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 马
生死考验让两颗心靠得更近
□ 苏 马
“因为我是上帝派来拯救你的啊”——结婚4年多,和每个甜蜜又傻气的女人一样,王晨岑喜欢反复问丈夫“你为什么娶我”,而陈晓夏总是这样开着玩笑回答她。
但是2015年2月16日那天,陈晓夏忽然不确定了。
那是情人节后的第二天,他去医院取妻子的病理结果,报告显示癌细胞扩散,王晨岑的乳腺癌进入了中晚期。“我真的能抱起她踯躅向前吗?”回家的路上,陈晓夏扪心自问,眼泪就下来了,一个大男人,坐在地铁上恸哭。
他记得那天回到家,妻子察觉他眼睛红红的,他只好说沙子迷了眼。上午的阳光打在他们自拍的婚纱照上,和他当时的心情形成了巨大落差。
这两年来,陪伴妻子手术、化疗、休养,并用图文记下过程中的细节,成为陈晓夏的日常。
作为媒体人的他,并非专业摄影师。他的职务是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的副总编辑,名字常出现在纪录片中,与南极冰盖、非洲草原等探险画面同时出现。
对于记录妻子的抗癌生活,陈晓夏的初衷其实很软弱:“当时的心情是,这些场景,很可能成为以后的回忆。”王晨岑刚确诊那会,青年歌手姚贝娜因为同样的病情离世,这让陈晓夏害怕随时会失去妻子。
2016年5月21日,他开始在个人微信公号陆续发出《这次我把镜头对准了癌症妻子》的几篇文章。夫妻俩希望,通过分享治疗过程,帮助人们了解生死。“看待生死的态度可能比治疗还重要。”王晨岑说。
不幸中的幸运是,癌症没有击垮这对夫妻,反而促进了感情的磨合。对彼此的深爱,成为他们对抗厄运的温暖动力。
她因为乳腺癌切除了乳房,他却说:乳房没了,我们抱在一起,心脏靠得更近。癌症没有击垮这对夫妻,对彼此的深爱,成为陈晓夏和王晨岑对抗厄运的温暖动力
“晓夏说话就是让人又好笑又好气。”王晨岑说。2016年的倒数第二天,在家中拍摄这期报道的图片时,她把头枕在丈夫腿上,说他们生活中的段子:“有次我问他最喜欢我哪儿,他说左胸,但是我的左胸已经切了。我又问他:觉得我美吗?他说:你的脸太大了。下一句又说:亲一天都亲不完。”
为了拍照,她特地换上了一条墨绿色长裙,恰好丈夫的灯芯绒长裤也是这个颜色,她请摄影师给他们再拍张全身照,就以卧室的原木大衣柜为背景。“这个好看吧?这排柜子是我设计的。”王晨岑双手搭在陈晓夏肩头,并靠在他左后方说。阳光从南面的窗户穿进来,打在他们身侧。此时站在卧室门外围观的王晨岑母亲,望着他们的背影轻轻说了句:“她就是为爱而生的。”
自从2015年2月开始做第一个手术之后,王晨岑暂停了在央视网的工作,大部分时间在家静养。门上那张原本写着“出入换鞋”的白纸,陈晓夏加上了“爱与岑同在”五个字,并圈上了一个桃红色的心。
治病、养病两年,长发曾经掉光又长到如今的齐耳长,衬得脸更圆了一点,王晨岑与生病前的样子变化不大。如果不知情,你甚至看不出她是一个病人,更别说是癌症患者。“我们现在一起去医院,有些人还以为生病的是我呢。”陈晓夏开玩笑说。
1977年出生的陈晓夏比妻子大7岁,最近几年有了白发。王晨岑爱笑,气色反而更好,让人忍不住问她是不是快康复了。然而情况恰恰相反,上次手术失去左乳的她即将又失去右乳,且治疗前景仍不明朗。2016年10月,王晨岑右乳穿刺检出浸润性癌,医生判断转移可能性大于原发。
“如果术前两个周期化疗无效果或者效果非常好,会马上施行第二次手术。”陈晓夏说,“她属于中间态,所以术前要进行四到六个周期的化疗。”成为癌症家属两年,陈晓夏已经能熟练讲出与妻子病情有关的医学术语。他一贯冷静,最初接到妻子电话时,立马请亲友帮忙联系医院,一天内确定住院时间和主刀大夫。事后他回忆,那一刻没有天旋地转,虽然被重重一击,但“无暇悲伤”。直到被告知妻子右乳也患癌时,他的心理防线崩溃了,靠在医院走道抽泣,妻子用手机偷偷拍下他推眼镜擦眼泪的样子。
