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梅丽君:向着一种自由的书写

2017-04-13 22:15丘新巧
东方艺术·书法 2017年1期
关键词:书法家书写书法

丘新巧

梅丽君 1981年生于浙江缙云。中央美术学院造型艺术研究所(书画比较研究)博士研究生,师从邱振中教授。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慕鸿书社社员,上海国际文化学会会员。

2007年9月至2010年6月于中国人民大学攻读书法专业研究生,文学硕士,师从郑晓华教授。2010年9月至2012年7月于中国人民大学王乘山水画工作室学习山水画。

书学论文《抗战时期的书法组织与刊物——以中国书学研究会和<书学>杂志为中心的研究》入选全国第九届书学讨论会,刻字作品曾入第十届全国展,书法作品曾入第三届全浙展,学院风骨——当代书法专业博士学术邀请展,慕鸿书社年展等。

“如飘风忽举,鸷鸟乍飞。”

——袁昂

尊敬的梅丽君博士:

是的,我从古人那里借来了美丽的辞藻来表达我阅读你的作品时的感受了,因为我觉得这两组词汇,这两个意象用在你身上是贴切的:一股向上的,迅捷的风,一只翱翔的鸷鸟。我想在这个象中包含了两种相互关联在一起的要素——力量和自由,而这种感觉最集中地体现在你的草书作品当中。就迄今为止我所接触和了解到的整个书法领域而言,我可以肯定地说——如果你相信我的判断的话——在当代女性书法家的书写中,你是将自由和力量表现得最令人感动的一位:你笔下所写出的线条具有一种特别的质感,在那宛如水银般倾泻而下的线条具有极强的流动性,同时又在行进过程中始终保持了一股巨大而坚实的力量,不用说,单是这两点珍贵的品质,就必定是天赋加上耗费无数时日锤炼的结果。而此外,你的作品在空间上的开阖如此错落有致,充满了那种由随机布置而来的天真烂漫,一如离离的星辰般撒落在纸面上。如果说,每个人所写下的东西都已然成为了一种凝固的时间和生命,那么我在你的作品中所感受到的是一种痛快淋漓的书写,一种刚健含婀娜的姿态(gesture)。因此,你的草书一定会在当代书坛中占据属于你的位置的——而这,并不需要特别提起你作为一名女性书法家这个事实,你的作品并不需要以女性这个身份标签来博取人们额外的同情,它经常是种讨巧的行为。然而,或许你已经早在心里越过这个荣耀了。

虽然人们似乎都会对你的草书和大字作品给予更由衷的赞赏,然而只要对你稍稍有更多的了解,就知道你其实是一位有着全面能力的书法家。我清楚记得曾近距离看过你一件小字行书作品,它脱胎于王羲之的圣教序,却丝毫没有如今许多人临习圣教序的那种僵硬造作的习气。这件作品精致严谨,笔势舒缓遒丽,它从容地写出了一种优雅,一种带着闲适的书卷气息:也即,它写出了另一个你,一个我们在大字草书作品中所习见的不一样的梅丽君,在这里你隐去了你的纵横捭阖,你将它隐藏了起来。而这无疑表明了你的丰富性。那些你并不轻易展现出来的面向,同样是你的整个书法大厦的支柱,只是它们在作为读者的我们的视野背后,而你自己深知它们的重要性,因为任何真正的书法家在他的书写中必定有所隐藏,这隐藏构成了你的深度,构成了你的隐忍和克制。我们知道书法应是一个整体,在各种书体之间,在大字和小字之间,在形式和内容之间,最终是在书写与生活之间并没有绝对的隔阂,或者说,一个书法家的任务始终是在书法中找寻到那种可以将这所有一切统一在一起的东西,它深埋在伟大的书法传统中。当我们开始进入书法的时候,手里捧着的都是些书写的碎片,我们都希望拼凑出完整的图景。这图景属于未来,只是人们常常欺骗自己已经获得了未来,好远远地在传统光环的庇护下杲在安全的区域。但我从你身上看到的是一种真正面向未来的决心,你满怀勇气地拾起古典书法的残片,你的目标在更高远的地方。

梅丽君博士,事实上我和所有人一样,都认为你真是无比幸运的。这种幸运最明显地体现在,作为一个从浙江丽水下面的一个县中走出的姑娘,当你正准备考取博士研究生的那个时候,仿佛是被一股莫名的巨大运气,一股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风所推举,而跃过了中央美术学院的门槛而投身到了邱振中先生的门下。但凭借着此后对你的进一步了解,我要补充的是,你是凭借着你那卓越的勇气赢得这一切的,而这是那种比表面的偶然的运气更加深层的东西,因为,命运眷顾勇者(audentes Fortuna iuvat)。

