麦田里。一路都是麦香气味,自家的麦和别人家的麦没有区别,却多了一份亲切感。麦和人一样,因为是自家的,才生出温馨来。母亲呸了一口,觉得自己的比喻并不完全正确。因为,仇恨她的那个男人也是自家的。割麦前,母亲坐在地头的田埂上,从口袋儿里摸出一颗劣质纸烟,叼在唇上点燃了。母亲并不馋烟,一个人下地时养成了习惯,干活前抽上一颗,会把分散的精力凝聚起来,干起活来才虎虎生风。
抽完了,母亲掂起镰刀,左手俘获一缕麦,右手的镰送上去,“刷”地一下子,那缕麦便匍匐在大地上了。母亲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赞,以示对速度的满意。接下来,哈下腰身,和镰刀合谋,打响一场关于麦的歼灭战。除了捆扎麦个子,母亲一直没有直腰,一直向前,向前。她不敢停下来,要一鼓作气,怕一停下来身子会散架。母亲再一次直起腰来,将两把麦子在手里一拧,拧成捆扎麦个子的绳索。母亲本能地将视线放出去,在平面的麦上奔跑,衡量一下尽头还有多远。此时,夜色稀薄了很多,朦胧中,母亲吃惊地发现,远处的麦在摇动。而且,摇动是行进式的,在一点一点地缩小和她之间的距离。母亲的第一反应是谁在偷麦。条件反射般,母亲张大了嘴巴,想吼出刚劲的一嗓子,吓退偷麦的贼人。与此同时,手里的镰刀也高高地举起来,变成一柄可抵御可进攻的武器。就要从喉管里喷射而出了,母亲突然想起了什么,迅速闭合了嘴巴,奋勇拦截住脱缰的吼声。此时母亲已经清醒地意识到,吼声不冲出去还好,一旦冲出去就暴露了,让贼人很容易就辨析出来,不过是毫无杀伤力的棉团儿。如此一来,就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了。而贼人是隐秘的,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大的能量。
危急中,母亲倒生出冷静来。她蛰伏在麦海里,静静地观察着对方的行为。一会儿,母亲有了收获,与她相向而进的麦,倒伏的动作是沉稳和有秩序的。一看就是老庄稼把式的活儿,是一种有节奏的推进。上一把麦的倒伏,与下一把麦的倒伏,像相连的两个音符,一个是“哆”,一个是“来”。出嫁前在乡里宣传队呆过的母亲,粗通音律,认识“哆来咪发嗦拉西”。
村里把麦割出这般水平的,不多。手法有些像那个人。母亲在台上演出,有一个观众出现的频率最高,奇怪的是,每当母亲把目光投放他身上,他的眼神就躲开了母亲。慢慢的,母亲就对他有了印象。出嫁后,第一次在村里看见他,母亲心里一个惊呼,这不是那个人么?那个人并没有与母亲搭话的意思,拐出母亲的目光,走了。后来,母亲下地干活,总是经过那个人家的地。那个人割麦的手艺真是好,看着他割麦,简直就是在看一场精彩的演出。
是那个人么?
