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霞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屈原(约公元前 340—公元前278),名平、字原,战国时楚国政治家。他忠君爱国,太史公在《屈原贾生列传》中说他“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 ”,对內主张“举贤任能”“修明法度”,对外主张联齐抗秦,深得楚怀王信任。上官大夫靳尚出于妒忌,趁屈原为楚怀王拟订宪令之时,在怀王面前诬陷屈原,怀王于是“怒而疏屈平 ”。楚怀王死于秦后,顷襄王即位,屈原再次受到令尹子兰和上官大夫靳尚的谗害,被顷襄王放逐,终投汨罗而死[1]2481-2489。屈原作为文学史上第一位有名有姓的爱国诗人,他把自己一生的理想抱负及执着追求全部“打包”熔铸了作品《楚辞》。《楚辞》中屈原的作品我们称之为“屈骚”或“屈赋”。 屈骚的内容即为屈子慷慨悲壮的人生写照,是作者在其一生的砥砺求索中抒写的不屈赞歌,正如清代学者所言,《楚辞》其实是为屈原一人而书写的。
屈骚之所以能在之后的各个时代士人心中引起共鸣,他们或以屈骚的形式,或以章句、序、赞的形式对屈原作出跨越时代的接受,终其原因是因为屈骚的精神、屈原的困境在之后的士人心中产生了回响,他们在新的大一统仕宦环境中,在“道统”与“正统”的相摩相荡之中,产生了新的的仕宦困境、精神苦境,这让他们与屈原的遭遇猝然相遇,他们顾怜着自身、品味着屈原。屈原精神自然而然成为历代士人心中的“屈原情结”。因此我们可以说,屈骚精神有着向未来而生成的生命力。因此我们今天来重新梳理屈骚的美学体验,进而理清楚这种独特的审美体验所蕴含的情感力量是很有意义的。屈骚美学体验丰富醇厚,这种独特的审美体验具有穿越时空的艺术魅力而一直在滋养着国人的精神世界。屈骚的这种独特的审美体验主要表现为屈原接受儒家美学思想而形成的“重修”人格之美、对“美政”理想不懈追求的执着之美,以及在流观远游时又心系故国的超迈悲壮之美。本文就以《楚辞》中屈原的作品为分析对象,从以上三个方面阐述屈骚的美学意蕴。
屈原在《离骚》篇中大声地吟唱“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2]18。后人也常常用“要眇宜修”来形容他重修人格的这一特点。细观屈原的“好修”道路,我们就会发现,他在“好修” 的审美追求上体现了儒家“文质彬彬”的美学思想,表现了他对儒家的人格美修为上要求内在美与外在美相统一的美学思想的认同。这种内外美兼修的特质在屈骚中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体现在主人公对自身人格先天“质地”的赞美。作者在《离骚》的开篇即言:“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2]3-4以出身的高贵以及出生时辰的吉祥来昭示自己不同寻常的天赋秉性,即内在“质”的纯正、高洁。接着作者用取名字时寄托的美好寓意渲染自己人格质地内在美上的完美无瑕。第二,表现在屈原对外在美的“重修”以此来契合自身内在人格美的纯正。在《离骚》篇中,屈原佩戴芳香的花草来象征自身人格的洁净,“纷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2]4-5为了修炼人格而早晚勤勉地劳作,“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2]6。以“好修”为乐,作者无数次的吟唱自己极重视后天的修炼。在《九歌·云中君》篇中言道:“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2]57-58《涉江》篇中唱道:“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2]128屈原贯其一生,早晚奔忙,不断修为自己后天的品性。在其他作品中,荪、桂、椒、辛夷、杜蘅、兰芷等香物多次出现,屈原佩戴着这些芳香洁净的香花香草,修为和护持着自己先天人格的“内美”。太史公评价说这是屈原人格的高洁与所称物象芳香的完美合一,即“其志洁,故其称物芳”。梁启超评曰:“他怀抱着一种极高尚纯洁的美感,于无可比拟中,借这种名词来比拟。他既有极秾温的情感本质,用他极微妙的技能,借极美丽的事物做魂影,所以着墨不多,便尔沁人心脾。”[3]225清人赵翼更有诗句说道“地经三闾草亦香” 。这些都是对屈原“重修”而保持崇高人格的礼赞。从此之后,屈原在士人心中自然就成为了具有崇高人格之美的化身。美和洁净也是屈原人格美突出的特质,成为屈原独有的精神品格。这正如朱良志先生所言:“楚辞对后代中国艺术的影响,首先是一种精神气质的影响。从美学上看,它不是启发后人喜欢香草美人,而是珍摄自己的精神。也就是宗白华先生所说的中国文化的‘美丽精神’。”[4]41第三,屈原的“重修”还表现为自觉向古圣先贤学习。如《离骚》中“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2]8;“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2]13其他作品中也经常出现“尧、舜、汤、武”的身影,作者主动向圣哲学习以他们的厚德润泽自身高洁的品性,这与孟子所言的“充实之谓美”具有极其相似的地方。因内在的充实而使得自身拥有一股浩然之气,使其在人格刚健之后与众奸小斗争中保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凛然傲骨。当《渔父》篇中的“渔父”劝诫屈原“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2]179-180时,屈原答曰——“我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身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2]180美好而高洁的人格使得屈原自身有一种因崇高而不受“汶汶”俗世污染的洁净美,这种芳香和洁净滋养着屈原的生命,他美好的人格也因洁净而得到更高一层的升华。