在不多的我们在一起谈论书法这件事情的场合中,其中的一次对谈让我印象尤为深刻,以至于每次看你的书法作品,都会让我回想起那次漫谈时的情景,因为在那个场合你道出了你自己的选择和理想,也道出了关于书法本身的一些重要内容。那是二零一六年圣诞节的夜晚,天下着小雨,空气中充满潮湿的味道,这让一切都似乎弥漫了阴冷的气息。我们在上海松江的一个西餐厅完成了看似漫无边际的采访。整个餐厅只有我们一桌客人,这种寂寥的气氛与节日的感觉大相径庭。于是我们那并不算太长时间的交谈就这样淹没在柔和的灯光和各种中西旧式家具所构成的空间当中。你说你跟这里的老板一样,也喜欢那些旧式的器具,它们带着历史特有的味道。当时的环境充满了发黄的、回忆般的气氛。我们知道,书法也是一种回忆,而且是极其强大的回忆——凭借着这种回忆我们汇聚在我们祖先的洪流当中,成为其中一员。在书法中我们每个人都溯流而上,大部分人抵达河流的下方,在那平坦的三角洲中毫无惊扰地营造着自己的居住;另一些人则怀着更多的好奇、更强的信念、更得天独厚的禀赋,开始往河流的中流挺进:这里的风景开始显露出其险峻的一面。而此外,有极少数的人会试图深入到河流的源头,因为他怀着无限的愿望想知道,那使得一件事情之是其所是,那源源不断地给予一件事情以生命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但这样的冒险对一个人的要求显然已经超出了一般的信念、能力和天赋的范围,它还需要更多的别的东西:思想力、感受力、想象力和时代所准备的条件,所有这些都被提到了更高的、更难以估量的要求程度。而邱振中先生正是这样的人。这个人做书法的目标,是深入到过去伟大作品的最深处,是把其中最核心的东西提取出来,以和每个人自己活生生的感觉和血肉融合在一起。在他的话语中经常会出现“最”这样的限定词,它们并不是一些空洞的修饰,邱振中先生为它们投入了一辈子的努力。他在高处领略了无比壮阔的风景,并且,他还通过自己的写作和实践试着告诉人们他心中涌动的骄傲和喜悦。然而,这种来自上方的大声呼喊在往下方传达的过程中已不可避免地损耗了它的力量,因为距离横亘在那里,因为人们又不得不将那些振聋发聩的声音调整至自己能接受的程度来加以理解:那远超出并大于我们自己的事物足以击溃一切怯懦的心灵,接受它需要莫大的勇气。但你显然早就下定了决心去追随任何一条通往高处的道路的指引,只要这条道路确实为你带来了来自书写源头的消息。

你并不是那种喜欢杲在安全地方的人。只要稍微重复一下已有的东西,你就很快会感到厌倦。试想一下,如果不是这样,你本可以安心地在浙江的中学安静地教书度过平凡而波澜不惊的一生,但是你身上强大的冒险天性,你对新事物不竭的好奇心,当然还有你对书法发自内心的热爱,终于驱使你出离了她所生长的地方而踏上北京的求学之路。应该说,深入书法的愿望从一开始就埋藏在你心中了,你从一开始就睁大了充满惊异的双眼盯紧了书法中最重要的东西,只是在你未踏入书法专业之前,它一直作为潜能和愿望存在着,它一直等待着把自己实现出来的契机。然而书法这座山,那白雪皑皑的顶峰似乎总掩埋在历史与现实的迷雾之中,人们只偶尔从反射的光线中感受到它的存在,要接近它已变得困难重重。你知道必须寻找到一条通往它的真正道路。为了一種真正自由的书写,就必须爬上去,深入进去,你深深地知道这一点。你知道,自由并不意味着不顾一切地、任性地使用毛笔在纸上宣泄,在平庸的书写当中绝对不会有自由,真正的自由必须从打通笔与手、手与心之间的隔阂开始,进而将文字、纸张、笔墨、心手之间的循环和应和,一步步地推向更高的层次,在某个关键的时刻一切要素被打通,自由便从中应运而生——而这个过程一般认为需要耗费非常漫长的时间。自由必须从最深处被打捞出来。

所以投入到一个师门中的这种缘分几乎就像是一种命定的力量。因为你也想领略那壮阔的风景。所以毫不奇怪,每次在和你谈及邱振中先生那最深刻、最富有教益意义的书法思想的时候,你都会不假思索地说,“我就是这样想的。”所以你会如此紧密地跟随老师的引导,你获得了深度,并从中解放了书写的自由和力量。当每次被问及未来之可能性的时候,你的眼睛都闪着一种由坚定而来的光。但你并没有说太多,你带着沉默,你只是反复地说,我可以做得更好,我可以更自由。也许这是对待未来的恰当姿态,我们不能轻易地说出关于它的一切:它太丰富,它具有无限可能性,它被寄托了太多灵魂为之震颤的自由和理想。但对于你来说,一种精彩的未来已然在你的世界的地平线上升起。

请勇敢地踏出接下来的每一步!祝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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