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见不能红着眼

2017-04-13 19:18哑树
花火A 2017年4期

哑树

作者有话说:写这篇文的灵感来源于一首纯音乐,宗次郎的《故乡的原风景》。点开一听我才知道是那样熟悉,这首曲子几乎在所有的武侠剧插曲中出现过,曲调悠扬舒缓,明月积雪,心上人远离的场景一一出现,这才要写一份感情真挚的故事。最后超感谢沐沐,没有她的督促,你们就见不到我的稿子啦!

南方轻轻闭上眼,脑海里是十二岁遇见许南述的场景。晴天的风一吹,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白衬衫里,飘飘地拍打着翅膀。

001

第一次见到许南述的时候,他正坐在一棵榆树上,低头把玩着叶子。南方仰起小小的脸想看清他的面孔,无奈逆着光,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轮廓。

南方吸了吸鼻子,想跟紧保姆阿嬷的脚步穿过前院,倏忽,一支小陶笛从树上笔直地朝南方砸了过去。南方的反射弧比较长,待她反应过来时,陶笛还是擦着她的额头掉了下去。

南方倒吸了一口凉气,捂着额头不敢出声。倒是保姆阿嬷瞧见了,直呼:“小少爷,你怎么又惹事……”阿嬷絮絮叨叨的,带有几分指责的意味。这样反倒让南方更局促了,她急忙摆手说自己没事,恍惚地想着来香港前的日子。

她从小在上海长大,20世纪80年代的弄堂,像集装箱里的鱼,密密麻麻,藏身在高大的梧桐树背后。南方每天放学后舔着一根麦芽糖,踩着路上的水坑跑来店铺帮忙,直到有一天看到店铺关了门,急忙跑回家,却被父亲告知香粉生意日渐惨淡,家里欠下一大笔钱,他打算出国寻找新的原料和配方。

因此父亲打算把她送去香港姑姑家寄宿一段时间,也帮她联系好了学校。南方哭闹着不肯离去,连最爱的麦芽糖都摔在地上,父亲无奈地说:“南方,你懂事点。”

最后还是以南方坐上轮渡而告终,咸湿的海风灌进她的衣领,她急忙拉开行李箱找衣服,旧报纸包裹着热乎乎的生煎和油炸糍饭糕,旁边还摆着她爱吃的麦芽糖。

想着想着,南方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忽地,一张英俊带着戾气的面孔出现在她面前。

南方看他皱眉看着自己,立马止住了眼泪,结果因为用力过猛,一时顺不过气来,打起嗝来。许南述看她努力憋住而涨红了的脸,嘴角不由得漾出一丝笑意。

他抬起手有节奏地帮她顺气,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手帕,动作轻柔地给南方擦脸上的眼泪。12岁的南方,第一次与男生离得那么近,任由男生身上清冷的松木味道袭来而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抱歉,刚刚手滑。”许南述弯腰去捡地上的陶笛,小心翼翼地擦拭沾在上面的泥土。

南方用力地摇了摇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南述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进去吧。”

等到南方被保姆阿嬷领着去见了姑姑后,刚消失的局促感又涌上来。

姑姑着一身大方的掐腰旗袍正在泡茶,她的皮肤略显苍白,但仍看得出保养得很好,嘴上那一抹暗红,南方隐隐在画报上见过,好像是新拟的巴黎“桑子红”。

“姑姑。”南方清了清喉咙,声音沙哑,怯怯地喊了一句。

“南方都长这么大了,”姑姑放下茶具,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背,“就是瘦了点,以后把这当自己家。”

终是至亲,南方眼里含着泪光点了点头。两人好一番叙旧,南方一直挺直背脊极有耐心地回答。暮色沉沉,保姆阿嬷出声提醒,姑姑才惊呼让她做好饭菜,并让南方去参观自己的房间。

“南述呢?”姑姑问。

“该是出去玩了。”阿嬷回答。

“等南述回来让他带方方熟悉一下香港。”姑姑笑着说。

002

听到这个名字,那个男生好看的面孔渐渐浮现在眼前,南方的心里紧张起来,生怕表现出什么异样,遂借故匆忙逃开。

南方倒没急着去参观房间,而是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发呆。由上往下看,后花园外有一排修剪齐整的冬青树,里面疏疏落落的两个花床,种满了妖冶的大马士革玫瑰,把这红色烧到了墙外,整栋房子外是漫山的暗绿和模糊成一个点的霓虹。