我们说屈原人格在“重修”的追求上体现了儒家“文质彬彬”和孟子“充实为美”的审美思想,而屈原身处南楚,一生几乎从未离开过楚国(出使齐国除外),儒家的美学思想究竟是怎么影响到屈原的呢?一方面与南北文化交流有关,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则是屈原自身主动学习的结果。据《史记》记载,儒家的主要后继者荀子在战国时曾两次入楚,并被楚相任命为兰陵令,楚称荀子为“天下贤人”,而荀子与屈原大约为同时期人,从时间上看,屈原受到荀子的影响是完全说得通的。荀子十分强调后天的学习,他在《荣辱》篇中说:“尧、禹者,非生而具者也,夫起于变故,成乎修修之为,待尽而后备者也。”[5]74又在《性恶》篇中说:“夫人虽有性质美而心辩知,必将求贤师而事之,择良友而友之。”[5]531这些都是在强调后天的学习与锻炼对形成美好人格的重要作用。屈原“博闻强记”涉猎广泛,荀子重视后天修为的思想完全可能会影响到屈原,使他主动修为自己美好的人格,主动向古圣先贤学习。在屈骚中经常会见到北方儒家思想体系中的圣哲。正如王国维先生在《屈子之文学精神》中所说的那样:“屈子南人而学北方之学者也,南方学派之思想,卒与当时封建贵族之制度不能相容。故虽南方之贵族,亦常奉北方之思想焉,观屈子之文,可以徵之。其所称之圣王,则有若高辛、尧、舜、汤、少康、武丁、文、武,贤人则有若皋陶、挚说、彭、咸、(谓彭祖、巫咸,商之贤臣也,与‘巫咸将夕降兮’之巫成,自是二人,《列子》所谓‘郑有神巫,名季咸’者也。)比干、伯夷、吕望、宁戚、百里、介推、子胥,暴君则有若夏启、羿、浞、桀、纣,皆北方学者之所常称道。”[6]9因此我们可以说,屈原对北方儒家思想体系中圣哲的认同,本质上也可以认为是对儒家思想上的认同,在对儒家思想接受的同时,自然会受到儒家审美思想的影响。
在战国纷争的时代,屈原希望楚国强大,并最终由楚国称霸天下,做天下的雄主。他怀抱着存君兴国的高昂志向,憧憬着“选贤”“明法”的“美政”理想,对外主张连齐抗秦,并曾经出使齐国,为自己的理想、为楚国和人民而奔走。屈原的一生,是执着追求的一生。首先,表现在对“美政”理想的追求。在弱肉强食的战国时代,秦、楚作为当时为数不多的大国,都存在着雄霸天下的可能性。当时语云“纵成则秦帝、横成则楚王”,谋客策士们奔走呼号,朝秦暮楚,用合纵连横之计搅动天下风云。屈原作为与楚王同姓的贵族,对宗国怀有极大的热忱和希望,他怀着存君兴国的美政理想,具体表现为在内政上强调“选贤与能”“修明法度”。屈原认为治国必须要建立起一整套完备的法制纲纪,“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2]23强调“法”的作用“明法度之嫌疑”“国富强而法立”[2]149-150,反对楚怀王破坏法纪“背法度而心治”[2]153;同时积极为国家培植人才——“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2]10-11屈原对楚王怀着炽烈的情感,希望楚王能够加强自己的修为而成为像圣哲一样的君主:“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2]7-8。屈原一生矢志不渝为实现政治理想而不懈奔走“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2]9,丝毫不顾及自己安危“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2]8。屈原砥砺前行,在精神和行为两个方面执着坚守自己的理想。他主张联齐抗秦,史载屈原曾为这愿望出使齐国,但因秦国派张仪去楚国游说楚怀王而导致屈原联齐抗秦的谋划最终落空。其次,表现为屈原在“美政”理想失败后选择以身殉国。屈原在众奸小的谗言离间下被楚王放逐,一腔政治理想惨遭失败。《卜居》篇说:“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2]176《哀郢》篇说:“忽若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2]135当时诸国纷争,以屈原的才华,出走别国自会有很好的前途。战国时期的策士谋客们,家国概念非常模糊,他们以技鬻职,朝秦暮楚。渔父劝说屈原也能放眼远观,随波逐流“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2]179。但这些劝言被屈原断然拒绝了,因为他在《橘颂》中早已表明了自己的心志——“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其不可喜兮。”[2]154可见他的志向,是不会随流俗所改变的。屈原“独立不迁”的志向和对宗国的挚爱之情使他坚决不离开楚国,他在长期的流放之时仍然深切眷顾着自己的国家和人民。