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调理论观照下的《务虚笔记》解读

2017-04-12 18:15:36张红格
陕西学前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6期
关键词:耶夫斯基陀思巴赫金

张红格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陕西西安 710119)



复调理论观照下的《务虚笔记》解读

张红格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陕西西安 710119)

史铁生是中国当代最具哲学气质的小说家,《务虚笔记》已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小说,它是哲学。但同时也是诗,是音乐。史铁生在这里建构了一个复调的多声部的世界来探讨爱情、命运、自由、平等、背叛等形而上的生命命题。通过贯穿全书的大型对话和微型对话,史铁生为我们展示了人性的丰富和复杂。

《务虚笔记》;复调理论;大型对话;微型对话

一、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理论

复调小说理论是前苏联美学家巴赫金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基础上提出来的,是二十世纪小说理论的重大发现。巴赫金认为:“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这确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的基本特点。”[1]29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主人公“不仅仅是作者议论所表现的客体,而且也是直抒己见的主体”,因此,主人公的议论,在他的小说里不仅局限于塑造形象和构造情节的作用。在这里,主人公的意识是被当作另一个人,另一个主体的意识来对待。主人公对自己、对世界的议论与作者的议论平起平坐,并且主人公与作者之间、与其他主人公之间还存在着平等的对话关系。主人公不是客体,而是和作者对应着的另一个主体。

巴赫金还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对话性,绝不只是指他的主人公说出来的表面上的对话(即用引号引起来的对话)。复调小说在结构上呈现着对话关系,即小说的各部分之间围绕一个主题展开精彩纷呈,观点各异的对话,体现人类思想的丰富性。基于此,巴赫金把复调小说的对话分为了“大型对话”和“微型对话”。为了更清楚地展开论述,我们有必要对这两个概念进行一番解释。

(一)大型对话

巴赫金在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时说:“复调小说整个渗透着对话性。小说结构的所有成分之间,都存在着对话关系。”[1]77“整个小说他是当作一个‘大型对话’来结构的。在这个‘大型对话’中,听得到结构上反映出来的主人公对话,它们给‘大型对话’增添了鲜明浓重的色调。”[1]77这里有一点要注意,即结构上的主人公对话不是“表现在布局结构上的作者视野之内的客体性的人物对话”——即引号括起来的对白,而是一种对话关系。除此之外,在复调小说中,作者与主人公的关系不再局限于独白小说中塑造与被塑造、阐释与被阐释的关系,在此,作者对主人公采取的是一种新的对话立场,主人公是区别于作者的独立个体,可以和作者平等地对话、交流。

上面的引文,大致表现了下述几个思想:一,大型对话是指小说各部分之间潜在的对话关系,在内容上即表现为“人类生活和人类思想本身的对话关系”[2]32;二,带有对话性质的各个成分不一定采用直接表现出来的对话形式。从这几个方面来看,理解大型对话的关键在于,大型对话涉及的是人类思想的对话,是意识形态层次上的对话,而不是具体的人物对白;三,大型对话发生于主人公之间、作者与主人公之间。

(二)微型对话

微型对话是相对于大型对话而言的,微型对话即人物内心的对话,巴赫金说:“对话还向内部深入,渗进小说的每种语言中,把它变成双声语,渗进人物的每一手势中,每一面部表情的变化中,使人物变得出语激动,若断若续。这已经就是决定陀思妥耶夫斯基语言风格特色的‘微型对话’了。”[1]77在微型对话中,人物的意识同他人意识处于紧张的关系之中,每一个声音里都听得到争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在发表自己的看法时,总会揣度别人会怎么说他、评价他,于是他的话就会变得断断续续,时不时插进来一些想象中的他人对语。这时,两种声音交错组合,在每个词句中,都有两种声音的斗争和交替,主人公处于一种十分紧张的状态。因此,微型对话也可以理解为,是一个意识被分解成不同声音而组合到一起。

(三)复调理论视界下的《务虚笔记》

《务虚笔记》是中国当代文学中少有的具有复调气质的小说。《务虚笔记》有些地方读起来很累,比如人物没有名字,都以字母标出,而且人物或事件常常相互重叠、混淆,关于这一点,史铁生在《给柳青》的信中谈到过自己的创作意图,他说:“姓名总难免有一种固定的意义或意向,给读者以成见。我很不喜欢所谓的人物性格,那总难免类型化,使内心的丰富受到限制。”[3]39史铁生试图用遮蔽人物姓名的方式来完成对复杂人性的展示。在《务虚笔记》中,我们看不到任何一个人物的典型性格,他们只是在谈论着自己对种种事情的看法,比如对爱情和残疾、对忠诚和背叛、对自由和平等等。小说情节在这里只起次要作用,它是为串联起主人公的一系列议论而服务的。这一点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调小说不谋而合,他们都致力于塑造思想式的主人公。《务虚笔记》中写得最精彩的就是那些对话,包括作者与主人公(他者)的对话,主人公之间的对话,以及主人公与自己的对话,比如那些内心的戏剧、对自我灵魂的拷问等。