好奇心给母亲注入无穷的动力,手里的镰刀热情似火,一丛丛成熟的麦为之献身。近了,近了。母亲已经听见来自对面的“刷刷”割麦声。噢,那不是割麦声,而是美妙的音符在大地上跳跃。很多年没有唱歌的母亲,突然间动了一展歌喉的欲念。母亲压抑着,努力地压抑着,只负责给麦以热烈的死亡之吻。
长长麦垄的最后一把麦,母亲伸左手去俘获它。另一只粗糙的大手也正伸出来,去俘获它。天色渐白,母亲清晰地看到那只手掌的厚度,以及手背上鼓凸的雄性特质明显的青筋。她的手就要触碰到他的手了,他的手也就要触碰到她的手了。几乎同时,她和他的手都停滞了,中间隔着一把麦。母亲主动打破停滞的僵局,直起身子,把最后一把麦让给对方。
那个人,是的,那个人。他的眼睛在最后一把麦上,镰刀在最后一把麦上。最后一把麦以绅士的姿势倒地后,那个人默默地收了镰刀,向着泛出白光的东方而去。
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母亲。仿佛母亲是不存在的。
自家的男人
母亲磨第四把镰刀的时候,自家的男人死了。
看着躺柜上的第四把镰刀,母亲认真地想了想,它的存在是否包含有悲伤等情绪。结果是肯定的:没有。它不像第一把镰刀那么复杂,只是和其他镰刀一样,单纯地为那个人而存在。母亲也想从它身上找出哀伤的痕迹,然而,每一次的尋找总是不尽如人意。最初的一些年头,母亲的确有些许的惶恐。它和自家男人的死亡有关,无论怎样,哀伤的情绪多少要有的。难道是自己不够善良么?母亲很是深刻地责备着自己。后来,母亲想明白了,不仇恨自家的男人,就是对自家男人最好的回报了。
那天芒种,母亲从镇上买回来第四把镰刀,还没进门就听见自家男人的骂声。瘦成一堆干骨头的自家男人,骂人的声音却很响亮。他说我日你的妈,年年割麦年年买新镰,你就是败家来的。我日你个妈,你就是憋得难受,到人多的地方浪去……内心藏着喜悦的母亲,并不理会自家男人的谩骂。她找出磨刀石,打了磨刀水,坐在小矮凳上磨刀。第四把镰,母亲已经能够精准地使用二十七度夹角。自家的男人大概太寂寞了,想让母亲到他屋子里来磨刀,但是,自家男人早已不会使用平和的语气说话,张口便是恶言,没我指挥,你会磨你妈个x!母亲依旧不理会自家的男人。
这个季节正是蚊子成批下来的时候,门口挂上了挡蚊子的竹帘。自家的男人把一颗骷髅头伸出去,刚好可以看见坐在堂屋磨镰的母亲。他看见的不是全部的母亲,竹帘把母亲分割成条状。缝隙刚好可以看见母亲的眼睛,母亲眼睛里的动人光彩,自家男人看得清清楚楚。麦收,是丰收的代名词,对每一个即将经历丰收的人来说,不亚于一场艰苦的战役。根本不是电视上演的那样,到处一派喜洋洋的气象。自家的男人还记得,母亲第一次磨镰刀,那时的母亲表面是宁静的,她的眼神里没有光彩。光彩,而且是那么馋人的光彩。他一直都想从这个女人的眼睛看到这样的光彩,可是他等了十年,终于等得没有耐心了。
自家的男人不笨,他知道母亲眼睛里的光彩,是因为爱情焕发出来的。想当初,他第一眼看见母亲时,自己的眼睛也一定绽放了这样的光彩。自家的男人被母亲眼里的光彩吓到了,他想冲出去抽打母亲,把母亲眼睛里的光彩打碎。让自家男人伤心欲绝的是,他今生再也无法达成这个简单的心愿。于是,他哭了。“嘤嘤”地哭泣,把自己哭成了小婴儿。
自家男人的哭泣破坏了母亲磨刀的情致。母亲很是惊诧,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自家男人哭泣。那么强势的一个人,居然也会哭泣。逐渐走向死亡的这个过程,也没见他落下一颗泪。母亲暂时停止了磨第四把镰刀,挑开竹帘子进屋,切近了自家的男人,不说话地看着他。等着他对她诉说需求。那一瞬的母亲,内心充满无限的同情。作为一个人,来人世一遭真的不容易。自家的男人止了哭泣,对母亲说,我可能要死了,有些事要和你交代,你过来,我没多少力气说话了。
自家的男人说这话,母亲便红了眼圈,咋说他也是孩子的爸爸,咋说也在一个锅里吃了十多年的饭。甚至,母亲产生了一丝愧疚,为她心里揣着的那个和麦相关的幸福。母亲俯下身子,做好了倾听的准备。突然,自家男人的嘴巴从炕上跳起来,一口叼住母亲垂下的左乳头。“哎呀……”母亲发出痛苦的呻吟。自家男人的嘴松开母亲的乳头时,血铺展在母亲的暗花衬衣上,十二万分的醒目。
