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上的歌

2017-04-14 13:02李庆锋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6年10期
关键词:凤翔乐器

李庆锋

【第一部】

一位大学教授,一位古汉语学者,无意中翻开了鄌郚乐器的第一页……

20世纪1969年的秋天,萧风瑟瑟,旷野凄凄,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正席卷着中国的大地。

胶济铁路,像一条颤颤蠕动的长蛇,匍匐在齐鲁大地上,通向苍茫的远方。

阴历的九月二十九日早晨,一辆列车在青岛火车站发出了一声长嘶,顶着滚滚黑烟,缓缓驶出青岛。青岛,这个饱经沧桑的海滨城市,此时以一种刚毅的面容,目送着又一次分离的远行。随着列车的行驶,车后的铁路像一根越放越长的线,飘飘摇摇,将整个青岛放飞成一只风筝,放在了海边的天空,放在了遥远的天际,在人们依依回望的目光里飘荡……

被下放的大学教授姚文珊,就坐在这趟列车上。与他同行的,还有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对于姚文珊来说,还有一个行李箱,也是很重要的。那里面盛满了他教学用过的课本和一些古汉语书籍,还有一些制作提琴的器具。作为大学教授,他一直从事着中国文化理论和古汉语的研究和教学。在那三尺讲台上,他从源远流长的中华上下五千年,讲到纵横两万里的东方文明,每一句都是天文地理里的精确数字,都是四书五经里的经典语句。这些经过了远古、上古、中古、近古四个时期的中国汉语,历经了千百年的演变、锤炼、推敲和验证,怎么会成为错误语言了呢?

在这趟列车上,与他同行的还有很多。他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都是从青岛下放出来的。去哪儿,谁也不去过问,谁也不想去问,只在心里暗暗揣测。他们像树林里一群惊飞的鸟儿,重新寻找着自己的栖身之所,至于落脚点是在群山连绵的大山,还是在偏僻封闭的沟壑,无法猜测,更难以预料。

姚文珊知道,这次他们全家要到昌乐县的一个农村。

姚文珊不知道,一家人以后的命运……

三个小时后,一个没有太多棱角的小城渐渐地复印在了列车的南窗上。姚文珊心里明白,昌乐到了。以前经常去济南开会,经过昌乐的时候,没有引起他太多的注意,想不到今天会流落到昌乐,要在昌乐度过漫长的劳动时光,也就是说,他的教学生涯止于昌乐,他的人生艰辛始于昌乐。

姚文珊是研究古汉语的,自然要同时研究中国的历史地理文化。他知道,昌乐,虽是一个小小的县城,却有着悠久的历史,西周时期,文韬武略的姜太公始封营丘,创建营丘古城(昌乐),开创了齐文化,为齐鲁史册写下了灿烂的一页。姚文珊觉得,昌乐,拥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必然有淳朴的民俗风情,在这样的环境里,自己和妻儿多多少少会遇到善良的人。

车站,就像一把刀子,它把铁路分割成一段又一段,包括人生的路。

三个小时的时间,列車平移了500里路;三个小时的时间,就改变了他们一家人的命运。他们像移栽的树木,要扎根另一种土壤,吮吸另一种水分,接受另一种阳光,承受另一种风吹雨打和雨露雪霜。

姚文珊定定地站在那儿,任一阵阵秋风,吹乱他那稀疏的头发。这段时间,他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短短一个月,就让他经历了一次人生的巨大转折,从一个人人敬仰的教师,变成了一个不知名的“右派”,恍惚间就历尽了世态的炎凉、人间的沧桑。而今,他又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游子,被遗弃在异乡,刚刚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还没有迈出第一步,就遇到了抉择的羁绊。姚文珊循着铁路的轨道,向来时的东方望去,那是家乡的方向,他在家乡的远方,家乡在他的远方,他再也望不见家乡的那只风筝了,他知道在他一家人下车的一瞬间,牵着家乡的那根线就断了。

此时,古营圣地,却不晓得一个大学古汉语教授踏上了这片土地。他只是一个从青岛发配而来的“戴罪”之人,迎接他的只有飘落的枯叶,肆虐的飞沙,还有满街的冷漠,一路的沉寂。他的到来,在别人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影子,如同过眼烟云,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古营昌乐,它的诞生,或许源于一个小小的客栈,而这个客栈的诞生,也可能因为此地是来往齐鲁的必由之路。在漫长的古道驿路上,古营成了过客遥望的灯塔,避风的港湾。一杆飘摇的“酒”字幡旗,引来了无数行人的脚步,奠定了一方水土的繁荣。来到这里,喝一碗甘醇的酒水,就体会到了淳朴的民风,感受到了浓郁的乡情。有人自此不再漂泊,落地生根,在客栈旁边,增加一个商铺。有人在走之前指点迷津,留下一些生活的窍门,富康的秘诀,或者是定国安邦的策略。一个小城,就这样一步一步从古代走来,文人墨客的琴棋书画,王侯将相的文韬武略,顺着历史的长河,不断地给古营注入着新生的力量,使其繁衍不息,昌盛不衰。

历史走到了1969年的9月29日,又一个人踏上了这片土地,他就是姚文珊。他的到来,是不同于其他过客的。他是带着满腹的疑虑而来的,他是带着无限的惆怅而来的。踏上了这片土地,他忽然迷失了方向,他不知道下一段路该怎么走。然而,昌乐人不会想到,就是姚文珊自己都没有想到,从他在昌乐迈出第一步的那一刻起,一条崭新的大道自此在昌乐大地上铺展开来。

鄌郚公社办公室里,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拿起了电话:“我是,哦,哦,知道了,我马上向书记汇报。”

放下电话,他快步走进书记办公室:“张书记,县里来电话,说安排的人马上就到。”书记正在看一份红头的革命委员会文件,稍停了片刻后说:“知道了,你马上告知民政的老赵,再通知赵家岭大队,让他们尽快派人来接。”

张书记就是时任鄌郚公社书记的张政钧。他拿起了一份文件,这份文件记录着姚文珊和另外一个人的基本概况。让他特别关注的是,这个姚文珊,青岛某大学的教授,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把文件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张书记披上了搭在椅子靠背上的那件中山服,走了出去。

公社大院里,几行高耸的白杨庄重地挺在那儿,显得很肃穆。风,小了些,从西北上空飘来的云絮依旧平稳地流动着,几片枯黄的叶子依恋在枝头,用一种倔强的姿势,守望着生命的最后一缕阳光。

张书记回首望了望东面的马驹岭,此时夕阳的光芒,将山岭的西坡涂上了一种奇异色彩,显得庄重而又肃穆。站在岭脚下的公社大院里,张书记明显地感觉到一股气势和力量倾泻而来。这座山岭,海拔只有249米,但在鄌郚人民的心中,却是高于一切山峰的。鄌郚的每一个人,每天早晨走出家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座马驹岭。祖祖辈辈围绕着这座山岭寒来暑往,采撷着春华秋实,不仅是四季生活的标杆,更是世代生存的依托。那些扎根在岭顶上的神话和传说,已经长成排排香炉,袅袅香烟萦云绕雾。马驹岭,是鄌郚人膜拜的佛,站在岭顶上,鄌郚人就有了摘星采月的梦想,就有了叱咤风云的胆略。

张书记挪动了一下脚步,他感觉到这片土地是如此的厚重。他很清楚,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积淀着一个地域几千年的历史。这些历史沉静在今天的阳光里,沉静在村庄憨厚的姿态里,但是从地里辐射出来的一方水土的气度,却映射出璀璨的光华。

刚刚上任的张政钧书记,以文化人深厚的情怀感知着这个古朴的小镇以及小镇上淳朴的人民。他经常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到县志和一些关于鄌郚的志史书籍里漫步、遥望、探究、思索,真切地感受鄌郚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

张书记更多的时间,是亲自到田间地头、街头巷尾走一走,看一看,有时也会坐在农家的炕头上,亲身体味鄌郚的风俗民情,人文风物,土壤质地,林貌水况。山山岭岭,村村落落,他用自己的脚步,打开了一部真实而又详实的鄌郚志史。

张书记点上一支烟,凝望着这满目的秋色,不觉神情凝重起来,日历翻给他这样一个秋天,他该怎样去面对呢?张书记转身望了望东北方向,那个方向有一个村庄,名曰赵家岭。去过多少次,他已经记不清了。在张书记的心里,这个赵家岭经马驹岭北翼的阻挡,与世隔绝。堪称是一个世外桃源,那里的静谧,那里的天然,那里的原生态,是其他地方不可比拟的。把姚文珊安排到赵家岭,是他经过深思熟虑的。张书记觉得,一个知识分子,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才不至于丢失属于文化的那一部分,才有助于某种艺术的寄存和萌生。

一阵喇叭声响,车停在了大院的一角。

不多时又一辆货车,也来到了鄌郚公社门口,这辆货车上装满了姚文珊的所有家什。

在人们卸车的忙乱里,十几个社员,推着五辆独轮车,出现在大门口。

他们是赵家岭大队派来接姚文珊的。

此时赵家岭大队的大队长刘明高也到了,他和其他社员帮着姚文珊整理行李,一件一件地装在独轮车上。

姚文珊领着儿子,姚文珊的妻子牵着二女儿,大女儿姚婉茹在身后,就这样一家人跟着这群社员,跟着独轮车吱吱呀呀的车轮声,缓缓地走着。姚文珊不觉打量起了前面这个推着独轮车的人,一米六的个头,略微有点驼背,已经是深秋了,还穿着一件单薄的腈纶褂子,两只粗壮的胳膊驾着独轮车,显得轻松自如,一看就是一个庄户老把式。没等姚文珊开口,这位社员就毫无目的地询问起来:“你们一家人不在城里过好日子,为什么跑到俺这里受罪?”姚文珊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他接着说:“听说你们是青岛的,青岛,青岛就在海边吧?”姚文珊这时回答了他:“是的。”“我没去过青岛,但我到过海边。”他说到这里,耸了耸肩膀,似乎有很多话要诉说。姚文珊对这个社员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兴趣,他没想到一个远离大海的庄稼人还见过大海。姚婉茹忍不住问道:“那你说说大海是什么个样子?”

“无法形容!”他避开了姚婉茹的话题,略带炫耀地讲述起了他的历史:“我见到大海的那一年正好是十八岁,那一年我去参加抗美援朝,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说到此处,他唱了起来。姚文珊听到这里,一股崇敬的心情油然而生,他万万没想到,走在前面的竟然是一位抗美援朝的英雄,而这位英雄至今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庄稼汉。姚文珊不想打断他的讲述,任凭他像播放电影那样娓娓道来。他说在上甘岭战役中,两次差点送命。第一次上去一个连,就剩下他和另外一个战士,敌人扑上来,他机智地跳进一个弹坑,拖过三具尸体盖在身上,免遭杀害,而另外一个战士被敌人用乱枪打死。第二次上去一个营,最后只剩下八个人了,他们顽强抵抗,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进攻……

姚文珊听到这里,心里倏然产生了一股力量,而这股力量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他没想到来到昌乐鄌郚的第一天,就对人生有了新的感受,新的感悟。他觉得从城市来到乡村,就像是从一个世界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他见到的这位社员,已经告诉他这个世界里生活着怎样的人。一个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英雄,默默无闻在偏僻的山村里,与世无争,甘愿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不受世道的干扰,不受季节的影响,始终保持一种豁达开朗的心境。姚文珊从这位农民的身上感觉到了生命的另一种力量,而这种力量是很多人不曾具备的。

等他们爬到岭顶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他们像一支长长的驼队,行走在茫茫的原野中。在淡淡的余暉里,姚文珊看到了一个坐落在沟崖上的村庄,那些沟岔弯弯曲曲,纵横交错,像纷乱的飘带缠绕在村庄的周围。远处的山岭此起彼伏,延伸着沟壑的线条,很像是一幅正在创作的油画。整个村庄在这广袤的原野中像是一个孤岛,一个远离海岸的孤岛。

姚文珊意识到一家人将在这个村庄度过一段无法预料的岁月,他感觉在大海上漂泊了一天,真的来到了一个孤岛上。他停下了脚步,怅然地凝望着东方的地平线,那是大海的方向,那是青岛的方向,那是老家的方向,那是让他心痛的地方。

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像一根藤蔓从村口攀援到了岭顶上,缠绕在他们的脚下,走惯了柏油马路的姚文珊一家人,踉踉跄跄地改变了所有的走路姿势,脚下磕磕绊绊的山路就是他们以后要走的也是必须走的道路。

这会儿已是傍晚了,几缕淡淡的炊烟袅袅在房顶上,给这静谧的小村增添了一种动感,巷子里不时地传来哞哞的牛叫声,那些还在大街上嬉戏的牛犊听见了,撒一个欢儿便不见了踪影。幽深的街巷里空寂寂的,他们一行人的到来,一下子给小村注入了活力,引得鸡犬齐鸣。

村中央,是赵家岭大队的一处库房。没有院墙,四面也没有接山的农户,孤零零的四间土屋,显得有点无依无靠。好在东墙边有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庞大的树冠罩住了半套库房。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讲述着一个村庄的古老。

那些独轮车在这库房前停了下来,众人没有急于卸车,而是坐下来休息,等待大队长的安排。这间库房由于年久失修,墙体脱落露出了土积的层次,房顶上的麦秸坯草严重腐烂,粘成了一体,厚薄不均,坑洼不平,黑黝黝的透露着岁月的凄怆,靠近山墙的部分已经站满了莠草,在秋风中摇曳着。仓库管理员提着一串钥匙来了,他打开了锁,却推不动那两扇陈旧而又沉重的门,一个社员上前去帮着用力推,才慢慢将门推开,那吱呀呀的沉闷声,从远处听来像是打开深山庙门的音波。

姚文珊朝里望了一眼,黑洞洞的,迎面扑来一股阴森之气,让人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赵家岭唯一临时能够腾出居住空间的房子了。

社员们有的进了库房,收拾杂乱无章的农具以及破烂不堪的器具,把能挪动的东西尽量集中到西面的两间库房,这样就可以腾出东面的两间。等把所有的家什搬进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月底没有月亮,漫天的星星显得格外清晰,毫无次序而又毫无规则地在天空里扑闪着,宛如姚文珊纷乱的思绪。

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过去一年中能给全村人带来热闹的日子只有两三天。一是演电影,一年不过一两次,二是来耍把戏的,这样的机会一年只有一次,甚至一次也没有。这些活动不仅给这个寂寞的小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活跃,也给人们留下了长达好几个月的谈资。姚文珊一家人的突然到来,一下子勾引起了老少爷们的猎奇心理,他们一开始就是怀着这种心态来看热闹的。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有什么好看的,人家怪可怜的。

这不是电影,也不是演戏,而是正在发生的实实在在的一幕,姚文珊一家人的景况无形之中触动了赵家岭人们的怜悯心理。从预想的喜剧一下子跌入了悲剧的情节中,来看的人承受不了这样的情感转折,一个个默默地离去了,只有几个调皮的顽童还在那儿指手画脚。

大队长来了,作为一村之长,一家之主,对赵家岭的一沙一土、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人一畜都得负起责任。姚文珊既然来到了赵家岭,那就是赵家岭大队的一名社员了,关心社员是份内的事,至于犯的什么错那是上面的事,在赵家岭只要按时上坡下地,听从号令就行了。

大队长在库房门口站定,对着姚文珊说:“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姚文珊苦笑了一下:“现在连烧水的燃料都没有,能否提供一些煤炭或者是木材碎料?”

大队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不是在你们青岛,我们这儿穷乡僻壤的,哪有那么好的条件?各户烧水做饭用的柴禾,都是自己到沟崖上搂拾的,一家就那么一个小柴禾垛,还不够一年烧的。大队里的草,还得喂牛养驴,烧火是不割舍的。”姚文珊绝对没想到,这个小村竟然穷得连柴草都短缺,看来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这样吧,”大队长思索了片刻又说,“我去给你借个篓子和筢子,你们自己到南沟的果园里先搂点柴禾应应急吧。水呢,果园里有口水井,水不深,你们蛮能提上来。”

大队长刘明高家里。

赵家岭的五个小队长,有的坐在炕沿上,有的坐在门坎上,有的蹲坐着,正讨论着关于姚文珊一家人住村的事情。大队长刘明高神情沉重地说:“咱村来了姚文珊一家人,确实给咱们出了难题,咱村本来就穷,又添上这五口,负担不轻啊。”

“来待多长时间?”

“你看锅碗瓢盆都带来了,肯定很长时间,聽说最少也得三五年。”

“这有什么担心的,反正按劳分配,干活挣工分分粮食。”

“城里人的骨架,哪是干农活的料?”

“不管他犯了什么错,既然到了咱庄里,咱就不能亏待了人家,拖家带口的也不容易。”五队队长刘万存说道。

“咱今天凑到一起的目的,就是商量商量把他们分到那个小队里合适。”

一阵沉默后,在一边一直不语的二队队长董祯说道:“还是到俺二队吧,俺二队人口多,或许能帮衬着点。”

大队长沉思了片刻,说:“也在理。人虽然在二队,其他的队平常也得关心关心。”

“他们一家人住在大队的库房,也不是长久之计,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还得用。”四队队长李法才提醒。

“咱赵家岭大队连个办公室都没有,盖房子是盖不起的。”

“总不能让人家住瓜棚吧?”一队队长刘万堂说。

“看来只能让宽松的人家挤挤了。”

又是一阵沉默。

“我们队有一户,就是姓李的那一家,可以去问问。”三队队长董怀玉说。

“好的,待会儿我们一块儿去看看。”

会后,他们来到了村北的一条狭长的胡同里。

一个低矮的挑翅大门隐蔽在胡同的尽头,荆条编制的栅门象征性地关闭着,门口边的土墙塌陷出了一个窟窿,鸡啊狗的,能顺利地进进出出。一个大门口,却不是一户农家,有的两户,有的三户,甚至更多。而且再辟捷径,房里套房,户里有户。赵家岭村有很多就是这样共处群居的,原因是一个家族弟兄娶妻分家,为了节材省料,就在天井一侧加盖一处偏房,或者是南屋,另立门户,但还是公用一个大门口。这样既能保持一个家族的凝聚力,又能相互照应,同甘共苦。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确实起到了一定的防御保护作用。三队队长说的这家是三户合住的,其中的一户去年搬了出去,两间偏房便成了另外两户的库房,平日里放置一些柴草、农具等杂物。

李家的主人李好忠听说了姚文珊一家人的情况,立即安排自己的孩子去拾掇房间。第二天还特意请了泥瓦匠、木匠对房子进行了修缮。

二队队长主动承担了搬迁任务,第三天便安排社员帮着姚文珊一家人搬了过来。

这两间屋也太小了(其实赵家岭的房子都一样),把所有的家什安排好后,只有出入的空隙了。四周封闭得严严实实,除了一扇门,还有一扇木格窗户,那便是屋内唯一的光源了。那扇木格窗户,黑黝黝的,浸透了岁月的熏蚀。阳光斜照进来,经过窗棂的时候,也被染成了昏暗的颜色,在屋里失去了应有的光泽。经过一番清扫,只是扫去了能够扫去的东西,扫不去的便是这满屋的黑了。屋笆黑,墙壁黑,地面黑,包括土炕、门框都是一色的黑,姚文珊第一次领略到了“黑”这种颜色的魅力。

楼房,农舍,是一次垂直的落差;大海,山坡,又是海拔的一次提升。人生的起伏跌宕,命运的跌宕起伏,这些书本里的汉语词语,在这个深秋的季节,在姚文珊一家人的身上,又一次得到了恰如其分的诠释。

(九)

在姚文珊心里有个谜,赵家岭,肯定是赵家的天下。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这百家姓把赵家排在第一位,肯定是百姓中的大姓,看来宋太祖赵匡胤重新编修百家姓也有他的道理。可当他问及赵家岭姓赵的家族时,李家的主人却告诉他这村没有赵家的族史。这让姚文珊更加迷惑了。

原来关于赵家岭村的来历有一段传说。明末清初,山西洪洞县的一对弟兄,为了谋求生存,向着东方一路走来。来到了咱们山东省,路过昌乐鄌郚时,被这里的景色吸引了。当时鄌郚仅是一个交通便利的小镇,马驹岭这一带还是一片荒野。住在昌乐的一个姓赵的人家,发现这里草木茂盛,地势辽阔,很适合放马,便安营扎寨,在此开设了一个牧马场,并起名赵家岭。洪洞县的两位弟兄来到这里,也认为这里是风水宝地,一个留在赵家岭,一个去了鄌郚的金山,从此落地生根。一个村庄就这样诞生了,后来又落户了刘家、董家以及其他的族氏。赵家岭的名字一直沿用至今。

李家的主人只是轻描淡写地叙述了一个村庄的由来,而姚文珊却倏然对这个小村充满了强烈的好奇。他是研究古汉语的,同样对人文地理、民俗风情有着浓厚的兴趣。他认为山西洪洞县的两个弟兄来到这里,不仅是建设了一个村庄,也填写了一段历史,同时创造了一方地域文化,奠定了一方水土繁荣的基础。四百多年的历史,赵家岭村人延续着家族的兴旺,也延续着一种锲而不舍、勤劳质朴的精神。

小村再小,也是一个村子,也有一段漫长的历史,也有属于小村的风土人情。姚文珊心想,自己和家人来到这个小村,不知能待多少年月,这个小村还有很多事物必须去了解、认识、面对、适应。

