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剑锋 薛 俊
(1.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321004; 2.温州第二高级中学,浙江 温州325000)
鲁迅对浙江文献整理的贡献与成就
龚剑锋1薛 俊2
(1.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321004; 2.温州第二高级中学,浙江 温州325000)
鲁迅作为一代文学大师,在文献学领域同样有其突出贡献。独特的治学和人生经历、浓厚的文化情结使鲁迅迈向了整理浙江地方文献这条独特的道路,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留下了十余部具有重要意义的著作。通过这些著作,鲁迅向我们展示了其在校勘、辑佚、版本、目录等文献学领域独到的特点。
鲁迅;浙江;文献学;贡献
鲁迅作为一代文学巨匠,在小说、散文、杂文、诗歌、学术研究、翻译等领域都留下了丰富的成果,以一个文学界的大师和思想界的斗士的形象为人们所称道,而著称于世。这也是长期以来对鲁迅研究的焦点内容。而事实上,鲁迅以其深厚的国学功底,严谨的治学态度,在文献学领域同样有其独到的造诣。而在这一领域中,鲁迅对浙江文献领域整理的贡献尤为为人所称道,为我们留下了一大批宝贵的遗产。在这里,我们首先要明确一下“浙江文献”的范畴,鲁迅整理的浙江文献既包括浙籍学者“写浙江”的文献典籍,也包括浙籍学者所著的其他文献典籍两大部分。
地方文献对于保存地方文化和各类珍贵的史料具有重要的意义,但作为史学领域中的冷门,常少有人涉足,对于学者本身的要求也相对较高。回顾鲁迅的人生经历,我们可以发现。他涉足地方文献领域并做出的巨大的贡献,与其独特的治学和成长经历是密不可分的。
作为周氏大家族的一分子,鲁迅从小也被要求走上一条传统的科举进士的道路。但幼年的鲁迅主要的兴趣却不在这条“正道”之上,而对于小说和版画情有独钟。在广泛阅读的过程中,鲁迅逐步将对小说的浓厚兴趣转移到了一个细小的领域——抄书之中。鲁迅此时注意的却是在一心科举的传统士大夫看来的所谓“杂学”[1]25对于抄书这种“杂学”,鲁迅表现出了独到的兴趣:“从那小本的《康熙字典》的一部查起”,把上面的古文,每一个都抄录下来,专门订成一册[2]142。抄书本身就是对材料的阅读和选取的过程,这种基于兴趣之上单纯的抄书,为日后鲁迅真正涉足文献学领域打下了基础。周作人曾有过这么一段评述:“(抄书)‘奠定’了他大半生做学问的倾向,直到晚年还留下好些明显的痕迹。”[1]39
要说鲁迅真正地走上这一领域,张澍的《二酉堂丛书》可谓产生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和影响。幼年时期的鲁迅曾经看到武威人张澎所辑丛书,“纂集甚众。笃恭乡里,尚此之谓。”[3]234《二酉堂丛书》可谓鲁迅真正接触的第一本文献学著作。该书涉及广泛,体例完整。包含了古史传、地方志、乡贤遗集,乃至于古人很少涉及的地理志等内容。书中包含的体例、排布、辑录者的风格,都对鲁迅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为鲁迅构筑了从事文献研究的基本框架。周作人晚年对鲁迅的回忆中提到,鲁迅在买到这部《二酉堂丛书》后,“自此抄书更有了方向”,后来的《会稽郡故书杂集》等多部文献,“由此出发以至成功”。后来鲁迅在文献学领域对地理志,对乡邦文献的重视都受到了这本书一定的影响。因此,正像周作人对此所作出的评价,鲁迅在辑录浙江地方文献方面,“完全是二酉堂的一派。”[1]34