巴赫金在复调理论中还提出了狂欢化问题,他认为狂欢化为复调小说提供了可能性,为大型对话建立了一个开放的结构。文学语言的狂欢化直接来源于狂欢式的生活,而狂欢式的生活,是脱离了常轨的生活,是“翻了个的生活”。《务虚笔记》呈现出来的世界即是狂欢化了的世界,它与现实世界的逻辑格格不入。女教师O的神秘之死、诗人L的极度性乱、画家Z几近疯狂的偏执、F医生二十多年的自我压抑等等,这样一个颠倒的世界,这种种狂欢化了的细节为小说的深层对话提供了条件。

二、《务虚笔记》中的大型对话

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曾分析过托尔斯泰的《三死》,并指出它有可能成为一种结构上的复调形式。董小英认为,所谓结构上的复调形式是指,“有的作品,当我们把它复原为故事以后,它们之间的联系并非因果性的关系,而是在同一命题下的聚合关系,这些故事或序列就像处在磁场中的铁屑一样,它们之间虽然互无联系,但共同受磁石吸引,使它们排列成有序的结构,并产生相互补充的效应,使整部作品形成一个真正有机整体”,[2]221《务虚笔记》就恰恰是这样的“有机整体”,它的故事与故事之间并无因果关系,但它们共同围绕在“爱情”这一文学母题的周围,在结构上形成了复调形式。

(一)作者和主人公的对话——生命的终极之问

作者与主人公形成对话,“这里的作者,并非在作品中出现的叙述者,而是创作主体”。[2]33史铁生在《务虚笔记》中参与了主人公的种种讨论,小说以爱情为母题,在这一母题之下探讨了平等、差异、命运、恐惧、孤独、忏悔等等形而上的生命命题。作者几乎参与了所有命题的对话,这里我们不打算一一列举,只选取其中几个加以阐述。

1.命运是偶然还是必然

史铁生好像是一个宿命论者,他在文本中多次提到了“命运”、“上帝”、“命途”等词语,而且在小说一开头就涉及到了这个命题。小说以“我”与两个孩子在古园中相遇开始,史铁生说“所有的人都曾是他们”。童年对于所有人都是一致的,幼小的心灵还没有在尘世中感受到歧视、差异和不平等。“童年之门”就是创伤之门:

O说,你推开了这个门而没有推开那个门,要是你推开的不是这个门而是那个门,走进去,结果就会大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O说:不,没人能知道不曾推开的门里会是什么,但从两个门走到两个不同的世界中去,甚至这两个世界永远不会相交。[4]42

童年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可是美满的童年总有一天会感受到差异,会在对比、歧视和侮辱中受到伤害。这是人生共同的必然,但在何时何地则纯属偶然,“看似微小的这一点点儿不同,便是命运之神发挥它巨大想象力的起点”。“我”与Z命运的分离就在于“我”先他一步离开了那座美丽的房子,“我”没有听见自己被说成“野孩子”,而画家Z听见了,在画家Z之后的生命中,这一消息不断喧嚣膨胀,在Z敏感的心上留下永恒的伤口;“我”与诗人L命运的分离就在于“我”已经懂得了异性之爱的危险,懂得了隐藏对少女真切欲望的必要,而L没有,以至于在文革那个年代,情窦初开的L对女孩诚实而真切的欲望被贴在墙上,供人嘲笑;“我”与WR的分离、F与WR的分离、Z与WR的分离、N与O的分离等等都是基于命运中偶然的一个点,在此前他们都很相似,而此后,他们都各自走上了人生迥然不同的必然。

我们可以看到,史铁生几乎和每一位主人公都处于平等对立、对话的关系中,他和他们讨论命运的无常和不可捉摸。作者和主人公是各自走在自己生命轨道上的独立的个体,这是对话得以展开的基础。