初冬的小村,很冷清,也很清静,那些鸟儿的声音,牛羊鸡狗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纯净。尤其是学校里的钟声,在小村的胡同里传播得很悠扬。姚文珊在送孩子上学的时候,知道了这钟声是从一块废犁铧上发出来的,那块废犁铧锈迹斑斑,犁头已断掉了,两个曾经上过螺丝的圆孔穿上了麻绳,吊在了校园中的一棵洋槐树上。老师从地上随便捡起一块石头,习惯性地敲起来,那悦耳的钟声便打破了校园的寂静。

姚文珊关注起小村的声音,就是从这块犁铧上开始的。那声音虽然有点单调,也有点硬涩,发出的音也不知是音阶上的哪一个音符,听起来却有一种金属的穿透力,一种古雅的厚重感,近似于出土的编钟的声音。姚文珊来到赵家岭村后,心情逐渐平静下来,这些小村的声音陆续填补了姚文珊对音色的一些空白。生长在大海边的姚文珊,记忆里都是波涛奔涌的声音,浪花撞击岩石的声音,海鸥盘旋呜叫的声音,以及城市里嘈杂的声音。这些声音与小村的声音虽然从乐音上无法链接,却在姚文珊的心里产生了共鸣。

姚文珊在研究古汉语的同时,自然要涉足一些琴棋书画方面的探索,尤其是乐器和音乐。乐器奏出的音乐,其实是自然界声音中的一部分声音。姚文珊知道,音是物体活动的体现。人说话的声音,触动各种物体发出的声音,以及动物的鸣叫,机械运动产生的轰鸣,各种物体碰撞与摩擦的音响,包括雷电、暴风、海啸、江河等,都是自然界里的声音。只不过这些音没有固定的音高、音量、音值、音色,很粗糙,很尖锐,既刺耳又缺乏美感,只能算作噪音。而乐器奏出的音乐,是人类在社会实践中,从大自然的各种音响里精选出来的音符,优美、悦耳、婉转、悠扬,是最能表达人们思想感情的乐音。

或许是因离乡的别愁,或许是小村的古朴和宁静渲染了小村的声音。当姚文珊听到校园的钟声、鸡狗牛羊的对答、石碾滚动的依依呀呀、小鸟在枝头的叽叽喳喳以及独轮车慢慢碾过胡同的声音的时候,从未感到这是没有乐感的噪音,倒是觉得这些声音,是乐器无法模拟的一种音乐。这种音乐从早晨到傍晚看似重复却又变化多端地在小村里传播着,宛如七个音符交替使用,不断地创作出风格迥异的音乐作品。

姚文珊喜欢拉小提琴,小提琴一弦的明亮,二弦的柔和,三弦的坚实,四弦的低沉浑厚,可以表现各种复杂的音乐,也可以模拟一些自然界的声音。姚文珊从一把小提琴上领略到了乐器艺术的博大精深,感受到了音乐作品的无穷魅力。过去在教学的间隙,姚文珊曾演奏过世界小提琴名曲中的《圣母颂》《云雀》以及《引子与幻想回旋曲》,这些音乐作品体现出了人与自然的和谐。

而今,置身于异地他乡的姚文珊,忽然从小村的天籁中,感悟到了音乐的另一种内涵,他觉得,小村里的一些音符是音乐还没有涉及到的。他不得不重新审视提琴这种乐器,重新解读提琴所奏的音乐。音乐是没有国界的,更没有民族的界限,虽然乐器的造型和结构显现着民族的特征,但所奏的音乐却是世界的。何况有些中西乐器互相借鉴,加以改进,力趋完美。譬如中国的琵琶和西洋的吉他,琴颈上的音品是极其相似的。再如中国的二胡和西洋的小提琴,二者都是拉弦乐器,都是用共鸣箱发音,而且在旋律的表现上也存在着相同的特征。尤其是大提琴,大提琴中音和低音的浑厚、饱满、圆润,和二胡一样,最能表达浓郁的情感。姚文珊喜爱提琴尤甚于二胡,他觉得在感情的抒发中,提琴不亚于二胡。也就是说,提琴已经具备或者是容纳了二胡这种中国民族乐器的特性,能够表现出中国的民俗风情。姚文珊决定利用自己掌握的制作提琴的技术,手工做一把大提琴,他要在这个原始的小村,更深层次地感知一下自然之音和乐器之音的美妙。

十一

大学里的作息时间和课程表,让姚文珊养成了一定的生活规律。来到赵家岭村后,这种计划式的生活习惯不知不觉又显现了出来,每天必须干的事情在他的脑海里逐步地形成了一个框架和次序,这让他可以及时地处理完每天的事务。

每增加一个事项,他就要从其他的事务中分别挤出一点时间。不过有一件事情他是挤不出的时间,那就是每天必须到六里路外的鄌郚街去买一家人三餐的饭食。五口人,一天需要很多食物,多了拿不了,只能一天去一趟。姚文珊在青島有一辆自行车,但无法带到这里。他只能步行,下午两点多就得启程,六里路,途中经过许多沟壑和岭坡,来回十多里,需要花费两个多小时的时间。

这条弯弯曲曲的六里路,是一辈又一辈赵家岭村人一步一步踩出的,它像一条飘飘摇摇的绳索,拴在了马驹岭上,今天,谁也不会想到,一位大学的古汉语教授,走在了这条路上。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一条决定鄌郚未来的路,就在这条路上,就在姚文珊的脚下延伸了出来。

这条路先是穿过一片田野的。姚文珊每次走上这条路,都会在一个地方停下来,站一站,看一看,那是西岭顶上的最高点。站在那儿,可以环顾整个鄌郚大地,可以远眺西面的群山,可以面对东方,遥望一次家乡青岛。姚文珊站在这片土地上,看见颓废的荒草在冬阳里泛出苍白的黄,看见一棵棵婆婆丁越过田垄飘向远方,心里不免会有一些伤感。不过,他已经从“下放”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一切都会过去的,春天总会回来的。现在关键的是不要荒废自己古汉语的研究,同时在离乡的这段时间里力所能及地做一些事情,譬如,制作大提琴,教教孩子们拉琴和一些乐理知识,多一种知识,将来就多一条生存的路,另外还可以分担一下异地他乡的寂寥。然而姚文珊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的这个不经意的想法,已经为鄌郚开辟了一条乐器大道。

每天这样来回地跑,也不是办法,天冷了怎么办,下雪了怎么办?李家的主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就想着怎么去帮助姚文珊一家人。其实,李家的生活也很困难,不过有些事情还是力所能及的。譬如提供一些生活用品,什么水瓢、水盆、水桶,什么剪刀、针线、布条,还有捡拾柴禾用的篓子、筐子、筢子,以及帮着做家务和传授一些农村的生活常识和手艺等。另外,李家的主人专门给姚文珊一家人用黏土砌垒了一个三条腿的锅灶,用来烧水、炒菜,并修复了一个锅台和一个风箱,这样就能够自己做饭了,用不着整天往鄌郚街跑。

基本生活条件具备了,其他的可以随着时间一步一步地改善。因为依墙共居,李家人早就把姚文珊一家人当成自家人了。每一次摊煎饼,总是叠出十几个送给他们品尝。煎饼,是多种农作物混合制作的一种食品,也是赵家岭村上等的美食。那时候小麦粉每户每年只能分到很少的一点点,除了过年、来客人、幼童食用外,平时轻易不会动用。家里男劳力上坡干活出大力,吃的最好的饭食,就是煎饼卷大葱,而在家烧水做饭的女人们,只能吃用地瓜面蒸的黑窝窝头了。

不光是李家,周围的其他邻居,一条胡同的,一个小队的,还有平日里能够接触到的人,包括大队干部,小队组长,都会有意无意地扶一把,帮一回。这个送点玉米粉,那个给点窖藏的红薯,在这个冰冷的季节里显得那样温暖。

一家人就在这淳朴的民风里收获着一份份感动。渐渐地,姚文珊又听懂了小村的另一种声音,那就是这里的男女老少说出的土得不能再土的方言和问候。

刚来的时候,姚文珊听赵家岭村人说话,至少有一半的字句听不懂,现在有些话语虽然不知是啥意思,但已经能够悟出其中的含义。就像他解读古汉语中的一些章节,理解一部音乐作品的思想,领会乐器琴弦上的音符,不用过多地解释和重复,就能心领神会地悟懂其中的内涵。这种小村的声音,是发自心灵深处最真挚的声音,朴实无华,没有一点修饰和雕琢。这种声音与小村的其他声音融合在一起,就形成了淳朴的乡音。

正是赵家岭人的善良、质朴和热情,才让姚文珊听到了世间最美好的声音,听到了音乐之外的另一种音乐。这些美好的声音,像一缕缕和煦的春风,融化了冰封在姚文珊心头的智慧和灵感。那些制作大提琴的技术、手法、技巧和工艺,如花般陆续地绽放、盛开。有了美好的声音相伴,姚文珊格外地精心。他已把小村的声音和对音乐的另一种理解一并雕刻进那把大提琴里了。

十二

小村的冬天是悠闲的,社场里的牛羊悠然地咀嚼着玉米秸、红薯蔓。在向阳的墙头或者是避风的屋角,每天总有一些人穿着黑黑的棉袄挤在那儿晒太阳,他们蜷缩着身子,揣着双手,头上戴一顶破旧的两大扇帽子,像一座泥塑蹲着,倾听几位上了岁数的老人讲述小村的故事,中间也不免添上一些与小村有关的传说和神话。

姚文珊就是在这些场合知道了赵家岭村过去的贫苦岁月,了解了一个地处山坡的古老的小村。渐渐地他发现,这么一个小小的村庄,怎么有着这么多的故事,胡同、草屋、老槐树、每一处拐角、每一扇木格窗、每一个树洞,似乎都暗藏着许多曲折离奇的故事。

一个腊月的冬日,姚文珊正在屋门口打磨那把提琴的琴码,隐隐约约听见从小村的南街传来了类似二胡的声音,像是在拉《大海航行靠舵手》。姚文珊听了一会儿,再也做不下去了,就简单收拾了一下,顺着声音的方向找寻过去。最后他發现,这是从四队的社场里传出来的。隔着门缝,他看到几个艺人在月台上正专心地合奏着那支曲子,周围围着很多观众,有说有笑的,不时地鼓鼓掌,叫个好。

姚文珊推门走进来,并没有引起艺人们的注意,他们又陆续拉起了《王定保借当》《小姑贤》《井台会》等吕剧唱段,观众交接着演唱,像是早就排练好了似的,很有剧团的套路,看来他们熟悉的剧目还不少呢。

赵家岭村的人很善于把苦的日子过成甜蜜的生活,表达一种乐观向上的美好情怀。那些能编会拉的土艺人,就是利用冬天的农闲时节,排练一些村民们喜闻乐见的节目,把老少爷们的欢声笑语聚集起来,把一个小村对明年的期望连接起来。

这是姚文珊没有想到的,这么小这么偏僻的一个小山村,居然还有这么多懂音律的人,原以为小村的人只懂得锄镰锨镢的使用,没想到玩起丝弦来还像模像样的,看来这里的庄稼人的艺术细胞还不少哩。更让姚文珊想不到的是,这些艺人居然大字不识一个,更谈不上了解乐理乐谱。不过他们对音乐和乐器有一种特殊的感知能力,看过几场专业戏班子的演出,便能熟背熟唱其中的一些段落。尔后凭自己的听力、感觉和悟性,把听来的调子在琴弦上反复地捋,直到捋成能伴奏的调子。

姚文珊走过去,看了看艺人的手,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又短又粗的手指老茧皴裂,像枯树枝在琴弦上划来划去。虽然部分音符不够音准,甚至出现半音,有时也不符合节拍节奏,但却能从头到尾不间断地演奏下来。美中不足的是,那是一把廉价而又破旧的坠琴,发出的声音尖锐聒噪,缺乏应有的音乐美感。另一位艺人的二胡更是陈旧,琴头断去了,琴颈有点弯曲,琴筒被蛀虫钻出了好几个窟窿,蟒皮塌陷出一个坑洼,有些部位已经出现了裂痕,另外弓子上的弓毛也脱落得所剩无几。整把二胡似乎被浓烟熏烤了,黑黝黝的,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

看到姚文珊非常关注他们的演出,一位艺人站起来说:“看样子你也会拉,来一段?“

姚文珊本想解释一下,又觉得无需解释,就过去拿起一把京胡,说:“我给你们拉一段《光辉照儿永向前》吧!”

“你拉我唱。”人群中一位妇女走出来笑着说。

姚文珊起了过门,那妇女还真跟着唱了起来,而且很合弦。姚文珊虽然没有系统地学习京胡,但拉起来也是很专业的,令在场的人们连声叫好。人们投来赞许的目光,还是有文化的人水平高。

姚文珊知道,京剧伴奏分文场和武场。文场须有三大件,京胡、京二胡、月琴;武场要具备板、单皮鼓、大锣、铙、钹等打击乐器。京剧讲究唱念做打,那得有板有眼。姚文珊在青岛大剧院经常观看京剧演出,不管是哪一出,演员和琴师,都是中国京剧界的名角。按理说,看惯了高水平的演出,再看这乡间野戏,那是不屑一顾的。然而姚文珊却从这些自发组织的艺人中,看到了艺术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从这些没有经过强化、美化的乐音中听到了最原始的音乐。由此他也了解到了民乐胡琴乐器在民间是如何地根深蒂固。

音乐,本身就是一种语言。姚文珊在研究古汉语的同时,也会去追溯一些中国民乐以及中国乐器的渊源。胡琴,作为中国民乐拉弦乐器,有着一千多年的历史。同其他笛子、琵琶、萧、笙、三弦、唢呐等民乐乐器相比,散落在民间的乐器胡琴是最多的。有一句俗语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现象,叫做“荷包指头玩不了丝弦”,可见胡琴在民间的流传确是不一般。拉胡琴的艺人们,不求成为名角,也不想成为高手,只是为了爱好,为了那份悠闲自得的心情。至于何种类型的指头,他们是不管这一说的。另外在全国各个地方戏曲的伴奏中,胡琴都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这也促进了胡琴的普及。

或许受高等教育和西方音乐的影响,后来姚文珊对西洋乐器-——提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进行了一番研究。以至于下放到赵家岭村,也没忘记捎带一些提琴的材料、部件和书籍,继续自己的探索。他想,等把那把大提琴制作好了,他会让小村的人感受感受提琴音乐的优美。

十三

好大一场雪,把小村的声音淹没了,也把北风的凄厉淹没了,像一支曲子戛然而止,只有大朵大朵的雪花在每户的庭院里绽放着,又凋谢着。已是腊月时节,小村的四季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打扫打扫天井,洗刷洗刷碗筷,擦擦桌子,整理整理房间,小村的人一碗水饺、一挂小鞭就过了春节。

但是小村的辞岁仪式却是庄重、严肃而又认真的,那些上了岁数的老嬷嬷们,在这些事情上绝不吝啬。小年那天,她们会自发地从家里搬出桌凳,端出美酒佳肴,以及准备过年的上等食品,在小村的中央按设长长的香台。拜佛求神,供奉圣灵,小村的人称此举为发“钱粮”,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家兴业旺。一个个香炉装满了五谷,一根根擎天香,點燃了小村的希望。白面大饽饽,五个一组,摞成一座座“宝塔”,立在桌面上,呈现出寺院的影像。黄表纸铺在了长桌四周,像幡旗在风中招展。

老嬷嬷们一字排开,点燃亲手用冥纸叠制的元宝、纸钱,然后双手合十,跪地膜拜。在一位住持的带动下,她们微闭双眼,一起哼唱起佛歌:

“喊…喊喊美呀,喊唵喊喊福唵呐,喊唵喊喊咪,哎嗨哟……”

这是用文字效仿出来的声音,至于唱什么,确实听不懂,再就是没有段落,难以辨别唱了几首,只是那么不停地回旋变换着。用不着打节拍,她们便唱得整齐划一,抑扬顿挫。有些年轻的媳妇在旁边听上一会儿,便随声附和,意在以后也像婆婆那样跻身于念佛的队伍。

姚文珊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种别开生面的拜神求佛场面,也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动情的佛歌。他不由得想起了青岛崂山关帝庙过去的法事。不过崂山关帝庙是道教神职人员传播道教的圣地,在全国道界已负盛名,其香火虽然也是民间自发的祈拜活动,但却代表着深层次的中华传统文化。与赵家岭的佛事相比,那是大巫见小巫了。而姚文珊觉得,赵家岭村的佛事,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俗文化,很多地方是不同于其他寺庙的。

“这是你们自己编的佛歌吗?”姚文珊问一位老嬷嬷。

“不知道是谁编的,老人们都是这么唱,我们也就跟着这么唱。”

“你们唱的什么,有唱词吗?”

“心里想到什么,就哼什么,不一定把话唱出来,心里明白就行了。”

“你自己心里明,神仙怎么知道呢?”

“心诚则灵,心诚了,神仙自然就明白了。”

这句话,让姚文珊恍然大悟,没想到这些老嬷嬷们竟然有如此高深的彻悟和境界。这时他才发现,老嬷嬷们唱时根本就看不到面部的变动,甚至看不到嘴唇的张合,她们是在用心发声,用心在唱,那些声音是从她们虔诚的心里发出来的。

姚文珊根据自己熟知的乐理知识,在心里很快就谱出了这些佛歌的曲谱。这些佛歌的音域控制在一个八度之内,没有太大的跨越和过多的变调,却婉转优美,曼妙动听。姚文珊回顾了一些中国传统音乐和中外佛教音乐,却找不到类似这种佛歌的基本音乐元素,它是社会还没有挖掘、改编至今仍处在原始状态的一种音乐。姚文珊倏然领悟到了在民间,在偏僻的乡野,还储存着很多自然的声音,这些自然的声音,依旧保持着纯正的天籁之声。由此,姚文珊感受到了民间艺术的博大精深和民间音乐的源远流长。

听村里的老人们讲,以前有个戏班子到赵家岭演戏,一个唱戏的即兴编了几句台词,来嘲笑赵家岭村的贫穷:“赵家岭的地皮薄(土语念‘be),四处让那沟围着,沟里没湾也没河,靠天吃饭刚挨渴,一庄子人围着一口井,背着的井绳就有十斤多……”乍听,确实把赵家岭村贬得一无是处。但姚文珊觉得,赵家岭距离四面的村庄比较远,有大片的土地,这个村庄有一种潜在的富裕正在酝酿着,只是收获的季节还没有到来。他认为这广阔的空间本身就是一份财富,有沟壑相间,有岭坡绵延,更能适应气候的变化和时事的变迁。重要的是,在那错落有致、起伏跌宕的原野中,还有许多神韵、灵秀的东西在里面。从村里的艺人们身上,从那些念佛的老嬷嬷身上,已经表现出了某种捉摸不透的智慧和灵气。小村有文化的人很少,却有很多人在不知不觉中接近了音乐艺术,这更能反衬出这片土地深厚的文化底蕴。

十四

红红的对联,总算改变了小村单一的色调;几挂鞭炮的脆响,打破了小村一冬的沉静;农家饭菜飘溢出来的香气,也改善了小村以往淡淡的味道,整个村庄活跃起来了。

人们忙着拜年的时候,姚文珊的那把大提琴也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他把琴弦固定住,并按照提琴的定弦准则分别定好了C—G—d—a弦,尔后再用泛音做了一次音准的校对。姚文珊拿起弓子,在琴弦上蜻蜓点水般地试了几个音,觉得音质不错,便拉了一小段圣·桑斯的《天鹅》。当舒缓的音乐在那间小屋里弥漫开来的时候,他禁不住流下了热泪。

《天鹅》轻松愉快的旋律,分明表现出了天鹅在湖里自由自在遨游的样子。而与此相反的是,姚文珊及其一家人却被禁锢在这两间黑黑的土屋里。新春佳节,还漂泊在异乡,不能与家人团聚,怎不让人痛心?李家包括赵家岭村所有的好心人,很理解姚文珊一家人的心情,不约而同地过来嘘寒问暖。

抚摸着大提琴,姚文珊知道,这把大提琴的每一个组合的部位,每一片木板的底色,都凝聚了他对这片土地的感知,都浸润了赵家岭村浓浓的乡情。他觉得大提琴里的每一个音符,每一段旋律,都是这片土地培育出来的,是属于这片土地的。

今天是大年初一,应该让这里的父老乡亲听一听大提琴的音乐了。姚文珊对大女儿姚婉茹说:

“婉茹,来了这么多客人,给大家奏一曲。”

“哪一曲呢?”姚婉茹大方地说,此时她很理解父亲的心情。

“拉你最喜欢的。”

姚婉茹很小的时候就学习大提琴了,姚婉茹天生聪颖,悟性极高,又勤奋好学,不过十岁,就已经能拉很多大提琴名曲了。姚文珊有个朋友在青岛一家提琴厂做技术工作,经常与姚文珊在一起切磋提琴方面的技艺,这也给姚婉茹提供了良好的环境和氛围。

姚婉茹搬过来一个树墩制作的凳子,端正地坐在上面,把大提琴竖在了一块木板上,略微沉思,便深情地拉起了世界著名提琴作曲家安东宁·德沃夏克作曲的《母亲教我的歌》。姚文珊在一边细心地听着,听每一根弦低音区、中音区和高音区的音质,听每一个从共鸣箱里迸发出来的音符以及音符在不同指法下的音色,听这把大提琴演奏这首曲子的整体表现力。当姚婉茹演奏完最后一个段落,姚文珊满意地笑了,他满意自己制作的这把大提琴是成功的,也满意女儿选择了这首曲子作为演奏的第一个曲目。他觉得女儿在家庭经历了变故之后变得成熟多了,也很善解人意了。这从她对这首曲子的理解程度和演奏技艺的沉稳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在这样的环境里,在这种情况下,或许姚婉茹更能理解《母亲教我的歌》的思想内涵。

姚文珊虽然身处异境,却没有失去对国家的信心和热爱,他相信这一切终将会过去的。一曲终了,姚文珊又让姚婉茹再拉一曲《上甘岭》的插曲《我的祖国》。赵家岭村的人听不懂外国的提琴音乐,却对一些中国的电影插曲和歌曲耳熟能详,像《社员都是向阳花》《勤俭是咱们的传家宝》以及电影插曲《毛主席的话儿记心上》《手拿碟儿敲起来》等经典曲目,都能哼唱上几句,更不用说“一条大河波浪宽”了。姚婉茹拉的《我的祖国》,越过篱笆,顺着胡同,在小村里流淌开来。

这是谁奏的曲子?用什么乐器演奏的?怎么这么动听?陆陆续续又有不少人走进了姚文珊的屋里。

“这么小就拉得这么好,还是城里人脑子好使。”众人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人家有文化,學得快。”

“俺那孩子和她差不多大,甭说拉胡琴了,唱个歌还跑调。”

“你那孩子怎能和人家比,人家在城里有条件,你早早就不让孩子上学了,光知道跟着队里挣工分。”

“俺那口子,都大把年纪了,还拉不成调,还不如这个闺女拉得好哩。”

“你看人家的指头,又细又长,那真是拉琴的。不像你男人,荷包指头又粗又短,也就是推车子的料。”

村里有几个拉胡琴的听到了,跑了过来。一看这东西,都呆了。

“这是个什么胡琴?”