原来这就是自己生活的地方,南方暗暗叹道。忽然,一个阵悦耳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南方的思绪。是许南述,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挽起袖子正在不远处吹陶笛。

笛音悠扬又如空谷流水,夹着嗒嗒的马蹄声转瞬把南方带回了第一次坐上绿皮火车跟父亲出远门的时候,她不禁难过起来。

一抬起头,许南述的表情好像更难过,天边的晚霞晕染了他的脸,一滴晶莹的泪珠从他眼角滑落。

南方惊讶得捂住嘴,慢慢地,心疼盖过了好奇,她的下巴搁在栏杆上,默不作声地陪他一起难过。

十二岁的南方,不知道暗恋来得这样快,如涨潮的海水,一天天将她蔓延。

后来在姑姑家待久了才从保姆口中知道,许南述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才寄住在他伯父家。原来他和她一样,都是寄人篱下。不过好在南方姑父一家为人宽厚和善,对他们也很好。

南方看向许南述的眼神又多了一份憐惜,每天跟在他后面。许南述一脸无奈:“傻南方,你跟着我干什么?”

“姑姑说……她说让你带我去周边玩玩。”南方思来想去总算找出一个借口。

许南述点了点头带她出去玩。许南述带着南方一路坐电车来到油麻地,两人来到兴记菜馆各点了几份叉烧饭。

饭端上来好,许南述用筷子细心地给她挑掉上面的鱼刺,又淋了一层古早酱。南方一只手撑在小圆桌上悄悄地看着许南述。他生得真俊俏呀,昏黄的钨丝灯下,他的长睫毛像一把小扇子,薄唇上染着一丝笑意。

“可以吃了。”许南述轻轻敲了敲桌子。

南方害羞得忙低头咬了一口,肉质松化甘腴,浓郁的肉香溢在唇齿间,直呼好吃。

“这是全港最好吃的叉烧,”许南述给她倒了一杯开水,声音动听,“先选用嫩滑的梅头肉,再用水撇净,加上麦芽糖及花雕酒材料,以后我做给你吃。”

“好,”南方用力地点了点头,“谁教你做的?”

空气是死一般的静默,许南诉沉默了好半晌才回答:“我妈妈。”

没关系,以后有我陪着你。在这个熙攘而又灯火通明的鸦打街,南方偷偷地在心里说。

003

南方一直以为和许南述晚上逃课去维多利亚港吹海风、半夜跑到天台的日子会持续到永远,直到南方十六岁的时候。因为命运,他们遇见了杨薇。

“南方,我听说老街那有一家中药铺,口碑挺好的,”许南述侧过头认真地说,“我陪你去抓两服药。”

南方正在低头整理礼服,一个星期后她们班将要代表华英中学参加大合唱比赛,而南方两年前因故伤坏了嗓子,这次因为集体荣誉的事情,南方也不得推托。

“嗯。”南方从喉咙里发出一个音节。她的声带受损,嗓音沙哑,说话像男声,每次一开口就会惹人嘲笑,所以她尽量避免说话。

至于抓药这种事情,许南述怕她嗓子疲劳,她也不想拂了许南述的好意。

许南述骑着一辆蓝色的脚踏车带她来到药铺。药铺有些破旧,红漆镀上的店名因为风霜的侵蚀而变得模糊。

一位和许南述年龄相仿的姑娘正在柜台前熟练地抓药,听到来人的脚步声,头也没抬:“先稍等一会儿。”

“好。”许南述好脾气地笑笑,拉着南方在一旁坐下。五十来平米的店铺散发着淡淡的药味,阳光落了一地。

不一会儿,一群来势汹汹的马仔找上门来。为首一个肥胖的中年人凶狠地说:“杨薇,你老子欠我的钱拖了多久了,你今天必须得给我还掉!”