精神上的苦闷成为推动鲁迅深入文献学领域的又一重要原因。鲁迅曾经说过:“一个人处在沉闷的时代,是容易喜欢看古书的”,这种“喜欢”在深入之后,就非常容易使人浸润其中。[4]388鲁迅着手从事浙江地方文献整理的重要原因,就是因为对民国初年政治现状的深深失望,整个社会表面上“咸与维新”,但“骨子依旧”,军阀割据、思想专制的黑暗大潮很快淹没了辛亥革命的理想呼喊;同时,作为一名斗士,鲁迅迫切地希望能用热情唤醒民众的思想。但现实给了他沉重的打击,国民一如既往的麻木不仁。“启蒙”走入了低谷,知识分子再一次被“边缘化。这一切使鲁迅如置身于沉寂的黑屋之中,令其陷入了极度的苦闷状态之中,迫切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正像他在辛亥革命前给友人许寿裳的信中说的:“仆荒落殆尽,手不触书,惟搜采植物,不殊曩日,又翻类书,荟集古逸书数种,此非求学,以代醇酒妇人者也。”[4]276残酷的现实使得鲁迅将整理古籍作为了一个精神上的重要寄托。
鲁迅自小受到的文化熏陶和发扬这些古老的地方文化的宏大心愿是鲁迅从事浙江地方文献整理的另一重大助力。古越文化源远流长,给后世留下了一大笔宝贵的文化财富,也在鲁迅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记。“于越故称无敌于天下,后先络绎,展其殊才。”[4]39可以说这些自小刻在鲁迅心中的文化印记使得他始终具有深刻的绍兴情节:“我绍郡古有越王勾践,王阳明,黄黎洲煌煌人物之历史。我等宜益砥砺,以无先坠前世之光荣。”[5]与此同时,鲁迅对当时的文化现状忧心忡忡,认为“会稽典籍,零落至今,未闻后贤为之纲纪”,而且那种支撑民族自强不息的历史文化精神正逐渐失落———“禹、勾践之遗迹故在。士女敖嬉,睥睨而过,殆将无所眷念。”这更进一步激发了鲁迅整理、保护地方文献的愿望。通过“叙述名德,著其贤能,记注陵泉,传其典实”,以矫正世风,唤醒麻木民众;并进一步“开拓越学,俾其曼衍,以至无疆”。[6]
鲁迅一生笔耕不辍,他整理浙江文献领域涉及面广,取得了丰富的成果。
《会稽郡故书杂集》收录有三国至隋代所著有关古代会稽史地佚书八种,分“记人”之作四篇。
《会稽先贤传》。三国吴谢承撰。本书在《隋书·经籍志》载有七卷,《新唐书·艺文志》为七卷;《旧唐书·经籍志》作五卷,疑为唐代本书已佚失两卷。原书早佚,在《太平御览》《初学记》等书中有所引及。在《宛委山堂说郛》一书中收有辑本,但内容零散。鲁迅在前人的基础上,整理出一卷新辑本,将记载阚泽、董昆等八人事迹的九则佚文收入其中。
《会稽典录》。东晋虞预撰。本书据《隋书·经籍志》记载,应为二十四卷;在《新唐书·艺文志》中的记载与《隋书》相同。《乾隆余姚志》卷三十五记载,本书“明初尚有完书,今失传”,说明本书应于清初佚失。本书辑本较多,如《宛委山堂说郛》《四明丛书》《古今说部丛书》等书均有收录。鲁迅将其整理为上、下二卷,将于越地理相关佚文一面一十二则和朱育、范蠡等七十余人的事迹收入其中。
《会稽后贤传记》。晋代钟离岫撰,作者事迹已不可考。据《隋书·经籍志》记载,本书应为二卷;而《新唐书·艺文志》记载,本书为三卷;在《世说新语》《初学记》《太平御览》等书中均有引及。原书已佚失,在《宛委山堂说郛》一书中收有辑录本,鲁迅整理出一卷新辑本,将记载孔坦、孔愉等五人事迹的佚文收入其中。
《会稽先贤象赞》。贺氏撰,作者姓名生平已不可考。本书据《隋书·经籍志》记载,应为五卷;而《新唐书·艺文志》的记载与《旧唐书》相同。原书应在唐后佚失,仅见于《北堂书钞》引及的两条。鲁迅在前人的基础上整理出一卷新辑本,将记载有綦母俊、董昆等人事迹的佚文收入其中。
“述地”之作四篇。
《会稽土地记》。三国吴朱育撰。在《隋书·经籍志》记载中,本书为一卷;而《新唐书·艺文志》则记载四卷。根据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卷二十一分析应是:“案本书《土地记一卷》,《两唐志》合土地、人物为一书,故四卷”。原书久佚,仅见于《世说新语》言语篇注引及《土地志》两条。鲁迅亦根据《世说新语》著有新辑本一卷,收录有山阴、长山的佚文各一则。