“大提琴。”姚婉茹在一旁抢着说道。

“大提琴?还真够大的,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乐器。”

“这是西洋乐器,也就是外国人使用的乐器。”姚文珊解释道。

“外国人的乐器,我试试。”

拿惯了小巧玲珑的二胡,再拿这个大家伙,有点不适应。那个人左摆右晃了好一阵,才拿稳那把大提琴,惹得人们嬉笑不止。更让人捧腹的是,玩弄了半天,也没拉出个哆来咪。

“这外国的玩意还真不好弄。”

“比二胡多出的这两根弦有什么用处?”

“其实提琴和二胡一样,都是弓弦乐器,演奏原理和二胡相似,不过提琴比二胡的音域更宽广一些。”姚文珊从理论上做了一番介绍。

“婉茹,你过来做个示范,让这位大叔看看大提琴是怎么拉的。”

“对对,我还真想学一学。”

姚婉茹左手按住大提琴,介绍了持琴的姿势以及人与琴保持的角度,详细说明了左手的指法,演示了右手的运用和弓子的演奏技巧。那个人听着听着就挠起了头皮,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你先别说那么多,我这人脑子笨,记不住。”

大家又笑了。

“叔叔,你坐下拿着琴,我指点给你。”婉茹认真地说。

那个人坐下来,姚婉茹把一些基本要领又说了一遍,让他先在琴弦上试音。刚开始那个人弓子都拿不稳,不是拉空了,就是一次拉着两根弦,全是噪音。姚婉茹很有耐心,手把手地教着。不多时,那个人便能拉出哆来咪发嗖拉西来了。

这时姚婉茹问他:

“以前你会拉什么歌?”

“《社会主义好》。”

“你拉拉试试。”

那个人寻思了一会儿,就在上面找音。果然拉出来了,虽然有时出现半音,有时还跑调,但总算奏出曲来了,毕竟有拉二胡的基础。

大家鼓起了掌。

姚文珊觉得这个人看起来笨拙,实则很聪明,能在这短时间内拉出调来,说明有一定的乐器天赋,从而也证明赵家岭人属于内秀型的,才智从表面上看不出来。姚文珊明白了一个道理,古人从劳动中获得了聪明和智慧,而当人类发展到一定的社会阶段后,过度的体力劳动,简单的机械操作,反而会把人的言谈举止又退化回愚蠢、笨拙的时代。庄稼人,就是属于这种类型的。然而这位农民也证明了,与生俱来的艺术天赋却是抹杀不掉的。

“叔叔学的真快。”二女儿夸赞道。

“是你姐姐教得好,我这个大老粗笨着呢。”

“你对乐器的理解能力和感知能力很强。”姚婉茹看出了这位叔叔的悟性。

“别捉弄我了闺女。来,再给我拉一首歌曲听听。”

“好吧。”

姚婉茹选择了一首歌曲,认认真真演奏起来……

曲子,像一只欢快的小鸟,飞出农家的小院,融进初春的阳光里。赵家岭的新年,由此多了几分祥瑞之气。姚文珊的这把大提琴,姚婉茹的这次演奏,就这样为鄌郚谱出了乐器之乡的第一个提琴音符……

十五

不觉寒食到了,小村也走出了九九的最后一天,一年一度的劳作又开始了。土地,就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世世代代依赖的就是这片土地。一年的口粮,一村人的希望,都决定在这个播种的季节。劳动,对于农民来说,是唯一的生存方式。

“嘟…嘟……”赵家岭村有个复员军人,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了一把冲锋号。农忙时节的早晨,他总是站在村东头的一个小土丘上,像在部队里那样吹起冲锋号。那嘹亮的号声,伴随着一缕缕晨光漫过村庄。随即,小队长督促社员上坡的哨子,也此起彼伏地在胡同里飘荡开来。

一会儿工夫,通往四面田野的几条山路,宛如一根根柔软的柳枝鲜活起来。村里的壮年劳力,推着独轮车的,帮头的,提套的,拿锨扛镢的,一組组,一对对,陆陆续续行走在山路上,分散到一块块的田地中。眨眼的工夫,南崖、东沟、北坡、西岭,遍布了劳作的人们。“嗯昂…嗯昂……哞…哞……”牛驴的叫声也在沟壑的两岸不时地对答着。冰封了一冬的田野终于打开了那张松软的稿纸,接纳着农民用农具书写的文字。

村北泉子崖的泉水润青了那棵歪脖子垂柳,这是田野的第一抹绿色。

对于农村人来说,这是司空见惯的场景,而姚文珊望着这一片春耕的景象,真切地感受到了庄稼人对土地的热爱,对春天的渴望。

十六

未开春的时候,大队长曾召集五个小队长以及所有村里能管事的人,商议关于春耕以及姚文珊是否参加生产劳动的事宜。

“这马上就开春了,大家歇了一冬天,到了该使劲的时候了。”大队长旁敲侧击。

“今年的墒情还可以。”

“各队的农具拾掇拾掇,牛驴该加料的加料。提前向社员们号召一下。”大队长又补充了几句。

“那来咱庄的姚文珊下不下地?”一人问道。

大队长默不作声,只是吧嗒着烟袋。

“当然得干活了,咱庄穷,柴火都节约着烧,更不用说粮食了,他一家五口人,确实给咱庄添了负担。”有人搭腔。

“城里人,哪干得了咱庄户人的活?”一位老者叹了口气。

“干不了重的,轻的可以让他干点。”

“不用说轻的,跟着咱上沟爬崖转悠一圈也够他受的。”

“让他跟着家庭妇女干点杂活算了。”

“妇女的活也不轻快。”

“他不是大学教授吗?让他到学校里教教学生。”一个队长突然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

一直沉默的大队长听完了大家的议论,认真地说:“姚文珊下放到我们村,是劳动改造,也就是说必须干农活。不让他劳动,不好向社员们交代,让上面的人知道了,我们更担不起。咱庄的路,不好走,咱庄的地,七高八矮。一个城里人来干庄稼活,肯定是要受罪的。不管怎么说,干活的时候,大家照顾着他点。”

“在我们队里不会磕打着他的。”二队队长董祯说。

前街的一棵老槐树下,是一个空场,也是二队开会的地方。空场北面的土墙上,刻着几句毛主席语录,很是醒目。在这个地方开会,总是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吃了晚饭,哨子一吹,社员们便自觉地来到槐树下。一块石头,一个斜坡,便是社员们的座位,基本都是盘地而坐。东一窝,西一帮,看起来很散乱,听起来却整齐划一。一弯月儿挂在树梢,算是灯盏。看不清对方的脸面和表情,有个人影在那儿蹲着够数就行了。

二队为姚文珊的事情专门开了这次会议,社员们觉悟很高,大家的思想也很一致。

姚文珊看到人们忙于春耕,明白自己也该参加生产劳动了。既然来到赵家岭村,就是村中的一名社员了。作为获取粮食的唯一途径——体力劳动,是每一位社员应尽的义务。再说一家五口人,单凭妻子的那点补助难以维持一年的生活。他要从农活的一点一滴学起,他要用辛勤的汗水,获取属于自己的那份工分。

春天的农活是繁杂的,姚文珊从《庄农日用杂字》这本古书里了解了一些农事,也大体知道了春耕的基本过程。二队长起初让他干一些捣粪的工作,就是一伙人围着一个大粪堆,用小镢头将存储一冬的土粪捣碎。这是家庭妇女干的活儿,也是最轻的农活。不过对于姚文珊来说,这么机械地重复一个动作,不仅枯燥,也是一种毅力的考验。几天下来,他手掌磨起了水泡,浑身酸痛不止。大伙怕他一时适应不了这种劳动,一些装车的活儿就尽量不让他干。而姚文珊很要强,决定将春耕的活儿全部熟悉一遍。推不动独轮车,可以帮帮头,提提套。背粪背不了,可以在旁边撵撵牲口,或者是用镢刨刨地头子。

栽地瓜的时候,二队的人把最轻的活儿“撒秧”让给了姚文珊,姚文珊也主动干一些挑水的杂事。这里的春天不比海边,空气干燥,阳光有时很酷热。姚文珊的皮肤哪经得起这样的“暴晒”,不几日,背上灼出了许多豆粒大的水泡。晚上,姚文珊的妻子,流着泪用烧过的细针一个个给他挑……

就这样,姚文珊开始了他在赵家岭村的劳动生涯,那广袤的田野上,留下了他坚实的脚印。

赵家岭艺人们的娱乐,已被繁忙的农事所代替,那几把乐器,也被蜘蛛网尘封。唯有姚文珊的那把大提琴,在清静的傍晚,在姚婉茹的手里,不时地流淌出优美的音乐,轻抚着这片土地含苞待放的梦……

第二部

一个爱好,一个追求,启开了鄌郚人的音乐梦想……

鄌郚,在现代汉语词典里查阅,注释为山东省的地名。右边附带“大耳”的鄌和郚,惟鄌郚用之。千百年来,寒来暑往的风霜雪雨,镂刻着“鄌郚”;昼夜轮回的日月星光,铸造着“鄌郚”。鄌郚,这两个左右结构的大字,历经时光的磨砺,熠熠生辉,更显刚毅、遒劲。一点一横一弯一折的笔画,构筑了一个深邃的世界,积淀起一个古镇的历史,容纳着一方的气象。

穿越鄌郚的一条土路,是昌乐到高崖的必经之路,也是潍坊至临沂的唯一捷径。鄌郚数千年的岁月,就是从这条路上缓缓流逝的。而冲积在汶河、九曲河、白浪河两岸的史事和文明,渐渐地形成了肥沃的土壤,与从马驹岭、高山、擂鼓山、车罗顶上流淌下来的四季融汇在一起,繁衍出这一块葱茏茂盛的绿洲,滋养着日渐繁盛的村庄以及生生不息的鄌郚人民。

一个古镇,就这样沿着日月的轨迹走进了20世纪70年代。此时的鄌郚百废待兴,清一色的田野和村庄,依旧保持着野地的原始,而从阡陌上延伸出来的山路,却长成了一根根粗壮的枝条,向古镇输送起新鲜的血液。那些关于鄌郚的历史、典故、传说和神话,充实着一个个小村和古镇的内容。而鄌郚三村(北村、南村、东庄)以及刘庄的不断扩大,更是加强着一个区域的地理优势。一些厂矿相继涌现出来,公社驻地除了原有的供销社、昌乐六中、粮所、鄌郚旅馆、青上铜矿、高镇煤矿之外,又添加了文具厂、副食厂、农修厂、油厂、建筑队等单位。尤其是建筑队,这是专门建设鄌郚的一支劲旅,它的出现,打开了鄌郚改天换地的新局面。

时光照在了1970年秋天的一个早晨,这天云淡风轻,一缕晨辉掠过马驹岭,点亮了小镇的一天。

家是北村的吕凤翔吃了早饭,提前半个小时来到他所工作的鄌郚建筑队。打开了办公室的锁,却没有推门进去。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就从口袋里拿出一盒“冬梅”,一支烟抽出半截,又放了进去,勤俭节约的他养成了一种自我约束的习惯,越在思考问题的时候越是不吸烟。他干脆倒背起手,沿着建筑队院里的一条小径,走了起来。小径的不远处,有一排白杨,不时有枯黄的落叶飘下来,填充着小径荒草覆盖处的空白。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望着建筑队那六间农舍式的办公室和库房,他再次想起了昨天公社召开的那次会议。那次会议是一次共谋鄌郚发展大计的会议,基本思路是“大厂带小厂,小厂下蛋”。也就是说让有一定规模的大厂协助小厂进行拓展,并且要取得一定的成效。大厂也可以再上其他项目,扩大生产领域。这是公社书记张政钧、副书记赵正修在非常时期做出的一个大胆的决定,凸显了公社领导高瞻远瞩的眼光和运筹帷幄的策略。建筑队是社办单位,所赚得的收入一部分上缴公社财政,一部分用于队务运转和设备投入,剩余的便是建筑队的资产。不管怎么说,建筑队还是个盈利不错的单位,再投资一个项目还是有一定实力的。

想到这里,吕凤翔循着小径走了起来,他心里明白,秋天不仅是播种小麦的季节,也是播种理想的时节,建筑队应该开辟一条崭新的路子。

等吕凤翔转回来的时候,建筑队的另外几名领导田恒明、冯兰成、张泰宗和负责财务的李法兴早已坐在办公室了。看见他走进来,田恒明调侃地说:“你还有闲心,大清早在那儿看风景。”

“凤翔有个习惯,心里有事的时候就好出去走一圈。”李法兴很是善解人意。

“可别说,成天在外面干活,咱这院子我也好久没转悠了。”冯兰成也笑着搭上了一句。

“我在考虑昨天公社召开的会议。”吕凤翔坐下来,若有所思地说。

“我也考虑了,咱也不用大厂带小厂,干脆自己再上一个项目。”田恒明有点激动地站了起来。

“凭着咱们的能力,干什么都是好样的。”吕凤翔露出了自己的豪气。

“上什么项目好呢?咱可都是些泥瓦匠出身。”冯兰成提醒道。

“上個项目很好,可以增加单位的收入。”李法兴总是站在财务的角度上思考问题。

“等会儿队里人员来齐了,咱开一个会议,商讨商讨这件事。”

建筑队在职人员共有11个人,其他的,如果遇到大工程,就从各村里挑选精明强干的泥瓦匠加入到队伍中来。所以这个建筑队看起来规模小,实则拥有一支强大的队伍。

七点半刚过,除了一位领导在工地上负责施工不能来单位外,其他人都已到齐。这办公室,是一个综合办公室,分管各项工作的领导都在这间屋里办公。办公室里所用的办公设备,是建筑队的几个木匠利用建筑所剩的木材制作的。办公桌是人们常说的“三抽桌”,就是三个抽屉的结构。有的两人共用一个长长的板凳,有的是没有靠背的四方凳子。开会的时候,各人只将身子扭一下,面对面就可以了。

看大家静下来了,田恒明首先说开了。

“按照公社党委的指示,我们建筑队决定上一个项目,至于上什么项目,还没定下来。”

田恒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封面印有毛主席语录的小本子,翻到空白处,然后抬起头来望了大家一圈。人们都在等待他的下一句呢。

“我临时没有想出好的项目,还请大家说说自己的看法。”

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看图纸、盖房子是咱们泥瓦匠的拿手本领,轻车熟路,再上一个项目,还得重新研究、学习,隔行如隔山,有一定的难度。有的说这虽然是个好事,但也有不少风险,要慎重考虑。有的说上个项目不容易,除了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还有场地、设备、技术、市场等问题。

“这个不用大家担心,有公社党委的政策支持,有我们建筑队的整体实力,有大家伙的齐心协力,相信我们一定会干出样儿来的。”吕凤翔给大家打气鼓劲。

“大家只想想上什么项目就可以了。”冯兰成紧跟了这一句。

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大家提出了很多可供参考的项目,什么粉丝、配件、加工农具、合板等等,虽然是些轻工业,但都是从未接触过的行业。不论选了其中的哪一项,都得从零开始,从头学起。

一边的吕凤翔一直没有发言,对于大伙所提的项目他觉得还可以,有些他也考虑过了,但都不很理想。一个项目一旦投入了,可以说是没有回头的余地的,所以要慎之又慎。不过,此时他也没有思考出与众不同的项目。看见大家在那儿七嘴八舌地交流着,很是热情,便觉得自己有责任实现大家的愿望。

吕凤翔的办公桌紧靠在南面的窗口,不时地有几片落叶飘过,就像他刚刚思考出一个项目立即又被他否定一样,无声地凋谢了。这时,大门外不知是谁来了兴致,敞开嗓门唱起了《红灯记》中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酷爱戏曲的吕凤翔这会儿听迷了,虽然是清唱,但那个人的唱腔却很有味道,抑扬顿挫的。当唱到“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句时,吕凤翔忽然一拍脑门,禁不住“啊”了一声,惊得办公室所有人停止了交流。

“我怎么没想到呢?这是一个很好的项目啊。”吕凤翔脱口而出。

“什么项目?”

“乐器,乐器啊。”

“好项目,这里头的人都会拉二胡,起码懂得。”李法兴称赞道。

“做乐器,用材少,不用太大的设备,我看这个项目中。”田恒明也表示出很大的兴趣。

“不错…不错……”

你一言我一语正说着,张泰宗却发出了疑问:“你们拉唱得不错,但你们却不知道乐器是怎么制造出来的。”

旁边的冯兰成站了起来:“不知道咱去学习么,两层楼咱都能盖了,何况那么个小乐器,几块木头凑起来的家伙有什么巧处?”

“我看不会那么简单,越是小,越难做,就像女孩子绣花似的。”

“别看咱们是些大老粗,但粗中有細,看建筑图纸不就是个细活儿嘛?”吕凤翔胸有成竹。

“就这么定了。”田恒明一锤定音。

大家一致通过。尔后关于生产何种乐器再次展开了讨论。

这次会议,仅仅是鄌郚建筑队内部的一次会议。但他们谁也没想到,这次普通的一次会议,不但改变了建筑队的命运,也决定了整个鄌郚未来的命运。

吕凤翔为什么听到《红灯记》的段子就马上想到乐器呢?这不是他空穴来风,也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突发奇想。而是那个人的那几句脍炙人口的西皮原板,一下子激起了吕凤翔心头沉寂多年的文艺情结,激活了他敏感的艺术细胞,那种与生俱来的悟性倏然间闪现出一种特殊的灵感。吕凤翔热爱文艺,精通音律,国粹京剧,地方戏曲,曲艺杂谈,山歌水调,无不涉猎。他不但老生唱得有板有眼,还拉一手好京胡,集编、导、演、唱、奏于一身,早已闻名乡里。

这些事,还得从三年前吕凤翔在北村创办民间剧团说起。

北村,位于鄌郚公社驻地北面,与南村、东庄组合成了鄌郚街的整体构图。这个拥有十二个小队的生产大队,是多家姓氏聚集成的一个庞大的村落。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户院墙,每一片砖瓦,每一棵树木,都驱动着一个古镇的变迁和进步。因此,这里的大街小巷就不同于街外其他村落的胡同,而是更多地承载了古镇的政治、经济、历史和文化。吕凤翔,就是北村的一个村民。

1965年,刚满20岁的吕凤翔,担任了第七生产队的会计一职,初显他过人的才智和学识,在鄌郚崭露头角。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巨大的社会潮流冲击着每一个村庄、村庄的每一户人家以及每户人家里的每一个人。同时八个京剧样板戏也相继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和精神领域。就是在这个时期,一次偶然的机会,吕凤翔观看了潍坊市京剧团演出的京剧样板戏,怦然心动,萌生了创办民间剧团的念头。

在吕凤翔的组织下,通过一个多月的筹备,一支由十多人组成的民间剧团诞生了。从道具、服装、乐器等戏箱设施的配备,到排练、化妆、布景、演出等事项的安排,形成了一个具有一定实力的文艺团体。北村一些有一定水平的民间艺人成了剧团的骨干力量,如曹志隆、李景才、李景香等。

虽然是民间剧团,吕凤翔却是按照专业剧团的标准进行运作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步骤,都是严格规范,严密把关,力求精益求精。他的原则是,无论做什么事,只要决定去做,就必须做好,而且要做到最好。剧团人员因为没有接受过专业培训,在化妆、着装等方面难免出现一些瑕疵。吕凤翔就边实践边研究,反复琢磨,凭着他的悟性和对戏曲艺术的理解,不久便掌握了最关键的手法和技巧。有一些工序的技艺是他从没接触过的,纯粹是个人独创。现代京剧唱、念、做、打的功夫,以及生、旦、净、末、丑的形象塑造,虽不及传统京剧,但它却独树一帜,艺术风格各具千秋。吕凤翔深刻领悟了二者的内涵,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使演员的演艺趋向完美、精湛。