“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出门左转。”她冷冷地开口。

“臭丫头,信不信我砸了你的铺子。”一个年轻人冲上去就要扇她耳光。许南述立刻起身阻止,却被南方死死拉住衣袖,不让他向前。

一行人见状作势就要砸东西,谁料杨薇迅速地将柜台的药瓶砸碎,所有人被这尖锐的声音给吓到了,一时呆在原地。她厉声道:“反正这不是我家的药铺,我只是个打杂的,你们尽管砸。”

话语刚落,杨薇将一块碎玻璃抵在白皙的脖子上,一双盈盈大眼全是锐气:“你们想挑事尽管挑,估计不到一刻钟老板就要回来了。”

阳光从窗户边漏进来落在杨薇的脸庞上,碎成了金点,反射出一种孤掷一注的绝望,她穿着翠蓝的竹布长衫,下面是窄脚长袴,整体打扮素净,偏偏又是一种自得的美。

接着,南方在许南述如墨的眼睛里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似黄昏前的最后一片光亮。

她的心突然变得慌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许南述走过去用力地拽下杨薇的手,然后挡在她面前,拿出身上所有的钱,平静地说:“只有这些。”

那些马仔拿到钱后,朝地上吐口水,然后骂骂咧咧地走了。

许南述把手插在裤兜里,朝她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弯腰帮她收拾好被踢倒的椅子。

“你剛才完全没有必要那样做,”杨薇冷不防地出声,稍微放缓了语气,“钱我会早点还你的。”

南方站在离他们不远处瑟瑟发抖,她觉得筋疲力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声喊道:“南述,我不看病了,我想回家。”

004

两个人的视线瞬间全转向了南方,杨薇的脸上涌上一层淡淡的笑意。她欲开口时,南方打断了她,呼吸急促:“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杨薇愣了一会随即反应过来,冲她扬了扬嘴角算是回应。

“好。”许南述有点茫然还是应了声。回去的路上落山风穿过,南方一直紧紧攥着许南述被风扬起一个弧度的衣服。

大合唱比赛时,南方抹了姑姑的口红,穿着姜汁黄的绣着云朵的旗袍站在队伍中间,又长又厚的头发正整齐地披在后面,露出光洁的额头。

暗红色的幕布拉开时,南方踮起脚尖往乌泱泱的台下看,却没有看到许南述。他之前答应过要来看她的合唱比赛的。

班级上一个清秀的女生正在打手势,大家开始歌唱。南方却无心跟节奏,须臾,她看到许南述穿着线衫悄悄走进大礼堂,尾随而来的是杨薇。

杨薇着白色的棉衣裙,干燥的灰尘随着她束起的马尾的摆动四处飞扬。他们两人站在一起似黑暗宇宙中最亮的两颗星辰。

轮到南方独唱时,本来按照计划她是唱男声的,谁知她刚没回过神来,一时忘了词,只能磕磕巴巴地唱着。

荒腔走板又沙哑的声音让底下的观众哄堂大笑,南方涨红了脸也不敢去看台下教员的脸色。

比赛结束后,南方在后台换衣服的时候听到几句闲言碎语。“都怪南方,要不然我们就拿奖了……”“你说长得挺好看的一姑娘怎么声音就那么难听呢?像男人。”

南方躲在换衣间没出声,她的手紧紧握成拳,指甲陷进掌心传来的痛感浑然不觉。

“看别人的笑话,在背后碎嘴,你们也就这点本事。”传来杨薇冷冷的声音。

几位女生面面相觑,急忙落荒而逃。南方刻意等五分钟后再出来,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南方不好意思地说:“你们来了啊,刚在台上表演的时候我都没注意。”

许南述照例摸摸她的头,从背后拿出一束沾着露水的散尾葵:“南方,下次舞台上的你一定会更好。”

南方的心一酸,故意偏过头不让眼泪掉下来。杨薇像大人一样拍拍她的肩膀:“小南方,加油。”

“我又不是小孩。”南方有点气恼。

在很久以后的后来,南方才知道一见钟情是怎么回事。如许南述和杨薇,他去药铺帮她拿药,顺道邀请杨薇一起来观看演出,大概就是这么冷漠的一个人也会答应这个要求并且精心打扮一番。