自家男人冷笑,我咬了你,是给你留了一个记号,活着是我媳妇,做鬼还是我媳妇。我一个人的媳妇……一个人的……别人,动动念头都不行……不行……血沫子顺着自家男人的嘴角溢出来,自家男人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将血抹子重新送回嘴巴里,发出香甜的“啧啧”声。
母亲也笑了,是放松的笑。她不用再同情他,不用再对他有任何的歉意。
一整个晚上,自家男人都在絮絮叨叨,妈的,我的东西,谁也别想碰。我不死,使劲活着看着你个死娘们……你死我也不死,把我克死喽,没门……后来,自家男人终于累了,声音渐渐弱下去,弱下去。
疯狂的收割机
磨第三十二把镰,到了差不多四五天的时候,马路上忽然传来机器的轰鸣声。母亲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以为是跨省作业的收割机来了。再侧着耳朵细致地辨别,却不是。母亲一颗怦怦跳跃的心,这才安稳下来。
收割机第一次进村,已经是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了。也是芒种过后没有几天,马路上传来“隆隆”的声音。然后,就听街坊四邻在传递一个消息,割麦子,有机器了。听说效果挺好的,我们用机器,你们用么?你们用,我们就用。也有表示不用的,但是开机器的人说,一块地最好都用,隔三差五的机器没法开进来。这样一来,用的都把目光投向不用的,意思是你可别拖后腿啊。一个村子住着,人还是讲邻里情分的,不用的终究被看得失去了立场。只有母亲除外。
母亲坚持用镰刀割。那时的母亲生活还是困窘的,女儿正在北京读大学。和母亲的麦田做邻居的人说,没事的,没事的,你家的工钱我先垫上。母亲还是不依。邻居又说,啥时有啥时还,没有就不要了。母亲依旧不松口。总是有关键的人物,喜欢在关键的时刻出现,死去的自家男人的本家,适时地跳出来扮演家长的角色。就用收割机,别听她的,妇人之见,我做主了。
割吧。割吧。
收割机开进了麦地,日夜作业。喧闹,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地袭击了小村。小村呈现出从未有的亢奋与疲惫。机器开到母亲的麦田,就要进入了,突然,器械手发现麦地里长出一棵特殊的麦。麦有嘴巴,有眼睛,有手臂。一束光亮打在麦的局部上,局部类似人的脖颈,一把亮闪闪的镰横亘在脖颈上。器械手险些就要晕厥过去了,定了定灵魂,才看出来,特殊的麦不是一棵麦,而是一个人。光亮从手电筒里发射出来,把架在脖颈上的镰映照得寒光四射。
那个人是母亲。
母亲沉默着,用镰说话。器械手听见镰说,你敢过来,我就像割麦一样割了这个女人。
器械手还没反应过来,他操作的收割机就疯了,自作主张地加大油门,调转身子,在田野里一通狂奔。如同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婆子,边狂奔,边发出神经质的呜鸣。
母亲最终保住了自己的麦田。收割机的轰鸣声远去了,整个麦田里只剩下母亲的一片麦,孤独地站立着。
胜利的母亲,内心却是忐忑的。她不知道她的坚定会换来什么,那个人还会出现在麦田的另一端么?因为走了心思,母亲手里的镰思维有些凌乱,有几次差点判断错误,误把母亲的腿当成麦割了。母亲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远处,耳朵如同两只夜蝴蝶,沿着麦飞翔,捕获最美妙的刷刷声。母亲不敢直起身子去探望,她怕收获的只是满眼的夜色。夜蝴蝶把接收的信号调整到最强,然而,麦的另一端安安静静的。夜蝴蝶是多么地忧伤,简直丧失了继续飞翔的勇气。也许太远了,是自己飞翔的力量不够吧。两只夜蝴蝶彼此安慰着。好吧,那就继续飞翔。
“刷,刷,刷……”唱歌一样的刷刷声。尽管非常微弱,但是夜蝴蝶牢牢地捕捉到了它们。夜蝴蝶停止了飞翔,等待刷刷的声音向自己慢慢地靠近。而那声音,也从微弱渐次强劲。“刷,刷,刷。”“刷,刷,刷。”听吧,这才是世上最悦耳的歌谣。
母亲不知道自己该幸福地笑,还是该激动地哭,就使劲地割麦。
最后的麦
母亲把磨好的第三十二把镰,和躺柜上另外三十一把排列在一起。新磨好的镰新气象,和旧镰相比较,显得威风凛凛。旧镰刀一点也不嫉妒,它们知道,在母亲的眼睛里,不会厚此薄彼。母亲看大家的眼神,都是一个温度。
差不多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电话铃蛮横地打破了屋子的静。
又没睡吧?
