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汉坤
耻为文人:鲁一同诗歌中的经世情怀
白汉坤
(山东教育出版社 总编室, 山东 济南 250001)
鲁一同是道咸年间著名诗人,通过其诗歌内容来审视其情感脉络和身份确认,就会发现其诗歌郁积着浓烈的时代特征。耻为文人,是鲁一同的人生价值取向,也是时代对先进士人们的期待,其中蕴涵着先进士人们铁臂担道义的使命感和火热的经世情怀。
鲁一同;经世思潮;鸦片战争
就封建时代的读书人而言,“学而优则仕”固是理想的选择,但仕途湮蹇亦或“不屑于高头讲章中讨生活”者也大有人在。但具有强烈的入世精神的中国士人自有不甘于以文人终老的。从“雕虫小技,壮夫不为”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文人的身份尤不能使有经世之志的士人以自适。“余事作诗人”,才是最为理想的选择。像顾炎武一样,“能为文不为文人”代表了一批先进士人们的价值取向。顾炎武们对文人身份的不屑表现了他们有更为崇高博大的经世情怀。也正是抱着这种观点,鲁一同和同人们相互砥砺,“当努力修业,奋功名,不徒为文人而已”[1]“居恒郁郁,尝自叹曰:‘吾乃为文人邪?’”[2]224鲁一同诗歌所表现的内容,主要为三大主题:伤时、悯民和咏怀。但我们通过这三大主题内容来审视创作主体的情感脉络和身份确认时,就会发现其中郁积着浓烈的时代特征。耻为文人,是鲁一同的人生价值取向,也是时代对先进士人们的期待,其中蕴涵着先进士人们铁臂担道义的使命感和火热的经世情怀。
鲁一同的经世之志,首先表现为对国家前途和时代危机的忧患意识。一如落叶知秋,鲁一同敏锐地觉察到了盛世外表下的危机。“当时四方全盛,人物辐辏,京师马足至不可执策数。尊酒聚会,声气翕赫,冠盖往来相望也。三君子(潘德舆、鲁一同、吴昆田)独以其隐忧,发为歌诗,行诸寤寐,至于沉吟侘傑,涕泗滂沱,旦暮不能已。京师人咸怪而笑之。未几,海上事起……”[3]鲁一同的儿子鲁 如是记录父辈们的忧国情怀。鲁一同在《复潘四农书》中以病体喻时局,绝类龚自珍对“衰世”的描述。鲁一同更进一步分析了“天下恶言病”的原因:“天下有气有习,二者相乘鼓荡还转一世于不自知。今天下多不激之气,积而为不化之习。在位者贪不去之身,陈说者务不骇之论,学者建不树之帜,师儒筑不高之墙……叨富贵,保岁暮而已。”深恐“一旦有缓急,相顾莫敢一当其冲。今之隐忧盖在于此”。并提出建设性建议:“今欲反其习,一作其气,独欲尊劝敢言之士,设不谏之刑,广上书之路,削诵谀之章,起废退之人。使天下明知朝廷风旨所在,示中外无拘禁以震动一切耳目……”[4]他的诗更是无时无刻不对那个时代落寞气象表示深深的忧虑。1835年,正是朝野欢娱、四海宴平之时,鲁一同则认为:“君不见大洋东望海水黑,青天一发穷夫余。藏弓卧鼓君莫娱,鍪帆犀甲光模糊。太平有道四夷守,乘风破浪无时无。”(《吴子野画东海营图》)规勉统治者任何时候都不可骄惰。他以明宣皇为例,讲明“太平君子重小毖,江河不绝由涓涓”的道理。明宣皇仁厚恭俭,号称圣明,且明王朝处于鼎盛之时,“永洪之后久清晏,内廷进讲豳风篇。”但宣皇耽于玩蟋蟀,荒废政事,劳民伤财。“杨公不语夏公默,歙忽已过中兴年。”(《明蟋蟀砖歌》)正是“祸患常积于忽微,智勇多困于所溺”。
