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溧
孔子的际遇,颇令人感叹。他的道德学问,为当时人所推重;他经世致用的抱负,却未曾得以放手施展。在经历了种种挫折之后,孔子似乎也有过对政治生涯的心灰意冷。但是,他对于礼乐文化的坚守与传承,却未曾有过犹豫彷徨。
孔子一生不得志,至老年仍到处奔走宣扬礼乐之治。五十一岁才开始在鲁国做官,可惜好景不长,并未得到重用,从五十四岁到六十八岁,又在外漂泊十四载。后又回到鲁国,“然鲁终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史记·孔子世家》)。这其中问题的症结,就在于孔子对礼乐之治的坚持与当时的政治需求不相符合。春秋末期,周王室权力式微,各国君主聚焦于扩充国家军力以自保或是图霸,根本无暇顾及礼乐。
在屡屡碰壁的情势下,孔子自己也抱怨“莫我知也夫”(《论语·宪问》)。李零先生曾说:“读《论语》,我的感受是孤独,孔子很孤独。他很恓惶,也很无奈,唇焦口燥,颠沛流离,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其实孔子得名甚早,如果愿意改变行事作风,趋附政治家的需求,或许就不必在周游列国的凄惶中被人取笑为“丧家之狗”。但他却不仅未曾放弃过对礼乐文化的坚守,而且是以一种积极乐观的态度周游列国、宣扬礼乐,以一种坚忍的精神坚持着自己对理想的追求。“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是他坚忍品格的最好宣言。
我们评价历史人物,很容易忽略人物所处的历史时代环境。其实春秋时期不应是“礼崩乐坏”的时代,而是“礼乐”变易的时代,虽然具体的礼制有变,但原始的吉、凶、军、宾、嘉诸礼,以及普通人之间的生活社交的礼仪,仍在进行。钱穆先生也在《论春秋时代人之道德精神》一文中指出“春秋时代,中国社会上之道德观念与夫道德精神,已极普遍存在,并极洋溢活跃,有其生命充沛之显现。孔子正诞生于此种极富道德精神之社会中”,“这种道德精神,用中国传统语说之,则皆是一种礼教也。礼教之在春秋时,其影响人心者,可谓甚深甚厚”。对此,刘泽华先生也有论断:“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只是礼发展中的一个阶段,并不是礼本身的废弃。因为礼赖以存在的社会土壤依然存在……儒家在礼衰之时,看到了它必将复荣,为礼的再兴进行了顽强的奋斗。儒家之外,除少数思想家主张废除礼,多数思想家都给礼留下了大小不同的席位。”可见“德不孤,必有邻”(《论语·里仁》),在当时并非只有孔子一人坚守礼乐,虽然礼乐文化在国家政治层面上因为社会战乱、国君热衷于扩充军备力量而受到冷遇,但是禮教却在社会层面上广泛影响着人心。其中,以孔子为首的儒家学者对礼乐文化的改进与推广,功不可没。
孔子在充分吸收了西周礼乐文化的基础上,对日渐僵化的礼仪制度进行了一番创造性的转化,适时提出“仁”的概念,希望人们可以从内心的真实情感出发,虔敬地践履礼的每一个仪节。在礼彰显皇权、划分等级的功能外,他将礼带出贵族范围,强调任何一个普通人,只要愿意学习礼乐,坚持德性的修养,皆有成为君子的可能。这种升华的礼的精神内涵和普遍意义,给了礼永恒的精神生命,使其不会仅仅只是一种制度,随着时代的更迭被遗忘在历史的角落里,而必然会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熠熠生辉,不可替代。
对孔子来讲,遵守、提倡礼乐文化,不仅仅是为了保存这些细碎的礼仪细节,更在于其背后重要的意义——为了上下有序、社会安宁。“礼”的学说体系是孔子思想的核心,由礼治而达社会大同,是孔子的理想。虽然他的学说仍旧根植于旧的社会基础之上,只是面对社会现实的改变而进行相应的调整,但我们不能打破社会环境的局限来苛求古人。孔子的伟大,就在于他改良的最终目的,并不是为了维护一家一姓的利益,而是怀着对社会大同的关怀。礼乐文化因为失去了宗法制度的社会土壤,在春秋战国时期因为“不合时宜”而备受政治家们的冷落,在秦代又经历“焚书坑儒”的严厉打压,但终究“渡尽劫波”,在汉代以后的政治、社会生活中产生持续影响力,礼乐文化逐渐成为中华文化圈的标签,生活于其中的人“不学礼,无以立”。孔子对待礼乐文化的态度告诉我们,每个时代都会有变革在发生,可是每个时代都无法抛弃前代文化的积淀。
(选自《光明日报》2015年5月20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