睡了。
再不听话,我就烧了您的麦子,把您绑到北京来。
听话呢,听话呢。
挂了电话,母亲真就上了炕,躺下来。母亲想,女儿怕是早就看出了什么,只是不说破。母亲特别怕女儿说出什么来,一旦那样,她将不知道如何回复女儿。好在,女儿没有。看来,女儿在有意成全她。
母亲把目光投向窗子外边,密密麻麻的星斗,预示着明天是个响晴的天。明天,是啊,明天。母亲准备明天就开始割麦了,赶在收割机进村前把麦割完,这样就不会碍街坊四邻的事儿。母亲赶在收割机进村前割麦的习惯,是从收割机开始进村的第二年养成的。实在是太神奇了,所有的决定都是在母亲内心完成的,那个人竟然知道母亲哪天割麦,会让动听的刷刷声毫无差错地出现。
三十多年了啊,那个人就是母亲,母亲就是那个人。母亲打开双臂,结结实实地把自己环抱住。这是那个人的手臂,充满了雄性的气味。粗重的汗毛,暴突的青筋,以黑夜为舞台,炫耀自己的魅力。突然,一股忧伤袭击了母亲。母亲清晰地意识到,两条雄性的手臂,明显没有以前有活力了。它们老了,老得快要割不动麦了。悦耳的刷刷声不是用嘴巴唱出来的,而是用气力谱写的。
以前太幸福了,掩盖了忧虑。可是一旦触碰到了忧虑,它便汹涌澎湃了。
母亲的担忧最初像一颗枣核,枣核在漫长的夜里不安地滚动,几个小时后臃肿成了庞大的怪物。母亲叫不出怪物的名字,只感觉到它不光巨大無比,看不到边际,而且重重地压在她的心脏上,让她呼吸越来越艰难。就要到割麦的时间了,母亲想起来,试验了一次,却奈何不得巨大的怪物。它纹丝不动地压迫着她。
她怎么会缺席呢?母亲着急了,扣紧了有些松动的牙齿,嗨——
母亲真的打败了怪物,从炕上坐了起来。母亲想下地,但是身子却不听话了,晃了几晃,慢慢地倒下去。
母亲含住最后一口气,眼睛大大地张开着,满登登的都是祈求。祈求的目标是女儿。
一定要去么——女儿问母亲。
母亲的眼睛闪过一星亮光。
女儿租了医院的120急救车,往母亲的麦地进发。母亲的眼睛微微地闭合着,鼻翼轻轻地颤抖,贪吃的蝶儿似的,捕获着诱人的麦香。那蝶儿虽贪吃,却是吃相斯文,淑女范儿十足。倏忽,母亲鼻翼抖动的频率加快了。多么熟悉的味道,麦香里混杂着绵绵的希望,混杂着女人的心跳。
女儿让母亲靠在自己的怀里,脸朝着母亲麦田的方向。母亲的眼睛依旧微微闭合着,她在用耳倾听,寻觅让她幸福了三十一年的声音。今年的麦格外的饱满,累得穗子弯了腰。金黄色的麦芒,合力举起母亲的寻觅,往幸福的方向传递。
听到了,母亲听到了啊。今天的刷刷声很苍劲,苍老中夹带着哀伤。噢,它为什么哀伤呢?母亲想了想,明白了,它在为她哀伤呢。
他在牵挂着她,所以奏出的曲子才会这般忧伤。我来了,看你来了,还是不要忧伤了吧。你看哪,我早早磨好了第三十二把镰刀,就等着和你一起割麦呢。你说什么?咋听不到我的割麦声?哈,原来这么多年你也在听我用镰刀唱歌么?
好吧,等我,我一定会唱出和你一样好听的歌。醉了你的耳朵,醉了你的心。
我来了……
母亲微笑了,笑意填满了嘴角的那颗小酒窝。她那么幸福,怎么能不微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