《会稽记》。西晋贺循撰。在《隋书·经籍志》记载中,本书为一卷;《新唐书·艺文志》却对此并无记载;《太平御览》《舆地纪胜》《嘉泰会稽志》《宝庆会稽续志》等书中均有所引内容。原书应在南宋时已佚,鲁迅从古籍中整理出著一卷新辑本,将会稽地理佚文四则收录其中。
《会稽记》。南北朝时宋人孔灵符撰(在流传中作者姓名多有争议,有“孔华”“孔晔”等多种版本,鲁迅考证晔应为灵符本名)。本书在《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皆无记载;原书早佚,但历来引用者甚多,如《水经注》卷四十、《艺文类聚》卷八、《北堂书钞》卷九十四等。鲁迅从古籍中整理出一卷新辑本,将会稽地理佚文五十六则收入其中。
《会稽地志》。夏侯曾先撰,作者事迹已不可考,鲁迅根据本书内容考证“当是陈、隋时人”。《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皆无记载。原书早佚,《嘉泰会稽志》《舆地纪胜》等书有所引及。鲁迅从古籍中整理出一卷新辑本,将会稽地理、历史佚文三十三则收入其中。
全书除介绍辑录情况和源起的总序外,所辑各书前均写有短序。自鲁迅1897年萌发辑校的想法,到1915年6月最终校成印行,前后断续历时十八年之久,全书共五万字,是鲁迅早年最主要的文献学成就。
谢承《后汉书》。三国吴谢承撰。以纪传体编写汉史的共有八家,而谢承所著的《后汉书》是其中最早的。故鲁迅在序言中说:“草创之功,足以称纪。”[7]3本书在《隋书·经籍志》里记载有一百三十卷,《唐书·艺文志》所记同,只是多了目录一卷;《旧唐书》载有三十卷。其书在宋代已失传,后世有辑本流传:之骃搜集谢书残存篇章,辑有四卷;孙志祖辑有《重订谢承〈后汉书〉补逸》五卷,汪文台辑有的《七家〈后汉书〉》中包括谢承《后汉书》八卷。鲁迅在汪文台辑本的基础上,进一步搜补增益,于1913年3月完稿,增为六卷,成为较完善的辑本。
谢沈《后汉书》。东晋谢沈撰。本书据《隋志·后汉书》记载,为八十五卷;《新唐书·艺文志》中的记载则为一百二十卷唐代以后逐渐散失,在姚之骃所著《〈后汉书〉补遗》、汪文台所著《七家〈后汉书〉》中各自收录有辑本一卷。鲁迅在前人基础上,另行辑录,于1913年3月定稿,成新辑本一卷,收录有光武帝、郑敬等人物十一则,并附有礼仪志、祭祀志、天文志、五行志、郡国志。
《晋书》。东晋虞预撰。本书在《隋书·经籍志》记载有二十六卷,本为四十四卷。据《唐书·艺文志》记载,有五十八卷。鲁迅在参考清代汤球等人辑本的基础上,于1913年3月完成新辑本一卷,收有宣帝、扶风王、赵王等人物传四十一则,后附未归类之散句,并撰写目录和序言。
《范子计然》。作者及撰述年代不详,鲁迅考证应为秦汉故书。本书据《新唐书·艺文志》记载,为十五卷;唐代《意林》,清代《玉函山房辑佚书》《汉学堂丛书》收有辑本。原书久佚,鲁迅著有新辑本两卷,上卷“论阴阳”,下卷“记方物”,凡一百二十一则,大约成书于1914年。
《任子》。三国时吴任奕撰。所书宋代已失传,本书史志多未著录,马总《意林》云《任子》有十二卷。鲁迅辑得二十六则,编为新辑本一卷。
《魏子》。后汉魏朗撰。本书据《隋书·经籍志》记载,为三卷;《新唐书·艺文志》中的记载与《隋书》相同。原书久佚,鲁迅著有新辑本两卷,辑有佚文十八则。
《志林》。东晋虞喜撰,《晋书·儒林·虞喜传》中载喜作《志林》三十篇;《隋书·经籍志》则记载为30卷。原书久佚,《三国志》《太平御览》等书均有引及。鲁迅著有新辑本一卷,辑有佚文三十九则。
《广林》。东晋虞喜撰。本书在《隋书·经籍志》中载有二十四卷。原书久佚,鲁迅著有新辑本一卷,收录辑文十一则。
以上五书收录于《越人所著书辑本》手稿中,并未出版,约成书于1914年8月。[8]
《云谷杂记》。宋朝张淏撰。明代《文渊阁书目》中载有一册,无卷数,已失传。清代修《四库全书》时,从《永乐大典》中辑出,共一百一十条,多为记叙当代史事、人物及考辨艺文之作。另有明抄本《说郛》本,内二十条为《大典》辑本所无。鲁迅先生选择明钞本《说郛》为底本,结合《永乐大典》版辑本等书加以校补扩充,编有新辑本一卷,收录辑文四十九条,后附有辑校札记二十条。
