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亮夫家世渊源与昭通地方社会转型关系考略

2017-04-12 20:22
昭通学院学报 2017年6期
关键词:旧志昭通

唐 靖

(昭通学院 人文学院, 云南 昭通 657000)

大师的产生,往往与其家学、师承及个人的天赋、勤奋等诸多因素密切相关。姜亮夫(1902-1995),名寅清,字亮夫,以字行。姜亮夫先生早在青少年时期就立下远大志向,此后负笈求学,转益多师,最终成就一代国学大师。据昭通一中珍藏的姜先生中学时期学籍卡显示:“姜寅清,系云南省昭通县人,民国7年3月入校,年15岁。曾祖升岳,祖九龄,父思让。”而姜先生自己在《四十自述》中也说:“余先世系出金陵,明初以军功入滇。七世祖占籍昭通,为郡大族……;伯叔诸父,教授乡里,以知代耕,督责子弟,最为庄密。外家世有达人,闾阎称善。”[1[215姜澄清先生在为其兄亮夫先生撰写年谱时也补充说:“余家本金陵柳树湾人,明初以军功入滇。清初,一世祖正荣公镇守昭通,遂为昭通人。不五世而孙、仍、云(按:昆孙之子为仍孙,仍孙之子为云孙)近千,为邑盛族。”[2]从中追根溯源,可知姜先生最初的发凡起蒙,却都离不开他的家学与家世;而其家世的盛衰,又与国家尤其地方的社会起伏息息相关。本文拟通过对姜亮夫家世及地方历史背景的考察,以期为探究其成长轨迹提供另一种视角。

一、姜氏入滇轨迹

姜姓为中国最古老姓氏之一,总人口约为550万,几占全国人口的0.39%,排第55位。在甲骨文中,“姜”与“羌”形构相似,都是与羊有关的特殊字,概指牧羊为业或以羊作为图腾的氏族,后世所谓之“羌人”。卜辞中以男羌为羌,女羌为姜,《说文》解曰:“姜:从女,羊声。”似可知姜的本义指女性羌人,反映出母系社会与游牧生活的痕迹。

关于姜姓起源,《新唐书·宰相世系表》《通志·氏族略》《元和姓纂》《古今姓氏书辨证》《姓氏寻源》等都有不同程度的提及。其中,《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载:“姜姓本炎帝,生于姜水,因以为姓。其后子孙变易他姓。尧遭洪水,共工之从孙佐禹治水,为四岳之官,以其主四岳之祭,尊之,故称曰‘大岳’,命为侯伯,复赐以祖姓曰姜,以绍炎帝之后。裔孙太公望封齐,为田和所灭,子孙分散。汉初,姜氏以关东大族徙关中,遂居天水。蜀大将军平襄侯维、裔孙明,世居上卦。”[3[《通志·氏族略》则称:“姜氏:姓也。炎帝生于姜水,因生以为姓。其后太公封于齐。世与周鲁为婚姻。历二十九世为田氏所灭,子孙分散。或以国为氏。或以姓为氏。又桓庭昌唐上元中准制改为姜氏。”[4]

此外,《元和姓纂》下平声十阳亦载:“姜氏,炎帝生于姜水,因氏焉。生太公封齐,为田和所灭,子孙分散,后为姜氏。汉初以豪族徙关中,遂居天水。”《古今姓氏书辨证》:“姜氏,出自炎帝。生于姜水,因以为姓。裔孙佐禹治水,为尧四岳之官,以其主山岳之祭,尊之谓太岳,命为侯伯,复赐祖姓,以绍炎帝之后。夏商以来,分为齐、许、申、甫四国,世有显诸侯。其居戎狄者为姜戎氏。田和灭齐,子孙分散。”《姓氏寻源》:“姜氏,《说文》云:神农居于姜水,因以为姓。《晋语》司空季子曰:‘炎帝以姜水成,故炎帝为姜氏。’《水经·渭水注》云:‘岐水又东,迳姜水城南为姜水。’”[5]章太炎先生也指出:“羌”系自“羊”孳乳而来,意指“西戎牧羊人”;稍后,“羌又孳乳为姜”,“姜娃本羌,以种为姓,神农盖羌种耳。”[6]