005

从此,两人行变成三人行。每次许南述想去找杨薇时,都是找南方打掩护。“伯母,我带南方出去玩了。”许南述边说边催促南方拿书包。或者说他去乐器补习班了。

许南述一直在学陶笛,从他伯父去台湾给他捎回一支陶笛后,他便爱上了吹曲。南方有时候会想他喜欢陶笛的原因,可能是可以驱赶孤独吧。

许南述和杨薇待在一起的时候,杨薇大部分时间不说话,他也不说,可南方就是觉得他们两人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默契。有时许南述心血来潮的时候会抢走杨薇头上的鸭舌帽发戴在自己的头上,自顾自地朝前走。

杨薇会冷着脸喊他,然后许南述会还给她,再乐此不疲地做着这种游戏。

三人放学后有时会去西街涂鸦,画出自己想要的色彩。杨薇画的是一个小女孩撑着伞走遍山河,许南述一只手撑在墙上,饶有兴致地问:“这幅画的主题是什么?”

“因为没有归属感,所以想走遍山河。”杨薇面无表情地说道。

许南述的表情有一丝松动,深邃的眼里全是她,这种炙热的注视,再冷情的人也会脸红——比如杨薇。

南方瞥了他们一眼,扔下画笔径自走了。头一次,她没有理许南述的叫喊,也是第一次在大街上哭得稀里哗啦。

如果杨薇是个恶毒又小气的女人就好了。南方边哭边想。只可惜她不是,而且南方无法讨厌她。

她和杨薇是认识的,在许南述之前。

以前南方乘坐香港的公共汽车沿着柏油马路下山的时候,遇到了扒手。

当时的杨薇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包站在车上浑然不觉,只见一束杜鹃花向前移动,枝枝丫丫一路延伸到自己面前,拿着这束花的是一位姑娘。

忽地,在南方后头的一个男子发出一声惨叫,原来是那姑娘拧住了他的手腕。

“看你还敢不敢再偷东西。”她发出一声冷哼,车上的人见状也嗤之以鼻。那姑娘就是杨薇。

后来杨薇让南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又把怀里虾子红的杜鹃花送给她,一句话也没说。

南方把脸靠在玻璃上,不断平复自己的心情。下车的时候,她十分感激地对杨薇鞠了一躬。

只是南方没能想到,她能再遇到杨薇,只是在哪里的杨薇都是发着光,像个一腔孤勇的江湖女侠。

第二天,南方趴在阳台上吹风,许南述照例在吹陶笛,只是他吹的曲子多了一些欢快的元素。

南方忍不住跑过去问他:“许南述,你是不是喜欢杨薇?”

许南述止住手里的动作,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烟雾弥漫下,凛冽的眼锋修剪出一个清朗的轮廓。他许久不出声,大口大口地吸着烟,像是默认。

南方的心渐渐往下沉,她突然变得难过起来。

006

迎接耶诞节的时候,许南述计划和杨薇去看电影。南方出声:“我也要去。”

“下次再带你去。”许南述按住她的肩膀。

“我这次就是想去,”南方固执地说,眼睛里闪现失望,“你不是说过会许我三个愿望吗?”

许南述沉默半晌,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给她,修长的手指在她颈前灵活地打了一个漂亮的结,天青色的围巾厚实得盖住了她的下巴。南方开心起来,她知道,许南述默许她去了。

烟火在天边炸开的时候,杨薇见到南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開心,还冲她笑了笑。

他们在油麻地的百老汇影院买了三张电影票,许南述端来三杯热巧克力和爆米花。

1983年,邵氏影业出品的由张国荣和翁静晶主演的《神雕侠侣》在香港大热,时隔五年,经典怀旧版的“神雕”又重新上映,恰巧被他们赶上了。

白衣翩翩的杨过大侠最终和小龙女走到了一起,永久地在绝情谷居住。

南方对一个场景印象特别深刻,郭襄在终南山挥手与他们告别,杨过待她走远,笑问: “倘若你是她,便嫁哪一个?”小龙女侧头想了一阵,道:“嫁你。”杨过笑道:“我不算。郭姑娘半点也不欢喜我……”