鸦片战争爆发,作者更是登高则愁满于山,观海则忧溢于海。在金山寺,作者“忧来涉江楼,清泪临风泻。永望海门军,戈船去如马。”(《金山寺》)在北固山,作者“抚事深忧煎”(《北固山》),对于苟延残喘的士卒,作者斥之为“御寇当御门,络马先络头。如何将謦鼓,日夜惊沙鸥。”(《游焦山有感》)对投降派开门揖盗的行径进行了强烈的批判。鸦片战事结束后,镇压太平军起义的战事又起,诗人不堪其忧,“忧人易多泪,秋日易多雨。春禽啼更乐,寒虫啼更苦。万感撄汝心,谁能强笑语。”(《春怀两首》)而更为可悲的是世人浑浑噩噩,毫无奋发激愤之意。“中外尚欢娱,河山待车马。登高盼九区,殷忧岂贫寡。”(《云龙行宫》)作者不悲生活困顿,而悲世人的苟且与麻木。“滔滔洗尘劫,风露几人醒?”(《月夜过黄天荡》)作者只能对江长叹了。1856年,英法联军入侵北京,作者更是忧心似煎,“窜身衣百结,望阙泪千行。七圣迷襄野,三年困鬼方。长城俾勿坏,早晚启汾阳。”(《庚申九月书感》)但作者哀哀的怨鸣却被咸丰帝逃亡承德的滚滚车马淹没殆尽。
“忧人易多泪”,作者的泪何其多也。“时寰瀛清宴,朝中大官方相与歌咏升平”之时,诗人和友人们却“尝言天下有事,跋辈其如何?幸毋忘……于是相率而起,且拜且哭”[2]跋,诗人为危机哭;“忧来涉江楼,清泪临风泻”(《金山寺》),诗人为国难哭;“征西宿将今余几,怅望南天泪满巾”(《苦忆》),诗人为人才哭;“己份已无李元礼,安知世有郑当时”(《徐鹤孙涉江渡河千里见访》),诗人为不遇哭;“折尽丹心无一寸,遍啼血泪叫重泉”(《闻张亨甫卒与都门哭之有作》),诗人为友人哭……正是在这涕泪纨澜处,才可现出诗人忧国忧民的丹心和报国救民的赤诚。
不仅仅是忧患,诗人的经世情怀更深刻地表现在对国事朝政的思考。1838年,在黄爵滋发起禁烟的前夕,都门处士横议,一时文章议论,掉鞅京洛,宰制亦畏其锋。其中以鲁一同的挚友张际亮、潘德舆等为首[5]。鲁一同也参加了这场议论。这期间他写下了《与左逸民书》、《与左逸民第二书》,反驳“守成之世一切不宜更易”的保守论调。而在中举之前,鲁一同就同潘德舆反复论辩诸如吏治、漕运、兵革等弊政。“衣中久藏活国手”(《袁江遇江龙门归桐城》),鲁一同有着经国济世的才能与自信。为此他时时提醒自己不可沦为王夷甫之流。他积极求仕,以期有机会一展身手。但时运不济,终以文人终老。他认为自己的文章不可与一般的文人之文同日而语,“相如柬草分明在,莫与邹枚一例看”(《读史偶作》),“虽世之病者未必假籍一试,然善吾方,谨藏吾药,必有抄撮荟萃获效者,毋恨。”[4]无法做出更为具体的功绩,鲁一同努力使自己的文章成为“相如柬草”,来表达自己对国事的看法。在《吴子野画东海营图》中表达自己对海防的看法;在《明大内蟋蟀砖歌》中警告统治者“太平天子重小疵,江河不绝由涓涓”;在《杂感五首》中批评朝廷的投降政策:“廿考机枢从古少,十年和战到今疑。”鸦片战事以失败告终,鲁一同写下《杂感十二首》,从财政、军事、人才及战前战后的政策等方面进行了系统的分析检讨。1851年,太平天国起义爆发,诗人前瞻鸦片战事,后忧祸乱再起,俯仰叹息,进一步表达了对国事的忧煎,写下了《杂感五首》,痛惜干城遭谴,怀念林则徐:“一柱天南旧有名,貔貅坐拥十州兵。画江妙算期全胜,跨海余威仗老成。沙起川原迷短蜮,风高溟渤动长鲸。苍梧万里尧封地,犹有群山气不平。”1856年,清廷与太平天国战事正酣,鲁一同赴京会试又不第而归。在回来的路上,诗人再次讨论朝廷利弊,写下了《南归述感杂诗》七首。在诗中他论及朝廷财政疲敝而王公大臣优游依然:“上币积已多,重泉郁不流,设法求疏泻,乃以名器收。以虚易彼实,折阅亦易酬。峨峨九门内,冠缨与云浮。朝出御短辕,日暮拥华舟。六曹近膏腴,丞署颇优游。岂无冯公嗟,幸免臣朔忧。遂令扬马徒,失计升瀛洲。不见曲江醉,归来典敝裘。”他建议朝廷重农桑,广畜牧:“愿复力田科,功始郑白渠。司牧皆劝农,则壤遵文敷。秋风卷黄云,玉液如东吴。上者供御廪,官禄亦易储。六军欢饱腾,鞑伐澄江湖。如何驾飞 ,万里凌空虚。”表现出一种深沉的忧患和深刻的思索。