京剧三大件中的京胡、京二胡、月琴都已具备。最让吕凤翔费心的是,京胡和京二胡的弓法不能保持一致。按照专业琴师的水准来确定,两种拉弦乐器在演奏时弓子必须统一,拉,一起拉,推,一起推,整齐划一,铿锵有力,洒脱自然,给人以视觉上的美感和听觉上的饱满。如果京胡和京二胡推拉不统一,就达不到专业剧团的水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一旦遇上几个戏曲精通者,必然引来许多嗤笑,这会降低剧团的整体水平。不行,这个问题一定解决。吕凤翔白天忙于其它事务,不能集中精力,就在晚上研究如何攻克此项难题,经常思想到深夜。内行人传说拉瞎了指头很难改,吕凤翔不信这个邪,只要功夫深,不信改不成。为了不影响邻居的睡眠,就把一支筷子折为两段,当成琴码,以此降低胡琴的音量。就这样,经过一段时间的刻苦训练,剧团终于达到了专业乐队的水准。

乐队问题解决了,又一个问题摆在了面前,扮演李奶奶和铁梅的两个演员音高有悬殊,依照高音,低音的顶不上去,依照低音,高音的又感到很压抑,亮音施展不出来。降八度或者是升八度对双方都不利,通过乐器标音来弥补还是不理想。最后吕凤翔换了铁梅的扮演者,让形象俊俏的李景香来担任。李景香对《红灯记》里的唱段还不太熟悉,再加上她以前练就的是歌曲的嗓音,不适合唱京剧。吕凤翔听她喊了几嗓子,觉得她的嗓音条件不错,有培养的余地,经过专业训练,会唱好京剧的。果然没几天,她那清亮的嗓音融入了京腔京韵,真有青衣花旦的味道,而且与其他人物扮演者的音高一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的扮相和表演更是惟妙惟肖,把铁梅演活了。

吕凤翔过人的洞察力和超凡的艺术功力,为剧团奠定了基础。

初冬的一天上午,天气风和日丽。前几天的那股寒流很短,很快就随着流云飘走了,秋天的阳光趁机又折返回这个村庄。

戏台子就扎在北村的一处空场上,这次演出的是吕凤翔指定排练的《红灯记》。戏台子简单却不乏艺术创意,布景简洁却不失剧情内涵。这是一出英勇悲壮的现代戏,背景的烘托,服装、道具的陪衬,吕凤翔都设计得恰如其分,十分到位。这便增强了该剧的艺术感染力和视觉冲击力。

四邻八村听说鄌郚街演戏,纷纷跑来观看,一边走一边询问,哪儿来的剧团?听说是北村的,更是惊诧不已。戏开场了,来看戏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再看这里,空地已经没有了空间,年轻人有的上树,有的爬墙,就连粪丘上也挤满了顽皮的孩童。

鼓板一响,《红灯记》的首场演出在画外音毛主席语录里开始了。

李玉和(吕凤翔扮演)提着红灯,目光炯炯地走上台:

手提红灯四下看

上级派人到龙潭

时间约好七点半

等车就在这一班

这段西皮散板,吕凤翔唱得字正腔圆,颇具功力,一下子把观众的戏瘾提了上来。接着铁梅(李景香扮演)上场,与爹爹李玉和交谈几句后,提篮下场,李玉和又演唱了一段西皮原板《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顿时现场气氛出现了高潮,观众的掌声随着人群的波动此起彼伏。不久,李奶奶(曹玉贞扮演)演唱的《痛说革命家史》和铁梅演唱的《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再次受到了热烈欢迎。扮演铁梅的李景香最后一句“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唱得慷慨激昂,听来令人浑身充满力量。其他磨刀人、慧莲、田大婶以及反面人物鸠山(刘波扮演,后来担任鄌郚镇的广播站站长)和王连举的扮演者也都表演得很出色。观众大多不知剧情,他们只注意演员的唱功、表演得如何、演员之间配合的默契程度。在没有音响、灯光的情况下,能达到如此令人满意的效果,是很不易的。

乐队旁边有几个教师或者是内行模样的人,他们观看得格外认真,似乎在寻找人物的破绽。他们的目光一会儿停留在乐队上,一会儿又随着演员的一招一式来回晃动,一会儿又念念有词地随着哼唱。当他们看到乐队的伴奏配合默契,听到伴奏的音准很是“黏糊”(土语对定音标准的赞誉)时,不觉点了点头,并尽兴地用脚打起了节拍。整场下来,他们也没有从演员的表演、唱段中找到不尽如人意的地方,纷纷叫好、鼓掌。这些人不仅了解剧情,而且可能拥有剧本原版或者是会唱其中的某些唱段,能得到他们的肯定,足以说明一切了。

第一场《红灯记》的演出圆满成功,北村剧团由此名扬乡里。吕凤翔的名字瞬即传遍开来。

后来吕凤翔又导演排练了《沙家浜》《智取威虎山》两个样板戏,在昌潍地区文艺汇演中获得过多种奖项。由于各种原因北村剧团开办了不到两年就停止了。后来北村成立了北村革命委员会,任命吕凤翔担任革委会副主任,再后来鄌郚建筑队成立,他被公社调离出来,负责建筑队的工作。原来剧团的人员,后来都成了乐器厂的骨干力量。这是后话。

这天,赵家岭村的李法兴起了个大早,顺着大街打谱到村外逛一逛。小村的清晨很静,淡淡的雾还萦绕在小村的角落里,几声稀稀落落的鸡啼测试着小村的深度。当他走到赵家岭小学东侧时,一段《社会主义好》的曲子从一条胡同飘了过来。李法兴忽然想起来,村里不是住着一位来自青岛的老姚嘛。他不但会拉小提琴,还会做小提琴,这事自己怎么没想到呢。李法兴激动得一拍手,早饭也没顾上吃,就匆匆向七里路外的建筑队走去。

今天,建筑队召开第二次关于乐器项目的会议,由于昨天统一下达的通知,各个负责人都提前来到了单位。在所有办公室的人员当中,李法兴距离建筑队最远,路途也是最不好走的,又没有交通工具,尽管他走得很早,还是最后一个到达。

踏进办公室,没等会议正式开始,李法兴就说开了: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办公室里顿时停止了窸窣,所有人的目光充满了期待。

“我说一种乐器,大家看行不行。”

“什么乐器?”

“提琴。”

大家面面相觑。

“提琴?没见过,我只见过坠琴,琴拿着的时候不都是提着的么?”

“不用说见过,听都没听过。”

“哪儿的玩意?”

“西洋乐器,外国的。”这是李法兴听姚文珊说的。

“中国的都做不好,还想做外国的。”有人提出了疑问。

“咱还是做我们熟悉的二胡、月琴、琵琶比较合适。”

“你们听我说,做提琴乐器,保证能行。”李法兴认认真真地说开了,“俺庄前年来了一个青岛大学的教授,名叫姚文珊,因为说错了一句话,被打成右派,下放到俺庄里劳动改造。这个人不但会拉提琴,还会做提琴。他来到俺庄不久就做出了一把,我去看了,很精致,声音也很好听。”

旁边的吕凤翔一直沉默着,等大家议论完了,他才认真地说:“法兴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前幾天我遇见俺村的李景才,他也给我说了一些关于姚文珊的事情。”

办公室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众人都望着吕凤翔,等待他的下文。

事情是这样的,李景才在坐落在鄌郚的昌乐县第六中学读高中,姚文珊的大女儿姚婉茹也在这所学校读联中。该校高中与联中联合组织了一个文艺宣传队,李景才担任队长并兼任乐队的主奏,姚婉茹小提琴拉得很出色,成了宣传队乐队的独奏演员。二人虽然不在一个年级,却经常在一起演出文艺节目。有一次排练的空隙,姚婉茹走到李景才身边,说她父亲想见见他。

关于姚文珊的事情,李景才也略知一二,但他猛然要见自己,他还一时猜不出姚文姗找自己有啥事情。问姚婉茹,姚婉茹只是说见了她父亲就知道了。看来姚婉茹已经把李景才的情况告诉给了父亲姚文珊。

第二天姚文珊来到学校,在文艺组的一间办公室里,两人谈得很投机。姚文珊对李景才说,你对乐器很有研究,在鄌郚文艺界也有一定的地位。我有一个心愿,那就是想把自己掌握的提琴制作技术传授给鄌郚的父老乡亲。只是由于身份的原因,无法与鄌郚的行家接触,希望李景才遇到这样的机会时转告他人。

这件事从此成了李景才的一桩心事,直到公社党委政府出台政策,鄌郚建筑队要上一个乐器项目,他才如释重负。李景才和吕凤翔前几年一起演过样板戏,深知吕凤翔的胆识,就把这件事情托付给吕凤翔了。

就这样,吕凤翔把事情像讲故事一样详细地说了一遍。

听到这里,田恒明一拍大腿:“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咱们把他请来,教咱们做提琴就是了。”

冯兰成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该着咱们成事。凤翔提议上乐器项目算是走对路了。”

“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大家都爱好文艺,上乐器这个项目自然就水到渠成了。”吕凤翔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将身子倚靠在墙壁上,这回他点上了一支“冬梅”烟:“刚才我也考虑过了,我们一边生产二胡、月琴等民族乐器,一边生产提琴乐器,双丰收。”

“有件事咱得提前考虑考虑,那个人是右派,来我们这里是下放劳动,上级不批准,我们也不敢去请他。就是批准了,人家也不一定来。”有人擔心。

“这个没问题,只要上级批准了,请老姚的事,我去做工作。”李法兴大包大揽。

“还有,提琴是外国人用的乐器,在中国不好卖吧?国外咱又发不出去。”

“就是,中国人拉二胡拉惯了,肯定不认提琴这种乐器。”又一个人发出了疑问。

“真是没见过大世面,咱庄户人没见过提琴乐器,人家城里人可是经常用它演节目。外国乐器能进到中国来,肯定有它的优势。老姚会拉又会做提琴,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再说咱中国生产二胡的厂家,南方北方都有,多得是。相反做提琴乐器的,估计肯定很少,我们趁机上提琴项目,保证有销路。”冯兰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对对,兰成说的很在理。”

“大家还有没有意见?”田恒明等了一会儿又说,“没有意见,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我提议,建筑队现在就成立乐器组,由凤翔具体负责乐器组的工作。同意的请举手!”

建筑,乐器,这两项风马牛不相及的工作,就在这特殊的年代、特殊的时刻、特殊的思维中相互碰撞了,而且很融洽地融合到了一起。大家纷纷举起手,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相同的笑容。

“说干就干,下午我就去党委,和张书记谈谈关于老姚的事,明天我和法兴再约上李景才,到赵家岭去请老姚。”吕凤翔做事向来雷厉风行。

鄌郚公社党委。

副书记王成功拿着一份红头文件走进了书记张政钧的办公室,两人刚要商讨文件的内容,吕凤翔和冯兰成走了进来。

张政钧抬手示意他们在长椅上坐下,说:“凤翔同志,有什么急事,这么风风火火的?”

王成功接着说:“看凤翔满脸红光,肯定有喜事。好了,你们先谈吧,我过一会儿再过来。”

“不用不用,正好您也在这儿,我们有件事正好需要你们的批示。”吕凤翔边说边拿出了上午开会的记录本。

听完了吕凤翔的汇报,张政钧当即拍板,说:“这是个好项目,我坚决支持,有什么困难你们尽管提。”

王成功也说:“你们的想法很特别,也很长远。其他单位也上报了很多项目,不过都是小打小闹,只顾眼前利益,思维狭窄,目光短浅。”

“其他事情我们可以自己考虑,就是有一个人我们很需要,请党委批准。”

“谁?只要不让我俩去,其他的都可以。”张政钧笑着问道。

“姚文珊,就是从青岛下放到赵家岭的那个姚文珊。”

“这个人懂乐器?”

“听我们单位的李法兴说,这个人不但会拉提琴,还会制作提琴,能把这个人给我们,我们就离成功不远了。”

“原来你们还没见过姚文珊啊。”张政钧略一沉思,说:“没想到这位大学教授还会这一手,没问题,这件事我安排一下。”

“关于姚文珊的事,我们最好请示一下上级,毕竟是下放劳动改造的,再说上面的政策还没下来。”王成功有点顾虑。

“不用请示,他姚文珊来到我们鄌郚公社,就是我们社的一名社员了,既然是一名社员,我们就有权利安排他,用不着请示上级,出了事我顶着。”张政钧站了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稿纸,瞬即在上面写下了关于姚文珊转往建筑队劳动的批示。接着又说:“这件事也不用开党委会议了,再有赵正修书记签字就行了。”

王成功也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而后说:“在村里是生产劳动,在建筑队也是生产劳动,反正都是劳动,都是改造,都是农村。明天我安排小刘去赵家岭一趟,把姚文珊叫来和他谈谈。”

“不用麻烦你们了,有党委的批示,我们就放心了。明天我去赵家岭,专门去请他,诸葛亮还三顾茅庐呢。”吕凤翔认真地说。

“那好吧,不过你们以后要照顾好姚文珊,一个大学教授,来到我们公社参加生产劳动不容易。对了,不是照顾,是一定要保护好他。”张政钧嘱咐道。

“放心吧,有这么好的老师来单位,我们大家会上心的。”吕凤翔说完和冯兰成高高兴兴地走出了办公室。

张政钧点上一支烟,来到办公室的窗前。此时白杨树上的叶子已凋谢得所剩无几,但每一根树枝却粗壮苍劲,直指苍穹。一团一团的云飘动在秋天的阳光里,显得空灵而又悠远。张政钧望着窗外的景象,一脸的凝重。他清楚,这季节的更替也是“大方向”。作为鄌郚公社的党委书记,自己曾经因为掌握着鄌郚的大方向挨过批斗。事情虽然过去了,但这个季节还没有结束,不过,秋风摇落了枯叶,越发显示出一棵树的刚毅和挺拔。

太阳揉亮了惺忪的睡眼,正用彩霞作粉,打扮着新一天的面容,还没收起妆奁,吕凤翔就和李景才匆匆地向赵家岭走去。深秋的田野,已是颓败不堪,这是自然规律,春天总会来的。这样想着他俩不觉加快了步伐,边走边在心里勾勒着姚文珊的形象,一个大学教授是个什么样子呢?

李法兴在赵家岭村头已经等候多时。

“你村的支书是谁?”

“刘明高。”

“我们应该先去找他,听听他的意见。”

“是的,具体事情都是他安排的。”

在刘明高家的挑翅大门口,吕凤翔站住了,望着探出墙来的那棵大枣树看了起来。

“你们村的枣树还真不少呢,”吕凤翔环顾了一下四周,又说,“你看,家家户户都有枣树,还有,我进村来看见沟崖上尽是些桃树呀,杏树呀,苹果树呀,栗子树呀,你们村可称得上是花果岭了。”

“可别说,俺村差点改成杏花村哩,一到春天,村庄四周全是杏花,满村里飘着杏花的香味。”李法兴有点自豪地说。

“赵家岭地皮薄,但风水好,风气好,这姚教授能住在你们村算是有福气了。”李景才笑道。

正说着,刘明高从东面的小学里走了过来。隔壁,就是赵家岭小学,朗朗的读书声不时地从校园里流淌出来。

“你们怎么来了,还这么早?”不用李法兴解释,刘明高一眼认出了吕凤翔和李景才,上前握手问候。

“你这支书也很勤快,大清早去学校忙什么来?”吕凤翔随即问了一句。

“學校的课桌都是土坯垒的,经常坏,趁着天还没冷,我安排村里的窑匠抓紧修一修。”随即刘明高话题一转:“来来,家里坐。你们这么早就来了,肯定有事。”

吕凤翔落座后,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并把党委书记张政钧的意思说给了刘明高。刘明高看完后点了点头,说:“你们建乐器组,是好事,对老姚来说,是解脱。快两年了,庄户地里的苦老姚算是受遍了。”

“不光是老姚,孩子老婆都跟着受罪。”李法兴接着说道。

“大学教授到农村来,屈了大才了。”李景才直言不讳,“老姚有技术,我们请他,不仅是改善他的生活条件,更重要的是给他提供施展学识的机会,同时给咱鄌郚做些贡献。”

“你们算是想对了。我们村穷,老姚的三个孩子又正好处在长身体的阶段,不够吃的。这不,今年还没到秋收,老姚就说没吃的了,没办法,我只好让他到南崖刨几筐子地瓜煮着吃,再穷,也不能饿着孩子。”

“是啊,你这村支书,也很为难,毕竟是大集体。”吕凤翔叹了口气接着说,“不多说了,去找老姚吧。”

刘明高领着他们,先找到了二队的队长董祯。

二队的社场在村东头,出了村才能看到,远远地就能闻到牛棚溢出来的那种掺杂着草香的气味,不时有牛羊的叫声此起彼伏地传过来。董祯没有把他俩带到老姚的家里,而是直接来到了二队的社场,这几天各个小队都在利用秋后闲时修理农具。

接近两年的农村生活,已经将姚文珊刻画成一个十足的农人了。赵家岭的阳光、空气、泉水和五谷更换了他的皮肤、体质,这里的风土民情也充斥了他原有的思想与观念。如今他不仅听懂和理解了庄户人的方言、意愿以及意志,还学会了农村的农活和所有农具的使用,而且熟知了五谷杂粮的栽培、种植、管理、收割、储存,包括加工、制作等一系列的方法和技能,另外也掌握了一些农事谚语、时令节气、人情礼尚、节日风俗等农村俗事。更想不到的是,姚文珊学会了木匠、窑匠的部分工序,脱坯、筑墙、培草等事项样样在行,有时利用木工知识能够熟练修理一些破损农具。

三人被刘明高领进社场的时候,姚文珊正和几位老农维修笨犁子。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柄犁铧,正准备往铧头上安装,浑身沾满了土灰和草屑,俨然一位庄户老把式的模样。听见刘明高叫他,他慢慢直起腰来,刚要答话,吕凤翔走向前去,热切地说:“您就是老姚吧?”

“这是咱公社建筑队的吕凤翔和学校的李景才,今天让法兴陪着专门来找你谈件事。”刘明高介绍着。

“哦!你好,”姚文珊礼貌地伸出手来同吕凤翔握手,“这个我认识,我还找过他呢。”

“你在这庄里,活像一名社员了。”吕凤翔从这一身装束上已经很难找到姚文珊城里人的形象了。

“老姚真不简单,庄户地里的活儿基本都会了,帮头、扶犁、背粪、耩地……”一位老农夸赞道。

“农民会的他都会了,而老姚会的,我们却学不了,像读书、拉琴。”另一位老农在一边帮腔。

“老姚这是大学门里的人,不是一两年能学到的。好了,我们回家再说吧。”李法兴觉得正事要紧,于是打了圆场。

来到姚文珊住的那两间小屋里,吕凤翔感到了一种拥挤,不用说人无处下脚,就是阳光、空气也没有多少空间可占,黯淡、压抑,甚至有点窒息。

姚文珊拿出几个木墩,大家在天井里围着磨盘的一边侧身而坐。吕凤翔打量了一下准备出去玩耍的两个孩子,说:“你的子女在这庄里风吹雨淋的,都和庄户孩子差不多了。”

“刚来的时候,我还真怕这农村不卫生,也奇怪,来了之后,孩子们不但不容易生病,反而身体更结实了。”姚文珊的妻子出来一边沏茶一边说。

“农村么,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这赵家岭,水土好,空气好,你没见这庄的小青年,个个长得英俊帅气,是咱鄌郚有名的出好小伙的村庄。”李景才调侃着。

旁边,李法兴喝了一口茶水,把这次来的目的说给了姚文珊。

“你的想法,我和凤翔商讨过了,他专门去找了张书记,并得到了大力支持。在鄌郚,也只有凤翔,能实现你的心愿。”李景才补充了几句。

“来吧,我们一起干一番大事业!”吕凤翔深情地说。

姚文珊没有立即做出回答,却沉默了,他脸色凝重,用力地吸了几口吕凤翔递给他的那支“冬梅”香烟,一股股烟云渐渐化成丝丝缕缕的白雾,熏染着姚文珊鬓边几缕变白的头发。或许三人的一番话,一下子把他从农村生活中拽拉出来,重新返回到青岛的时光,本已平静的心陡然又如大海涨潮,波涛奔涌。姚文珊夹烟的那只手微微地颤抖着,似乎在抖落从内心深处奔涌而出的那份生命的痛楚。这次下放劳动,确是在姚文珊的人生路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

一根烟很快燃到了尽头,就像一段晨光结束了一个黎明,一朵雪花凋谢了一个冬季。姚文珊的眉头宛如春叶慢慢舒展开来,他捋了捋额前的头发,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这次来赵家岭,还不知待多长时间。对我来说,教学和生产劳动都是一种工作。关键是我的三个孩子,是我耽误了他们的学业。”姚文珊说到这里,眼角划过一丝清晰的忧郁,不过他随即话题一转:“你们决定制作乐器,是一个很前卫的想法,也很大胆。不过万事开头难,需要做很多的工作。在鄌郚,能为鄌郚做点贡献,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你们给我提供了机会,我会尽力而为。”

吕凤翔听到姚文珊同意了公社的安排,很是高興,说:“谢谢了,我们很需要你。不过你到鄌郚来,确实委屈你了。”

“其实,对于我个人来说没什么委屈的,”姚文珊说出了这两年的感受,“刚来的时候,的确给我了很大的打击。不过,事情总是一分为二的,我无意中得到了另一份收获。”

李景才和吕凤翔面面相觑,认为在农村,又有什么收获呢?于是猜测着说:“除了受苦受累,再就是学会下庄户,还有什么收获呢?”

