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炼锻炼》的喜剧性分析

张文孜

初看《锻炼锻炼》，我总会忍不住笑，但笑后却感觉有些沉重。我为何笑？而这笑又反映了什么？于是，我带着这些疑问思考《锻炼锻炼》的喜剧性。

在《锻炼锻炼》中，赵树理坚持革命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忠于农村真实生活，创作出了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自私自利、爱偷懒的落后农民“小腿疼”和“吃不饱”，爱当“和事佬”、自以为摸透别人性格、不脚踏实地开展工作的老主任王聚海，让读者在因书中人物的行为发笑时也看到了当时农村生活的真实状况。

“小腿疼”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太婆，有力气瞧小孙孙做做饭的，但就是懒，不肯做，还让媳妇“照着她当日伺候婆婆那个样子伺候她”。由此“小腿疼”封建思想的根深蒂固就暴露无遗了。“小腿疼”的懒除了表现在不让媳妇下地、要媳妇在家伺候她之外，还可从“小腿疼”这个绰号看出来。“小腿疼”为什么叫“小腿疼”，皆因她年轻时候小腿上生过连疮，不过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治好了，但她为了使唤丈夫，在治好后和丈夫说留下了腿疼根，这样也为她的偷懒找到了好借口：“高兴时候不疼，不高兴了就疼；逛会、看戏、游门、串户时候不疼，一做活儿就疼；她的丈夫死后儿子还小的时候有好几年没有疼，一给孩子娶过媳妇就又疼起来；人社以后是活儿能大量超过定额时候不疼，超不过定额或者超过的少了就又要疼”。反正“疼”是她自己才能感受到的，她自己说“疼”别人也没办法证明真假。就算乡里的医务站办得不错，可还是拿她的腿疼没办法。于是，“小腿疼”就仗着自己的“腿疼”，明目张胆地偷懒，但在有利可图的时候却绝不放过机会下地。她既想偷懒又贪图便宜的自私心理使她的行为矛盾又可笑，她却毫不以此为耻，还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做得很正确，对自己所处的可笑境地毫无意识，如此滑稽行径哪能不让人发笑。

“吃不饱”原名李宝珠，她嫁给她不算满意的丈夫张信只是为了找个“过渡时期”的丈夫，等什么时候找下了最理想的人再和他离婚。既然张信只是她“过渡时期”的丈夫，自然她就不会完全按“自己人”来对待他。因此，她暗自规定并暗自执行了一套政策：①她掌握经济大权；②她只负责做饭和针线活，其他活都是张信负担；③她想吃什么穿什么就吃什么穿什么，对张信自然是她做什么买什么张信就吃什么穿什么。不仅如此，自从实行粮食统购以来，李宝珠时常喊说“吃不饱”而不下地劳动，“吃不饱”这个绰号就由此得来。但实际上，张信不在家的时候，“吃不饱”自己开小灶，做面条吃，还做些火烧饼干锁在箱里，几时想吃几时吃。而张信只能吃“吃不饱”用面条汤和几颗米熬的两碗糊糊粥。可“时常做假的人，没有不露马脚的”，张信常发现床铺上有饼干屑，在糊糊粥也有一两根没捞尽的面条。可张信也不敢和“吃不饱”提，只因“一提就得生气，一生气‘吃不饱就提离婚”。有一次张信端着碗在门外和大家一起吃饭，队长张太和发现他碗里有一根面条，这下可好了，“吃不饱”暗自执行的政策不仅张信知道了，连别家人也知道了。可“吃不饱”不管，只管自己执行政策，一样厚着脸皮说“实在吃不饱，实在劳动不了”。可怜真正吃不饱的张信得忍着气、忍着别人的调侃下地劳动。值得注意的还有一点，“吃不饱”在有便宜活做的时候绝不会受她的第二条政策束缚，绝不会说吃不饱。由此，人物“吃不饱”的复杂性就生动地呈现在我们眼前：她爱偷懒又爱贪小便宜，自私自利只顾自己之余也会给丈夫熬点糊糊粥，毕竟丈夫也算半个“自己人”。对于“吃不饱”暗自规定暗自执行的政策，大家心知却不明说，就看他们夫妇俩的笑话；“吃不饱”不肯下地劳动要偷懒的小心思大家也都看得出来，可“吃不饱”毫无意识，她就觉得别人拿她没办法，理直气壮地继续自己开小灶，继续在要劳动时喊“吃不饱”。这欲盖弥彰的行为哪能不让读者发笑？