先秦时期,姜姓活动区域主要在甘肃和山东地区。秦汉后,姜姓在函谷关以东发展为大族,并以关东大族而向西迁徙,充实关中,并形成天水姜姓望族,诸葛亮收姜维的故事,即由此而来。三国和南北朝时,姜姓已经在西北的秦川陇和华东的鲁皖苏浙地区蔓延开来,但其人口重心仍在陕西和山东。明朝时期,姜姓大约有26万人,约占全国人口的0.27%,在明朝占各姓氏的第79位。在全国的分布主要集中于浙江、山东、江苏,这三省姜姓大约占姜姓总人口的58%[7],并借从军等原因而向全国其他省份迁徙。

姜亮夫先生在其《四宜家乘》中叙述其家世传闻时说:“我的身世,据家中传说,祖上原是南京柳树湾人。我的一个世祖跟着明代沐英到云南。”[8]7这一句话语焉不详,提供的信息并不太多。但凡昭通籍汉族人氏,在追溯家族渊源时,往往与云南其他许多地方的汉族人一样,都会提及南京“柳树湾”或者“高石坎”。据一些学者的实地考证,“柳树湾”、“高石坎”早已不见于今天的南京地图,只在南京故宫旧址挖掘残碑中,依稀可见其名,似为明朝开国之初监狱及屯兵所在。由此推测,关于以上两个地名的民俗记忆,就与当年士卒随军西征或犯人充军云南时,统一在此集结出发有关。但具体到个别家庭,其实际的祖籍地就大不相同。

即以姜氏而论,既然亮夫先生说是跟随沐英到的云南,就需要更多线索,以便进一步揭示其先祖到云南后最初所居地是昭通抑或他地。《昭通志稿》人物传中提及雍正年间的“姜世荣”时,称其为“陆凉州人”,姜亮夫先生父辈的姜思孝兄弟,“即其裔也”[9]217。从这个非常宝贵的线索可知,姜氏的先祖,系从曲靖陆良迁居昭通的。另据《曲靖市志》记载:“明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年)傅友德、沐英、蓝玉率兵30万征云南。平定云南后,在曲靖境内定居的有旗军1548人,屯军1716人,舍丁618人,其他移民7204人,共计10996人。”[10]查阅《云南机务抄黄》可知:在战争结束后,明王朝南征大军大多留守云南,并在滇东北曲靖一带广置卫所,共设有曲靖卫(六千户所)、越州卫(二千户所),平夷(富源)卫 (二千户所)、六凉(陆良)卫(六千户所)等近20个千户所,每所1200人,共约24000士卒,兼戍边与屯田的双重职责。洪武十七年(公元1384年),朱元璋命令把这些留戍士卒的军属全部迁送到云南,单独划为军户。如以每户按五口计算,就大约有120000人落籍曲靖。当年军屯者中的将校官员,至今尚能在一些府州县志中查到姓名、职务、籍贯等。仅曲靖卫就能查到七十六个姓氏,而且有祖籍、职务。另外,家谱、族谱也可佐证官方记载。陆良的高姓、宣威的浦姓,都留下族谱或是其他资料。分布在曲靖、沾益的姜姓,其曲靖系《姜姓家谱》记载,他们的始祖姜汇、姜润就是南征军的先锋官,祖籍是江苏泰州。[11]

郝正治依据《姜氏家谱》,在其《汉族移民史话》一书中详细考证了陆良、沾益姜姓汉族入滇的始末。姜姓为滇东地区大姓,明洪武年间随军入滇,经曲靖白石江大战,渐次平定云南,姜氏兄弟因功封侯,并分两个支系落户曲靖地区:泰兴侯姜汇一支屯戍定居沾益,定远侯姜润一支屯戍定居陆良。

定远侯姜润南征陆良等地,云南平定后的洪武二十三年(公元1390年)立陆良卫,姜润屯兵陆良卫后所,开始 “三分操备七分种”的军屯生活。后越州阿资数叛,姜润受命多次率军平叛。为镇阿资,曾一度移陆良卫于越州,后复陆良卫。明正德十五年(公元1520年)弥勒土酋阿土、阿易反叛,姜润后裔姜韬,率卫后所伍军十八指挥随巡抚何孟春、巡按陈察讨平之。”姜润后裔分布于陆良和弥勒,从明军南征云南至二十世纪末,达六百余年,先后传:贵、敏、盛、桢、铭、韬、佐武、师周、起谓、膺、齐(封明威将军)、硕、廷俊、裕、吉士、玺、以恭、殿邦、福兴、大有、家珍、有德、之冕,凡二十三代,代均26.5年。