“对我来说,艺术方面的收获,比什么收获都好。”姚文珊解释着,“首先是音乐。我在青岛,听到最多的是大海的涛声,给人的是一种磅礴的气势。来到赵家岭,我从泉子崖的泉水里,却听到了大自然的另一种旋律,是一种轻声细语。这加深了我对音乐的理解,丰富了我对音乐的感知。再者就是我研究的门课——古汉语,城市是一个世界,农村也是一个世界。城市有城市的符号,农村有农村的符号。我从庄稼人的言谈举止里,读到了最质朴、最原始的汉语和意识形态。作为一些不识字的农人,庄稼,就是他们书写的汉字,庄稼的生长,其实就是汉字描写的过程,这段农村的经历,弥补了我在古汉语课本里从未触及的知识。你们说,我的收获多不多呢?”

这理论太深奥了,吕凤翔心里思忖着,一个博古通今的教授,却飘零在多数人目不识丁的村庄里,这种不可思议的时代安排,居然就发生在自己的眼前。这是一颗埋在土里的珍珠,我要请出来,让他发光、放热,照亮鄌郚这片明丽的天空。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临走,吕凤翔再次握住了姚文珊的双手。

李景才参与了乐器厂的策划,却没有进入乐器厂,后来他担任了昌乐县外贸公司的总经理,凭着他的多才多艺,走向了人生的另一种辉煌。

第二天清早,姚文珊决定去鄌郚建筑队。

通往西岭的那条路,姚文珊自从来到赵家岭,几乎是每天一趟。走惯了,也就习以为常了。然而这次不同,当他走到岭顶上时,他忽然站住了,望着连绵起伏的山岭,他发现鄌郚这片土地,从近到远,从南到北,无不流动着一种旋律。那弯弯的山路,不正是简谱的连音线么?那遥遥相望的村庄,不正是歌谱段落的反复记号么?那列在田地里的玉米茬,不正是四四拍的音符么?那纵横交错的阡陌,不正是五线谱的底谱线么?就是鸟儿的婉转,也吟唱着独具风格的曲子。姚文珊由此想到了鄌郚,不仅仅是赵家岭有民间艺人,鄌郚的其他村庄,甚至是所有的村庄,都有可能存在精通音律的人。这是一片充满乐音的天地啊!他倏然有种预感,命中注定来鄌郚,是不是上天特意安排他来拨响第一根琴弦呢?

不觉到了鄌郚街,吕凤翔和其他办公室人员早就在建筑队门口等候,姚文珊说先看一看建筑队的场地。几间办公室,一个库房,一排用檩条撑起的斜棚,院里摆放着几套建筑设备。还有两行白杨树,便是建筑队所有的固定资产和基础设施了,不过场地面积还是比较宽敞的。

一圈下来,姚文珊大体了解了这里的情况。创办乐器组,仅仅是他们的一种计划,一个设想,什么工房、设备、木材等条件没有一项具备。好比说,盖一间房子,却没有准备一粒沙子,甚至连图纸都没有设计。看来,一切得从零开始。

田恒明看出了姚文珊的心理,说:“因为我们以前没有生产任何乐器,缺乏这方面的程序和经验,不知道准备什么,就连生产车间也不懂得该怎样去盖。”

“把你请来,就是想让你出谋划策,帮助我们从第一步开始,先干什么,后干什么,购买哪些设备,准备什么样的木材,建造哪些设施,需要多少人手。另外我们可能还有很多想不到的事情。”冯兰成补充着。

“当然,还得靠老姚您传授技术啊。”吕凤翔最关心的是技术问题。

“看得出,你们对这个项目很热衷,都鼓着一把子劲,想干一番大事业,这是创业必须具备的。”姚文珊笑着说。

“岂止是热衷,他们这些人都是宣传队出身,酷爱文艺,能拉会唱,痴迷得很,因为这,才上了乐器项目。”李法兴一语道破天机。

“原来是这样。”姚文珊在路上的猜想得到了验证,果然是艺术之乡,于是说:“说句心里话,刚过来的时候,我还真有点打退堂鼓的念头。就你们这要啥没啥的条件,还想造乐器?后来看到你们齐心协力,意志高昂,也把我的信心提上来了。”姚文珊的一番话,给所有在座的人吃了定心丸。

一盆鄌郚名吃,五花肉、蘑菇、粉皮、白菜炖豆腐端上桌来,热腾腾的,飘溢着鄌郚人的热情与亲和。一张方桌,展开了四面八方的广阔,可以海阔天空地聊了。不爱喝酒的姚文珊,今天也满了一杯。坐在上席上,谈的不仅是对鄌郚的感受,更多的是对鄌郚将来的奉献。彼此的话语投机了,也就成为知己了。

“生产乐器,需要多方面的技术和工序。如果拿到流水线上生产,更得具备一套完整的工艺流程体系。就是我,也掌握的不是很全面。”一听姚文珊的话就很内行。

“由于条件限制,一开始可能达不到规定的高标准,但我们可以逐步完善,有老姚您在,我们起步就很高么。”

“青岛有个乐器厂,也生产小提琴。我有个朋友在里面做事。我的想法是我们先去青岛一趟,参观一下,所需的设备和生产过程便知晓了。”

“那太好了,这事我们还真没想到,应该去青岛一趟,那就有劳老姚了。”

一个宏伟的乐器蓝图,就在这觥筹交错中诞生了。

这一天,他们制定了鄌郚建筑队乐器组的第一步计划。第一,挑选出精干的泥瓦匠,对原有的可用的库房进行改造,另外再搭建一排半开式的工棚,也就是说,增设一个设备齐全、功能完善的木匠铺子,有专职人员负责安排车间的基础设施。第二,确定了吕凤翔、李法兴、冯兰成三个人随姚文珊去青岛。

报公社党委政府批准实行,鄌郚乐器由此向未来迈出了扎实的第一步。

列车行驶在胶济铁路上,像一卷电影胶片陆续地播放着昌乐至青岛沿途的风景,一些忘却的记忆又映现在姚文珊的脑海里。吕凤翔、冯兰成、李法兴保持着一种特殊的沉默,没有一个人主动打破这面对面的无语,谁也不愿意打扰姚文珊雕塑般的思索,任凭他沉溺在不是归乡的归乡情结里。

过了胶县,姚文珊才缓缓地移开了目光。眾人终于度完了长久的沉默,都争先恐后地说起话来,顿时气氛热烈。有的询问青岛的楼有多高,大海是什么样子,海货便宜吗等等。姚文珊都做了全面详细的回答,并且解说着窗外出现的一个个景点,让人感觉还没到青岛就已经看见青岛了。

出了青岛火车站,就是大海了,正赶上涨潮,海风的温润融化着初冬的凄冷,很是宜人。还是海边的气候好啊,众人感叹着。姚文珊说,前面左拐不远就是栈桥。一听栈桥,大家顿时来了兴致,都愿意先去栈桥见识见识。

“早先,青岛仅是一个渔村,无法停靠大型船舶。1891年,清政府接受李鸿章的建议,在青岛建置。为了便于运输物资,特意建造了两个码头,其中一个就是栈桥。那时的栈桥叫做“李鸿章栈桥”。”姚文珊解说着。

“李鸿章栈桥?怎么以个人的名字命名?”

“当时青岛建置,是李鸿章提出来的。后来栈桥被德国军队占领,成了德军侵占青岛的港口。”

“都快一百年了,这一段历史肯定发生了不少故事。”

“是啊,一时半会说不完。看,那就是栈桥。”

夕阳下的栈桥,像一只长长的手臂,伸向大海,召唤着远方的船舶;又像是撒向大海的渔网,打捞着已经逝去的岁月……

姚文珊领着几位在海边游览了一段路程,最后决定把他们安置到一家旅社,自己回家看看亲人,明天去朋友的乐器厂。

第二天,姚文珊早早来到旅社,约了他们,搭乘一辆车,向青岛乐器厂驶去。

或许是姚文珊提前告知了他的朋友,一个工作人员早已在门口等候。寒暄,进屋,落座,介绍,一切以礼相待。姚文珊因为两年多没见老朋友了,旧友重逢,也显得格外亲热,一阵茶水问候之后,姚文珊的朋友决定领着他们去车间看看。

这位负责人很健谈,也很有学识,边走边介绍着青岛小提琴厂的来龙去脉。

“听说,你们青岛还有一个名字?”李法兴问了一个很有内涵的问题。

“哦,你还很了解青岛。是啊,青岛也称‘琴岛。从这个名字就可以看出青岛的音律之韵。‘琴岛的名字是出自一本《琴岛诗话》的书,上面曾经很形象地描写:取其山如琴,水如弦,清风徐来,波音铮铮如琴声之故。故称青岛为‘琴岛。”这位负责人居然背诵起古诗来了。尔后他又问道:“你们知道中国的第一把小提琴是谁做的吗?”

这是一个很专业的问题。冯兰成在组装车间看见了一把刚刚定型的小提琴,说:“这就是小提琴?原来是这个样子,我这是第一次见到。很想知道小提琴的一些事情呢!”

“中国第一把小提琴制造者,就是曾经担任过新中国乐器厂厂长的王玫。他的老家是你们潍坊南面的临沂,他出生于1907年,中学毕业后考入在济南的法资银行万国储蓄会。王玫从上学起就特别喜欢拉小提琴。1926年,万国储蓄会因战事迁至青岛。后来王玫辞去原来的工作,进入青岛市立中学做了一名音乐教师,继而创办了青岛音乐会,并且结识了另一位后来成为中国音乐教育家的谭抒真,两人在青岛音乐界颇负盛名。”

这时已经走进半成品车间,吕凤翔看见分散有序的琴头、琴体、琴轴、面板等几十个零部件,心想不知要多少工序才能制作成一把小提琴。不由自主地说:“这比造二胡麻烦多了,那位王玫老师能制作出小提琴,真是不简单。”

“小提琴是西洋乐器,德军占领青岛后,许多外国人陆续来到青岛,一些西方传教士借助教会逐渐把西洋音乐和小提琴乐器传播了过来,并在青岛特别高等学堂(也叫德华大学)传授小提琴技艺。俄国人在青岛不但设有音乐学校,而且拥有不少舞厅和乐队,还开办了青岛最早的一家经营西洋乐器的店铺。到了20世纪30年代,青岛已经出现了好几支管弦乐队,其中一支由外国侨民组建的交响乐队水平最高,指挥是俄国人。王玫经谭抒真介绍加入了这支乐队,他们两个的小提琴演奏技艺在乐队中是出类拔萃的。”

“那时外国人在青岛是不是只卖小提琴,而不生产?”李法兴是建筑队的会计,从进入车间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后面记录着每一个车间的设备、装置和工作情况,以便日后作为参考,直到参观完毕走出车间才问了这个问题。

“是的,这正是王玫能制作出中国第一把小提琴的可贵之处。当时,王玫在乐队里使用的是他多次修理的一把小提琴,很不雅观,经常受到外国人的耻笑。其实王玫自己也渴望有一把精美的小提琴。一些爱国人士撰文鼓励他,谭抒真和不少友人也给他出谋划策,并且提供了几本小提琴的理论书籍。从1933年开始,王玫潜心钻研小提琴的结构和声学原理。直到1935年4月,王玫觉得条件已经成熟,利用自己掌握的小提琴制作技术,花费了五个多月的时间,终于制作成了中国第一把小提琴。当时外国人还不相信,那么圆润明亮的音色,那么富有穿透力的音质,不会是意大利制琴家斯特拉迪瓦利的作品吧?可以看出王玫的艺术造诣是很深厚的。解放以后,王玫调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工作,后来创办了我国第一家专业乐器厂——新中国乐器厂,专门研制生产小提琴。再后来王玫调到中国轻工科学研究院,创办了中国第一个乐器研究所。”

“那就是说,王玫是咱中国小提琴的创始人了。”

吃过午饭后,老姚的朋友又安排厂里资质最深的技术员,为吕凤翔他们组织编写了一份制作小提琴所需的技术性资料,包括小提琴生产的工艺流程与管理模式,详细到所用的木材和必备的设施条件。另外,还赠送了一把小提琴和两本图文并茂的小提琴书籍,可谓是周到之极。

这次青岛之行,有老姚的鼎力相助,没有经过多少磨难,便取得了真经。本来只是想了解制作小提琴的技术和过程,没想到收获了这么多关于小提琴的知识和史实。走出来,才看到了世界的广阔、大海的浩淼。

小提琴,发声原理。与板胡近似,都是依靠拉弦震动木板而产生共鸣。相比来说,小提琴的结构比板胡复杂多了,那么一个小巧玲珑的乐器,却是由30多个零部件组成。这么一个精密的乐器,对技术、工艺、木材、配件的要求是非常高的,也是很严格的。可以这样说,有一道工序略有逊色,便会直接影响到音质、音色以及乐曲的整体表现力。

吕凤翔虽然也是第一次接触小提琴乐器,但是他从二胡的优劣上就早已感受到了乐器质量的高低对乐曲的影响。按照他一贯的工作作风,那就是,不干就不干,只要干,就得拿出最高的水平来,就得拿出高质量的产品来。如果有些方面受条件限制,也得把个人水平发挥到极致。

为此,吕凤翔组织参加人员先从理论上学习小提琴的基本知识,每天拿出一定的时间让姚文珊授课,或者是现场解说。吕凤翔更是不离笔记本,一边记录,一边钻研,一边思索。尤其是每个工序的重要环节,他更是铭记在心。

姚文珊在大学教授的是古汉语,讲的是深远的中华民族文化。上下五千年,纵横两万里,任意驰骋。如今他讲提琴乐器,也是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从提琴乐器的诞生、发展、传播,一直讲到提琴对世界乐器的影响和对音乐的贡献。他这样讲的目的,就是让参加学习的人员首先从思想上达到一个高度,达到一种境界。也就是说心有多大,路才会有多远。

有人提了这样一个问题,小提琴为什么制作成这样一个形状?这是切入正题的第一个课题。姚文珊用从青岛拿来的那把小提琴作为样本,深入浅出、言简意赅地从小提琴的基本构造说起,边讲边在那块小黑板上画出图纸,并注明各部位的名称和所起的作用,像是在医学课堂上讲授的解剖学,让人清晰地看到了小提琴内部轮廓和纹理结构。王家河洼的王文勋、王文金,金山的李宝军,原来是建筑队的顶尖木匠,比手艺,论技术无人能比。摆弄惯了檩条、大梁,习惯了窗扇、门框,突然让他们制作这么一个小东西,不用说实际操作,就是看看一时也难以适应视觉的变化。但他们心思灵巧,粗中有细,照他们话说,能伐倒大树,也会使绣花针。听姚文珊这么一讲,他们改变了观念,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

通过一段时间的理论学习,人们逐渐掌握了小提琴的构造原理、声学原理以及各个部件在提琴中所起到的位置作用,明白了小提琴形状的设计,不仅考虑到美学观赏价值,更重要的是为了符合演奏的需要和发音的特点。

技术基本具备了,设备除了一些精密的机器在本地无法购买外,其他的都已备齐。就缺木材了,面板用的云杉,背侧板、琴头、琴颈用的枫木,琴轴用的红木,都是贵重木材。尤其是指板用的乌木,更是稀有木材。姚文珊說,我们先做中低档琴,指板可以用色木。其它的必须使用指定的木材,才能确保提琴的音质和效果。所用木材,当地不产,只能从东北购进。如果跨省购买木材,还得通过省轻工业厅,由省厅计划供应。

木材的珍贵,激起了吕凤翔对这个乐器项目的高度重视。他决定先成立一个乐器研究小组,年前由于天气寒冷,再加上多雪天气,交通不畅,无法运营。这段时间主要集中精力以研究、开发为主,制作出几把高水平、高质量的小提琴样品,为明年洽谈供销和正式投入生产打下基础。

研究小组由姚文珊兼任组长,在原有的人员基础上,吕凤翔又调来了原来北村宣传队的琴师曹志隆、饰演铁梅的李景香,并且把姚文珊的大女儿姚婉茹也请来了,利用课余时间专门从事调音工作。

既要节约木材,又要制作出工艺精湛的小提琴,就必须熟练掌握各个工序的技术。为能实现这个目标,吕凤翔先让研制小组利用当地的枣树、柳树、梧桐、白杨等木材,做模型,也就是用这些比较廉价的木材练习手艺,以便使用真材实料时一次成功。刚开始,每个人每天都有多次的失误。短铁匠,长木匠,虽然有这种行语警示着,还是有人一不留神将木材截短,或者是磨得粗细不均,薄厚不匀,偏离了尺寸,造成失误,以致于浪费木材,因此增加这段实习的过程,是很有必要的。

小提琴所用的木材,在昌乐所有的木材市场一种也买不到。有人提议,潍坊有一个家俱厂,可以先从那儿少买一些,用来做样品。于是吕凤翔带上曹志隆等一行四人,来到潍坊,以客户的形式与厂家沟通结识,并购得了能制作10把小提琴的贵重木材。考虑到还要做几个中低档样品,特意又买了少许花梨木木材。红木因为只用在琴轴上,需量很少,征得厂家的同意后,他们冒着严寒,在家具厂的一个下脚料堆里,捡拾裁割下的小块红木,几个人像一群捡破烂的,在寒风中佝偻着身子,仔细地搜寻着……

一段时间的练习,研制组人员逐渐掌握了制作提琴的实际操作技术。木材已经具备,可以制作样品了。小提琴各个部件的图纸,姚文珊一共画了十几幅,细微到每一个部位,精确到每一处的尺寸。由于缺乏先进的设备,用的工具便是刨子、手锯、小钢锯、小刀、铲子等器械,几乎全部采用手工制作。

最难做的便是小提琴的面板和背板了,这个拱形的弧度是怎么做出来的?这一点只有姚文珊知道,可是没有专业设备,无法完成这一工序。吕凤翔和姚文珊反复研究琢磨,终于想出了一个看似平淡实则奇巧的方法,攻克了第一道难题。具体做法是,两块木材按照一定的比例和尺度裁割出一定的轮廓,刨到一定的厚度,用鱼鳔胶(鱼类的鳔加工成的一种胶)将两块木材黏合在一起。凝固结合后再固定在一个模型里,根据图纸画出提琴的雏形线条,分别用三种铲子(其中两种是铁匠自制的),像制作一件工艺品那样,沿着边缘的一角,一点一点进行锤击雕刻,由外到里,由浅渐深,弧形就这样呈现出来了。一边刻,一边用尺子衡量,使其厚度一致并达到小提琴标定的规格,最后用砂纸打磨平整。

小提琴其他部位的难题也被另外几名研究人员相继攻破。尤其是几位木匠,把木匠生涯中拥有的经验、技巧、策略、绝招全部施展了出来,甚至抛弃了以前大刀阔斧的习惯,已经能够静下心来精工细作了。一把小提琴,分别用了镂、雕、剔、绘、扦、刻、刮、刨、錾、粘、划、嵌、切、挖、拼、削、凿、磨等二十多种手法,集中了人们在制作中所掌握到的所有技法,也汇集了所有人的智慧和特长。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上午,鄌郚的第一把小提琴,伴随着雪花的盛开,在小提琴的组装车间里诞生了。一边是洁白无瑕,一边是殷红鲜丽。这把喷了红漆的小提琴,像一朵刚刚绽放的红梅,在这寒冬里散发着傲然的光彩。当鄌郚人站在木格窗棂边,眺望春天的时候,建筑队和乐器组的成员们,已经将第一朵喜悦,挂在了心的枝头。

鄌郚,这片自古的土地,在上千年的繁衍中,生长出了小麦、大豆、高粱、玉米、花生、红薯等草本农作物,还栽培出了桃树、杏树、梨树、山楂树、核桃树、栗子树以及白杨树、柳树、洋槐树、梧桐树等木本植物,另外萌芽出了许多种类的蔬菜,滋养着一代又一代健壮、俊秀的鄌郚人。谁也没有想到,时光走进了1971年的冬天,人们居然培育出了能够演绎天籁之音的小提琴乐器。这时所有的鄌郚人才察觉,心灵深处还有一片处女地没有开采,那就是深埋在鄌郚人心中千年之久的音乐天赋。

姚婉茹手中的那根由红木和白色马尾制作成的弓子,像一只轻盈的小鸟,落在了琴弦上,以优美的姿态跳跃着,一曲贝多芬的小提琴独奏曲《F大调浪漫曲》,沿着四根琴弦的平行方向,向着四周飘荡开来。所有在场的人都和窗外的雪花一起,在这抒情的旋律里翩翩起舞……

王文勋、王文金、李宝军三位木匠听得格外投入。做了这么多年的木匠,第一次听到木材经过加工以后能发出这么美妙的声音。

1971年的春节,鄌郚建筑队的人们过得格外的舒心,也格外上心,门上,窗上,墙上,一个个方方正正的福字,一副副平仄呼应的对联,在雪的映照下,闪耀着夺目的红光。象征着吉祥如意的七彩笺,摆动起欢快的舞姿。

整个春节,吕凤翔一直在考虑一件事情,大提琴、小提琴的几个样品做出来了,说明已经具备生产乐器的能力,有了这个能力,就必须大批量地生产,才能实现乐器项目的目的。一个宏伟的计划在吕凤翔心中形成了,他要创办乐器厂,扩大生产规模。现在技术基本具备了,其他资金、设备、木材等事项可以逐步解决,当前最关键的是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供销人才。自己身兼多职,有时候无法顾及方方面面,尤其是小提琴这种非大众化产品,必须有一个才貌出众、社会活动能力强的人去做销售。思来想去,吕凤翔想到了同学李培臣。

李培臣,这个后来使鄌郚乐器扭转乾坤的人物,此时却在马驹岭脚下一个名叫李家沟的小山村里,安安然然地当着一名赤脚医生。一间粉刷得洁白干净的小屋,一张摆满大小不一药瓶的药架,一个刻有红色十字的小药箱,便是李培臣的所有。一条连接四乡的大街,几条蜿蜒曲折的巷子,便是李培臣腳下不断重复的路途。到1971年,李培臣已经在这个岗位上工作多年了,他医好的病人连他自己也记不清多少了,但他却记得附近的村庄有多少条胡同,每条胡同有多少户人家,每户人家有多少口人丁。无论是刮风下雨,天寒地冻,他都是一如既往。就这样,他以“赤脚”步行的方式,走进了寻常百姓家。