《文士传》。东晋张隐撰。收录有张衡、朱穆、侯谨等后汉至魏晋间的文士小传五十七则。原书久佚,鲁迅著有新辑本一卷,约成书于1910年至1911年间。
综上所述,鲁迅先后辑校了十八部浙江文献,其中“写浙江”的文献八部,其他各类著作十部。用丰硕的成果为浙江文献的整理工作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蔡元培曾经就鲁迅的文献学成就这样的评价:“(鲁迅先生)用清儒家法,惟彼又深研科学,酷爱美术,故不为清儒所囿,又有其他方面的发展。”[9]1在对浙江文献的整理中,鲁迅既较好地继承了清代学者的优良传统,又发展出了自己独到的特点。
(一)校勘辑佚方面
1.广引博征,材料充分可信
梁启超在总结清代乾嘉学者学风的诸特点时指出:“凡立一义,必凭证据;无证据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摈。”[10])面对大多佚失已久、正误难辨的古籍,充分而详实的材料决定了整理工作所能达到的深度、广度和成果的可信度,是辑校工作最为重要的基础。鲁迅继承并发展了清代学者的这一优良作风,他广泛查阅运用大量可靠的有关书籍,积累材料,聚合例证,以尽力恢复原书的本来面目。以《会稽郡故书杂集》为例,鲁迅在辑校的过程中先后使用了《初学记》《艺文类聚》《白孔六帖》《太平御览》等大批类书;征引了各类史书,正史:《史记》《汉书》《三国志》《晋书》以及与之相关的注、补注、集解(如《三国志》裴松之注,侯康的补注续,钱大昭的辨疑,钱仪吉的证闻,潘眉的考证,梁章矩的旁证等);运用了野史、小说:《越绝外传》《世说新语》《搜神记》;还包括各类史地著作:《水经注》《舆地纪胜》等。在辑校的过程中,鲁迅同样极其重视地方文献的参考价值。以《会稽郡故书杂集》为例,其下所录各书都运用了大量的地方文献。如在辑录虞预《会稽典录》一书的过程中,鲁迅就先后使用了《会稽志》《会稽续志》《百越先贤志》《会稽掇英总集》《会稽三赋》《越绝书》《越缦堂日记》等地方文献。
广泛的材料基础成为鲁迅辑校成就的重要保障。他所辑校的条目内容详实,质量也相对较高。张寿镛在比较鲁迅与陶氏所辑录的《会稽典录》时提出:“凡它书称引者略备……(陶氏所录)相去远矣。”[11]同一时代的冯贞群也辑录过《会稽典录》,他在比较过后认为,鲁迅的辑本“搜集广博,编次精审,远非拙著所能及”[12]。
2.论证缜密,态度科学严谨
鲁迅在辑校过程中向我们展示了他严密、科学的学术风格。他遍访诸本,从诸多材料出发,熟练地运用各类辑校方法对文献进行认真而细致的比勘、校订,互为补充,去伪存真,而绝不主观臆度,草率从事。如在辑录《云谷杂记》的过程中,虽然本书篇幅简短,却前后用了多达百余种书目。对一些学者在辑校过程中妄改原著的行为,鲁迅以清人大规模篡改典籍一事为例,提出了严厉的批评:“所以使后来的考据家为之摇头叹气,说是‘明人好刻古书而古书亡。’”[13]267“(这是)满清暗杀中国著作的案卷”[14]182。因此,鲁迅在整理过程中极力避免这一弊病。如在《〈嵇康集〉跋》一文中,鲁迅对此书原钞本提出尖锐批评,认为其“每每涂去佳字”,不如旧本“谨慎不苟”[4]3在此基础上,鲁迅形成了其独特的辑校风格。
(1)对于原文本“字义两佳”者,不“率意妄改”,坚持“用存其旧。”的原则。
(2)对于“字句有异”的明确错误,则“惟从其是”。但原则上不擅自改动正文,仅在注文中加以标明,以保持原貌。
(3)对于一些考辨不清,或情况复杂的文本,采取审慎的态度,用存疑的方法处理,从不妄下结论,往往采取存疑的方式来处理,从来不贸然下了定论。如关于《南柯太守传》作者的生卒年素存疑点,鲁迅仅在罗列相关材料后提出“孤证单文”,认为“未可速定”。
(4)对于流传过程中,版本众多、文字略有差异的文本,通常在注释中进行说明;对于相同内容有不同见解的,也在注释中进行说明,并加以考证。如对于“郑弘”条中一段文字的考证:
郑弘迁临淮太守,*范书本传云:“迁淮阴太守”;刘攽曰:“汉无淮阴,当时淮阳,时未为陈国也。”惠栋《后汉书补注》云:“虞预、乐史皆云为弘为临淮太守。刘攽臆说以为当做淮阳,非也。”今案《艺文类聚》九十五引谢承书,亦作临淮也。”郡民徐宪在丧致哀,白鸠巢户侧。弘举为孝廉。朝廷称为白鸠郎。[7]251
本段文字辑录自《艺文类聚》和《太平御览》两书,仅在临淮太守这一称谓上小有差异。对于这一问题,鲁迅没有妄加臆断,摒弃不同的声音,而是在引用两位史家的看法的基础上,根据《艺文类聚》引用的《后汉书》为证,再佐之以惠栋对此的考证才放做出决断。这一做法既增加了考证的可靠性,也给予了读者自己思考的空间。
3.体系完备,编排合理有序
面对所辑校的或支离破碎,或湮没无闻的古籍,鲁迅为更清晰明了地呈现其原貌,还原其灵魂,投入了大量心力,以期建立起了较为完备的新体系。
以《会稽郡故书杂集》一书为例,全书写有总序,分析本书的历史源流、辑佚原因,记录整理工作的大致面貌。其所辑各书皆撰有序言,说明概述流传历史、作者情况、佚文来源、文献价值等情况。并为各书重编目录。
在所辑校书目内容的取舍编排方面。初步辑出的内容因多出自不同的典籍或同一典籍的不同之处,常存在重复混乱之处。一般的辑佚者,往往照单全收,不对各种版本进行考证辨析,以至时常出现文字重复。鲁迅往往以“精当简捷”为准则,尽量组织齐全,力戒重复内容。
以《会稽典录》中的“陈脩”一条为例,本条前半段辑自《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处。初辑条目包括:
陈脩字奉道,乌伤人,家贫,为吏,步檐上下(《书钞》三十八)。
陈脩为刺史,恒食干。每至正腊,僵卧不起。同僚饮食,虔请不往,其志操如此(《北堂书钞》三十八)。
陈脩家贫,为吏,恒食干,奉糗(《北堂书钞》一百四十六)。
陈脩字奉迁,乌伤人,家贫,每至正腊,僵卧不起,同僚以饮食请,莫肯往(《北堂书钞》一百五十五)。
陈脩字奉迁,少为郡干,受韩诗,谷梁春秋。家贫,为吏,常出檐上下,恒食干,每至正腊,僵卧不起,同僚请,不肯往,其志操如此(《御览》三百九十三,又三十三引)[15]
经鲁迅编排整理后定稿如下:
陈脩一作修字奉迁一作道,乌伤人。少为郡干,受韩诗,谷梁春秋。家贫,为吏,常步儋上下,恒食干。每至正腊,僵卧不起。同僚以饮食请,不肯往《书钞》引作同僚饮食,虔请不往。其志操如此。[7]261
通过合理的取舍和编排,取几家所长,去其糟粕。从而突出中心,消除枝蔓,使辑文显得简洁有序,文义优长。
针对辑出的不同的条目。则尝试找出他们的内在联系,通过一定的线索组合。如在整理《会稽郡故书杂集》“郑弘”一条时,原文散落在《太平御览》第二一二、四○三、四九一、六九一、九二一卷等处。鲁迅以官职升迁为序,补引《北堂书钞》《艺文类聚》等相关材料,使文本脉络更加清晰。[7]250
(二)版本目录方面
古籍源流宽广悠长,一书常有不同版本传世。对于不同版本的真伪的识别,优劣的比较,异同的考证,流变的研究,是文献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文献辑校的成果具有不可估量的影响。
鲁迅同样精于版本之学,对于历代版本的优劣有着清醒的认识。如前文所提到的,对于明代版本,鲁迅认为,明代虽是我国雕版印刷的黄金时代,刻本数量极其繁多。但“明末人好名”,对于自己看不懂的部分常常随手改动。[13]267因此,明刻本往往不可轻信。对于清代版本,虽然考据学派兴盛一时,成果显赫。但由于政治的介入,文网严密,古籍也常被大量删改。同样需在使用中加以审慎的考辨。
在版本的选取过程中,鲁迅提出了对于佳本、善本的评定标准。鲁迅提出,版本的评判,不能迷信于许多人所珍视的古本、孤本、珍本、钦定本。
通常而言,古本因离作者的时代较近,较易保存原貌。但这些所谓的古本常常鱼龙混杂,本身就真伪难辨。“现在还在流传的古人文集,已经少有略存原状的。”[14]271因此,并不可轻信。