泰兴侯姜汇受命镇守沾益州(治宣威)炎方一带。炎方,今属曲靖市沾益区炎方乡,旧设炎方驿,有火忽都堡,筑城墙,为五尺道上的著名驿站。明代,乌撤土酋安氏时生叛乱,故设乌撤卫镇之,炎方亦属乌撒卫辖治。《姜姓家谱》载,姜汇“率四儿郎,骑骡划界,领炎方、迤谷等地”。姜汇后裔相应分布于曲靖炎方乡大村子(迤谷)、麦地沟、石头地、西河(姜家)等地。随着人口的逐步繁衍,炎方姜姓后裔又分居于寻甸、宣威及贵州盘县,更有散居于省内各地者。炎方姜姓从姜汇至今凡二十三代,与陆良姜润同。

按,有明一代,军皆世籍,军人及其家属单独组成军户,故姜润、姜汇后裔在明代经历约十一代(依黔宁王沐氏例),与在滇屯戍的其他将士一样,均世代为军,遇有战争则随调从征,无事即还归屯田。即使在近代史上,陆良及沾益炎方姜姓在方圆百里内仍小有名气,人才辈出。曾担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滇桂黔边区纵队第六支队团职干部的姜克夫,参与了沾益播乐中学的“九五”起义,建国后出任昆明步兵学校文教系主任等职。[12]根据《姜姓家谱》所载姜润公六世孙姜韬率师出征弥勒和第十一世孙姜齐被封为明威将军来看,陆良姜氏有着深厚的军功传统,与姜亮夫先生“我高祖父曾祖父也都是武官”、姜澄清先生“余家本金陵柳树湾人,明初以军功入滇”的自述[13]214,足可以相互对照;如果再参之以《昭通志稿》所谓昭通姜氏源自雍正年间“陆凉(良)州人”的记载,或将不难理解昭通姜氏与陆良姜润公一脉之间草蛇灰线般的亲缘关系。不过遗憾的是,姜润、姜汇两公事迹在乾隆《陆凉州志》[14]和《民国陆凉县志》[15]中,均踪迹无觅,原因待考。

二、迁入昭通的最初贡献

明代汉民入滇后,因人口繁衍,家内丁口增多,原居地逐渐人多地少,生产、生活环境容量明显不足,故人们往往另寻更适合生产生活的地方,重新开辟家园,因此而有再次或多次的迁徙。姜氏初居陆凉、沾益,其后裔则逐渐移居各地,原因或有相同之处。姜澄清先生自述:“清初,一世祖正荣公镇守昭通,遂为昭通人。不五世而孙乃云近千,为邑盛族。”[13]214姜亮夫先生则说:“到昭通的世祖是正荣公。正荣公的墓碑在昭通是很有名的。正荣公传到我是第八代,即我是正荣公的八世孙,正荣公墓地前面的土地成了姜氏公墓,历代子子孙孙都安葬在这里。”[8]7两者的回忆,有共同之处,即初到昭通的先祖是“姜正荣”。但也有略为不同之处:后者未提及到昭通的原因及职业,前者则点明系“镇守昭通”。

1924年编定的《昭通志稿》,对姜氏先祖到昭通的历史有较为详细的记述,本文摘引如下:

姜世荣,陆凉(良)州人。雍正末[年],闻昭初建城,率乡人至,从事垦殖,以勇力闻〔于〕徐〔成贞〕镇军,欲官之,不受。继因饷糈不足,讲求农事,乃返陆〔良〕购牛数十百头至昭,设估牛行,买卖赁租,乡里称便。由是筑坝开堰、浚沟治途,农务毕兴,世荣有力焉。时乐马厂银矿大旺,畜马数十匹供营运,乡人多援引起家。年近百龄犹康健。官绅请旌建坊。其子雄文,乾隆庚寅(1770年)恩科武举,辅文牌号。时发知京铜之运,官民俱疲,且关国家圜法,乃力图报效,约数殷实家分担领运,民困始纾。又苦无回货,马脚虚耗,因请转配川盐分销东〔川〕昭〔通〕,民无淡食之虑。后数家竟永定为铜行户。亦享年八十余〔岁〕卒。后嗣蕃昌,科名相继,今思孝昆季即其裔也。[9]217