乡里乡外称道的不仅仅是他的医术、医德,还传诵着他的另一份手艺,吹拉弹唱,生旦净末,琴棋书画,博古通今,可谓是多才多艺。腹有诗书气自华,接近一米八的李培臣,着一身医生的白色长衫,秀颀洒脱,既有医者的涵养内敛,又有学者的儒雅气度。

逢年过节,他总要组织一支民间文艺队,自编自演自导地编排一些人们喜闻乐见的节目,给枯寂的山村带来意想不到的喜乐。他能凭着听来的一首歌,在二胡琴弦上一个音符不差地顺捋出来,还能把京戏里的散板、摇板、南棒子以及西皮、二黄等唱腔在短时间内学会,这为他后来创办样板戏剧组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刚过正月十五,吕凤祥就独自一人来到了李家沟。

在李培臣家里,一壶上好的茗茶飘着淡淡的清香,两人谈笑风生地诉说同学的情意,多年的人生跌宕,各自在事业上都有所建树,少了少年的轻狂,多了几分沉稳和冷峻。

一番推心置腹的问候,吕凤翔言归正传:“我决定今年把鄌郚乐器撤组改厂,扩大规模,所有品种的样品都做出来了,可以联系销售了。可惜单位上没有一个人适合跑供销的,我便想起了你,凭着你的口才和心数,保证能打开销路。”

“我早就听说你负责乐器组了,没想到你们干得这么快,你真想在乐器方面发展?”李培臣站在老同学的角度,关切地问。

“是的,干一行爱一行么。我们都爱好文艺,爱好乐器,干起来比较顺手。再说有青岛的姚文珊,还有党委的支持,我想会成功的。”

“看来你是下定决心了,我知道你的个性,看准了的事,一定会干下去的。”

“还是老同学知心。来吧,别干这赤脚医生了,和我一起干一番大事业吧,说不定我们为鄌郚立下一功呢。”

“这件事我得考虑考虑,另外需和单位商议商议,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如果你确定了,就去建筑队一趟,我们再商议以后的工作。我等着你。”

两人用拥抱代替了握手,心贴心,心连心。

李培臣作出自己的决定,也是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的,干了多年的赤脚医生,突然弃医从商,这跨越也太大了,不要说还有那些需要他的人,就是自己也舍不得自己所爱的这个职业。不过,每个人心中都有许多梦想,许多追求,只因条件、环境、时事、机遇等因素的限制,不能一一付诸,只能深埋在心底。就像一粒种子,从成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等待着阳光、甘露和春风,尔后萌芽拔节。那天与吕凤翔的一番深谈,一下子开启了他心中的那份向往,他真的想在人生的另一个区域里有所作为。何况,乐器也是自己钟爱的行当。李培臣赫然觉得,自己的心路在几分钟之内从一个小山村扩展到千里之外。

一切安排妥当以后,李培臣找了一个好日子,特意来到了鄌郚建筑队。

办公室里,吕凤翔、姚文珊、姚婉茹、冯兰成、田恒明、李法兴、王文勋、张泰宗等几位主要负责人正在开会,商议成立鄌郚乐器厂的事。吕凤翔刚说到李培臣的情况,李培臣一步跨进了办公室。

众人起身相迎。

除了姚文珊,其他人都和李培臣熟悉,毕竟是一个公社的。吕凤翔把李培臣介绍给了姚文珊:“这就是我说的李培臣,他不但精通乐器,还是一个能言善辩、满腹文采的人,和我一样都曾组织过文艺宣传队。”

“你好你好,凤翔经常提起你。今日一见,确是一表人才啊。”姚文珊与李培臣亲切握手。

“我早就听说赵家岭来了一位大学古汉语教授,没想到你对乐器还这么有研究。”李培臣边说边同姚文珊一起坐下。

冯兰成接上话茬说:“有培臣的加盟,我们鄌郚乐器厂就更有发展前途了。”

“公社党委政府批准我们组建鄌郚乐器厂了,并给予我们大力的支持。你今天能来到这里,不用问,已经答应我的邀请了。往后,产品销售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也就是说,大家的饭碗交给你了。”吕凤翔与李培臣知己知彼,不需要过多的解释,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他特别重视销售工作,那是决定一个工厂兴衰的事情。

桌子上,放着一把小提琴样品。李培臣也是第一次接触这种乐器,他拿起那把小提琴,用手拨弄了一下琴弦,一声清悦的弦音在办公室弥漫开来。

姚婉茹解释说:“小提琴和二胡大同小异,一个原理,都是拉弦乐器,尤其是指法的运用,与二胡近似,只是二胡放在腿上,而小提琴是架在肩部。你可以试一试。”

李培臣按照姚婉茹说的姿势把那把小提琴放在肩上,用琴弓试了几个音,果然如此。他想起了一首歌曲《社会主义好》,经过几次的运弓,竟然拉出了一段曲子。李培臣有二胡的基础,他依据二胡的思维很快适应了小提琴的技法。

“鄌郚果真是藝术之乡,看来这里的每一个村庄都有艺术人才,不愧是千年古镇。鄌郚能有这么多人爱好文艺,足以证明此地深厚的文化底蕴。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相信鄌郚乐器厂会有所成就的。”姚文珊看见李培臣用小提琴第一次就能演奏乐曲,不由感慨地说。

“鄌郚,自古就有南鄌北都之称,无论是哪一个朝代,都是昌乐政治、经济、文化、教育、交通的重镇。单说文化,每一个村庄都有为数不少的人精通音律,有的人甚至大字不识一个,却能在多种乐器上演奏音乐,纯凭自己对音乐的感知和悟性。不是学来的,是骨子里生来就有的。”李培臣讲话总是站在高的角度,“我们鄌郚远离大城市,却能和城里人一样接触高雅文化。在山村里建乐器厂,鄌郚,可能在中国是第一家,何况生产的还是西洋乐器,这起步就很高么。有凤翔、老姚,还有大伙的齐心协力,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李培臣的发言博得了热烈的掌声。

大家畅所欲言,议论、讨论、争论、辩论,最后通过了鄌郚乐器厂由鄌郚建筑队临时统一管理,即日起开始招纳工人。

会议确定了吕凤翔担任乐器厂党委书记兼厂长,姚文珊为技术科长,李培臣为供销科长,李法兴为财务科长,王文勋为生产科长。临时为试运营,等各项条件具备了,再正式挂牌。

会议按照国营厂家的标准制定了厂规厂纪、安全守则、工作考核等制度,确定了职务工资、工人工资等事项。所有资金开支、周转由建筑队统一管理。

这次会议,大家踌躇满志,信心倍增。

十一

衣裳,靠的是款式;菜肴,靠的是美味;花儿,靠的是颜色;机械,靠的是动力。而乐器依靠的,却是声音。茫茫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唯有声音,看不见,闻不到,摸不着,却时时响彻在耳边,撞击着心扉。最能打动人心的,便是乐器从大自然嘈杂的声音中过滤出来的乐音,而筛选这些乐音的乐器,必须有特殊的构造、巧妙的做工、精密的尺度、完美的艺术。鄌郚乐器厂制作的小提琴,就已经具备了这些功能。

当李培臣来到潍坊百货站,把小提琴的样品拿出来,请百货站的负责人过目时,所有在场的人都看蒙了,这是鄌郚生产的乐器?鄌郚能产出这样的乐器?这乐器怎么会是鄌郚生产的?一个个疑问都在目瞪口呆里交汇相融。是啊,一个偏远的山区怎么能制作出这样精美的乐器,况且还是西洋乐器?

其中一个问道:“你们鄌郚生产的,那你会拉小提琴么?”

“我可以试一试。”李培臣很流畅地拉了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

那个人怔了一下,继而诡秘地又问道:“人家生产小提琴的厂家,都在大城市里,你们鄌郚人,从哪儿学来的技术?”

李培臣本想说是青岛姚文珊传授的,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产品就摆在这儿信不信由他。不信,更能说明我们的制作水平,已经接近甚至超越其他厂家生产的提琴乐器。于是李培臣话题一转:“你们城里有剧团,我们乡下也有剧团,你们能演《红灯记》,我们就能演《沙家浜》,反过来说,我们农村会耍的把戏,你们城里人不一定玩得了,这生产乐器,鄌郚在潍坊可是第一家吧?”

那人笑了笑,不再询问,只是说:“抽空去你们鄌郚见识见识。”

“那很好,欢迎!”

最后站长发了话:“你们先发过来一部分,卖卖试试。”

“这样吧,我们刚投入生产,产量不多,一个月后,给你200把。”李培臣说出口了,又有点后悔,200把,能完成吗?厂里工人少,设备短缺、落后,木材还没有着落,一大堆难题摆在那儿。此种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李培臣依旧镇定自如,丝毫没有露出声色。他想,买家就定了,无论如何也得生产出来。

李培臣的供销业务,就在这谈笑风生中决定了。

潍坊的城和济南的城,此时都沐浴在和煦的春风里,只是济南的城多了一些曲折和弯转,不过春天的脚步总会遍布每个角落的。李培臣在潍坊谈业务的时候,吕凤翔正疾步在济南的大街上,顾不上观赏风光秀丽的趵突泉,来不及体会古朴典雅的亭台楼阁,只是不时地询问着过路的行人,打听山东省二轻厅的驻址。

经过一番周折,终于找到了二轻厅和在二轻厅工作的一个老乡李光耀。李光耀是昌乐县毕都李家河人,毕业于济南一家学府,后调入山东省二轻厅工作。知是老家来人,李光耀格外亲切,特别邀请吕凤翔到家做客。

一番嘘寒问暖之后,吕凤翔说:“我们鄌郚创办了一家乐器厂,生产提琴乐器,需要一些云杉、枫木、红木、色木等木材。这些木材,在潍坊买不到,希望得到您的帮助。”

李光耀听说家乡创办了乐器厂,很是高兴,说:“一个社办单位,能建立乐器厂,很不简单,说明我们鄌郚,有人才,鄌郚人有远见,有胆识。”

“我们鄌郚爱好文艺的人很多,所以才上了这个乐器项目,大家干自己喜爱的事情,格外努力。”吕凤翔说出了心里话。

“这是个很好的项目,也是一个技术性很强的项目。你们既然选择了,就一定干好,要做大,把产品打到全国去。”李光耀对鄌郚乐器寄予了厚望。

“现在各个方面都具备了,只要有足够的木材,我们就可以投入批量生产了。”吕凤翔说。

“木材没问题,不过省厅有规定,木材只能计划供给,以后再需要,须向黑龙江、广西、云南特别订购。”李光耀在一个笔记本上记下了木材的种类,尔后又说:“我来济南工作多年了,工作忙,很少回去,能为家乡做点贡献,也算是了却了我一桩心愿。”

木材就这样定了下来。

吕凤翔和李培臣,两人不在一个方向,却都是满载而归。200把的定量,不多也不少,确实给刚刚起步的鄌郚乐器厂带来不少的压力。作为厂长的吕凤翔,乐器厂初战告捷,出乎他的意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十二

乡村的春天似乎比城里来得更早一些,也更浓郁一些,再加上鄌郚乐器厂在每一个村庄里发出了嘹亮的号角,这古镇的春天便显得格外生机勃勃了。一个个从村庄精选出来的社员,带着好奇,带着向往,也带着美好的期盼,来到了鄌郚乐器厂,成为乐器厂的第一代工人。虽然一个月只有24元的工资,这24元还要交回大队12元充当工分,但他(她)们已经脱离了农业劳动,成为可以从事加工业的工人了。

这些工人,有的是夫妻,有的是兄弟,有的是姐妹,大都是風华正茂的年轻人,他(她)们满怀热忱,一腔热血,不用过多地说教和引导,就自然而然地团结一致,携手并进,有着强劲的凝聚力和爆发力。放下手中的镢头、镰刀,操起锯条、手钻,从收割草本植物,到切割木本植物,虽然还是手工业,虽然只是解放了一部分生产力,但毕竟从农业向轻工业迈出了一大步。适应着手中的变化,改变着心中的感觉,他(她)们认认真真、仔仔细细、踏踏实实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在农业生产中那种争先恐后、大干快上、敢为人先的工作干劲和优良作风,不时地表现出来,涌现出了不少劳动模范和技术能手。像二十多岁的刘华娟,能和男人比试拉大锯,解木材。还有做提琴弓子的刘孝利,通过实践,他熟能生巧,研究出了一种快速穿系马尾法,提高了工作效率。曹志隆总是爱做最关键的那一道工序,也就是提琴上最重要的部件制作,他细心、耐心、精心的性格无人能比,也正是他不急不躁、不慌不忙的特点,才做出了高水平、高质量、高工艺的提琴部件。

以前,他们在田地里劳作的时候,听到的是鸟儿的叫声,蝈蝈的歌声,而在乐器厂工作,他们听到的却是悠扬的琴声,这成调成曲的旋律,总能引起人们无尽的遐想。姚婉茹对每一把小提琴都进行严格的校对和调音,使其性能达到最佳状态。拉锯的声音,木槌敲击的声音,手锉摩擦的声音,刨子削木板的声音,在车间里组合成了优美的和声,再加上姚婉茹拉出的美妙的琴音,便是打击乐和管弦乐共同演奏的春天交响曲。

乐器厂的工作成就,很快传到了鄌郚公社党委政府,张政钧和赵正修决定到乐器厂看一看。

张政钧和赵正修没有去办公室,径直走进了车间,车间里井然有序,分工精确,工人干得热火朝天,却忙而不乱。看见他俩进来,都只是会心地一笑。

赵正修从工作台上拿起一个已经成型的小提琴面板,用手背敲了几下,就像秋后拾地瓜干试一试干了没有。虽然发出的响声与地瓜干不是一样的声音,但他却听到了一种清亮的脆响,像是曲调里的某个音符。

这时,吕凤翔和李培臣到车间检查工作进度。刚走进车间,便和他俩碰了个正着,没等吕凤翔开口,张政钧笑着说道:“我俩暗访你们乐器厂,不介意吧?”

“哪里哪里,这乐器厂是公社一手扶持起来的,书记前来视察,就是走进自家门了。”吕凤翔握着张政钧的手说:“有件事我们刚才商议过,正准备请示你们,来来,到办公室坐。”

赵正修打量了一下李培臣,问道:“这就是李培臣吧?”

“是的,就是培臣到潍坊百货站谈成的货单。”吕凤翔介绍着。

“你们年轻人个个都是好样的!”赵正修称赞道。

“乐器厂的工作出乎我们的预料,没想到你们进度这么快,干得这么好。”张政钧转过身来,望着院里忙碌的工人,说:“就这么干,我相信你们一定会为鄌郚争光的。”

李培臣果断地说:“这都是大家齐心协力的结果,有党委的支持,我们会努力的。”

李法兴此时已经评估出乐器厂的资产,核对了建筑队与乐器厂的账目明细,对所有投资的项目做了预算,并拿出了一份可行性财务报告。他把这份报告递给了吕凤翔。吕凤翔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决定今年独立办厂,并增设几个项目,生产我们民族的乐器,如月琴、京二胡、琵琶等,有条件的话,我们再加工一些木质类的文体用品,正好合理利用木材资源。”

“这次去潍坊,除了谈小提琴的业务外,我还发现有很多的项目适合我们去做,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李培臣接着说。

张政钧一边听,一边点头,等吕凤翔和李培臣汇报完,他高兴地说:“你们的思想总是跑在行动的前面,这是智者的头脑啊,领导干部必须具备这种超前意识,才能为厂子开辟出一条新路来。”

十三

这天早上,已经成为统计员的曹志隆,像往常一样,到车间统计各个工序的工作数量,当他走到姚婉茹工作的地方时,发现姚婉茹不在,询问旁边的人,都说是她昨天下午就没来,莫非是请假了。他去办公室,想问一下姚文珊,结果姚文珊也没来。整整一上午姚文珊和姚婉茹都没有到厂。这父女俩怎么回事?大家边猜测,边想象,就是找不到确切的切入点。

下午上班的时间,姚文珊按时来到厂里。一进办公室,没等大家问,姚文珊就说开了,详细地说明了今天上午缺席的原因。原来,姚文珊想撰写一份图文并茂的提琴调音、质检方面的学术性材料,以便作为工人实际操作的依据,从而更全面地普及提琴知识和技术。昨天下午下班后,他觉得接近尾声了,想一气呵成写完提琴新稿,便没有像往常那样即刻回家。

等绘制完毕,天已经黑了。他独自一人走在回赵家岭的路上。姚文珊走着走着,一股饥饿涌上心头,再加上一天的劳累,他感到有些心慌和眩晕。通往赵家岭的路是一条羊肠小道,与四周田野的阡陌缠牵相连。姚文珊只顾走下去,却不知已经偏离了回家的道路。他只觉得走进了一条陡深的沟壑,面前一片漆黑,只能依靠双脚与地面的接触探路行走。后来走进了一片松软的沙地,那感觉,像是走进了茫茫的沙漠。他有点害怕起来,莫非碰上了老人们说的拦路鬼,黑狗党?又一番上沟爬崖,总算遇见了一个村庄,但凭他的感觉,这不是赵家岭。多亏遇到了一位看林子的老人,告诉他,这是李家沟,赵家岭在北面,离这儿还有三里多路。让他顺着那条路一直走上去,就能到达。结果累得他在炕上睡了一晚上,又加一上午。

像听一个神话故事,姚文珊讲完了,大家好久才从离奇曲折的情节中回过神来。大家担心地问这问那,只有吕凤翔沉默无语。他想起了张政钧交代他的话,要他照顾好保护好姚文珊,这半年来他只顾忙碌乐器厂的事情了,完全忘记了姚文珊的个人生活。他很内疚地向姚文珊表示,这几天什么事情不干,也要解决姚文珊全家人的住行,为此专门开了一个商讨会议。

“赵家岭离鄌郚六里多路,又不好走,老姚天天走来走去,确实困难。以后事情繁重了,会直接影响他的工作。”会议上吕凤翔首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让他搬到厂里住吧?”有人提议。

“那不行,老姚每天必须回去,他还要从鄌郚捎带饭食给老婆孩子。”李法兴当场反对。

“让他全家都搬来。”又有人提议。

“我们厂房子不宽裕,一些工序至今露天在大院里,专门盖宿舍,临时又腾不出资金来。”吕凤翔否定了这个建议。

在一边一直没有发言的李培臣这时说:“我看这件事还是请党委政府安排吧。”

“培臣说得对,就是乐器厂有地方住,我们也没权利让他搬来,必须有上级的批示,明天我就去党委,请张书记另行安置。”吕凤翔最后决定。

这件事很快有了结果,通过党委的协商,姚文珊一家搬往鄌郚街北侧的刘家庄居住。

不觉已在赵家岭生活两年多了。两年,在人的一生中很是短暂,但在姚文珊的心里,却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他从一个远近闻名的大城市青岛,倏然跌落到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里,巨大的落差,迫使他和他的家人在一天之中便饱受了世态炎凉、人间沧桑。是赵家岭温柔的风,是赵家岭甘甜的水,是赵家岭芳香的地瓜玉米,是赵家岭人朴实厚道的情怀,接纳了这户颠沛流离的人家,安抚了他们心灵的创伤。

就要走了,能装上车的都装上车了,唯有装不了的,是对李家和赵家岭村人深深的谢意和沉沉的爱恋。

就要走了,赵家岭村人像送春节出门的亲戚那样,送到村口。几个壮劳力,推起独轮车,一直送到刘家庄。姚文珊一家人在刘家庄的一户人家里一直住到1976年,姚文珊自己到1977年才回青岛。

十四

200把小提琴在规定的时间内保质保量地完成了,“牡丹”两个字,像两朵盛开的牡丹花,点缀在琴头的顶端。这个富有诗情画意的品牌,象征着鄌郚人对美好生活和富贵吉祥的向往。姚婉茹调完最后一把小提琴,便情不自禁地演奏起了中国第一支小提琴名曲《梁祝》,那优美深情的旋律,从下孔里袅娜而出,沿着四根琴弦的平行方向,漫过那两朵盛开的“牡丹”,让人完全置身于一片鸟语花香中。

打箱,装车,200把小提琴成品,送到了潍坊百货站。一个月后,传来好消息,“牡丹”牌小提琴,深受音乐爱好者的喜爱,无论手感还是音质都很优良。以后可以不断供货,且在原有的基础上可以增加数量和一些高档提琴产品。

一炮打响,鄌郚乐器厂在潍坊乃至整个山东一时间声名远扬。到1972年的秋天,鄌郚乐器厂小提琴月产300多把。李法兴桌前的账本不断地增厚,工人的数量不断地增加,厂里的工资制度和管理制度不断地完善,增加的月琴、琵琶、二胡、京二胡的样品也得到了潍坊百货站的验收和认可,时机已经成熟,吕凤翔决定与建筑队脱离,正式成立鄌郚乐器厂,注册登记,挂牌开业。

十五

一道方正的圍墙,隔出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墙外,依旧是伴随季节花开花落、寒来暑往的古镇景色。墙内,却是出现了超越时空的巨大变革。一次决定鄌郚乐器发展前途的会议,在乐器厂大院里开始了。

1972年初冬的一天,天气晴朗,阳光因为没有了树叶的阻隔,全部洒泻在地上,显得格外明快,整个院场也因此宽敞了许多。一条红色长幅,“鄌郚乐器厂成立大会”九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在风中飘扬,耀眼夺目。这鲜艳而又充满活力的色彩,在初冬里呈现出一片盎然的景象,给人一种振奋和力量。

参加会议的,不仅有乐器厂的所有工作人员,还有社会各界人士。

在主席台就座的有鄌郚公社党委书记张政钧,副书记赵正修、王成功,有吕凤翔、姚文珊、李培臣、李法兴,还有建筑队的田恒明和冯兰成。

会议由李培臣主持。李培臣铿锵有力的开场白震惊四座,顿时会场内一片肃然。

张政钧书记首先讲话,表扬了建筑队这一段时期的工作,肯定了乐器厂的创立和发展的方向。赵正修副书记寄予了他们很高的期望,鼓励他们团结一致、齐心协力,争取把鄌郚乐器发扬光大,向鄌郚的父老乡亲交一份满意的答卷。

吕凤翔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从创办乐器组的设想开始,讲到拜访姚文珊,讲到青岛之行,讲到中国乐器的现状,一直讲到鄌郚乐器未来的构想。他的讲话像一阵凉爽的清风,驱散了笼罩在人们心头的疑云,描绘了一幅广阔的画卷,让人们展开了美好的向往。顿时会场人群如沸,掌声如潮。

其他在坐人员就各个方面也分别作了发言。

会议决定扩建厂区,增设厂房,添加项目,扩大规模。

在会场西边有两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当吕凤翔介绍到姚文珊的时候,他们议论起来,一个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姚文珊啊,一看就是一个有学问的人。”

“人家是大学教授么,听说在赵家岭住了两年多,又搬到刘家庄来了。”另一个附和着。

“形势喜人,形势逼人,形势不饶人,一个大学教授下放到农村,屈才啊!”

