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默的美德

刘贞

我常常散步的河堤上，有一排樱花树。春天花开的时候，远望如一匹锦绣，粉红菲菲，漫入天际。日影下，安静地表达着对四月的赞美。比起别的花，樱花无疑痴心且冲动，一年的静默换一周的释放，蓄力以待焚心以火的架势，让人心惊肉跳。它们对这整个春天爱得何其诚恳，奋不顾身而又三缄其口。陌上风起，花辦旋舞，那大概是我听过的，最美丽的春之颂歌吧。说它傻吗，它大概比你更懂得青春的内核呢。

在河堤下面，种有两棵树。一棵是梧桐，另一颗是银杏。梧桐树形优美洒落，修颀舒展，绅士的挡在银杏前面。两棵树就这样比邻而居，已经六十几年。

夏日绿荫如盖，孩子们在它们下面嬉戏，雀鸟在它们顶上做窝。小鸟叽叽喳喳，小人儿嘻嘻哈哈，互相应答。暑假结束了，孩子们回了课堂，秋虫呢哝中，银杏在秋天里率先换了新装，黄色的树叶密密匝匝，丰盈秀丽。十月中梧桐也渐渐变成了优雅的焦黄色，大自然的调色盘呐，比一切画家手中的都更明艳和精准。

午后，我坐在落叶里，眯着眼端详着两棵树，五分钟里，有六片叶子渐次落下，两只白鹭相偕飞过，一只还没冬眠的青蛙走过我身边，弹跳着又再走远。在这安静又热闹的五分钟里，我有无数次歌唱秋天的冲动。可是最后，我选择了沉默。对这静美的秋天，有什么是比沉默更响亮的表白，有什么是比微笑更恰当的示好？又有什么，是比融入土地化作春泥更深刻的爱恋？

经过秋天的历练，我在冬天变得益发沉默。有的是比我更合适的歌颂者呢。乡间的雪比所有的孩子都喧闹，它们攒聚在一起，在树枝间集会，在屋顶上摔跤，交换着喜悦，释放着欢乐。关于冬天的话题，谁能辩得贏活泼的雪花呢。

于是在四季的轮替里，我开始认识到缄默的得宜。我沉潜进幽深的静默里，欣赏就够了，拥抱就好了，呼吸就行了，啜饮就得了。我怕一开口，反而破坏了那种种静谧和美好。

渐渐我觉得，神所安排的一切都如此，在一个季节结束的时候为另一段美好预留了伏线，所以不须嗟怨，不须沉沦，不须喧哗，不须抱憾。你爱那棵树，你就应该相信它的根里埋藏着生机，在它形容枯槁的时候它又扩展了一度年轮。你爱那只鸟，你就应该相信明年回来你屋顶的，就是它的分身，它们有一样灰色的眼珠一样青色的羽毛一样爱蓝天的心。你爱那个孩子，你就应该相信，在他摔倒的瞬间他学会了勇敢，当他在岔路口彷徨的时刻他学会了如何与欲望对决。同样的，你爱那个人，就应该相信，他有力量选择他自己想要的，承当他应当承担的。神放我们在每一段遭遇里流浪，但他在天上对我们投以慈爱的注视。在每一段遭遇里，都有着丰富的祝福。

我渐渐不再那么信赖语言和文字，我渐渐不再那么渴望贡献和发表意见。不是因为懒惰，而是因为谦卑。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放松。对自己要经行的，彷徨，忧戚，沉湎都是没有用的趑趄，在奔跑的时刻，聪明的做法是闭上抱怨和责难的嘴。而对遥远的他人正在面对和承受的，我们大多无从体会更难以代入，投以关切的眼神就够了，请适时停下指摘的手和挞伐的口。

秋天的时候，小学校以前的教务长小岛爷爷从印度来探亲，校长请他对家长和孩子们讲几句话，他说从前他还年轻的时候，觉得蛮有资格对别人施以指导，有人请他出谋献策，或者指点迷津，他就很有信心的给出意见和建议，自觉秉持公心，讲得头头是道。看到年轻人有行差踏错的危险，或者脾气乖戾或者行事莽撞，也会急得要命，马上要指出来，请那个人改正。他说就这样自以为热心和练达的活了几十年，年纪渐长，到了七十多歲，开始觉得这么多年，漫长的人生中，其实只学到了一件事，就是没有什么好说的。对于他人的人生，我们其实没什么好说的。非要说时，也该快快的看，慢慢的说。对于自己的人生，我们最好静静的做，静静的笑，静静的变老，然后静静的消失掉。他说你们看外面的枫树，从来也不说话，可是每个经过它的人，都会说一句，美啊。

我深以为然。四季里最痴情的歌颂者都是沉默的。生活里最聪明的专家都是讷言的。电影里最吸引人的男主角都是冷峻的。不久的将来，我愿能有福份做个懂得欣赏又擅长沉默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