而老主任王聚海“好研究每个人的‘性格，主张按性格用人，可惜不懂得有些坏性格一定得改造过来。他给人们平息争端，主张‘和事不表理，只求得‘了事就算。”他认为只有懂得他这一套的人才能当得了干部，不能照他的这一套来办事的人就还得“锻炼锻炼”。可孰知，正是因为王聚海这套“和事不表理”的工作方法，间接包庇了“吃不饱”和“小腿疼”，使得他们越发嚣张，群众对此也十分不满。而杨小四就和王聚海不一样了，杨小四用大字报公开批评“吃不饱”和“小腿疼”，不追求什么“了事”，只为能整治落后农民的不良习气。王聚海对杨小四的做法却十分不满意，还想阻拦杨小四，劝说杨小四学会用他的这一套方法，多去“锻炼锻炼”。结果，最后要锻炼锻炼的人不是杨小四，反倒是要杨小四锻炼锻炼的王聚海。老主任王聚海自以为是地运用他的一套工作方法，只看到群众表面的平和，没看到底下群众的不满；他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工作方法是行不通的，还要别人去学习他那套工作方法。王聚海这一系列自以为是的行为实在可笑。

生活中的矛盾冲突正是产生喜剧的根源。在喜剧中，美以压倒优势撕毁着丑，对丑的渺小本质进行揭露和嘲笑，而被嘲笑的对象从不认为自己是可笑的。“小腿疼”“吃不饱”和老主任王聚海三个人都处在一个矛盾中，他们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他们看不到自己思想上的错误落后，不能对自我有一个客观的评价，因而无法靠自身改正，更对自己的可笑处境毫无意识，这正是他们的喜剧性所在。

此外，《锻炼锻炼》的喜剧性还表现在它的寓庄于谐，其通过“谐”——三个喜剧性人物“小腿疼”“吃不饱”和王聚海的矛盾思想和行为的描写，表达了“庄”——在整风时期，干部如何改造落后农民的落后思想，批评讽刺了落后农民的落后思想和工作态度及部分干部“求和气”的不良工作作风，赞扬了先进工作分子的整治工作。然而，在我看来，《锻炼锻炼》的主题不应仅仅停留在干部如何整治落后农民和改变部分干部的不良作风，我们还应作更全面、更深层的思考。固然，“小腿疼”“吃不饱”的思想和行为存在落后性，加以改造是必需的。然而，干部不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对落后农民作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却用本是群眾在整风时期发扬民主的武器大字报批评群众，用“政府的规定”“罚款”“坐牢”“法院”威胁恐吓群众。干部这样依靠国家机器的蛮横态度是不是值得干部反思？其实，“吃不饱”和“小腿疼”的事例也的确反映出：群众的生活水平不高及公社的工分低，定额高。农业社“大跃进”并没有提高农民的积极性，反而让部分农民消极怠工，然而干部看到这样的情况，首先考虑的不是工作制度是否合理，而是首先归咎于农民的自私自利，然后对农民进行“粗暴的改造”。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在整风时期，群众的民主遭到了践踏，群众利益没有得到很好的保护。这样来看，小说中对所谓的新生力量杨小四的“粗暴改造”行为的赞扬不也是一种讽刺幽默吗？

喜剧不仅仅是让人发笑，在喜剧的背后，还有很多值得我们去探究的地方。在我看《锻炼锻炼》时，我的确感到好笑，但在笑之后，我的心情也莫名沉重，我想这沉重正是喜剧蕴含的深沉内涵带来的，需要我去思考及细细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