“照我说,咱鄌郚多下放来几个大学教授,更好呢。”

“为什么?”

“帮助咱鄌郚多干点事啊。”

大门外,也聚集了好多热心的观众。他们挤来靠去,摩肩接踵。对于许久没有出现重大喜庆场面的古镇来说,这次开业典礼,确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最后吕凤翔讲话:“我宣布,鄌郚乐器厂今天正式成立!”

“昌乐县鄌郚乐器厂”的牌子,在四挂鞭炮的燃放中挂在了厂门口的右侧,像一块里程碑,立在了鄌郚的路旁。

十六

昌(乐)高(崖)路,也是潍(坊)蒋(峪)路,地理与地势的巧妙结合,使这两条道路在鄌郚地段重叠在一起,成为昌潍大地一段重要的交通线路。

或许古镇初始,南北方向并没有确切的路,只是在鄌郚的中心地段,踩出了一条南北大街。后来古镇繁荣,客商南来北往,鄌郚大街便向着南北延伸开去,与昌乐、潍坊、临朐实现了对接。于是,一条金光大道,贯穿鄌郚。

鄌郚乐器厂,就在鄌郚街的中心地段,就在这条大道的路东边,一个宽约三米的门口,向着大道零距离地敞开着。让乐器厂的人们,一出厂门口,就踏上了大道,就望见了远方。虽然这是一条布满坎坷的泥土路,但它阻碍不了目光的远行。

自从乐器厂成立,吕凤翔就从这条大道上,找到了属于乐器厂的一条路线。这条路线也和眼前的这条路一样,路边有白杨树护送,天空有白云陪伴,只是这条路线有些崎岖,也很遥远。不过吕凤翔明白,是路,就会有坎坷,就会遥远。这坎坷能阅尽南云北月,这遥远能连起万水千山。鄌郚乐器,会因坎坷而领略南国的柔雨,体味北疆的雪霜;鄌郚乐器,也因遥远而走向全国,甚至跨国越洲。

到1973年秋天,鄌郚乐器厂凭着产品质量可靠、品种齐全等优势,荣登山东省乐器产业榜首。除了潍坊百货站外,烟台百货站、济南百货站、青岛百货站也纷纷订购鄌郚乐器。

省内销路已经打开,吕凤翔和李培臣开始研究如何销往全国各地。要想打进全国市场,必须纳入国家计划。鄌郚乐器厂的规模和产品质量,已经达到了国家制定的标准,但还需要一个审批的过程。吕凤翔和李培臣便组织材料,几经周折,在昌乐县轻工局的协助下,把乐器厂的资料,上报给省二轻厅。在二轻厅李光耀的引荐下,省二轻厅组织专业人员前来调查、落实,经过各项考核,鄌郚乐器厂最终成为昌乐县第二家由省轻厅批准的纳入国家生产计划的轻工企业,所有产品由国家统一收购。

十七

确保产品的高标准,根基是原材料的质量,尤其是提琴这种桶式结构的乐器,对木质质量的要求更为苛刻。因此,一棵树木的好坏,直接关系到产品的档次和所产数量。调拨过来的木材,良莠不齐,浪费严重。为保证产品的质量,1974年刚开春,吕凤翔便决定派人到木材的原产地黑龙江林场实地考察,指定区域,择优选购。

吕凤翔和新提拔的副厂长奉茂德经过商议,决定安排小郑和小刘去执行这次远行任务。

火车不紧不慢地在轨道上行驶着,而他俩望着窗外越来越陌生的土地,谈话的节奏渐渐提升了速度,从鄌郚、昌乐,一下子跨越了好几个省市,提前到达了黑龙江,他们谈起长白山的人参、东北的高度原酒,以及山东人过黑龙江巧遇“秃尾巴老李”的传说。不说别的,光这些森林中的山珍和木材,就足以说明东北是一个富饶的地方。

到达哈尔滨,已是三天后的一个傍晚,先找一个旅馆休息一晚,再确定去哪个林场。为了给乐器厂节约出差费用,他俩一路上省吃俭用,就是住宿也是选择了一个最便宜的旅社。

黑龙江的春天来得很晚,到了晚上依然是零下好几度。简陋的馆舍窗户挡不住夜袭的寒流。他俩冻得蜷缩成一团,后来直接合床,两个人搂在一个被窝里,旅途的劳累让小郑和小刘没拉上几句呱便进入了梦乡。

深夜丑时,一扇窗户咣当一声,像是被风刮开了。那声音很是响亮,却没有惊醒小郑和小刘,他俩实在是太疲倦了。直到被几个人强行摁住,一把冰冷的匕首架在脖子上,他俩才如梦方醒。坏了,莫非这是黑店。多亏他俩早有防备,把捎带的几百元钱缝在棉袄里。这时,一个歹徒拿着钢鞭,朝着床上猛抽几下,并低声威胁,不要喊,否则送你们回老家。另外两个开始翻动提包及随身物品,一番折腾却毫无收获。歹徒恼羞成怒,拿着匕首再次扑了上来,逼迫他俩说出钱物藏在哪儿。他俩临危不惧,一面装出一副胆怯的样子,一面暗递眼色,示意对方不要轻举妄动。此时小郑借着歹徒的手电筒光束,看见两个歹徒相貌极为相似,断定是弟兄俩,他灵机一动,说是到哈尔滨走亲戚的,不曾带着钱物。那些歹徒看看他俩,一身农民的打扮,肤黑体瘦,不像是有钱的人,最后舍弃而去。

第二天,两人首先去了邻近的一个林场,望着茫茫的森林和堆积如山的林木,他俩被这从未见过的景象震慑住了,昨晚的不愉快早已烟消云散,倒是觉得这片黑土地有一种气势和力量。为了寻找到更优质的木材,他俩又查看了多个林场,并对每个林场的林木做了细致的调查。这树木能分优劣,何况人呢,两人每到一处,都会受到林场管理人员的热情帮助,让他俩顿失漂泊异乡的辛酸。经过一番权衡,最后确定了两个,并与林场达成了协议,由黑龙江省林业局和山东省二轻厅统一调拨。

小郑和小刘坐上返回的火车了,才想起没有好好尝一尝东北的高度原酒和特产野味。不过,这次东北之行,他俩可以说是满载而归了。

当第一批优质的木材到达乐器厂的时候,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二人的东北历险记。这来之不易的木材,铭刻着一段历尽艰险的故事。工人的工作积极性、质量意识、责任感不由自主地提了上来,产品的质量大幅度提高。优质的木材,更是造就了高品质的产品,尤其是切割出的西瓜叶、立花、铺花,花纹对称,纹理清晰,图案精美,线条自然,提高了乐器产品的美学价值,也大大提升了鄌郚乐器的档次品位。

十八

木材的用途,在以往人们的思维中,不过是做成檩条、加工门窗、制作家具、打造车辆或者是农具等普通物品。而鄌郚乐器厂的乐器产品,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彻底改变了人们对树木以及木材的看法和认识。吕凤翔带领鄌郚乐器厂的工人们,在这片从事农业生产的土地上,创造了一种崭新的生存生活方式,他们用实践和事实,證明了鄌郚已经开始从农林业转入轻工业,通过改变生产资料,提高了生产力。

一亩地的庄稼,去年收入多少斤粮食,今年差不离还是那么多,甚至明年也不会有太大的出入。一片林地,种多少棵树木都是确定了的,无论怎么调整株距和行距,都不会改变总体林木的方数。而鄌郚乐器厂的产量和收入,却不能用这个标准来衡量。到1975年,乐器厂的乐器产品已突破每月一千把,乐器厂的规模也达到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

鄌郚乐器厂从建厂到1975年,仅有四年的时间。四年,在鄌郚数千年漫长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浪花一朵,然而,就是这四年,鄌郚乐器厂的发展,丰富了鄌郚的历史,开辟了一条真正属于鄌郚的经济路线。也是这四年,鄌郚乐器厂的人们,从广袤的鄌郚大地上,从厚厚的岁月沉沙中,淘出已经沉淀数千年的鄌郚人的智慧和梦想,用乐器这把筛子,筛去那些陈旧迂腐的观念和思维,剩下金灿灿的新、奇、巧、妙,打磨出一段光芒四射、律动充盈的生命时光,给鄌郚佩戴上了一束精美的装饰,也引导鄌郚走上了一条高雅、时尚的生活旅程。

历史发展到一定的阶段的时候,总要做出一些选择或者是改变。1975年,文化大革命接近尾声。鄌郚人民明显感觉到来自远方的春风,分外和煦。尤其是姚文珊,他从人们灿烂的笑容里,看到了心花的盛开,感觉到了喜庆的气氛。来到鄌郚已是六个年头了,六年的背井离乡,让他远离了青岛的海风,疏远了青岛的感觉。躯体里,早已注满了鄌郚的米香,鄌郚的泉水,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怀萌生在心头。姚文珊意识到,他回青岛的时刻到了,他与鄌郚的缘分也到了尽头。青岛,是他的根,是他的故园,他是要回去的。而鄌郚,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驿站,是他不该来却又不得不来的第二个故乡。六年的时光,姚文珊走了人生中最为坎坷却富有传奇的一段路程。六年的时光,足以让他牵挂一生,回望一生。

同样,姚文珊对鄌郚的贡献,鄌郚人民是不会忘记的。鄌郚的山,鄌郚的水,鄌郚的树木花草,鄌郚的五谷杂粮,已经与他结下了深厚的情意。站在鄌郚的角度上,人们都会这样说:“多亏了老姚来到鄌郚啊!”这样一个远离都市、信息封闭、技术匮乏的古镇,来了一位知识渊博的教授,就好像干渴的禾苗,遇到了适时的细雨,决定了一个好的年景。

听说老姚要走,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尤其是赵家岭的人,都来看望他。新上任的鄌郚公社党委书记韩德奎,也收到了上级调回姚文珊的文件,他决定和姚文珊谈一谈,希望姚文珊回到青岛后,继续为乐器厂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这一谈,实际上让姚文珊晚走了一年。最后,姚文珊决定,先让家人回青岛,自己利用这一年时间,把所有的技术传授出去,把所有积累的经验组织成技术性材料,做一个完美的交接和传递,为鄌郚乐器厂,也为鄌郚人民,再做一份贡献。

同样在1975年,具体说是九月份,鄌郚乐器厂的厂长,鄌郚乐器创始人之一吕凤翔,也收到了一份调令。吕凤翔在乐器厂的突出成绩,展现了他非凡的工作能力和创造能力。摆在他面前的,又是一副更重要的担子。公社领导约见吕凤翔,对他说,北村大队是一个拥有两千多人口的村庄,必须有一个年富力强、能够统揽全局的人来管理。另外让他利用鄌郚的地理和区位优势,继续开发新的企业项目。就这样吕凤翔离开了乐器厂,到北村大队担任支部书记。后来,吕凤翔到北山创办了鄌郚水泥厂,成为山东省知名的乡镇企业家。本书主要是写鄌郚乐器,关于吕凤翔的事情,就此止笔。

吕凤翔走后,鄌郚乐器厂原副厂长奉茂德临时代理厂长职务。后来公社党委调来了郑家庄的村干部郑福廷,担任乐器厂的第二任厂长。郑福廷曾在“农业学大寨”的运动中,成功地协助昌乐县工作组完成了梯田示范项目,并做出了突出的成绩,成为鄌郚公社先进的大队领导干部,调任乐器厂厂长,是对他工作的肯定。

由于公社需要,郑福廷担任厂长至1976年3月份,便接受了其他方面的工作。

第三任厂长是原来在农修厂工作的郑世武,郑世武的到来,使乐器厂的领导班子趋于完善。管理层动荡了接近一年,总算进入了正常轨道。尽管乐器厂管理层出现了波动,但没有影响到车间的正常生产,各个科室和车间的工人们一如既往地工作着。

十九

1976年,是中国多灾多难的一年,三位国家重要领导人相继去世,唐山发生了里氏7.8级大地震,东北吉林省下了一场世界罕见的陨石雨,这是不平凡的一年。

对于鄌郚乐器厂来说,吕凤翔走了,姚文珊也准备回青岛,再加上不断变化的社会环境和气候,乐器厂的发展势必变到影响。一副重担压在了郑世武的身上,如何在这个特殊的年代,特殊的季节,特殊的条件下,找到一条关乎乐器厂发展前途的新路子,是摆在郑世武面前的一道难题。乐器,不同于其他商品,可以说是一种十分精密的轻工产品。尽管郑世武对乐器有所研究,但对乐器生产这种系统复杂的工艺流程,并不是那么轻车熟路,还得需要时间去精揣细摩。进入乐器厂的几个月里,他从理论入手,潜心钻研,经常下车间参加生产劳动,从第一道工序开始,一直到组装入库,等车间技术基本掌握了,他便召开了进厂以来的第一次正式会议。

“我在车间熟悉了这几个月,感到咱们的工人工作劲头是足的,各人的操作技术都已经达到了熟练而又精湛的水平,说明我们的产品质量是绝对没问题的。唯一不足的是,我们有些工序的制作技术还有点落后和笨拙,需要进一步改进和完善。”郑世武总结了这几个月的所见所闻。

“我们的产品都是依据青岛乐器厂的技术生产的,可是我们的设备相对来说比较落后。”已经进入技术管理阶层的刘迎芝提示道。

“设备不行,但我们的质量和工艺绝不比人家的差。”一直从事木工工作的李宝军自豪地说。

“由于设备的陈旧,经常造成原材料的浪费,而且还影响到生产的进度。”车间管理员张全成非常实际地解释着。

“我看设备是一方面,技术也应该不断地改进。”生产科长王文勋谈了自己的看法。

在一边一直保持沉默的李培臣,这时正好抽完了一支烟,他看了一下手中的笔记本,尔后说道:“大家说的,都是我们厂日渐突出的问题。通过这几年的供销业务,每到一处,我都认真细致地察看省内外其他乐器厂家的乐器产品,发现各有特点,各有所长,虽然大同小异,但關键就在这小异上。我们懂乐器的都知道,一点小毛病都会影响到音质和品质,用户的反馈上也提到了这一点。我认为我们应该广采博览,拿众家之长,补己之短,方能巩固我们乐器产品在全国的地位。”

“乐器的行情和市场培臣最清楚。我觉得我们应该走出去,到南方或者是北方那些规模比较大的乐器厂去学习学习,学习我们还没有接触到的东西。”郑世武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我们要不断地创造和提高,向更高的层次接近。”

“我的意思也是这个想法。”李培臣说。

“如果去太远的地方,厂里会付出很大的费用,再说,我们正准备购进一套新设备,正缺资金呢。”身为会计的李法兴遇事总要考虑到当家的账本。

“资金想办法解决,从长远的角度,我认为如果能提高我们的工作效率和产品质量,出去看看是值得的。”郑世武说。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为此事又展开了一番讨论。

“姚文珊临走曾经说过,如果制作更高档的提琴乐器,最好到上海提琴乐器厂去考察学习,那里的技术和设备是全国一流的。”李法兴想起了姚文珊回青岛时留下的话。

“上海太远,人生地不熟,何况自古就有手艺不外传的思想,人家能把技术传授给咱吗?”张传成提出了质疑。

“这的确是个问题,我们最好先和上海厂家联系一下,去做做工作,建立友好的关系,我想不成问题的。”郑世武说到这里,话题一转:“派谁去呢?”

“当然是培臣了,我们厂的外交官,非他莫属。”统计员兼调音师曹志隆说。自从姚婉茹回了青岛,曹志隆便接任了调音的工作,同时成为办公室的主要人员。

“看来这次成败,就看李培臣了。”郑世武接着说

“这项工作责任重大,我也感到很大的压力,不过我可以尝试一次,什么事情都要有股闯劲,才能成功。”李培臣自信地说。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这次会议,确定了今年的工作方向,给乐器厂增添了新的活力。

二十

第十六号车厢左侧,郑世武坐在靠车窗的位置上,他望着窗外宛如电影镜头一般变化万千的景象,心潮起伏,这次去学习不知能得到怎样的收获?

一个决策,让鄌郚乐器厂的触角一下子延伸出来了两千多里。鄌郚,上海,一个是不见经传的小镇,一个是蜚声世界的名城,本来可望而不可及,只因乐器艺术是相通的,相等的,又是没有界限的,所以就这样在这个不平凡的年代,进行了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握手。

站在鄌郚眺望不到上海,太遥远了,而鄌郚乐器厂的人,却能作为客人去上海,那是因为有一根和铁路并驾齐驱的路线。连接这根路线的,便是乐器厂的“外交官”李培臣。那次会议以后,李培臣便择日去了一趟上海,成功地谈妥了学习的事宜,并建立了友好关系。这次六人专门去上海提琴厂学习,就是李培臣与他们协商制定的计划。能得到上海提琴厂的支持和帮助,无疑给鄌郚乐器厂打开了一扇明亮的窗口。

在李培臣的带领下,一行人很快走进了上海提琴厂,受到了厂方领导的热情接待,并安置了食宿。由于李培臣事先做好了各项工作,加之上海提琴厂是一个正规的国营企业,这次来提琴厂学习,厂方特别重视,特意安排了一位名叫路逸山的技师负责培训的具体工作,并制定了学习计划。

路逸山,是提琴厂的总设计师兼技术总监,除了厂长给予的权限外,他自己又设计了一套培训的方案。第二天他便带领郑世武一行六人,先围着整个厂区车间转了一圈,算是熟悉和适应。尔后按照他的计划,分成两组,分别从第一工序、中间工序、收尾工序同时学起。路逸山,是一个穿着很朴素的人,除了话语和表达方式与北方人略有差异外,其他地方看不出有什么不同,身为一个国营大厂的设计师,没有一点盛气凌人的模样,倒是给人一种平易近人、虚怀若谷的感觉。每一道工序,每一个难题,都是耐心地解说,细致地引导,直到学会为止。路逸山肩负要职,事务繁杂,但每天总是拿出一定时间跟随指导,毫无保留地传授着提琴制作技术。不但这样,他还交代各个车间的师傅们,尽量给他们提供学习的条件和便利,这体现了一位乐器制作家的艺术素养和人格魅力。就这样,本来两个月的学习计划,最终一个月就完成了。

这次来上海提琴乐器厂,已经远远超出学习的意义,他们不仅学到了先进的生产技术,更重要的是从上海、从一家大型国营乐器厂、从一位德高望重的技师身上,领略到了博大的人文情怀和深奥的乐器艺术。

在告别的那一刻,郑世武深深地凝望了一眼上海提琴乐器厂,用目光拍下最后一张照片,将它留存在记忆里,作为一种标志,牢记在心中。

临走,路逸山的一番话,为他们再次撑起前进的风帆:“我一直没告诉你们,你们生产的‘牡丹牌乐器,在上海各大商店都有销售,我看过,制作的工艺很精湛,虽然略有一点瑕疵,但不妨碍产品的品质,祝愿你们更上一层楼。”

二十一

这次上海之行,彻底打开了传统观念的禁锢,人们从思想上又提高了一个层次。回来后,郑世武除了对一些落后器械进行改进和更新,调整了原有的生产模式,还多次组织文化技术方面的学习,并新招收了一批年轻工人,郝际坤和伦增利等人就是在这个时期入厂的。

这天,郑世武又召开了第二次工作会议,会议主题是增设乐器品种,在原有的基础上,实现乐器的多样化,从而扩大生產规模,逐步把鄌郚乐器厂发展成为一个与国营乐器企业相媲美的厂家。经过李培臣一番考察,他们把目光瞄准了天津。

郑世武、李培臣、李法兴、刘迎芝、李宝君五人,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来到了天津工农兵乐器厂。这是一个1952年创建的大型国营乐器厂,除了生产大、小提琴以及高档提琴外,还生产手风琴、大贝斯,外加拉号、小号、圆号和萨克斯管等铜管乐器,产品销往世界各地,规模可与上海提琴厂相比。据说柬埔寨国王西哈努克亲王携同法籍夫人和母亲曾经到该厂参观,阿尔巴尼亚艺术团也曾与工农兵乐器厂的艺术团在天津文化宫同台演出。这个厂不生产民族乐器,无疑给郑世武一行提供了更大的学习空间,再说该厂也生产提琴乐器,在学习其他乐器制作的同时,还可以接触提琴工艺。

