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艺
两次大战时期德国的特殊交易媒介
——香烟货币
□高艺
香烟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物品,它的发展历史背后映射着一个社会演变的历程。本文旨在聚焦于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香烟具有标准化、易便携、不易变质、可防伪等特性,从而在德国代替了“已死货币”帝国马克作为流通货币,并探讨战俘营中的香烟如何作为良币劣币的本体从而符合经济学中的格雷欣法则;此外,在伊尼斯的媒介学意义上,美国香烟作为偏向空间的媒介在德国作为货币流通和扩张,已经预示纳粹政府的倒台结局。
香烟;格雷欣法则;空间媒介
在迪迪埃·努里松关于香烟的发展史《烟火撩人:香烟的历史》一书的前言中,借用了画家勒内·玛格利特(Rene Magritte)的一副超现实主义风格名画:画中一支烟斗,烟嘴和斗柄上磨得发亮,烟锅发黑,如此惟妙惟肖的烟斗却被置于暗白色背景之上,底部还有一行字“Ceci n’est pas une pipe(这不是一只烟斗)”,一切又显得如此不真实。以此画作,作者仿佛品出了画中深意,“对某一事物的历时性描绘不应仅仅局限于它本身,同时还要考虑到它所具备的社会性和政治性”(努里松,2013∶2)。据此,香烟这样一个小小的物品也承载着它所经历的历史,从其作为工业革命的产业之一到之后各种眼花缭乱的香烟广告背后,都与社会的历程不可分割。
本文无意于重新复述香烟的整个演化历程,也并不打算从消费文化角度分析各类香烟广告中散发出的“女性”魅力中所裹挟的商业营销策略,而是力图聚焦于两次大战的德国经济通货膨胀时期香烟史无前例的被用作“交易媒介”的那段历史中,如何在战时状态下作为比帝国马克更为坚挺的“货币”延伸着人们的购买力,以及在媒介学家伊尼斯的时空媒介意义上预示着纳粹政府的倒台。
从德国一战成为战败国到纳粹时期,德国的经济通货膨胀率一度让当时的帝国马克纸币成为几乎没有购买力的废纸,到1923年底,德国就诞生了人类历史上面值最大的钞票——50,000,000,000帝国马克。可想而知,当钞票的价值是以重量单位来衡量的时候,无数家庭为数不多的存款很快就被一扫而光了,在当时的德国没有一种颇有效率的货币可以用。然而在市场经济中,货币就是血液,只有通过货币来带动劳力、物资这些生产物资进行运转,经济才能有效恢复。
这时,德国民众中出现了世界经济史上一个非常有趣的奇观:德国人居然启用了美国人的香烟作为货币。他们聪明地发现香烟具有着货币的属性,于是将其作为暂时代替德国马克的货币,香烟甚至成为战后盟军占领区黑市上唯一稳定的货币。一位英军翻译回忆,所有的东西都以香烟计价,他甚至可以用香烟在纽伦堡买到火车票。香烟用作交易媒介的现象一直持续到二战结束后德国的“币制改革”中新西德马克问世时才退场。
我们知道,作为货币的理想材料应具有如下特性:第一,能够标准化,容易核实;第二,做货币的材料必须稳定,不容易变质;第三,做货币的材料应携带方便;第四,做货币的材料必须是可以分割的。由于金银等贵金属基本能满足以上要求,所以世界各国不约而同地选择金银作为充当货币的材料。
从香烟本身特点来看,其实香烟具有用作交易媒介的基本特征:它们规格一致,比较耐用,便于携带,价值量足够小。首先,香烟是同质的,交易额容易被核实,反之如果作为货币的某种物品不是以标准单位的形式出现,人们就必须花费时间和精力来核对每一单位的价值是多少,例如像使用宝石时可能就是这种情况。第二,香烟比较耐用,所以即使经过很多次交易,它们也不会被损坏。物物交换的其他选择中,食物例如面包和牛肉罐头由于很快会变质就不便于发挥货币的作用。第三,香烟重量轻且易于携带,反之若使用重物作为货币将需要更多精力。例如把木头作为货币就不方便人们携带和支付。第四,每根香烟都是一小单位价值,由于其易分割因此兑换也变得容易。