进步士人们对国事的关注更多地表现为对民瘼民生的同情与关怀。鲁一同出身农家,并“沮择老归耕”,亲事农业多年。他长期生活在农村,对农民生活的困苦观察最为深刻,反映更为深切。
鲁一同一直生活在农村,从事农业劳动,对农民的天灾人祸有切肤之痛。鲁一同在《安东岁灾记叙》一文中,写家乡安东自1820年起,“十三年之间,灾居其六七。”1831年,安东大灾,“湖决于维扬,江涨于荆襄,连绕豫,迫皖桐。东南无干土而京师乃望雨泽。”鲁一同根据大灾之年的所见所闻,写下了《卖耕牛》、《拾遗骸》、《撤屋作薪》、《缚孤儿》、《小车辚辚》等乐府诗。这五首诗继承了乐府诗的现实主义传统,描绘出了一幅幅人民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悲惨图景。钱仲联先生《梦苕庵诗话》言:“惊心动魄,如读吴野人乐府。”[6]1833年,鲁一同把这五首乐府合编为《荒年谣》。《荒年谣》寄托了诗人对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荒年谣》序中写道:“饥沴洊叠,疮痛日甚,闻见之际,愍焉伤怀。爰次其事,命为《荒年谣》。事皆证实,言通俚俗。敢云言之无罪,然所陈者十之二三而已。”作者在诗中选取了具有典型意义的题材,反映触目惊心的苦难现实。
卖耕牛,耕牛鸣何哀!原头草尽不得食,牵牛踯躅屠门来。牛不能言但鸣咽。屠人磨刀向牛说:“有田可耕汝当活,农夫死尽汝命绝。’旁观老子有幅巾,戒人食牛人怒嗔,‘不见前村人食人!”(《卖耕牛》)
该诗表现了耕牛被屠的悲惨命运。“牛不能言但鸣咽”,耕牛的死亡已让人伤感不已了,但写耕牛是为了写农夫的生活。孰不知农民的命运还不如耕牛,“有田可耕汝当活,农夫死尽汝命绝!”农夫命已朝不保夕,耕牛焉可存活。诗的结尾更是写出了惨不忍睹的事实:“不见前村人食人!”读此,读者只有涕泗滂沱了。
《小车辚辚》描写了灾民逃荒的图景,《拾遗骸》描写活人拣拾路旁冻饿致死的人身上的衣絮以御寒冷,《缚孤儿》写农夫父子不可相保,只能遗弃亲生骨肉于不顾,“不如弃儿去,或有人怜取。”《撤屋作薪》写大雪之时,灾民只能拆去房屋来举火。作者通过这些典型事例、典型景象来描写,足以反映灾荒之年人民的悲惨生活的全景。更为重要的是,作者在写作手法上,用“更进一层”的方法,卒章显志,透过典型形象来反映悲剧的普遍性。
不仅是目击诗存,诗人更能把农民的灾苦时时放在心上,时时诉诸笔端。1831年,安东水灾,诗人看到友人画的《九牛图》,很自然地想到了现实生活,“太平田家盛畜牧,此间岂有多牛翁?今年秋水半天下,荆襄饶豫缠蛟龙。江淮南北尤横绝,万屋风卷随秋蓬。耕牛如山饿欲死,往往屠宰山村空。”最后诗人寄希望于朝廷的赈灾之举,对农民的生活给予祝愿:“侧闻有诏下都邑,普贷牛种劝春农。小臣夜兆维鱼梦,何时考牧赓新宫?”太平天国起义战事起,作者描写了战乱造成的人民困苦、生产萧条的现实。如《南归述感杂诗》:“征调半中原,谁复安井闾”,“自从军兴来,千里生荆棘”,“南征广川国,所过多创痍”。作者希望朝廷能重视农业生产,以此作为立国之本,“愿复力田科,功始郑白渠。司牧皆劝农,则壤遵文敷”,“六军欢饱腾,鞑伐澄江湖”。其他又有《拉粮船》等,抨击漕运之害,描写船夫生活的苦难,“船夫无裤丁无米,官敲吏扑寂无声。”