经过选择,他们看准了手风琴、小号两种乐器,作为学习的对象。同时,他们利用业余时间,来到高级提琴车间,学到了一些独有的制作技术,使鄌郚乐器厂的提琴工艺更趋完善。

一行五人还在天津考察了其他文体项目。

上海,天津,这两座在地图上烁烁生辉的大城市,继青岛之后,陆续给鄌郚送来了多彩的光芒。鄌郚,这个在乐器方面刚刚萌芽的小镇,只因伸展开了几片可以接受雨露的绿叶,便利用铁路、公路的脉络,接通了上海、天津,让大都市的艺术风格和文化理念源源不断地输送给鄌郚。鄌郚,这个千年古镇,汲取着来自遥远的不同方向的营养元素,江南的风情,北方的神韵,在鄌郚融化成滴滴醇美的甘露,滋润着鄌郚人心中的梦想。

1976年,是鄌郚乐器厂忙碌的一年,就像祖国一样,承载着太多时事的转变,到10月份,文化大革命结束,鄌郚乐器厂也迎来了丰收的季节。但这一年还没到头,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在阳历年的年底发生了。

12月初,李法兴和刘元和到天津购买设备和樂器配件,一切安排妥当后,住在了天津西站。凌晨一点多钟,他俩被一阵剧烈的摇晃惊醒,窗外警笛的鸣叫声,人的尖叫声,乱作一团。电也停了,漆黑一片,李法兴和刘元和胡乱抓了一件衣服,就跑出旅社,房屋还在摇动,一扇门突然倒塌,砸在了刘元和的头上,他顿时头晕目眩,在李法兴的搀扶下同拥挤的人群一起逃到安全地带。这时,李法兴忽然想起了提包还在旅社里,那里面有乐器厂500多元的采购款,能抵20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如果丢失,将给厂里造成重大损失。李法兴没再多想,就又冒着生命危险往回跑,很多人喊叫着不要进去,但他还是把提包和财物找了回来。等静下心来,李法兴和刘元和才感觉到刺骨的寒冷,俩人冻得蜷缩成一团。

原来,唐山大地震虽然过去几个月了,但余震时有发生,天津距离唐山不过200里路,每次余震都能波及到天津。

这一经历,给鄌郚乐器厂又增添了一段不可忘却的历史。1977年春节期间,人们除了谈论去年发生的国家大事外,都会把鄌郚乐器厂去上海、去天津的事情当成主要话题,向亲朋好友诉说。

二十二

1977年,是农历丁巳年(蛇年),也是建国28周年。这一年春天来得格外早,腊月十七就立春了,庄稼人说打春早就是春浅,春浅就意味着所有的农事就得随着节气提前。春节后不久,人们便感到融融的暖意了。

再看看国事。3月3日至16日,全国计划会议在北京召开。7月16日,中国共产党第十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7月21日,中共十届三中全会在北京闭幕,全会决定恢复邓小平党内一切职务。8月4日至8日,中共中央召开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邓小平主持召开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决定恢复高考制度。8月12日至18日,中共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举行,大会宣告“文化大革命”结束。

一系列的中央决策和变革,给神州大地带来了无限的生机,工农业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大好局面。

在这种良好的社会环境中,各行各业势必会蓬勃发展。然而中国的提琴乐器行业却反常地不景气,甚至出现了销路闭塞和滞销现象。到1977年底,这股冲击波最终波及到了鄌郚乐器厂,打乱了原有的生产计划和国家收购计划。鄌郚乐器厂降低销售价格甚至低于成本也难以挽回局面,简单再生产更是难以为继。这对于以提琴乐器为主要产业的鄌郚乐器厂,无疑是沉重的打击。1978年春季以来,库存处于积压状态,被迫停止生产。依靠着其他的几个项目,鄌郚乐器厂反能勉强维持运转。

加大二胡、京二胡、月琴等民族乐器的生产,却又不是鄌郚乐器厂的强项,无法与南方和北京的一些专业民族乐器厂抗衡。1978年中期,郑世武与厂内的党员干部包括王生道、刘智利在内的各层领导,经过多次会议商讨,除保留一部分乐器生产外,把资金全部用于转产。决定上报党委政府,刚调任过来不久的公社党委书记张文玉,在分析了国家经济现状后说,乐器厂的思路是对的,也是一个企业发展的必然趋势和历练过程。让他们放开手脚,大胆地创事业。

于是,一支由李培臣带领的学习队伍再一次奔赴天津,开始了长达8个月的培训之旅。他们主要学习塔尺、标杆、三角尺、康乐棋、篮球板等文体用品的制作技术。这些项目,都与文艺擦边,那是因为鄌郚乐器厂,始终放不下那份文艺情结。

1978年,是中国农历马年,应该是一马当先、快马加鞭、骏马奔驰、马到成功的年岁,可是鄌郚乐器厂,却在这辽阔的蓝天下停止了前进的脚步,没有实现“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飞扬豪迈。前方无路可走,重新开辟道路是唯一的选择。然而,对于一个具有八年历史的乐器厂来说,改行谈何容易。调转马头,一切从零开始,如同驰聘了万里,重新回到了起点。

一曲雄浑高昂的乐器交响曲,终于在1979年戛然而止。按理说,曲终人散。然而,鄌郚乐器厂的工人,没有一个离去的,他(她)们依然用以往的工作态度和奋斗精神,共同承担起一个厂的艰苦岁月。这一年,鄌郚乐器厂进入了八年来的最低谷。提琴乐器的萧条,违背了鄌郚人的意志,但没有改变工人的信念,无论生产什么产品,他们都没有更换厂名,依旧延称:“鄌郚乐器厂”。鄌郚人的乐器音乐梦想,虽然在这一年随同历史的尘埃,又一次沉淀在鄌郚大地上,但是他们相信,总有那么一天,鄌郚乐器的弦音,会在华夏神州再次响起………

1980年,厂长郑世武和生产厂长王文勋因为其它工作的需要,相继调入了其他单位。鄌郚公社党委政府最后研究决定,让工作出色的鄌郚炸药厂厂长吕策,担任乐器厂厂长职务。

二十四

吕策可谓是临危受命。作为鄌郚人,他见证了乐器厂的兴旺与衰落。让他始料不及的是,自己会在1980年,亲临乐器厂,与乐器厂同呼吸,共命运。但是,让他更为想不到的是,他这一来,改变了他以后的人生之路。

这天,是他上任的第一天。走进厂门口,他仔细地观察着每一间房屋,每一扇窗户,甚至是每一个墙角,每一片砖瓦。以前他经常到乐器厂做客,熟悉厂内的环境。但这一次的感觉就不一样。吕策心里明白,这里每一棵白杨树的生长,每一盆月季花的盛开,都需要他的料理,需要他的呵护。他就得像走进自己的家一样,关照着乐器厂的每一方天空。

半敞的工棚里,机器轰鸣,工人们正认真地操作着,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他走进紧挨的一个车间,有几个工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微笑着点点头,尔后继续自己的工作。或许他们不知道这就是新来的厂长,或许知道了根本就没有太多的时间表示问候。车间的旁边,是仓库。仓库的旁边,是省二轻厅调拨过来的木材和钢材。非常有秩序地堆在那儿,像是一排排长箭,等待着万箭齐发。

一圈下来,他最终站在乐器厂院的西南角,从一个全景的角度,默默地凝望着,从西面的围墙,到北面的办公室,到东面的车间,再到南面的一排错落有致的工棚建筑,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中间的,白杨树旁边,那里停靠着乐器厂的两辆交通工具,一辆是双排货车,一辆是50拖拉机。树与车,恰到好处地安排在一起,给了吕策一种豁然的启示。树,垂直生长,是为了拓宽立体空间;车,横向奔跑,是为了扩展发展的领域。东、西、南、北,上、下、左、右,只有打通四面八方,方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围墙,仅是对一个厂的概括,但不是综述。人的思想是不受实物限制的,天高任鸟飞嘛。

来到办公室,一张陈旧的办公桌靠在窗边,一把年岁相仿的有靠背的椅子,陪伴在旁边。这一套桌椅是前任几位厂长用过的。一斜阳光照射进来,褪色的岁月在桌面上斑驳着,中间那一行拼凑遗留的裂缝,依旧保持着楚汉两界的对弈。

李法兴走过来,说:“给你换一张桌吧。”

吕策抚摸了一下桌面,尔后拉过来椅子坐下,微笑着说:“不用,我的工作,就从这张桌子开始吧。”

“这张桌子使用近九年了,也该到换的时候了。”李法兴又说。

“这九年,正好是乐器厂的九年,它记着乐器厂的过去。我使用它,一是把乐器厂的工作接替下去,二是把过去的九年摆放在这里,给我以启迪和鼓励。”

古代有口技者,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便能演绎出一个绘声绘色的故事。如今,摆在吕策面前的,仅是一桌、一椅、一笔。

厂里的李培臣、李法兴、奉茂德、曹志隆、李宝君、张传成、郝际坤等管理者,吕策以前都认识,到乐器厂来,便省略了介绍的程序,也省略了熟悉的过程,可以直接切入主题了。

到了下午下班的时候,所有乐器厂的管理者都没有走,而是主动地来到办公室,和新来的厂长吕策说说话。

“你来得真不是时候,乐器厂正好是困难时期。”曹志隆和吕策是一个村的,他首先开了个玩笑。

吕策笑了笑,故意地说:“可不是吗,兴的时候不叫我来,乐器落坡了倒叫我来了,这分明是让我来担罪。”

“凡是困难时期,也就是厂里最穷的时候,那炸药厂多肥,你放着清福不享,跑到这里来吃苩馉。”丰茂德也跟着调侃起来。

一句话,引起了吕策的一番感慨:“我今天在厂里转悠了几圈,我觉得咱们乐器厂,一点儿都不穷,你看我们有一排办公室,有两趟车间,有40多位工人,还有车辆以及那么多的设备,这么大的一个厂院,这么大的一个家业,我倒觉得我们很富有呢。”

“不管怎么说,账目上的数字确实是越来越少。”这些事情,李法兴最清楚,“我们的支出与收入已经明显出现了偏差。”

“乐器厂到了今天这种地步,主要是外界因素造成的。我觉得,我们厂有一定实力,困难是暂时的。再说,一个厂必须经历这样一个过程,才能走出属于自己的一条路。”李培臣非常诚恳地说。

“培臣说得对,乐器销量下滑,并不是我们技术不精的原因,而是因为时局的转变。这就是问题的根源。我们以后工作,一定要跟上时代的步伐。大家都知道,邓小平恢复了工作,必然要出台新的国家政策,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就是一个开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打破“大鍋饭”的体制,平均主义迟早会改变的。所以,我们不能等,不能靠,也别指望国家再给我们一次“计划生产”的机会。要靠就靠我们自己,跳出原来的圈子,树立起新的思想观念,善于转变,乐器厂一定会东山再起的。”吕策严肃而又认真地表达了自己的观念。

“那乐器厂以后该向哪一方面发展呢?如今我们的强项——乐器项目,已经失去了。”李宝君说。

“哪一方面社会最需要,就上哪一个项目,你们去年上的文体项目,就是一个例子,以后文体不行了,再换其他的项目。我们转产的特性,就是灵活掌握,快捷运作。经过我的调查,乐器厂有实力来一个180度的大转身。也就是说,乐器厂要向着多种经营方面发展。不过,这就给培臣增加负担了,以后厂里的产品品种会增多,而且每一种产品的产生,都要重新开辟市场了。”吕策点出了谈话的主题。

“跑市场,培臣绝对没问题,这几年的业务基本都是他跑下来的。”张传成在一边说。

“吕策说的事情,讲出了乐器厂今后的工作方向。只有看透国家的政策,才能抓住市场的商机。我们既要瞅准本地的小市场,也要看好外界的大市场,才能找到发展的路子。”李培臣这几年的供销工作,积累了一些经验,也见了一些大世面。

这次谈话,不像开会,但却是一次决定乐器厂命运的会谈。很投机,也很适时。这里面的人,有党员,也有没入党的,但他们的路线是一致的。

最后,吕策对李法兴说:“今年,我们必须订一份《人民日报》。”

自此,吕策的办公桌上,又添了一份报纸。一桌、一椅、一笔、一报纸,一幅崭新的蓝图,在吕策的心里铺展开来……

二十四

一切按照最初的设想进行着,到了1981年,乐器厂又增添了拖拉机配件、围巾、针织羊毛衫、托幼器械等项目。过去车间里,飘荡的是小提琴美妙的琴音,现在是各种机器此起彼伏的轰鸣声。那被排斥出来的乐器音符,有的随着清风流云,飘向了远方,有的在乐器厂的照片里,化作了只能触摸的黑白的记忆。

当年的7月7日,国务院发布《关于城镇非农业个体经济若干政策性规定》。个体经济是国营经济和集体经济的必要补充。这就意味着个体户将跻身于市场经济,吕策预见的事情在第二年就出现了。鄌郚大街的两边,一个又一个小门头,悄悄敞开了一道门缝,后来直接四敞大开了。这无疑给乐器厂带来了商机。乐器厂不但利用西墙的有力地形,设置了一个百货门市部,还根据文体使用材料增多的情况,又上了一个具有一定规模的印刷厂,由李培臣兼任印刷厂厂长。

印刷厂效益可观,第二年,又添了塑料印刷。这是乐器厂走规模型经营、集团化发展的第一步。

1982年9月1日至11日,中国共产党第十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举行。邓小平第一次提出了“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一崭新命题。为此吕策专门开了一次党员会议,学习党中央的会议精神。那份《人民日报》上的通篇报道和社论,成了这次会议学习的教材,每人一份打印的报样,看完后谈谈自己的心得体会。刚刚入党的李培臣和李法兴,在会议上就当前的国家形式对乐器厂的发展有何影响提出了建设性的意见和建议。吕策在这次会议上,也对乐器厂进行了全面的改革。

为了调动工人的积极性、主动性和创造性,乐器厂实施按劳分配制度,工人多劳多得,领导与业务成绩挂钩,取消奖金补贴,增加提成效益工资。就此吕策做了一番解释:刚开始,我觉得乐器厂的工人都是厂里的老职工,都是为乐器厂做出贡献的人,所以工资制度一直保持原来的模式。工人无论干多干少,干好干坏,工资照发,而且平均分配。但是,国家的政策在变,而且幅度之大,令我们始料不及。大家也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私营企业加入到市场中来,有些项目直接与我们展开了竞争,如果不实行改革,如果再和过去那样吃“大锅饭”,乐器厂必将被摧垮。

这次改革,得到了工人们的理解和支持。很快乐器厂出现了你争我赶的好局面。

1983年,鄌郚乐器厂,被昌乐县人民政府评为先进社办企业,被昌乐县轻工局评为优秀企业。

二十六

最近几个月,人们发现,乐器厂的职工,上班骑着自行车的越来越多,男的骑着青岛产的“金鹿”大轮,女的骑着上海产的“凤凰”小轮。女孩有的头发梳理得油光可鉴,脸面光彩照人,据说是用了洗发膏,擦了珍珠霜。这还不算,个别人甚至穿上了高跟鞋,走起来咔哒、咔哒,老远就能听得见,很有节奏呢。男的有的穿上了西服,内套“的确良”衬衫。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看来乐器厂又兴旺起来了。这还不算,鄌郚乐器厂的部分工人家里,买上了黑白电视机,有的十四英寸,有的十七英寸。星期天,山东电视台有个节目,叫“星期日文艺”,是李敏主持的,经常有人翻唱邓丽君的歌曲。电视台也不断播放台湾琼瑶的《窗外》《聚散两依依》以及香港《霍元甲》《陈真》等电视剧。乐器厂的工人们有的学会了其中的插曲,下班一出厂门口,就哼唱起来。

一天,人们忽然发现,乐器厂办公室主任曹志隆的大儿子曹金城,在乐器厂大门口南侧开了一个家电维修门市部,修理收音机、录音机、电视机,同时负责乐器厂的机械修理工作。一个喇叭挂在门口上方,反复播放着程琳演唱的《故乡情》,朱晓琳演唱的《妈妈的吻》。

不知为什么,乐器厂的老职工听了之后,都陷入了回忆。歌曲很美啊,要是让青岛的姚婉茹用咱们厂生产的小提琴拉出来,会很好听的。是啊,乐器不生产了,但是那份乐器的情结,却始终记挂在人们的心里。他们时常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着乐器厂何时才能再生产乐器。

在一次全厂的工作会议上,一位老工人,也是一位文艺爱好者提出了意见,说:“我们厂现在效益好了,能不能把以前的乐器项目再拾起来,那是我们的强项,也是咱鄌郚人的爱好啊!”

“这个项目也是我的一桩心事,别看我到处跑业务,谈项目,而真正让我关注的,还是咱们的乐器项目。不管走到那里,我时刻没有忘记考察乐器市场,一直在寻找投资生产乐器的机会。”李培臣首先回答了这位工人的提问。

“现在我们上了这么多与乐器无关的项目,只是为了巩固企业的根基,创造更好的企业环境。至于乐器项目,我觉得时机还没成熟。我们厂的领导班子,始终没有忘记‘鄌郚乐器厂这个名字,为什么一直没有更改厂名,那就是因为,我们没有忘记乐器这个項目。我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乐器厂将成为名符其实的乐器厂,而且是在全国,乃至是在全世界叫响的乐器厂。”吕策如是说。

他们两人的一番话,让工人们又看到了乐器的曙光,听到了那美妙的晨曲。

二十七

其实,鄌郚乐器厂一直在用两条腿走路。一根是明线,开设一些壮大企业规模的适应社会需求的项目;一根是暗线,寻求能让鄌郚乐器再度崛起的时机。最近几年,国家一些新政策的落实,虽然没有给鄌郚乐器厂提供生产乐器的机遇,但是却带来了其他行业的无限商机。这不,1984年,鄌郚公社划分为鄌郚镇、北鄌郚乡和毕都乡,生产大队改为村。鄌郚乐器厂,根据公社合理分配的原则,划归毕都乡,成为毕都乡的一处乡办企业。

借此时机,鄌郚乐器厂在毕都乡驻地创办了一个分厂,生产三合板,绘图板项目归分厂经营。由进入管理阶层的刘永芝担任厂长。后来分厂扩建,占地12亩,总投资30多万元,增加了胶合板项目。效益与日俱增,成为毕都乡的骨干企业。吕策也因此成为毕都乡的挂职副乡长。

这就形成了鄌郚乐器厂的一个集团格局。由李培臣担任印刷厂厂长,由刘迎芝担任毕都胶合板厂厂长,由伦增利担任文体用品厂厂长,再加上总厂的固定项目,鄌郚乐器厂首次完成了历史性的跨越。

然而,鄌郚镇一个建筑项目的竣工,再次触动了乐器厂敏感的乐器神经。由时任鄌郚镇党委书记张廷良批复的鄌郚电影院正式挂牌成立。这个庞大建筑的崛起,在鄌郚镇,乃至全昌乐县立即引起了轰动。这是仅次于昌乐县电影院的第二大电影放映基地,具有能容纳1200多人的观众大厅,融放映、演出、会议等活动作用于一体的大型弧形舞台,还有放映室、学习室、阅览室、排练厅、文化活动等场所,再次展示出了鄌郚大地深厚的文化底蕴。而作为鄌郚文化的代表——鄌郚乐器厂,明显感觉到了来自这座建筑的冲击。又一个鄌郚文化标志符号的出现,是不是要取代乐器厂在鄌郚人民心中的文化地位呢?

也是在这一年,潍坊举办了第一届“潍坊国际风筝会”, 11个国家和地区的参加了这次举世瞩目的风筝会。鄌郚距离潍坊不过50公里,这么多外国人能来潍坊,来到我们潍坊人的身边,有远见的人立即会感受到我们的国门在悄悄地打开,而且已经深入到地市级地区,这不仅是文化艺术的交流,也是经济实业方面合作的前奏。这些信息随着潍蒋路上车辆的来往,不断地输送到鄌郚乐器厂,吕策和李培臣,还有所有的管理者,已经察觉到了机遇在一步一步靠近。

沉默了多年的乐器项目,还能沉默多久呢?

二十八

又是两年,整个鄌郚的变化虽然比过去加快了步伐,但地理图形上基本没有太大的改变。鄌郚乐器厂除了又上了炒勺、台球、车圈等项目,始终没有探寻到乐器的出路,那些关于乐器的方案,一部分在档案柜里沉思,一部分依旧在吕策和李培臣的脑海里运筹着。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鄌郚乐器厂一晃到了1990年,20年的风霜雪雨,20年的崎岖跌宕,一如跨越了万水千山,猛回首,辛酸的故事迤逦连绵。有乐器的时候,他们合奏着命运的交响,没有乐器的时候,他们依然哼唱着人生的序曲。

从国际象棋开始,塔尺、标杆、绘图板、三角尺、康乐棋、篮球架、篮球板、拖拉机配件、围巾、羊毛衫、托幼器械、炒勺、台球、摩托车圈,一直到印刷厂、三合板厂,这么多、这么杂的项目,集中在一个厂里,堪称企业一最。这些项目看上去与乐器无关,实际为未来的鄌郚乐器铺设了一条平坦的大道。其中凝聚着管理者们的智慧和心血,记录着20年的奋斗足迹,同时,也延伸着鄌郚的触角,提升着鄌郚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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