在《离骚》篇中说道:“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2]47在《哀郢》篇中唱道:“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2]134在屈原深情遥望故土时,又时时想起在他热爱的土地上正生活着许许多多受苦受难的百姓,并为百姓的苦难而哀叹“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用我国现代著名诗人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来表明屈原对宗国和百姓诚挚的爱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屈原在楚国国都郢城被秦兵攻陷后跳汨罗江而亡。“人生有命兮,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 曾伤爰哀,永叹喟兮。世混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2]145-146“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2]47屈原为“美政”理想而死,无怨无悔,他曾说:“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2]14屈原以身殉国,更加彰显了他对自我信念的执着和坚定。梁启超赞曰:“我们这位文学老祖宗留下二十多篇名篇,给我们民族偌大一份遗产,他的责任算完全尽了。末加上这汨罗一跳,把他的作品添出几倍权威,成就万劫不磨的生命,永远和我们相摩相荡。呵呵!‘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呵呵!屈原不死!屈原惟自杀故,越发不死!”[3]270
屈骚的全部乐章其实是为屈原执着追求的一生所唱的赞歌,执着的信念和行为使得屈原永远存在于每一个志士仁人的精神世界中,特别是在与恶势力斗争以及国家面临危亡之际,他们在延续着屈原执着的血脉:明代杨继盛被阉党迫害致死时的凛然大义、南宋文天祥在狱中写下《正气歌》时的慷慨情怀、清代戊戌变法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宁愿为变法流下第一滴血的气魄和大无畏的牺牲精神,都是屈原为信念执着追求精神不灭的见证。鲁迅先生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一文中写道:“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7]屈原之精神是国人的脊梁标杆,是一曲不灭的民族魂之歌。
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引用淮南王刘安的话评价屈原的作品“蝉蜕于秽浊,以浮游尘埃之外”[1]2482。这是对屈原品质高洁以及屈骚作品具有超迈流观之美的准确概括。屈原被放逐之后,“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2]146他深深地为报国无门和深恋故土的矛盾所困,进入到上天入地求索的“神游”世界。《离骚》篇中说道:“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2]18-47。《远游》篇中唱道:“经营四荒兮,周流六漠。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廖廓而无天。视倏忽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2]174“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顺凯风以从游兮,至南巢而壹息。见王子而宿之兮,审壹气之和德。”[2]166-167屈原在幻想中飞升到一个澄明的世界,餐饮六气,荡涤污秽保持精神的洁净,驾驶飞龙,携手重华达到一个自由灵动的境界,“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2]128-129。登昆仑,驭飞龙、凌波而起飞升逍遥的境地“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2]76-77。天上地下任意驰骋,如此浪漫潇洒自由的审美体验,恍惚中给读者以庄子《逍遥游》的快感。梁启超曾说道:“诸如此类,所写的都是超现实的境界,都是从宗教的或哲学的想象力构造出来的。倘使屈原肯往这方面专做他的精神生活,他的日子原可以过得很舒服。”[3]267朱良志先生对此现象用梁氏语评论道:“如屈子一面以其极应彻之理性,感天地之无穷;一面又以其极热烈之感情,念民生之长勤,而于两者之间不得所以调和自处,故在苦闷中乃不可状,屈子固饫问老氏之教者,常欲向此中求自解放。”[4]43都在说明屈原在处理自身的精神困境时确实有向老庄思想靠近的痕迹。屈原的流观远游也确实给读者体验到了作者似乎想要进入老庄的逍遥世界以求精神解脱的愿望,但当读者正在为屈原在极端愁郁之时终于获得了精神自由而喜悦之时,屈原却说“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2]46-47一语震醒了读者,原来是我们被屈原所描绘的迷离恍惚的画面所欺骗了,屈原最终没有选择庄子的逍遥之路。这正如李泽厚与刘纲纪先生所言:“可以说,对儒家政治理想追求的幻灭,‘忠未必信’或‘忠不必用’的苦痛在不少情况下已把屈原逼到了庄子思想的门前,但他却毅然掉头不顾,始终不愿去叩庄子思想之门,至死也要坚持他的政治理想,决不和世俗的人们相妥协。这正是屈原的伟大之处。”[8]这正是屈骚的“流观远游”靠近老庄的审美体验而骨子里却始终不同的原因所在,正是由于这种不同反而成就了屈原的伟大。