2.对灵魂的拷问和忏悔

史铁生在这部小说中还直指人性的自私、阴暗和脆弱,他用带血的笔和主人公一起忏悔、赎罪。小说中写到,文革期间,一手把“我”带大的奶奶被划为地主阶级,“我”害怕受到牵连而整日担忧惶恐,不敢回家。直到父母把奶奶送回农村老家,“我”立刻感到了轻松平安。晚上,“我”躺在床上想,“我想明天,明天我不用再那么害怕了,我与地主没关系了……我不再想奶奶,我使自己不再想她,不再想她一个人此时正在何方,以及她会不会想起我。”[4]160多年后,奶奶去世了,诗人L 说“那才是你真正的罪孽”。当年由于害怕、羞耻、懦弱、自保的本能,“我”违背了良心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多年后,“我”不再逃避,不再为自己辩解,而是揭开伤疤做最深刻的忏悔。

同样由于历史原因,Z的叔叔逃过了一场劫难成了英雄,葵林里的女人因为救他而被敌人抓捕,最终成了“叛徒”。在此后的多年里,葵林里的女人就背负着“叛徒”的罪名活在人们的指责、蔑视和唾骂声中,而Z的叔叔革命成功后则成了受人爱戴的英雄。由于历史的阴差阳错,Z的叔叔让葵林里的女人等了一辈子。终于,在故事快结束的时候,Z的叔叔决定回去,回到他多年前的恋人身边去。因为爱情,也因为赎罪。

在《务》中,女教师O的死曾引起众声喧哗,她的死有人说是因为对画家Z的失望,也有人说是对爱情的失望,还有人说是对爱和生命意义的彻底绝望。但是这里面还有一层原因,就是女教师O对其前夫深深的自责和愧疚。在O最后的几个月里,她潜心研究佛教,思考平等和差异,寻求博爱之心。她曾在心里自问“是不是我又让一个人,积下了对这个世界的深重的怨恨……”。

史铁生在这里和主人公Z的叔叔、女教师O展开了一场关于“灵魂”和“忏悔”的对话,这对话虽然没有形诸对语的形式,但是每个人的故事都是人类思想的一个独立单元——对亲人的愧疚、对爱人的亏欠、对良心的谴责——这些独立单元共同指向对灵魂的拷问。史铁生在这里探讨“灵魂”,没有拘泥于独白型小说的哲理说教,而是在一个空间中同时展开了多条线索,就像一首音乐中的不同声部,此起彼伏,互相交叉、重叠,各自表达着各自的声音和意识。就像巴赫金所说“不同声音在这里仍保持各自的独立,作为独立的声音结合在一个统一体中”。[1]50

(二)主人公之间的对话——悖论中的无极之问

在谈及《务虚笔记》时,史铁生说“如果有人说这是一部爱情小说,我不会反对”。的确,在这本书中,史铁生在同一时空中展开了多条爱情线索,而在每一条线索中史铁生都提出了一个问题“爱,是什么?爱情到底是什么?”这些主人公的爱情故事“都发端于、也结束于生命最初的那个密码:残疾与爱情”。《务虚笔记》将“残疾与爱情”作为叙事的核心和基点,并围绕这个核心来解析人类的心魂。

1.爱情屈服于现实

C,或者史铁生,他的残疾让他在面临X时感到害怕。他的害怕不在于自己是不是一个好人,而在于:他的渴望,能否被众人承认,如果他跟随自己的渴望,那么他,能否被“众人”看做好人。对残疾人C的爱情,人们都闭口不言,而在这种集体沉默中隐隐潜伏着一种声音:“你已经残废,你还要再把她的青春也毁掉吗?”[4]373更要命的是,残疾人C也自觉地这样要求自己,并将这种要求突出为一个悖论:“你爱她,你就不应该爱她。”“她爱你,你就更不应该爱她。”[4]373C是一个“好人”,好人就意味着害怕,害怕舆论,害怕在大多数人的伦理规范下不再是一个“好人”。

这种伦理规范在另外一对恋人F和N的爱情中就更显其张力。F医生和女导演N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但是因为在文革中,N的父亲被划为反动分子,N的命运也就随之改变了。那时候,青年F面临的一道难题是:“如果他立刻宣布与N结婚,那么他父母的心脏就可能立刻停止跳动;如果他想等到他父母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后再与N结婚,那么他父母的心脏可能还要跳上三十年。”[4]61面对父母人伦,F最终放弃了爱情,向现实妥协。

2.爱是崇拜和征服?