鲁一同心忧家国,并高自期许,希望有朝一日能一试身手。为此,致身科举是鲁一同一生的重要工作。17岁,鲁一同补博士弟子;18岁,中壬午科副贡生,可谓少年得意。“我昔十七龄,意气高轩轩”,这一直成为鲁一同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为此也养成了鲁一同的充分自信,“论兵北固楼,感叹周郎贤。歌呼震林壑,蛟龙惊洄漩。归来孙卿宅,夜夜分寒毡。宝剑明月光,玉壶颇黎泉。睥睨天下士,放浪白云篇。意将干万乘,致主轩羲前。”(《送王慈雨入都》)“我少落拓才不羁,心高意大无所推。千金散尽一杯酒,拍手笑杀淮南儿。”(《述旧长歌寄李朗山》)鲁一同如是评价自己的少年意气。但这副贡生的身份却成了一座难以跨越的高峰,自此一试再试,直至1835年才得以中举。这段经历对诗人的少年锐气是个不小的打击,使诗人及早就有了怀才不遇的叹息,“跌宕少年场,功名何有焉?”他向友人牢骚道:“五侯七贵不足攀,黄尘满目行路难。鲁壶美酒对君饮,临风惆怅凋朱颜。”(《送王孝廉之山左》)“安得驾双龙,烟霄破羁缚。”(《酬潘四农自都枉赠之作》)无人处他自我叹息:“静想情已结,起伫空犹夷。所愿了不谐,伥尔东风归。”(《有所思》)甚至一度认为此生枉然了,“己份已无李元礼,安知世有郑当时。”(《徐鹤孙涉江来访》)
1835年,鲁一同终于得中乙未科举人,犹如饥馁之中的一滴甘霖,诗人斗志再起。诗人喝足了桂花酒,兴冲冲地登上了附近的吴陵,“三十功名未等闲,酒酣走上凤凰山。寒云落日不称意,数遍开平战垒还。”(《吴陵》)美好的前程等着诗人,大好河山等着诗人,诗人的自信又扬帆待发了。1836年,诗人第一次入京会试。他在诗文中回忆:“江亭结客气如雷,绮席雕筵次第开。四十二人如雨散,眼中谁是不凡才。”(《忆长安旧游》之八)“酒楼高敞傍仙寰,虎观龙亭指顾间。谁识青袍一年少,满斟金酹看西山。”(《忆长安旧游》之九)其风发英气,令人赞赏。可惜这次是不第而归。1838年,鲁一同再次入京会试,又不第而归。诗人的情绪甚为激动,“士也不逢时,浩歌天为愁。”(《莳平作》)诗人作下《秋雨杂诗八首》,呼天怆地,嗟叹命运多舛。
其二为:
少小谬识字,不习把锄犁。筋肉日缓散,文弱同婴儿。三十上春官,再上迷丹梯。摧颓八荒志,低首就辕倪。苍凉海上田,老兄躬耕之。无人共力作,芜蔓为荒蹊。秋雨洒牛栏,晚豆花已蔓。努力同一苦,犹胜羁四蹄。筑场或不任,庶驱雀与鸡。
归田之说或是愤激之词,但此期间父母相继去世,真的使他只能守制在家了。这十年间,鲁一同耕读、作馆、讲学。但他又无时无刻不关注社会的变迁和民生的疾苦。鸦片战事起,他“揽涕望妖氛”(《客思》)。1840年,徐州兵过淮安协防上海,鲁一同作《观彭城兵赴吴淞防海》诗,以鼓舞士气,“楚兵气精锐,彪彪千熊罴。百年养汝曹,危机安足辞。猎猎大旆风,煌煌淮流驰。弯弓指东溟,不得中顾私。莫畏统御严,中丞有母慈。行矣谢送徒,报国方在兹。”作《读史杂感》、《重有感》、《烽戍四十韵》、《三公篇》等大型组诗反映战事,表达作者对时局的关注。1847年,鲁一同东山再起,又一次踏上会试的征程,“久别绪如雨,重来鬓有华。十年离京国,吾特就莲花。”(《入右安门晚宿莲花寺赠稼轩》)依然是事有不谐。但鲁一同的反应不再那么强烈,只有似水的哀愁依然萦绕心头。“六月天风凉,登高看芙蕖。黄尘满前路,后约知何如?”(《题蔡通守后亭》)诗人来到亡友生前的居住之地凭吊,不禁喟然叹息,“腥膻二十年,茫茫数残醉。群伦有扶持,孤身易失坠。道业两无成,从君思美睡。”(《白鹿洞》)
1856年,鲁一同经山东,游泰山,曲折北上会试。在泰山之巅,他追古抚今,写下了游泰山组诗,一抒胸怀。
他悲愤自己赤诚无以上达,“微茫瞻帝居,吁嗟霄路永。”(《回马峰》)叹息世事更迭而自己老而无成,“扶桑有荣落,月桂遭斤斧。人天尽更代,子孙兆父祖。”(《憩五大夫松下》)他表示自己忠诚可靠,“莫倚唾成珠,殷为空中雷。所贵介石心,不贵陵云才。”(《南天门蹬道》)他表示自己抱负非凡,“愿焚封禅作,痛陈斯民艰。先歼猛兽群,再回洪水澜。万国车书一,四民征戎闲。西京黍油油,东鲁鼓渊渊。”(《登玉皇顶》)他痛哭神州动荡,民不聊生,“俯视黄尘埃,茫茫盖九州。齐鲁失户庭,河济空交流。忽惊赤霞城,西射昆仑丘。九道错星垣,日轮将安投。我非御气人,疲精修束游。未穷千里目,已触百年忧。如何坠尘土,日日从蜉游。”(《下山登天门楼》)他害怕人生苦短,而自己老而无成,“高城日摧颓,何况风露身。返驾顾我业,纵横泪沾巾。”(《西城》)