《昭通志稿》中的以上记载,与亮夫先生兄弟的追述有相抵触的地方。首先,姜氏入昭始祖的名字,志稿记载为“世荣”,而姜亮夫、姜澄清两先生追述均为“正荣”,依姜家大碑文参证,“正荣”应为“世荣”之误。《昭通志稿》在记述“姜世荣”时就补充说:姜亮夫、姜澄清两先生的父辈姜思孝兄弟,“即其裔也”;而作为姜亮夫父辈的姜思孝等四兄弟,又全都名列《昭通志稿》的编纂名单,这些以旌扬祖宗为职志的晚辈,不会轻易放过地方志书编纂这一重要的宣传平台,对保证祖辈名讳的准确性,自然会格外关注,在记忆家族谱系方面较后代也有着无法比拟的优势,出错的可能性会更小一些。

昭通在经历雍正年间的改土归流之后,人口大量减少,土地普遍荒芜。其实早在雍正七年(公元1729年),即经户部议定,对乌蒙一带的田地、山场,除给予牛、种及银,“令兵民一并承垦”之外,还同时招募各地农民来昭屯垦。雍正九年(公元1731年),刚就任不久的云贵总督高其倬便向清廷上《委员赴昭办理开垦疏》指出:“昭通地方,新经绥靖,兵粮民食,俱关紧要”,但由于昭通“四面环山,兵米自外州县运,转输不易”;就有必要利用昭通“田地肥腴,宜于耕稼”的情形,使“开垦一事,实为先务”。为此,高其倬奏请将昭通所有土地按水、旱、生、熟四项调查清楚,然后从昭通附近寻甸等各州县,招募精于耕作的农民一千户左右,和原住彝、苗等族民众一起开垦。只要能起科纳赋,“以供兵食,以省运费”,这些田地即发给执照,永远为业。考虑到当时道路崎岖,天寒地冻,为了鼓励移民们能踊跃应募、不误春耕,高其倬还命人沿途发放柴火、食物钱作为盘缠,大人给银5分,小孩给银3分,使之不致饥冻。[16]《民国昭通县志稿》中也同样记载,高奏请招募远近各地习于耕稼之民,“每户给田或土二十亩,令其垦荒,自耕而食,遂开垦殖之端”[17]。这些措施掀起有清一代昭通的屯垦高潮,当年就有700余户人家来到昭通。地方当局则按照每户20亩给田,以到昭先后顺序为原则,分别授给熟水田、生水田、熟旱地、生旱地。剩余田地,照例给有意愿的兵户领种,并立限划界,避免日后纷争。兵屯民垦双管齐下的开垦方式,既解决了驻军口粮问题,也使地方民户日增,化民风俗。

姜家人迁昭的轨迹,正与上述历史背景脉络相契合。姜世荣也是在建城之初,率乡人至昭通从事垦殖的。在农事之余,发现昭通经历战乱之后耕牛太少,还返回陆良购牛近百头,在昭通开办了“估牛行”,兼营买卖与租赁,使乡里称便。随后又带人筑坝开堰、浚沟修路等。由于开垦计划的合理推进,屯垦得以顺利开展,短短数年间昭通便出现了“野无旷土,汉土夷民,比屋而居,庐舍密稠”[18]的兴旺景象。时值鲁甸乐马厂银矿开发,他又迅速捕捉到商机,养马数十匹专供运输。在他的示范下,“乡人多援引起家”。昭通雍正、乾隆间“农务毕兴”“银矿大旺”的局面,颇有体力与头脑的姜世荣出力甚多。由于他所作出的突出贡献,昭通镇总兵徐成贞想授予其官职,但却未被接受。结果姜世荣年近百岁,身体仍然健康,地方官绅最后上报,申请为其建坊旌扬,逝后也备显哀荣。前引姜亮夫先生追忆,其墓碑在昭通很有名,墓地所在成了姜氏公墓,历代姜氏子孙均安葬于此。