孤本、珍本历来为藏书家所推荐,具有重大价值,但同样不可轻信。鲁迅认为,孤本、珍本,未必就是善书,其文献学价值往往有待考证。鲁迅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一些“珍本”,“原本就有无意的错字,有故意的删改。”[13]26并且“有些是正因为它无聊,没有人要看,这才日就灭亡,少下去;因为少,所以‘珍’起来”。[14]418
而对于所谓的钦定本,鲁迅更是采取了极为审慎的态度。《四库全书》号称古籍整理出版的壮举,具有很高的权威性,可同样有不少问题。除了人为的错误,更多的是因政治的介入而产生的有意删改。基于统一意识形态的目的,《四库全书》对于汉人的著作,严格审查,凡是涉及金元之处,大加修改。此外,对于传统史籍,“文士的诗文,和尚的语录,也都不肯放过,不是鉴定,便是评选,文苑中实在没有不被蹂躏的处所了”。[14]57而这一所谓“权威”版本的流传“更能使善本湮没下去”,将来如有认真的读者读到这样的文本,“恐怕总免不了要有搔头叹气的第二回。”[13]266
那么什么样的版本才能称得上善本、佳本?鲁迅提出最好的版本应该是“合于实用”的本子。只有“内容”才是评判版本价值的最高标准。通行本未必是劣本,孤本也未必是善本,关键在于其所选用的底本和校勘质量。因此,在选取版本时,鲁迅往往审慎斟酌,尽力选用较好的底本。在此基础上对照各种版本,集其所长。鲁迅在其辑校的过程中选用最多的恰恰是通行本。
基于严谨的辑录方法,科学的治学态度,鲁迅的文献学得到了学术界的高度评价。以鲁迅辑录《云谷杂记》为例,他所选取的《说郛》底本恰是他在历代刻本中批判最多的明刻本。在与陶氏本《说郛》比较中,鲁迅认为这一通行本《说郛》虽“颇多讹夺”,与陶挺本大不相同,但“多为聚珍版本所无”,[16]23而陶氏本文句多凭主观臆测更改,不足为凭。因此,鲁迅采用了较好的通行本《说郛》为底本,辅之以《永乐大典》的辑本校勘,额外辑出二十五条,并指出原文的许多错误和脱漏之处。
在版本的考证中,通常包括内容和形式两大部分。鲁迅同样有自己的原则,他提出需以“内容”进行全方位的鉴定作为判断的最主要依据,而尽力避免以单独的外在形式作为鉴定依据:“不以缺笔定时代”,“也不专以地名定时代”,“也不仅据文意的华朴巧拙定时代。”以缺笔为例,鲁迅认为“因为故意或习惯,前朝的缺笔字一样也可以沿至后一朝”。民国年间,许多清代遗老们所刻的书,仪字依然还“敬缺末笔”。非遗老们所刻的书,“宁字玄字也常常缺笔”,因此其“不足为清朝刻本的证据。”[7]81当然,鲁迅并不否定外在形式对版本鉴定的重要价值。他对不同版本的版式、材质、装订等外观形式同样做了深入了解,这些形式同样是鉴定的重要依据。因此,为考证版本确定这样的原则,更多的是意味着版本的鉴定需要建立在充分的证据基础上,而不能以唯一证据下结论,从而保证版本鉴定的科学性和准确性。
古籍浩如烟海,遍读不易。目录作为各书的内容提要、索引,能反映出一时、一地、一人的藏书、著书、版本等情况。在提高辑校工作的科学性和准确性,提高检索效率等方面具有重要的意义。鲁迅在整理浙江地方文献的过程中始终贯穿着目录学的精神。
中国古代目录学典籍涉猎广泛,可以称得上是囊括天地。在官修史书方面,历代官修史书中往往编有“经籍志”“艺文志”等类别的篇目,如《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等,用以记录一代藏书之盛,有时还附以按语,说明与典籍相关的情况;许多朝代还有专门组织编修的大型书目,如唐代《群书四部录》、清代《四库全书简明目录》、清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等,在目录学上有重要的地位。鲁迅对于这些书目极为看重,经常倚之为重要的工具。不管是在鲁迅日常的治学过程,还是在典籍的辑校过程中都闪现着它们的光芒。从鲁迅辑校各书的序言中我们就可见一斑。以《会稽典录》为例,该书主要依据《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等书目理清其流变;在内容选取上还借鉴了郑樵《通志》、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及《崇文总目》等书目。