看到王晨岑翻出那张照片,陈晓夏也拿出手机,手机里是王晨岑在哭的视频。“是他先哭我才哭的。”王晨岑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右乳确诊时已经治病一年多,悲伤、绝望、愤怒、恐惧,所有重病患者会经历的情绪她都经历过了。“根本已经不会为自己的病掉眼泪,但他真的很难,你看到自己的男人又一次要因为你面对很多压力,就真的忍不住了。”
陈晓夏最喜欢的电影人物,是《勇敢的心》中的William Wallace,那种直到最后一刻还在高喊自由的浪漫与勇气,让陈晓夏为之向往。
27岁时,他曾签下生死状,作为中国第21次南极科学考察队内陆冰盖队队员和央视随队记者,代表人类首次到达南极冰盖最高点。漫漫冰川,氧气稀薄,没有人迹,对人的身心是极大考验,他却感到无比享受,“走在冰面上可以清晰地听到靴子碾压冰雪的沙沙声,这种单调而柔顺的声音很容易把你带入思考的境地”。陈晓夏曾经在南极被冲上船舷的巨浪打倒,再后来也曾被困可可西里无人区,还经历婺源骑车失控险些跌入河谷,以及京郊开车下坡漂移撞上山崖。
这样一个爱冒险且无数次死里逃生的男人,在王晨岑眼中却是个爱哭的人。患病后,除了逗趣的情话,两人聊生死话题比较多,聊着聊着会聊到孩子。王晨岑病情严重,现阶段不可能要孩子,甚至有可能根本等不到康复再要孩子的那天。“到时候你可能要再和别人结婚,也会有小孩。”有次说到这个话题,王晨岑问丈夫:“那你以后把女儿起成我的名字好了,我以后转世做你女儿好吗?”陈晓夏答了声好,不再说话,眼泪就流出来了。
“我们不一定那么执着自己要一个小孩,孩子只是一个心理需求,我们还有很多方式来解决这些心理需求,顺其自然两个人过下去,可能更好一些。”坐在妻子身边的陈晓夏说。他一边泡茶,一边提醒:“再过几分钟该吃中药了。”
王晨岑眼中的丈夫是典型的完美主义者,工作和生活中对自己要求都很高,但有些嘴硬、好胜,几乎不会主动说“我错了”,哪怕是两人一起做家务,也要证明谁做得更多更好。以前谈恋爱时,总是她“心领神会”地迎上去。
有一次两人闹矛盾,处于分手冷战期。陈晓夏要去非洲拍摄,但是急缺设备,于是在微博上求助:“搞到了一个300的佳能F4长焦,但是机身不是很理想……有佳能单反机身的童鞋,请自告奋勇借俺10多天用用。”
“结果她就跟我联系了,那时候其实我们俩是分开的。”回忆往事,陈晓夏有些得意。
“你知道我有机身的。”王晨岑想表达她所理解的真相。
“那我身边有佳能机身的很多。”陈晓夏不承认。
“你就是跟我说的。”王晨岑坚持。
陈晓夏看了一眼妻子:“你就是故意的,我一发微博,你马上跟我联系,说你有,让我拿走。”他又强调了一次:“其实我们俩那时候已经分开了。”
不过他坦承,到非洲之后给王晨岑打了电话。“在非洲就想和国内联系联系,给几个朋友打了电话,也包括她。她当时就觉得我对她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其实没有,其实我跟很多人都打了电话。”回国后,陈晓夏来找王晨岑还机身,两人见面聊了聊,王晨岑说还是很想和好,便又重新在一起。
听过这段故事的人都会笑陈晓夏:是不是口是心非?他总是否定,而王晨岑既不服气又甜蜜地反驳:“你看,吃瓜群众都知道真相。”
都是大眼睛,都爱植物、电影、音乐,都爱在微信公号分享文字,陈晓夏和王晨岑给人的感觉很相似。
问到两人的相识,“就是相亲”,王晨岑笑说,希望大家不要对这个老土的真相失望。2011年时,一位共同的朋友分别对他们提起彼此。“我是福建人,介绍人也是福建人,暖也是福建人,而且我们都在央视这个体系内,所以别人一介绍,我就说行啊。”陈晓夏回忆。那年正是电影《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上映,当时的王晨岑二十来岁,披肩长发,鼻子和下巴有些婴儿肥,有双大眼睛和卧蚕,笑起来没有陈妍希的酒窝,却同样让人感觉阳光。