以上坊、碑、墓及生前修桥开路事迹,在昭通旧志中均可得到较好的印证。姜氏世居昭通西南的母鹿寨,据民国《昭通县志稿》载:昭通龙凤桥,“在西南七里母鹿寨,石制,高二丈四尺,长五丈六尺。乾隆四十五年,郡人姜世荣建。道光二十五年,其孙朝珩重修。民国四年,六世孙思孝、思敏等续修,复加墩石、筋墙,并于两岸栽植槐柳数百株,盖堤埂增高,而河可永固也。”[19]昭通百岁坊,“在天梯土城,石质。清乾隆中为旌扬耆寿姜世荣建”,当时的县官为之题“地灵人杰”额。[20]昭通姜家大碑,“在天梯土城内旧镇署遗址,旌扬百龄姜世荣葬此。”[21]昭通改土归流后,原乌蒙土城因兵燹废弃,另择今址改建昭通新城。从中可知,姜氏墓地所在,即原乌蒙府总兵衙署遗址。而姜氏家祠,则在家族最初的生活栖息地——城南母鹿寨,“系同治丁卯年(公元1867年),生员姜焯创修,祠宇规模粗具。至民国后,经其族孙思孝兄弟及从堂诸昆仲等存积款项,于二十二年(公元1933年)秋重行添建,至二十三年冬落成。其间松柏数十株,蔚然阴翳,望之足状〔壮〕观瞻。”[22]

前引述的昭通旧志,还揭示了一个姜亮夫先生回忆录中没有涉及的信息,即昭通姜氏始祖姜世荣公的子、孙姓名:姜雄文、姜辅文、姜朝珩等。《人物志》载:“其子雄文,乾隆庚寅(公元1770年)恩科武举;辅文,牌号时发,知京铜之运,官民俱疲,且关国家圜法,乃力图报效,约数殷实家分担领运,民困始纾。又苦无回货,马脚虚耗,因请转配川盐分销东〔川〕昭〔通〕,民无淡食之虑。后数家竟永定为铜行户。亦享年八十余卒。”[9]217由于志稿原文表述或其他的原因,此处前后句读难断,其中“辅文牌号”四字颇难理解。

如果只是笼统地看,可知姜世荣公的儿子姜雄文,投身武行;姜辅文,则继其父致力昭通垦殖与承运乐马厂银矿之余绪,又时逢滇东北铜料京运的大时代。在有清一代铜币体系之下,滇铜生产以及滇铜京运,绵延两百余年,使数以十万计的运输民夫和铜矿工匠卷入,穿越中国八省万余里,既在宏观上支撑了清王朝的经济大厦,也在微观上对滇东北昭通等地的经济社会产生重要且深远的影响。仅就滇铜京运而言,就有四条路线纵贯昭通的全区,在整个西南的滇铜运输中居功至伟,乃至有“滇铜运输第一线”之称。[23]我们从昭通志稿中隐约可见,当年的京铜运送,使得地方“官民俱疲”。作为普通编户齐民的姜家二世祖姜辅文,做了两件事:其一,邀约昭通几户经济较为充实的人家为国报效,“分担领运”,民困得以缓解;其二,在把铜从滇东北用骡马运至四川泸州交卸后,返程时长期无货可运,导致“马脚虚耗”,因而报请可从四川贩运川盐到云南昭通、东川销售,自身有利可图,也从而解决滇东北“淡食”之忧。在国家经济全局的宏大叙事背景下,折射出作为普通民众的姜氏先辈不应磨灭的功绩。

三、晚清昭通的社会动荡与姜氏家族坎坷命运

姜亮夫《四十自述》回忆:自“七世祖占籍昭通”,经数代苦心经营,已成为昭通地方的大家族,但“自回汉交恶,家道中衰”。[1]215另在《四宜家乘》中也说:“我高祖父、曾祖父也都是武官。在我曾祖父(姜升岳)中年时,云南发生穆斯林民族起义,因此我们老家被毁”[8]7。具体来看,虽然其曾祖父的去世源于瘟疫,与战乱无关,但却拉开了家道中落的序幕。