面对现实,诗人以平静的心情来对待。自己登台无望,他就勉励友人,“君若登台垣,风期展闳远。”对自己而言,他认为“谁能久不归,吁嗟身世劳。”(《赠叶润臣舍人》)作者仕进的热情减少了不少。这一方面是因为年岁已老,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经过鸦片战争,作者看到了朝廷的腐败和反人民的本质,并且国事糜烂至此,正可谓“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但作者还是希望自己隶属的阶级能够再度中兴,“小臣勤献颂,永忆高宗年。”(《登玉皇顶观古封禅台》)面对友人绝望的言辞,诗人劝说道:“大体终当惜,群言莫漫虑。激昂呵壁泪,冷落侍臣裾。清通终圣代,泥吟共轩渠。”(《得周侍御都中书》)直到1862年,太平军据南京,控江浙,声震全国之时,贫困交加的诗人避兵于外地,回家后,才对朝廷彻底绝望:“淮麦垂垂白,江梅冉冉黄。欢声民筑垒,急鼓县征粮。只益惊鸡犬,长愁挹酒浆。桃花红已过,绝境永茫茫。”(《避地东归旧宅示诸子侄间柬亲友》)
读书致仕,是封建时代文人实现理想抱负的最好选择。鲁一同18岁中副贡生,31岁中举人,并不偏晚。虽一生未中进士,但就其整个人生来说,前半生也可称得上一帆风顺,可鲁一同并不作如是观。纵观鲁一同的思想历程,中举前怀才不遇的愤慨比1840年后久试不第更为强烈。鲁一同21岁就发出“此志竟萧条,徒步归田园”,“跌荡少年场,功名何有焉”的叹息,很有“白首不见招”的况味。以后的几年中,更是屡发“五侯七贵不足攀,黄尘满目行路难。鲁壶美酒对君饮,临风惆怅凋朱颜”的慨叹(《送王孝廉之山左》)。此时,鲁一同仅26岁。1835年,31岁的鲁一同得中举人。自此,仕进之途大为广阔。他的经世才能曾得到林则徐、曾国藩等显官的赏识。林则徐总督湖广时,招入幕,以亲老辞;曾国藩欲起之,谢不就;其座师单地山视学粤东,凡三书招与行,以亲老辞。鲁一同的父亲卒于1844年,其母卒于1839年,以亲老辞,固然是一种理由,但鲁一同并不是在苛守“父母在,不远游”的孝道。事实上,鲁一同是长年在外游学、作馆、讲学的。“道光十八年七月,先母病剧,家君亦患痢。一同时在外。”[7]37道光十九年正月十日,适马氏姐卒,后十五日,其母弃养,后百五日,三姐亡。而其三姐“死前八日,一同自远归”[7]37。鲁一同父母居住安东,鲁一同家清河,且又长年在沭阳作馆。道光二十二年,鲁一同将其父从安东家中接到沭阳馆舍就养。而林则徐任总督湖广是在道光十八年,曾国藩欲起之在1850年前后。鲁一同一方面急于事功,另一方面又坚卧不出是有原因的,是由鲁一同的自我期待与性格造成的。
本来,知识分子一般都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大志。且每以“济苍生”,“报明主”相标榜,但多数亦搀杂着个人功名富贵的打算。鲁一同戚戚于功名,但决不汲汲于富贵。鲁一同在《送王慈雨入都》一诗中道出了自己的人生理想:“意将干万乘,致主轩羲前。行复随赤松,跨虎游名山。”在《李元忠歌》中更是展示了自己的理想人生,“吾爱李元忠,长揖渤海长头公。露车浊酒来雍容,国士到门门不通,急还吾刺非英雄,高王握发前致恭。素筝一曲弹未终,幽定六州如卷蓬,顷刻关洛分西东。当时建义声隆隆,敖曹真虎公真龙。丈夫要在能活国,十五万石随东风,归来一笑酒杯空。不爱将军仆射与仪同,何况刺史太常与侍中,葛巾蒲被大树下,满庭花药秋蒙蒙。少府颠踬步兵穷,眼前鼠子多于虫,卧龙而后无此翁。”他希望自己能像张良、李元忠、诸葛亮一样,在隆中高卧,帝王将相三顾而不起,直至垂涕道:“先生不出,奈苍生何?”才指画江山,三分天下。“一奋雕獬威,翩与凤麟逝”,功成身退,泛舟沧海……