画家Z曾不止一次地问过O“你曾经,住在哪儿”,Z崇拜O的美丽、高贵,Z生来就向往高贵,他向O不停地宣扬他“高贵”的理论:艺术是高贵的,是这世界上最高贵的东西。“爵爷有的是,可贝多芬只有一个”;他说“爱情,爱情也是这样,爱情得是崇拜和征服”。女教师O从他对高贵的执念中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你的崇拜要变成崇拜你,你要高贵地去征服你曾经崇拜的高贵。女教师O从Z喋喋不休的论调中听出了仇恨、报复,从他自信又自负的神态中看出了他的软弱。O希望抚慰画家Z内心的创伤,可是Z却尖刻地评论O的平等论,Z说“人生来就不可能平等”,“如果你能平等地爱每一个人,你为什么偏要离开你的前夫,而爱上我?”Z的反问彻底摧毁了O平等之爱的理论,她的信念和行为的矛盾使得她无力反驳Z,也无法说服自己。因为对爱情和生命的终极意义产生了深刻的怀疑,迷茫的O最终选择了自杀。

九岁那年的经历使得Z在内心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他过早地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差别”而一心想要在这“差别”中居于强端,在爱情领域也是如此。可是爱,是崇拜和征服吗?

小说中所有的爱情故事都平行发展,平行之中存在着关于爱之主题的永恒对话:爱,到底是什么?每个人在与爱情的关系中,在某种程度上都患有心理残疾,这就是C悟出来的生命的初始密码——是残疾也是爱情。所以不是身体残疾、家庭出身、世俗舆论妨碍了爱情,而是爱情本身患有残疾!到此,我们就结束了对《务虚笔记》中的大型对话的分析,我们固然没有穷尽这一形式的所有对话,但是所举内容也足以说明史铁生的《务虚笔记》确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种复调意味。

三、《务虚笔记》中的微型对话

根据巴赫金的微型对话理论来看,微型对话既可以发生在一个意识中,即一个主人公的内心对话中;也可以发生在不同主人公之间,主人公之间的对话指涉的是其中一个主人公的思想和灵魂。这种对话“不受交谈人之间情节关系的制约,虽然它无疑是以情节作为铺垫的”。[1]344与大型对话不同,微型对话在形式上一般表现为引号引起来的对白,而不是一种对话关系。主人公的内心独白和与他人交谈的对话,其作用都相当于主人公寻求自我价值的一面镜子,通过微型对话,主人公希望能看到自己最真实的存在。在《务虚笔记》中,几乎每个人物都在试图发现自我、认识自我,他们的内心分裂成几个声音,与自己、与他人进行着永无休止的对话。

(一)F医生——游离于现实和梦境的双面人

失恋使得F医生痛不欲生,一句“你的骨头,没有一点儿男人!”像个诅咒一样折磨了他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感情,除了医学,从不多说一句话,不关注外界的一切事情。诗人L说他:“F,谁是佛?你!你知道吗你就是佛,风动旗动心不动F你已经成佛啦。”[4]68但是每当F医生锯开颅骨看见沟回盘绕的大脑时,他总在心里暗暗地问:这里面藏了多少幸福和痛苦?这里面有多少希望和梦想?灵魂在哪儿?他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双面人,游离于现实和梦境。他表面风平浪静,甚至死气沉沉。内心却一直暗流涌动,潜藏着动荡的灵魂和欲望。因为事实上,他没有一天不在思念着女导演N。

对于诗人L神采飞扬甚至泣不成声的朗诵,F一向以沉默和走神儿作答。然而有一次,诗人L无意进入了F医生的心魂,说出了F医生内心深藏的另一个声音——

“我等你,直到垂暮之年/野草有了/一百代子孙,那条长椅上仍然/空留着一个位置/……”[4]59

F医生的脸色变得惨白,可是抽了三支烟之后,F医生多年练就的克制和压抑又占了上风,他说:“你认为这样的话非要说出来不可吗?”其实,这么多年F医生一直在梦中反复念着女导演N的名字,只是F医生从来不会把黑夜的梦带到白天。F医生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那个典型的双面人,在人前冷若冰霜,从不流露内心澎湃的情感。

迫使F医生说出内心真实声音的是F夫人与F非常态下的对话。F夫人趁着丈夫将睡未睡的时候与他谈话,引导F泄露秘密。在对话结束的时候,F重复着那句折磨了他二十多年的咒语:“你的骨头,没有一点儿男人。”随后,F医生一反常态地说:“我得去看看她了。”二十多年的咒语和二十多年的“佛性”同归于尽。F医生内心的两个声音一直不断地此起彼伏,史铁生将这一复调慢慢推演、行进,而最终将他人的声音和F内心真实的声音合二为一。在这里,史铁生使用的方法近似于“苏格拉底对话”的引发法,即迫使对方说出自己的想法。也许史铁生无意模仿,只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这是“体裁本身的客观记忆”。

(二)女教师O——执拗于一个美丽梦境的孩子

女教师O是一个“执拗于一个美丽梦境的孩子”,她始终认为爱是平等的,世间不应该有歧视和差别,人与人之间没有功利的纷争,没有光荣和屈辱,没有被轻视和被抛弃的心。但精神追求上爱的平等与现存的爱的不平等之间的矛盾让她无所适从,这引起了她内心永无完结的对话。