“暖长得很像陈妍希,她性格上也比较像电影里面的沈佳宜,很干净、单纯。”陈晓夏回忆。
“暖”是他对她的爱称,截取自她的微博名“吾小暖”,也是王晨岑第一次出现在陈晓夏世界时的名字。2011年2月23日下午三点多——王晨岑记得很清楚,她在微博上私信陈晓夏:“哈罗!晓夏老师!”两个小时后,陈晓夏回复“hi,r u?”王晨岑按捺住激动,两天后回答——“您的崇拜者,哈哈”,还附带一个粉色的兔子表情。
可这回,陈晓夏连简单的字母都不回复了。偶像没反应,王晨岑不放弃,继续在私信中说:“我特想认识您……看了您的节目和书,很为您的无畏和热情折服。看您的文字能让我平静和超然,又有很多轻飘飘的小快乐,或许是一种共鸣……”
王晨岑对陈晓夏一见钟情:“外型高大,喜欢旅行,喜欢摄影,就是他这个范儿的,就是他这种块头的。当时看了他的资料,觉得这个小伙子有梦想,然后又有点英雄情结的感觉。”
王晨岑常说自己是典型的金牛座,务实,不像丈夫那么浪漫。两人刚认识时,她考虑的都是很现实的一些问题,比如结不结婚、买不买房、工作在哪、生不生小孩。陈晓夏早从20岁便在沙漠探险,他习惯的是更文艺更丰富的生活。
但爱情让两个原本不同的人开始靠近,王晨岑也越来越向陈晓夏的审美与习惯倾斜。他们一起看话剧、听讲座,享受音乐会、展览和短途旅行。
结婚前,王晨岑告诉陈晓夏,说他像一个催化剂:“认识你之后,就像打开一扇门,才知道北京的生活可以变成这样,觉得生活特别多姿多彩。”
陈晓夏与王晨岑的家位于北京四环。小区不新,他们家阳台又紧邻街道,水果店、发廊、五金店、早餐摊、夜宵铺,从早到晚喧闹不停,说话声、争吵声、汽车往来声,24小时轮番上奏。
两人在这一地鸡毛中保持悠闲淡定。家门口挂着王晨岑亲手做的圣诞手环,他们说要向左邻右舍传递善意。这是跟一位未曾谋面的邻居学的。刚开始生病时,他们看到楼下有户邻居门口新贴了副对联,折痕还在,墨迹未干,上书“无事此静坐,有闲方读书”,这让王晨岑当时很受触动,她说,每次上下楼经过这十个字,总感觉心像被重重清洗了一下。
阳台和客厅养着十来盆多肉植物,还有一株从小兴安岭捡回来的心形苔藓。“它的样子非常特别,我们发现的时候就这样,绿茸茸的,特别像一颗心,不过北京太干了,养不好,都黄了。”
“她特别喜欢树和森林。森林里面的负氧离子对她身体好,树里面散发出来的油脂香味特别好,所以可以安排她去走走。”陈晓夏说。早在第一次手术化疗完毕,他就带着妻子及家人一起自驾去内蒙古,从草原走到二连浩特,沿着中蒙边境走了一圈。照片里,王晨岑站在篝火旁,抿着嘴笑得很好看,尽管她原本的乌黑长发已经因为治疗掉光,不得不拿帽子遮挡。
从生病第一天起,陈晓夏便给妻子下达任务:除了配合治疗以及让她自己高兴,别的什么都别管。所有与治疗有关的琐事,全由陈晓夏包办。他还组织朋友成立了一个“福娃后援会”的微信群,分工配合,给妻子鼓劲。
“今天你陪,明天他陪,什么时候谁去干什么,很严谨一个程序,大家平常也会在里面交流,有时候是加油打气,有时候是分享一些信息,告诉我们哪个东西好,让我们试试。”陈晓夏做了本看护手册,方便大家操作。
手术结束后很久,王晨岑才知道这个群的存在。她认为这正是丈夫特别有魅力的一点。“他做事情很有条理,很擅长程序上的一些东西。”
陈晓夏想尽办法让病中的妻子轻松、快乐起来,她想学书法、学琴,想去看演出、上课,他就把各种资源调给她。2016年4月11日,陈晓夏陪妻子去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上课,拍下照片并用文字记下:“她杯子里的柠檬水是治疗期间经常饮用的,对恢复健康有助益。我们坐在一起当同学的时光弥足珍贵。来,暖同学合个影呗。”