鲁一同渴望有国士的待遇,一如张际亮愤愤然于世人不以国士相待,“家本寒微,三族无仕宦者,亦无富人。今之所往来游处,不无贤大夫,然皆谓其殆诗人耳,鲜有以国士相待者。”[8]鲁一同以国士自我期待。他的诗中,我们能感觉到一个个胸怀大志,气度雍容的儒将形象,“马生起徒步,雅志轻王侯。抗论万乘间,许身伊与周。 褭千金蹄,风尘不可留。当时逆旅中,独酌无人酬。长啸梁父吟,流盼观神州……”是马生,也是作者自己。
鲁一同的时代责任感和自信造就了他的高自期许。这种自我确认决定了他决不会“变节以从俗”。至于入幕以从政,鲁一同是有顾虑的。他在一篇记述作幕府的友人的诗中写道:“十年佐幕府,抱奇归樊丘。天心有转旋,曷谒东诸侯?君行但摇手,落月清波愁。”(《送赏大》)“封侯亮未成,寄食不愿足。”(《杂诗》)鲁一同善视自己的自尊和自信。虽“怀道嗟叱”,但坚持“守死善道”,宁愿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1841年,黄河决堤,鲁一同移家吴城友人处,一住三几年,后由友人出资帮置地产。其姐适马氏后丧夫,与一孤儿归宁在家。而其外甥“九岁病藓癞,身无完肌肤”,“每当风雨夜,达旦闻啼哭。母子同一哭,终岁无干褥。起来索灯火,爪血腥模糊。”作者为此哀叹“安得腰千金,四海寻扁卢。”(《诸儿》)作者出门在外,“客囊任萧索,羞用卖文钱。”(《晓起》)尽管这样,他坚持“志与道”而不耻“恶衣恶食”。鲁一同“性极疏阔,不立畔岸,风节卓然。或请为文寿一巨公,却之曰:‘吾辈之文,疏直朴野,不足说势要。’”[2]224鲁一同知道这种性格不容于世,“我病在跅弛”(《送戴五归桐城》),也明白社会决无公平可言,“右族飞腾易,高门点染新。由来多幸地,恐是不疑人。”(《杂感十二首》之二)但他决不趋炎附势。相反,他痛恨那种曲志附人的做法:“阴阳转大炉,冯生何嚣嚣。昔时涧底松,今为山上苗。置身岂不峻,直节成柔条。”(《送邵黄二子》)“守死善道”表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可贵品质。刘存仁关于鲁一同的描写较为生动的表现了鲁一同的性格特征:“道光庚戌晤通甫先生于山东逆旅……窃见其神采傲兀,剑气逼人,心知其非常人。据案对食,如深丛孤罴。饭罢匆匆登车各去。”[9]
鲁一同仕途淹蹇,是他的价值观念和当时的社会政治伦理造成的矛盾使然,使他始终没有进入可以发挥个人作用的权力机构。鲁一同崇尚自我的价值观念对他仕途人生产生了重大影响。吴昆田描写当时朝政情况说:“朝中大官方相与歌咏太平,目谈时事者为名士,阳与而实拒之。于是士人动色相戒……”[1]鲁一同的挚友张际亮以斥责朝贵而负狂名。“道光十五年,主闽试者中途约‘张际亮,狂士,不可中。’”[7]37诚如方宗诚所言:“天下常患乎无才,而当承平时,有才者则莫不众嫉之为狂,而惟取气息恹恹者,谓之有涵养,能治大事。呜呼,此正气所以衰,天下事变所以生,而卒无能善其后者也。”[10]鲁一同也因多激切之言“而卒以次遭时嫉,抑郁不遇于时”[11]。而同时,鲁一同的朋友们,林则徐禁烟发伊犁赎罪;姚莹抗英下狱;张际亮负狂名困顿至死;孔继熔为流言伤而致仕;汤鹏因直言被放;朱琦以直谏辞官;“人以群分”,鲁一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的遭遇充分说明了他们不见容于那个社会。鲁一同对自己作过这样的评价:“幽兰挺纤质,实惟闽产良。夏华解烦毒,秋华莹清苍。植之赤锱盆,贡君白玉堂。凉秋疏雨来,露颖含低昂。昔为穷士娱,今为贵者芳。宛彼空谷姿,德衰违其常。倾心托微风,墙高不可当。侧想故院菊,已随秋草黄。古来重同根,恻恻忧风霜。”(《杂感十二首》之三)他们的悲剧同时也证明了那个腐朽的政权灭亡的必然性。