看到这,南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小东邪郭襄心中的杨过大侠终是后知后觉,也是绝情的。

电影落幕后,南方走在他们后头,看着许南述有意无意地替杨薇避开人群的推搡,心里终是有些发酸。

她那迷迷糊糊的暗恋,像一朵六月飘下来的雪花,还没结果就已经枯萎。

之后三人跑到中心广场看烟花,喝啤酒,拉环扯动“嘭”的一声,啤酒罐里吐出野花。三人碰杯大笑,和广场上拥挤的人群一起倒数迎接耶诞节的到来。

“五,四,三,二,一……”所有人一起捂着耳朵大喊,南方看着许南述坚毅的侧脸暗暗许了一个心愿。

许南述兴是喝大了,说话都不利索:“你们……有什么梦想?”

“成为无国界医生,走遍全世界。”杨薇喝掉最后一口酒,将瓶子捏成两半。

许南述的眼睛亮晶晶的,他看着杨薇一字一句地说:“成为作曲家,走遍全世界。”

“南方,你呢?”他扭过头来问。

此时,中心广场的大屏幕上出现了李嘉欣的身影,她穿着掐腰的削肩纱裙正在为某品牌代言。这一年,她拿了港姐冠军,春风满面,嘴唇上的一抹胭脂最为亮丽。

“成为一名优秀的演员,让全世界都看到我。”南方看着大屏幕说。

许南述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想法,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支持:“我们南方长大了。”

冷风呼呼灌进南方的衣领,不由得瑟缩了一下,许南述俯身贴近,将她敞开的拉链夹袄拉得紧实。杨薇喝了一口啤酒,有些好笑地看着许南述。

那眼神的含义是:许南述是一个称职的大哥,南方是需要处处照顾的妹妹。

南方低头不语,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想要成为演员。在旁人看来,是突发奇想,在南方心里,则是如果许南述和杨薇走天涯的时候,他会在某个街头不经意间看到自己,想起她,那样就够了。

007

春天夹着咸湿气息的海风来临,南方在认真准备大学升学考试,平日也有选择性地上一些表演课,杨薇则选择了辍学,进入了一所卫生学校。

至于许南述,在大学需要参加各种比赛,也开始忙了起来,三人相聚的日子也变得少了起来。

后来南方顺利地进入香港演艺大学,凭借不断努力学习也拿到了一些小角色。

只是演戏往往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香港的隆冬,特别湿冷,导演拿着剧本让她演一具死尸。

镜头需要切入主演在打斗,一边的她躺在冰天雪地里的镜头。那天主演状态没到位,反复地重演,冰水浸湿了南方的衣衫。

南方的牙齿在不停地打架,冻得嘴唇发紫。中场休息的时候,助理马上给主演们披上大衣,而她反复握着一杯热水来取暖。

那个镜头反复NG了很多次,直到深夜才收工。导演淡淡地对她说了一句“辛苦了”,南方点头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学校。

今晚的月亮边有一圈红色的光晕,墨蓝的天将它裹住,沉入无尽的夜。

恰恰今天是她十八岁生日,她格外怀念起上海,怀念弄堂里滴着水的衣服,怀念床上的白底红柳条褥子,黄杨木的旧式梳妆台。

想吃麦芽糖,想念父亲。自从把她放在姑姑家后,父亲的信越來越少,南方有时候在想,父亲在国外是不是成了家。想到这,南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泪眼迷蒙中,南方看见许南述俊逸的脸庞在她眼前放大。许南述皱起英俊的眉头,急忙脱下身上穿着的烟灰色大衣给她披上。

许南述又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麦芽糖和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他用指腹温柔地给她擦眼泪:“南方,生日快乐。”

忽地,天空炸开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烟花,争相翻涌在浅浅的月亮边上,红色的焰火拖着长长的尾巴滑过天际。

南方的心里涌起了温暖的潮湿,她一时没忍住冲进了许南述的怀抱,下巴抵住他的肩膀时却看到了在江边等待的杨薇。

南方的心似有一把钝刀来回地割,她故作轻松地离开许南述的怀抱坐在长椅上吃栗子。

发黑肤白的杨薇走过来给她剥了一颗栗子:“南方,生日快乐。”