关于姜升岳去世的原因,《昭通志稿》的记载与姜亮夫上述文章中的回忆大致相同,而个别细节则更为详备,因而采择前者录述如下:“姜君性任侠有为,文战不利,遂弃去,与友人赴黄草坝治矿业。未几,友患疫,君亲药饵,染其病,友愈而君竟卒。”[24]217从中可知,姜升岳在精神上继承了家族侠义尚武之风,经济上则继承了家族京运滇铜的职业。科场失意之后,他选择与朋友到黄草坝从事矿业。“黄草坝”属今昭通永善县务基。当年乾隆时期滇东北铜运古道走向,其中重要一条即通过会泽白雾(娜姑)——鲁甸——昭通(恩安)——大关——永善(由黄草坝下金沙江水运)——绥江(副官村)——宜宾(叙府),最后到达泸州,再由长江和运河的水运,送往北京。虽然嘉庆时期刘汉鼎父子招募工匠打通蒙姑石匠房栈道之后,部分滇铜直接从巧家蒙姑下金沙江水运,但陆道可改,“黄草坝”水陆两道必经之路的地位却依然未变。姜升岳与友人赴黄草坝治矿业,或即源自于此,也是承继祖业的一项选择。不料同行友人身染瘟疫,友人在姜升岳精心照料下逐渐痊愈,而姜升岳自己却被传染得病身亡。

与姜升岳同一辈份的人,在昭通旧志记载中还有姜泰岳,虽然谁兄谁弟没有线索,但二人禀性极为相似,均为“孝义刚正”,同样“文场不利”、“改习武,入邑庠”成为武生或武官。不同之处在于,姜泰岳后来没有选择经商之路,而是热心堪舆之学的钻研。起初只是为了给父母占卜吉地,苦觅不得其人,便干脆自学上路,不意日益精进,且用之于指导地方建设。“晚年著有《昭通补缺志》二卷,其论城于西南宜添设一门,府县署书院宜更易,中沟不宜直流,雨公山火神庙外等处宜建高塔,语多奇验。且常督修昭通五属考棚,睹城西饮水池污秽浸灌,人民感受疾病,乃改造石栏,使秽水撇流于外,吸饮者以免致疾,至今称便。其他地方公益,补救尤多。”[25]221

姜升岳妻子杨氏,昭通人。父景崴,以诗礼著于乡,晚年得女,钟爱特甚。年20岁时与姜升岳成婚,26岁时丈夫即在黄草坝去世,遗体运回昭通,杨氏“凭棺恸,几绝”,但念及“堂上垂白,孤儿女无依”,只得勤勉操持家务,“并煮酒制糖以资生理”。尝曰:“养老立孤,吾生一日,当尽一日力也”,“养亲抚孤,备极艰难”。[24]226-227

逐渐回归正轨的生活,又因清末咸丰、同治年间(公元1850~1874年)昭通的持续战乱,更使本已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1856年爆发并绵延13载的回汉纷争;1860年昭通人李永和、蓝朝鼎起事,纵横西南数省;1862年底到次年初,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沿绥江、永善经昭通洒渔河、巧家过金沙江,造成“远近震动,迤东州县相继戒严”;此外还有凉山彝族肆掠沿江永善、鲁甸、巧家等地,威宁苗族首领陶新春深入镇雄猪拱箐等。首位昭通籍进士辛联玮曾写下《昭郡之乱》的五古诗文说:“烧杀百余户,焦枯赤土干;死者尸山积,血流涨急湍;生者驰道路,恨未长羽翰;子女财帛尽,万户苦凋残”,将各族民众饱尝战争之苦的惨状,刻画得淋漓尽致。

在大动荡的历史背景下,个人或家庭的命运便如惊涛骇浪中的一片树叶,脆弱而毫无依恃。昆明陈荣昌写下的《杨节母墓志铭》中记载:连续的战乱爆发后,昭通居民四散逃避。姜升岳妻杨氏,也携带尚未成年的二子一女“随众蹀躞,露宿饥驱”,考虑四人均老弱妇孺,逃荒路上难以保全,不如让二子分寻生路,自己与女儿投水自尽,或许能为姜家留一线血脉,杨氏“乃出金耳环二,授二子曰:‘勿同行俱死也,各分涂(同途)窜,能存其一,为尔父祀,幸矣。吾不为尔累。’遂携女趋道旁深池,将投,二子持之泣,路人见者皆泣。不得已,复相携行”。正惶惧迷茫之时,天无绝人之路。“适有从侄杨存吉者,太孺人悯其孤苦,抚之成立者也,冒死寻至,见太孺人,且悲且喜,遂引避入城,三日不得食,存吉闻村舍有积粟,又冒死出,负而至,乃得暂免于饥。太孺人亲捆屦,令二子小贸为生,如是者有年,乱既定,二子成人。授室生孙矣。”“太孺人以积劳得廑疾,晚年动止不良,长子九龄,侍养尤笃。太孺人虽卧病,犹时召诸孙语之曰:‘尔父幼而孤,长而事我克孝,尔曹当发愤力学,以光显之报尔父,即以报我也。’”杨氏为夫守节五十载,年75时谢世,乡人为之请旌入祠。三十余年后的1919年,姜思孝自昭通写信给故交陈荣昌,请为其祖母写墓志铭。陈听闻事迹后深受感动,毫未推辞,为之铭曰:“人曰有夫,生别死离;人曰有家,天颠地危。堂有衰亲,非妇谁孝;室有孤儿,非母谁教?祖能抚密孙亦报,刘我泐(同‘勒’)铭辞以告。”[24]226-227