“遥将千点琼瑰泪,洒向苍梧万里云”。鲁一同其才其人,永远值得人们怀念和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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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张际亮.张亨甫文集:卷三[M]//玉飚.校点思伯子堂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9]刘存仁.笃旧集[M].刻本.[出版地不详]:[出版者不详],1859(咸丰九年).
[10]方宗诚.柏堂集[M].刻本.[出版地不详]:清光绪桐城方氏志学堂,1882(光绪八年).
[11]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M].台北:台湾明文书局,1982:465.
Being Ashamed of Being Merely A Scholar—The Statecraft Feelings in Lu Yitong’s Poetry
BAI Han-kun
(Shandong Education Press Editor Office, Jinan 250001, Shandong, China)
Lu Yi-tong represents one of the famous Chinese poet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His poetic contents are often concerned by other progressive poets. Examining the feelings of and identifity of the poet through his poetic contents, we will discover strong features of his times. Feelings ashamed of being merely a scholar serve as Lu's life value orientation, which is also what his times expected of the scholars. This value orientation embodies progressive scholars' sense of mission and their intention to participate in social affairs.
Lu Yi-tong; the thought of participation in social affairs; the Opium War
I207.22
A
1007-5348(2017)10-0023-06
2017-03-27
白汉坤(1978-),男,山东菏泽人,山东教育出版社总编室副编审,博士;研究方向:清诗。
(责任编辑:王焰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