除此之外,香烟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即香烟对于德国人来说具有防伪性,因为二战时期德国的工业区都炸光了,香烟在当时只能来自于美国。而美国香烟也正是二战时期走向了国际,努里松(2013∶176)在书中提到,美国将军号召“要想打胜仗,就得给我们子弹和烟草!”,香烟,尤其是骆驼牌香烟,正是全球化最主要的见证者之一。当时美国配备给士兵的是“LUCKY STRIKE(好彩)”“CAMEL(骆驼)”香烟,美国好彩香烟采用优质烟叶,以传统美式方法制成,鲜明的美国形象及醒目红圈商标成为德国地区人们争相获取的财富。
努里松(2013∶197)提到,1940 年左右,香烟已经成为民众中争夺的稀缺资源,在脂肪类食物最短缺的日子,4包香烟能换来1公斤黄油。此外,身处德国的美国大兵们起初也并不知道香烟在德国已经成为货币符号。由于当时《纽约先驱论坛报》想要恢复在法兰克福的记者站,但是那座楼已经被炸得千疮百孔,美国人只好找来德国当地的包工头重新修复这座楼,当问到报酬要付多少钱时,德国包工头说到“我不要钱,我只要150条香烟。”可见,在德国民间已经基本认可了香烟的货币属性。
二战期间及战后两三年时间内,香烟不仅在普通德国市民间作为货币进行商品交换,在纳粹的战俘集中营中也成为比面包、牛肉罐头、巧克力等更为坚挺的货币。在《肖申克的救赎》《太平洋战争》等几部经典影片中都能看到有关监狱中的场景:囚犯们都把香烟作为标准货币,直接以香烟定价进行商品交易。电影中有关香烟在监狱中作为交易媒介的场景也是真实发生于二战时期战俘营的史实。
当时的红十字会设法向战俘营提供了各种人道主义物品,如食物、衣服、香烟等。由于数量有限,这些物品只能根据某种平均主义的原则在战俘之间进行分配,而无法顾及到每个战俘的特定偏好。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偏好显然是会有所不同的,有人喜欢巧克力,有人喜欢奶酪,还有人则可能更想得到一包香烟。因此战俘们有进行交换的需要。但是,即使在战俘营这样一个狭小的范围内,物物交换也显得非常地不方便,因为它要求交易双方恰巧都想要对方的东西,也就是所谓的需求的双重巧合,这种分配显然是缺乏效率的。为了使交换能够更加顺利地进行,需要有一种充当交易媒介的商品,即货币。那么,在战俘营中,究竟哪一种物品适合做交易媒介呢?许多战俘营都不约而同地选择香烟来扮演这一角色。战俘们利用香烟来进行计价和交易,如一根香肠值10根香烟,一件衬衣值80根香烟,替别人洗一件衣服则可以换到两根香烟。有了这样一种计量单位和交易媒介之后,战俘之间的交换就方便多了。因此战俘营里的人开始用香烟来买卖食品。即使不吸烟者也会随身带着香烟,从而他们在想买东西的时候可以去购买。
香烟之所以会成为战俘营中流行的“货币”,也是由于它自身的特性:容易标准化,具有可分性,同时也不易变质。这些正是和作为“货币”的要求相一致的。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战俘都吸烟,但是,只要香烟成了一种通用的交易媒介,用它可以换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自己吸不吸烟又有什么关系呢?