四、清末民初昭通社会转型与姜氏的昌盛

在经历长期战乱之后,社会的自我修复功能开始发生作用,昭通地方逐渐趋于稳定,姜氏后人也靠辛勤劳作而使家道中兴。如前所述,姜升岳与妻杨氏育有二子,《昭通志稿》中记为姜九龄和姜康龄,而姜亮夫先生回忆录中则记为姜九龄和姜延龄。[26]次子名字明显有异,是否年长更名?抑或某一记载有误?暂时不得其详。不过,亮夫先生回忆录因系由其女根据先生晚年口述写定,有时难免有笔误。比如《四宜家乘》一文在述及“二叔祖有许多趣事”时,在其中加了一个括号,本拟注明“二叔祖”的名字,但却误将祖父“姜九龄”的名字写入。[8]10

志稿载:长子姜九龄“赋性肫挚。五岁失怙,稍长,见家口人众,以母冢,妇又孀居最苦,常代其操作。旋遭回变,屋宇悉焚,入城作小贩。备极艰辛,俾母与弟不致冻馁。后经商于外,每岁必归省,温凊饮膳,下及厕牏,必躬亲检点,侍母病数十昼夜,衣不解带。[母]既卒,春秋拜扫十余年如一日。子思孝四人均入泮食饩。辄以母不及见为恨云。处手足友爱弥笃。”陈荣昌亦为姜九龄撰墓铭,其辞曰:“回纥煽乱,蔓延滇土,野有流离,市有豺虎。雀失其巢,燕失其堂。我安适归,瓦砾之场,无食无衣,更无安宅。于此有人,乃成孝德。母抚儿孤,儿知母苦。何以报恩?牵车服贾。生涤溺器,死表泷冈,以今方古,山谷欧阳。其人谁耶?昭通姜氏。”文中将九龄与传统“二十四”孝中“涤亲溺器”的黄庭坚相提并论,志稿指出:“所言皆事实也”。[27]417九龄年八十余卒,其弟康龄性亦诚实。

姜九龄先后娶妻二人。第一位夫人为虞氏,生有一女,婚嫁不久即去世,几等于无后;第二位夫人佟氏,本为辽东大姓,其父佟升因辗转到云南做官而移居昭通,娶妻生一女二子后不久,随即谢世。佟女长大后,“端厚慈淑”,嫁给姜九龄为妻。“时孀姑在堂,夫性极孝,[佟]氏能体夫志,色养备至。后生子四、女二,夫经商外出,仅年终一归省,凡家中仰事俯畜,[佟]氏一身任之。而教子必依礼法,循循纯谨,故四子思孝、思敬、思让皆贡生,思敏附生,留学外洋,归为师范校长。”佟氏“治家勤俭,始终一致,虽处富,犹不改其儒素之风。”孙辈更是繁荣昌盛,“合之内外孙曾,几近百人,享年八旬有三弃养。乡党称之为全福,诚昭近世之贤媛也。”[28]姜亮夫先生回忆,每到大年初一,合室儿孙要给长辈跪拜行礼,其二叔祖姜康龄都会忍不住向佟氏祝贺说:“大嫂,你到底有福气,真正是儿孙满堂啊。”[8]11