画家Z的一句“如果你能平等地爱每一个人,你为什么偏要离开你的前夫而爱上我”,是O内心进行无限对话的开始。她试图反驳Z,可是却逃不出Z的逻辑,Z的声音不断地在她耳边回响,“平等吗?那你为什么苦苦地抛弃这一个,又苦苦地追求那一个?价值,可不是吗?否则你根据的是什么?你的爱与不爱,根据的是什么东西?或者,源于什么?”[4]474O在反思自己的选择时耳边响起的都是Z尖刻的对语,这几个问句,都是O想象出来的Z对她的反驳。O接下来又想,“Z为什么这样吸引我?Z的坚强?机智?才华?奇特,不入流俗?男子汉的气质?孤独却又自信,把软弱藏起来从不诉苦?甚至做爱时天赋的野性,狂浪,甚至他的征服?是吗?是,又不是,说不清,那是说不清的,只能说是魅力……但是他善良吗?——O没有回答。她愣着,她不想摇头,又不能点头。”[4]474O顺着Z的逻辑慢慢推演,随后令她惊奇地发现她已经不自觉地承认了Z的理论,“你要爱你要被爱你就要变得可爱,你就不能是个白痴,不能是个傻瓜,不能是个无能的人或者不会做人的人,不能在那注定的差别中居于弱端。”[4]475O又不休止地问,“可是,是这样吗?是不是这样?”女教师O深陷爱的平等与不等之间不能自拔,对道德的高度信仰和不能实践折磨着她,摧毁了她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存意志。

这里还有一点需要我们注意,就是史铁生作为一位语言大师的魅力。在描写O大段大段内心对话时,史铁生不断变换指称人物的“人称”,“你”是主人公想象中的他者,“我”是主人公本体,“她”是作者与读者对话的态度。人称和视角的不断变化使得对话关系越发多样,贯彻在文本中的声音也越发丰富。

巴赫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拥有一种天赋:“在每一种声音里,他能听出两个相互争论的声音;在每一个表情里,他能看出消沉的神情,并立刻准备变为另一种相反的表情。在每一个手势里,他同时能觉察到十足的信心和疑虑不决;在每一个现象上,他能感知存在着深刻的双重性和多种含义。”[1]62从以上对史铁生笔下众多人物的对话的分析中,我们看到,史铁生同样拥有这种天赋。他笔下的人物是多面而复杂的,不能用好或者坏这样简单对立的二元思维来评价他们,他们是处于人性的善与恶交叉的灰色地带的人物。史铁生通过建构一个“复调”的多声部的世界来探讨关于爱情、自由、平等、命运、背叛等等生命形而上的命题,而要融合这些命题并且有序地展开它们,不是独白型小说所能驾驭的,而这也正是史铁生作为“最具哲学气质的小说家”必要且必然的选择。

四、结语

史铁生在《务虚笔记》中以符号化的人物承载着沉着的思想质询和探索,他的每个主人公都是一个思想家,史铁生用诗一般的语言探讨着爱是什么,在这一主旋律之下又衍生出一系列的变奏,诸如命运、平等、孤独、自由等等。在这部小说中,人物之间、故事与故事之间以对话为展开方式交织在一个个“大型对话”与“微型对话”的复杂世界中,呈现着巴赫金复调小说的种种特质。史铁生作为一个中国作家,他把东方思想艺术和西方文学艺术有机地结合在了一起,这不得不说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朵奇葩。

[1] 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北京:三联书店,1992.

[2] 董小英.再登巴比伦塔——巴赫金与对话理论[M].北京:三联书店,1994.

[3] 史铁生.信与问——史铁生书信序文集[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

[4] 史铁生.务虚笔记[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 李兆平]

Explaining “The Case Notes” Under the Witness of Polyphony Theory

ZHQNGHong-ge

(CollegeofLiteratureShaanxiNormalUniversity,Xi'an710119,China)

Shi Tiesheng is one of China's contemporary novelist with a philosophical quality.“The Case Notes” is not usually in the sense of the novel, it is philosophy.While at the same time is also a poem, is music.Shi Tiesheng construct a complex world to discuss love, fate, freedom, equality, such as betrayal life proposition.

“The Case Notes”;Polyphony Theory;macro-dialogue;micro-dialogue

2017-03-05

张红格,女,河北邢台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I207.42

A

2095-770X(2017)06-0079-05

http://sxxqsfxy.ijournal.cn/ch/index.aspx

10.11995/j.issn.2095-770X.2017.06.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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