除了描述香烟如何作为交易媒介发挥作用,对香烟作为战俘营中的货币的解释还说明了格雷欣法则。格雷欣法则(Gresham’s Law)是一条经济法则,也称“劣币驱逐良币”法则,意为在双本位货币制度的情况下,两种货币同时流通时,如果其中之一发生贬值,其实际价值相对低于另一种货币的价值,那么实际价值高于法定价值的“良币”将被普遍收藏起来,逐步从市场上消失,最终被驱逐出流通领域;实际价值低于法定价值的“劣币”将在市场上泛滥成灾,导致货币流通不稳定。
香烟作为黑市上得到广泛认可和流通的“硬通货”,当然也符合格雷欣法则。在二战后期,不同种类的香烟开始流通。香烟也分为机械卷烟(美国产的好彩和骆驼香烟在战俘营中都是相当精致的好烟)和手工卷烟,它们就分别对应着“良币”和“劣币”。在有些情况下,战俘营中的战俘会把好香烟中的烟草抽一部分出来再卷成手卷香烟,因此降低了好香烟的质量,也增加了流通中的差香烟的数量。也就是说,人们会窖藏好的(机器卷烟),而买东西时就使用差的(手工卷烟)作为交易媒介。因此战俘开始窖藏他们的最好质量的香烟,而去花费低质量的香烟。此时,香烟成为经济学上的良币劣币的本体,同样契合着格雷欣法则。
纳粹时期,在严重的通货膨胀下,“钞票已死”,帝国马克纸币成为废纸,出现德国人不愿用德国钱的时期。此时香烟由于自身具有着货币的性质而开始被人们启用,成为代替马克的货币。有史料记载,当时许多美国大兵都会让家人通过军邮系统大捆大捆地向德国寄香烟,因为香烟在当时的德国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因此市面上基本流通的都是美国香烟。
根据香烟作为一种易于运输的物品并成为德国人心目中稳定而有购买力的交易媒介来看,它已经预示着希特勒的纳粹政府将最终走向消亡。根据加拿大传播学者伊尼斯(2013∶27-29)的传世经典《传播的偏向》的观点:传播媒介的性质往往在文明中产生一种偏向,这种偏向或有利于时间观念,或有利于空间观念,即倚重时间的媒介不容易运输,其文明固守传统,强调连续性,突出社会的粘合力,紧守现有的信仰和道德传统;相反,倚重空间的媒介易于运输,其文明强调地域扩张,强调对空间的控制。根据香烟的特性,香烟作为一种倚重空间的文明,它易于运输,虽然初期香烟作为一种消费品而存在,但它已经内涵一种隐形的空间上的权力扩张从美国来到德国领土。二战时德国完全控制在希特勒纳粹极权的统治之下,帝国马克一再贬值让德国本土人民对其失去信心,而开始启用外来的香烟作为暂时货币。此时,对于德国普通人而言,香烟已经超越了其物质的实在性,而被赋予了一种作为一般等价物的“货币”的象征性,在交换中充当了货币的角色,执行了交换媒介和计价单位的功能。这样,德国内部不再用本土的货币,从另一侧面反映德国人民对希特勒政府的不自信甚至是动摇,外部又带来了特殊的“货币”并受到本土人们的欢迎,此时香烟就好像是一种二战盟军的另一支有力军队,成功扩张至纳粹德国的领土中。《香烟的历史》一书中关于香烟的这一空间扩张关系也有记载,“第二次世界大战令香烟走向了国际,法国人先是领教了德国的金黄烟丝香烟,继而又臣服于德国人的征服者美国人从弗吉尼亚带来的香烟”(努里松,2013∶196)。
虽然当时的美国人对于香烟这种奇葩货币大跌眼镜,但就是这种奇葩货币让战后的德国经济开始恢复,成为德国经济起飞的重要过渡期,直到1948年6月20日的“币制改革”才让香烟这种临时货币退场,正式货币登场,这就是后来一直用到21世纪初的西德马克,直到被欧元取代才退出历史舞台。
在如今当下的和平年代,大多数人们只知道香烟作为一种消费品而存在,却鲜有人知晓香烟还曾经作为“货币”代替贬值严重的帝国马克,延伸着德国人们关于货币的购买力,以一种偏向空间的媒介预示着希特勒政府的最终倒台,并维持二战后奄奄一息的德国经济,成为战后德国经济复苏的催化剂。香烟作为战俘营里的特有货币也曾为一种有趣的“监狱文化”。
1.[法]迪迪埃·努里松.烟火撩人:香烟的历史[M].陈睿,李敏译.北京:三联书店,2013.
2.[加]哈罗德·伊尼斯.传播的偏向[M].何道宽 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27-29.
3.[加]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M].何道宽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