在诗书传家的文化氛围下,姜亮夫、姜澄清两先生父辈的兄弟四人,都取得不俗的成绩。昭通志稿在表彰姜亮夫曾祖母杨氏教育有方时也对姜氏一门予以肯定说:“长孙思孝,恩贡,举孝廉方正;次思敬,恩贡;次思让,拔贡;次思敏,庠生;思瀛、思忠、思恭皆学校毕业,一门多才,如云蔚起,又若瓜绵椒衍,方兴未艾。”[24]226-227其二伯姜思敬“幼志于学,从萧锡之先生游,于诸昆季中,攻苦最勤”,“入庠后,受林赞虞(按:即林绍年)太守知遇,掌书院经籍,因得博观群书,故古学淹博。而诗文尤清丽可诵。历应郡县课试及岁科考,均列前茅,优行补禀。光绪己酉,循例出恩贡,设馆授徒。事母孝,所得脩金,悉以奉母。民国光复后,任省立第二师范及中学校国文教员,不预外事,以育才为志,朝夕讲学为乐,博闻强记,有问必答,成就后学甚众。然以频年教读,心血俱亏,竟得喘弱之疾而卒。”[30]416大伯姜思孝,字儒真,与思敬均为地方具有先进思想的知识分子,也是昭通地方开办新学的老前辈。

姜亮夫父亲姜思让,字叔逊,是清末京师大学堂法律科学生,较早接受梁任公、章太炎先生维新学说的影响。武昌起义后回到昭通,参与领导地方“光复”事业。护国运动期间,在昭通领导募捐济军,反对袁世凯。姜亮夫先生曾这样回忆他的父亲:“我父亲是云南东部昭通十二州县光复时的领导人之一,年轻时,就是非常爱国的人。他平常教我爱国思想,从小就要我读格致教科书等科学知识的书。”他还说:“我父亲有一件事情使我非常感动,他喜欢文天祥的《正气歌》,几乎每年都要写一次,并且都写成大的条幅,可以在墙上挂的。所以,我八岁时就把它背熟,父亲给我讲解。我一生之所以有一些爱国主义思想,恐怕要数父亲的影响来得大。”先生出生于这样一个思想先进的知识分子家庭和新旧交替的时代,使他从小受到良好的民主爱国思想和文化熏陶。

姜氏在此时的昌盛,还与清末以来新制度的推行与昭通新教育的创办密切相关。经历庚子国变后的清政府痛定思痛,于1901年下定决心实行革新,其力度之大,涉及范围之广,远远超过几年前的戊戌变法,历史上将这一由清廷当局在形势所迫情况下进行的自发革新称之为“清末新政”。新政的主要内容,包括教育改革,培养新式人才;推行地方自治,发展地方自我创新空间等。有鉴于此,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废除科举的前后,云南便进入选送留洋学生的高峰年,昭通籍的胡祥樾、肖瑞麟、姜思敏等先后赴日本留学,并在学成归国后服务于桑梓。

1914年12月,姜亮夫四叔、姜澄清生父姜思敏,从昆明省立一中调任昭通省立二师,继张本钊而任校长。姜思敏1903年以府学附生资格,官费留学日本东京高等师范理化类。到任后,他立足本校、心系全区,将前任的未竟事业积极推进,筹办八县联合中学、省立二师改省立第二中学、建立八县联立师范学校、女子师范、女子中学等,先后历任各校校长达27年之久,为昭通地区培养了大量人才,深受后人称颂。

姜亮夫母亲一系在昭通也颇有地位,外祖父及母舅三人,皆雅擅书画,经济方面实力一度超过姜氏。外祖父何耀先,字月桥,性聪颖,外朴内慧。因父早逝而家贫,遂弃儒习商,到东川开矿炼铜,初时生意极好,但却因矿洞倒塌,压死多人,家产赔光,不得已返昭靠写字卖画为生。[31]何耀先“虽业贾,而制行高雅,工书画,其写兰竹石,姿势如生。”影响所及,长子光莹,民国初荐任者海县佐,长于画花鸟;次子光鉴,附生,善于画山水、兰、石,昭通民国年间拟筹办省立第二师范,建筑蓝图也多出自于光鉴之后。《志稿》称二子“能承家风”,惜皆早殁。[29]418

综上可知,一个具体家庭及个体人物的成长环境,往往由时代的历史背景所决定。自清初雍正皇帝在滇东北改土归流以来,昭通地方经历了屯垦开荒、滇铜京运、咸同战乱、西风东渐等重大时事转变,能把握时代潮流、顺势而上的人,便可立于时代的潮头。昭通姜氏即因此而成为地方之“盛族”,在家学及地方文化的共同滋养下,最终使姜亮夫先生脱颖而出,成为著名的一代国学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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