南方故意不作声,任由杨薇一个人僵在那。许南述开了口:“为了给你找麦芽糖,大晚上的,薇薇跑了好几条街。”

南方默默接过她手的栗子吃起来,后来他们两个说出去买饮料。她等了很久也没见到来人,急忙跑去寻找,却在江边找到了他们。

绚丽的烟花炸开,白衣胜雪的杨薇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亲吻许南述的嘴角,而他的眼睛里溢出了比月光还温柔的光芒。

008

某个深夏的傍晚,父亲来信说他终于回国,需要见她一面,有重要的事告知。

姑父放下证券投资的文件,笑着说:“南方,回去见一见你父亲吧。”

姑姑拍拍她的手,体贴地打算为她收拾行李。她正在犹豫,偏过头看着许南述正在黑胶电话机前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电话。

“南述哥哥,你陪我回去吧。”南方看着他,眼神带着祈求。

这是南方第一次喊他哥哥,许南述犹豫了一会儿:“好。”因为她害怕,害怕回到上海,父亲跟她说他已成家,可能还有了孩子。

隔天,他们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去了码头。轮渡的鸣笛声响起催促着人们上船。

许南述提着行李箱陪她上船时,他班上的一位男生气喘吁吁地跑来:“有一个叫杨薇的女生,托我给她捎信,她说……她有急事找你。”

南方看到许南述放下行李,一脸紧张的神色。她的心突然烦躁起来,杨薇!又是杨薇!

“陪我去上海,这是我要你答应我的第二件事。”南用声音沙哑地喊道。

倒是南方的这副嗓子提醒了许南述,他的眼神黯了又黯。他的声音低沉:“你跟她说我不去了。”

上船后,南方昏昏沉沉地靠在许南述的肩膀上,咸湿的海风裹挟着海浪从窗户边漏过来,许南述细心地给她倒了一杯水。

香港离他们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天际线上。一天一夜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上海。记忆中的上海与眼前的景象渐渐重叠,到处的霓虹广告牌密密麻麻地挨在梧桐树边,建筑鳞次栉比。

父亲一见到她便泪光闪动,拉着她的手絮叨地说着这些年没回来的原因。无非是生意没做起来,一直在等合适的机会回来。

父亲的眼角布满了皱纹,他有些吞吐地说:“方方……我后来成家了。”

呵,果然如她所料,南方只感觉浑身的血液在倒流,她的身形晃了晃,幸好在一旁的许南述扶住了她。

在父亲的介绍上,南方见到了那个外国女人,长相温婉,眼睛带着笑。南方强忍着泪意叫了一声“阿姨”。

在上海待了几天后,南方借故回香港,她的父亲一再挽留也没有用。

在码头送行的时候,父亲拍着许南述的肩膀:“我们家方方就拜托你了。”

许南述点点头,揽着南方的肩膀上了船。南方检查行李的时候发现,一如多年前,上面偷偷放着冒着热气的生煎和油炸糍饭糕。

“想哭就哭出来。”许南述始终用兄长的语气安慰她。

南方伏在他肩上哭得泪如雨下,为自己,为那份热乎乎的生煎。

009

返回香港的许南述烟抽得越来越凶,南方被烟雾呛得不行,走前去掐灭了他的烟。

“她走了。”许南述声音嘶哑。他呆坐在长椅上,下巴冒出胡楂,眼神黯淡无光,明显是找了杨薇很久。

许南述把手插进黑发里,声音有些痛苦:“我们去上海的那天,她爸爸酗酒出了车祸,她不知道怎么处理,托人来找我,我却……后来她爸爸去世了。”

南方指尖夹着他刚才吸的香烟,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扔不进烟灰缸。

南方躲在房间里蒙着被子流泪。去上海之前她就找过杨薇,笑吟吟地说:“许南述迟早会离开你,因为这是他欠我的。”

她十四岁的时候,许南述带她去竹林里玩,说要做乐器。谁料初秋气候干燥,大风一吹,不远处的草堆顺势烧了过来。树林里也着了火。

烟雾笼着竹林,南方因为看不清许南述而大哭,最终许南述跑过来拉着她的手跑了出去。

幸好两人无大碍,可南方哭坏了嗓子加上呛着了浓烟,声带受损。

许南述因为愧疚,郑重地说:“我答应你三件事,无论什么要求。”