此外,鲁迅对私人藏书家所编撰的书目也颇为重视。虽然这些书目不如官方目录那样的完备、宏大,但也足以拾遗补缺,成为文献整理过程中的重要素材。如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杨士奇《文渊阁书目》、叶盛《菉竹堂书目》等书目都对鲁迅的辑校工作提供了许多的借鉴与帮助。[17]
鲁迅不仅善于利用各类书目,他还亲自动手编过若干书目。在浙江地方文献领域,他主要编订了《绍兴八县乡人著作》的专题目录。保存选取了绍兴籍著作七十八种,其中收录有汉代赵晔所著《吴越春秋》;有被誉为地方志鼻祖的《越绝书》;有景新的《大学中庸集说》等经学典籍;有陆游的《老学庵笔记》等笔记;有吴融的《唐英歌诗》等诗集;有王思任的《奕律》等明末遗民著述;有在鲁迅编撰《会稽郡故书杂集》中起到重要作用的《嘉泰会稽志》等,不胜枚举。目录以经史子集次序排列,保存了大量古代绍兴学者的各类著作,至今仍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也为后人留下了关于地方文献的一份宝贵财富。
[1]周启明.鲁迅的青年时代[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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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吕晓英)
LuXun’s Contribution to and Accomplishments in Combing Zhejiang Local Literature
Gong Jianfeng1Xue Jun2
(1.School of Humanities, 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 Jinhua, Zhejiang 321004; 2. Wenzhou No. 2 High School, Wenzhou, Zhejiang 325000)
As a literary master, Lu Xun has made an outstanding contribution to the documentation study. His unique academic and life experience and profound love for culture rendered him on the path of study in this field. As a result, he made tremendous achievements, leaving approximately ten works of prominence. Through all those works, Lu Xun shows us his own characteristics in collation, compilation, edition, catalogue and some other fields in documentation study.
Lu Xun; Zhejiang; philology; contribution
10.16169/j.issn.1008-293x.j.2017.03.005
I210.6
A
1008-293X(2017)3-0026-08
2017-01-01 作者简介:龚剑锋(1963- ),男,浙江嵊州人,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江南文化研究中心、环东海研究 院教授。 薛 俊(1988- ),男,浙江温州人,温州第二高级中学中教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