后来第二次确诊,两人站在医院里越哭越大声,好心的路人过来问:“你们到底谁得了乳腺癌?”王晨岑的母亲说,不是路人眼力差,而是女婿把女儿照顾得很好,以至于她完全忘记病人该是怎样。
王晨岑有些愧疚,生病前后都是丈夫照顾她比较多,以前她是工作狂,有段时间每天除了工作,几乎顾不上家里和丈夫。
生病之后,两人也像所有普通家庭那样有过争吵。但一贯好胜的陈晓夏开始学会了让步:“有时是长时间治疗带来的情绪,有些是来自药物的不可抗力。她吃完药,做完化疗,激素会发生变化,生理上类似更年期的状况,所以我得多包容。”
过去爱往外跑的陈晓夏慢慢把心安放在妻子身边。晴天,他喜欢在下午两点左右欣赏客厅窗台的铜钱草,他说光线打到铜钱草叶片上时,有一种闪亮的场景,很多人可能不一定注意,但能给他带来一些内心充盈。“在内部小环境里制造一种能跟你交流的生命体,然后也会思考一些东西。”陈晓夏说。
对于为什么能这么平静,他说以前很多次大难不死,一度觉得自己有如电影《幽灵战车》主人公一般不受死亡诅咒,但这次身边最亲密的人接受生死考验,爱阻止了他肆意冒险。
这其实和妻子曾经对他的牵挂是一样的。谈恋爱时,王晨岑每隔几天就会给“陈老师”写信,像写日记一样写对他的思念。有次,陈晓夏去欧洲,她来不及写长长的电子邮件,临时拿了一张面巾纸手写短信,嘱咐他注意安全:“夏:虽然我想今次的出差相对会比较安全啦,但我翻到‘玩命晓夏拍的土耳其军事设施’还是会让人心里一紧,还是念你能想着会有好多人担心你的安危、你的健康。你要撒野、要玩命都随你,反正到时还我们一个原样的夏就好。”王晨岑把那张餐巾纸和《心经》放在一个大信封里,然后塞到陈晓夏的行李包,等他走了以后才告诉他。
这是王晨岑给爱人的护身符,2011年,她去五台山祈福带的便是《心经》,当时她和陈晓夏正式约会才一周多,听说他准备考博士,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便跑去五台山“连转五台”许愿。当时下着雪,她转了三台便转不动了,于是拿出小瓶子装雪,山顶、寺庙,每走去一个地方就装一点。
王晨岑从不相信谁和谁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所有的夫妻刚开始都是要磨合的吧,至于磨合的契机,有些人靠的是时间,大半辈子在一起,一天一天磨合,互相习惯,然后有小孩什么的。我们磨合的契机是生病,一下子通过生病,好像两个人都有很大的变化,有各自的退让和反思,也做出改变。”
不过,再怎么变,两人和从前一样爱斗嘴。王晨岑母亲从福州过来照顾生病的女儿,有时候还得看他们“二人转”。采访时,陈晓夏一件件讲家里那些纪念品的爱情故事,他拿出一对韩国手工娃娃,那是结婚前他和王晨岑去首尔旅游时做的。王晨岑说丈夫特别喜欢这些小物件,陈晓夏则开玩笑叫岳母过来评价:“妈,你看一眼,看哪个做得好。”
王妈妈配合地指着女婿做的那个说“这个描画得比较精致”,然后又转向女儿做的那个,“但是呢,这个的比例好像更好”。
陈晓夏说,王晨岑生病手术后,两人的心贴得更近了。“因为她生病之前有乳房嘛,后来左胸割掉了,现在右胸也癌变要做手术,手术完,她的两个乳房都不在了,我们抱在一起,心脏和心脏就没有那么大隔阂了。我们就完全更近一点在一起拥抱。我们是兄弟情义,哈哈哈。”
女婿的玩笑说得王晨岑母亲也笑了,她补充了句:灵魂的伴侣。
(摘自《新周刊》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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