听到这的杨薇露出讥讽的笑容,她云淡风轻地说:“那又如何,他是不会喜欢你的。”

“可是你们又能有什么结果,我姑姑是不会同意你这种人和他在一起的。”南方涨红了脸,脱口而出。

杨薇露出一个悲天悯人的笑,走了。后来,南方知道她的话奏了效,因为许南述再也没打通过杨薇的号码。

可是出发去上海那次,南方怎么也没想到杨薇身上会发生这样的事,是她的任性害了她们。

再后来,南方接的戏越来越多,也开始小有名气起来。其中有一部剧,导演提议现场收音,没想到效果出奇地好。

這部剧再加上南方扎实的演技而大火,她酷似男性的低沉声音征服了观众,观众直呼要嫁给眼睛清澈的南公子。

庆祝那天,南方请许南述吃饭,半晌,他与南方碰杯,眼睛氤氲着笑意:“南方,祝贺你。”

“听说杨薇在非洲,我打算去找她。”许南述弹开打火机,微微低头,伸手拢住火。

“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喜欢她?”

许南述吸了一口烟,神色变得柔和:“非要说什么理由,就是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身上散发的孤勇,让人不自觉地想靠近。”

南方灌了一口加冰的龙舌兰,注视着他的眼睛:“许南述,我喜欢你。”

许南述愣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漆黑的眸子闪现了泪花。南方与他碰杯:“我喜欢你,和你没关系。”

“第三个愿望,祝你从此幸福。”南方不停地伸手抹眼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吃完晚饭后,两人刻意装作平静地告别,可他们都知道,可能从此再也见不了面。

可是南方不悔,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意,前路迢迢,她送出祝福就够了。

没有月亮的夜晚,南方看着许南述远去,空剩他背后那盏高高的路灯散发着昏黄朦胧的光芒,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更显得孤绝料峭。

END

三年后,南方的演艺事业风声水起。她为了接一部武侠剧,推掉了自己一年的片约,投资方点名让她做女主角,她却淡然地说:“我演配角就好。”

南方在家背剧本的时候,收到了一份漂洋过海来的礼物。许南述给她写了一封信,说自己找到了杨薇。两人在硝烟弥漫的国家救人,闲时许南述会吹陶笛给他们听,希望能减缓处于灾难中的人们的痛苦,杨薇也问她好。

许南述还给她捎了一份礼物,他亲自给南方录的纯音乐编曲,名字叫《南方,南方》。

上面冷峻的字迹写道:“南方,这是第三份礼物。”

泪水化开了黑色的字迹,南方终于明白遇见他们有什么意义。那个男孩,教会她如何去爱,那个女孩给予她一份真正的友情。

电视剧杀青的时候,南方取得导演同意把这首曲子放进了武侠剧中。

播出的时候,反响很好,因为这部剧,南方也获了奖。香港TVB大赏的时候,南方没去参加。

她在家一边听许南述给她录的曲子,一边看书。其中一本书这样说郭襄:“我走过山时,山不说话,我路过海时,海不回答,小毛驴滴滴答答,倚天剑伴我走天涯。大家都说我因为爱着杨过大侠,才在峨嵋山上出了家,其实我只是爱上了峨嵋山上的云和霞,像极了十六岁那年的烟花。”

南方想起了她十八岁时杨薇蹲在她面前认真地给她剥栗子,并祝她生日快乐。

还有许南述送她的那场绚烂的烟花,在她身边始终像杨过大侠般保护着她,许她愿望,只可惜,她是郭襄。

十六岁时,白衣黑裤的杨薇送给她一束虾子红的杜鹃花,其实那一抹红早就是她们友谊的亮色。

三人一起跑去百老汇看过的电影,画过的墙,捏成两半的啤酒罐,都成了记忆中的碎片。

南方轻轻闭上眼,脑海里是十二岁时遇见许南述的场景。晴天的风一吹,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白衬衫里,轻轻地拍打着翅膀。

然后慢慢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再也不见。

编辑/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