屈原流观远游的背后实际上呈现出来的是表面看似潇洒自由“假日媮乐”,而背后沉浸的却是深深的悲痛和矛盾纠缠的复杂感受。上天入地,都不能使屈原感到快乐“登高吾不说兮,入下吾不能”[2]149。流观远游而不得自由,以身报国又无路可走,这就是屈原的困境。梁启超对此解释道:“屈原脑中,含有两种矛盾元素,一种是极高寒的理想,一种是极热烈的感情。”[3]257“屈原本身有两种矛盾性,他头脑很冷,常常探索玄理,想象天地之无穷;他心肠又很热,常常悲悯为怀,看不过‘民生之多艰’。他结果闹到自杀,都因为这两种矛盾性交战,苦痛忍受不住了。他作品中把这两种矛盾性充分发挥。”[3]236如《招魂》篇前一部分反复吟唱上下四方的危险,后半部分进入幻想世界的追求,最后却说这些超现实的快乐,到头来仍是悲哀。正是由于他把存君兴国的美政理想和对宗国的炽热情感结合起来,在报国无门、理想破灭的情况下,他对宗国的情感丝毫没有减退,理想破灭的痛苦与燃烧到沸点的热情结合在一起,使其在看似潇洒的流观远游中依然无处安身、无乐可言。因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屈原的流观远游而不得自由,是因为屈原的流观远游是一种“有待”的游历,这种“有待”就是屈原对宗国的责任感和满腔热情。正如王逸说:“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上为谗佞所谮毁灭,下为俗人所困极,章皇山泽,无所告诉。乃深惟元一,修执恬漠,思欲济世,则意中愤然。文采秀发,遂叙妙思,托配仙人,与俱游戏。周历天地,无所不到。然犹怀念楚国,思慕旧故,是以君子珍重其志,而炜其辞焉。”[2]162正是由于这种“念楚国”“思旧故”感情时时缠绕在心中,屈原就永远无法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但这却使屈骚中的神游世界在精神上没有落入虚空的境界,使得作品本身的主旋律,即为“美政”理想不屑追求的爱国情怀始终没有改变。感情抒发的更为缠绵摇曳,感情基调也更为慷慨悲壮,荡人心魄,从而呈现出一种别具风格的“风骨”之美。梁启超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里面,把这种“美”的力量描述为“电气震荡的力量”。他说:“凡长篇的写情韵文,煞尾总须用些重笔,像特别拿电气来震荡几下,才收束得住。如《离骚》讲了许多漫游宽解的话,最后几句是: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乎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招魂》说了一大堆及时行乐的话,最后几句是: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都是用这种方法,把全篇增几倍精采。”[3]208-209屈原的流观游历就好像高飞的风筝,纵然上端随风飘摇在空中,线仍然深深地系在楚国的土地上。
屈原想要通过远游流观获得生命灵性的超越,因为心灵有所依附、有所牵绊,这样的心灵就必然有所束缚,因此他所获得的自由始终是“有待”的自由,不可能达到庄子之“心斋”“坐忘”的逍遥境界。王国维曾说:“诗之为道,既以描写人生为事,而人生者,非孤立之生活,而在家族、国家及社会中之生活也。”[6]8屈原的人生和作品都与他当时的国家和社会紧密联系到一起。梁启超在《屈原研究》一文中说:“他在哲学上有很高超的见解,但他决不肯耽乐幻想,把现实的人生丢弃。”[3]258正是因为他从未丢弃现实人生,所以他的流观远游的底调上便显透出一种超迈的苍劲力量之美,这也正是屈原的可贵可叹之处,这种力量足以让屈子千古,让屈魂不灭。
美学家认为,美是一种心灵的体验,凡是能够引起人们心灵反应的作品都可以说是蕴含着美学特质的。屈原作品所体现的“重修”的人格高洁之美,为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砥砺前行、以身殉国的执着之美,流观远游而又心系故国的超迈苍劲之美,都无不给读者以震撼心灵的审美体验。屈原在谱写自己人生篇章的同时,也给我们民族的血夜里增添了洁净高尚而又求索不止的精神因子,这是值得我们永远保持和珍藏的民族精神瑰宝。
[1] 司马迁.史记:第5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 洪兴祖.楚辞补注[M].白化文,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
[3] 梁启超.中国文学讲义[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
[4] 朱良志.楚辞的美学价值四题[J].云梦学刊,2006(6):37-47.
[5] 王先谦.荀子集解[M]. 沈啸寰,王星贤,校点.北京:中华书局,2016.
[6] 王国维.王国维讲国学[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9.
[7] 鲁迅.且介亭杂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94.
[8] 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先秦两汉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3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