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乃彦,著名教育专家,任职于北京教育科学研究院,为中国教育学会自我教育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家庭教育专业委员会学术部理事,北京市关心青少年协会副会长,中亲联教育研究院副院长。
中华民族文化源远流长,其中家庭文化(包括家庭教育、家风、家训、家规、家学等)的延续,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因此,需要认真研究中国的家风。根据我的研究,初步认为家风有四个重要的特征。
一是世代相传。家风不是短时间能够形成的。往往经过若干代才能稳定下来。如孔子家族、钱姓家族、二程家族的家风,都是经过了几千年的考验,逐步形成了各自有特色的家风。
二是蔚然成风。一个家庭的家风是通过若干代人的言传身教,在日常生活中互相影响,在“润物细无声”中自然而然形成的。
三是价值为魂。不同家庭的家风,可能有各式各样的特点,家训、家规、家学的内容也各有不同,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遵循什么样的价值观?这是家风的灵魂。
四是与时俱进。时代在不断地变化,社会在迅速地发展,家庭既然是社会的细胞,家风也需要与时俱进,才能跟上社会发展的步伐。
下面结合我的家庭说说我们冉家的家风。
祖辈的傻子精神 —— 为救百姓,出城谈判
据我母亲回忆,我的太祖(可能是叫冉永)是从山东逃荒来的。饥荒时期,生存为主,我家所谓的家史,只是口耳相传,留下一些零星的记忆碎片。
太祖带着祖父(冉鹏飞,字凌云)到河北谋生。祖父心灵手巧,善于学习,学会了干木匠活,生活状况开始有些好转。祖母是一个卖菜的劳动妇女。
祖父的生意愈来愈发达,在保定的商场(当时叫“马号”)里开了一个“凌云帽铺”;在南关安祥胡同十八号营造了一所小四合院。大门上,和许多家庭一样,贴着红底黑字“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对联。
忠厚,就是我们的家风。在冉家的微信群里,国内外六十多个亲人都认同“忠厚”“爱帮助人”就是我家的家风。
家人最津津乐道的是祖父的一件光彩事情:军阀混战时期,曹锟与吴佩孚打仗,吴佩孚的军队包围了保定城,扬言要炮轰保定,于是人心惶惶,城内士绅们一致推举祖父,代表保定老百姓去谈判。虽然一般情况下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是就怕万一军阀翻脸,还是有一定风险。大家把祖父放在一个大筐里,用长绳把祖父慢慢从城墙上放下来,举着白旗,走进吴佩孚军营。谈判过程中,有什么交换条件,不得而知。但是保定城最后没有被炮轰,保住了老百姓的平安。
在生死攸关的时候,祖父却不管不顾,进入“虎口”,在有些人眼里就是傻不可及,因此爷爷就得了一个“冉傻子”的绰号。
父辈的傻子精神 —— 抗日救国,因公殉职
1942年初日寇从印度、缅甸攻打中国西南的滇西,当时我父亲奉命带测量队,到中印边境作中印公路线路勘測,想打通一条抗日战争的生命线。由于中国远征军被英国出卖,牺牲巨大,勘测队也被日本鬼子军追赶着,父亲冉超他们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全力保护着全队员工安全和测量仪器设备,十九天才回到云南滇缅路西段工程局所在地云南祥云。可是父亲因为过度紧张、疲劳,在澜沧江边露宿,牙床发炎肿破化脓,细菌感染了脑部,发高烧不止,沿途没有医药,只是擦些万金油,是由两个缅甸的少数民族客钦人抬回来的。赶到祥云时已不省人事。
昏迷不醒的父亲,一只手始终紧紧地攥着一个小皮箱,虎口都烂了。小皮箱里放着两件重要的东西:一个是大家冒着生命危险,绘制的中印公路线路勘测图;一个是勘测队的资金—— 剩余的一块黄金。
父亲被临时安置在家里,这是工程队自己盖的一座简易的木结构的两层楼,床上躺着的父亲,原来魁梧、强壮的身躯,变得又黑又瘦。原来略带鼻音的浑厚声音,变得嘶哑、微弱……
亲友、同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联系医院,寻找消炎药。而父亲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睡。
他从昏迷中醒过来,急切地问:“孩子们呢?复兴到哪儿去了?”(复兴是我的小名,原来奶奶给我起的小名是福星,在逃难的路上,大家结合抗日形势,给我改名为复兴。)
“他们在下面玩呢。”“我,我想看看……”
战争时期很难找到车辆,去昆明已经来不及了。马上就要去祥云的小医院了,走之前,他要再看看自己的孩子。
病重的父亲,已经站不起来,只好由母亲和13岁的大哥冉哲彦,两人架着他,站在楼上栏杆前,父亲用尽气力撑着木质的栏杆,远远看着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我抬头看见了又黑又瘦,极度衰弱的父亲。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的印象。
医院的担架来了,焦急的亲人、同事都聚拢到父亲身旁。父亲吃力地向年迈的奶奶告别。望着满面愁容的奶奶,他用力地说:“妈,你放心!我这身子骨,一个星期就会好。”父亲还说,他仅是外病,内脏是好的,让奶奶放心。
祥云是一个小县城,抗日战争时期,更是缺医少药,再加上医院的设备过于简陋,已经不能医治父亲的重病。医院虽然已经派人去昆明取盘尼西林,但是从祥云到昆明,路途崎岖遥远,短期肯定回不来。取回来之前,只好用其他的药来对付,在那资源奇缺的年代,唯一可以用的药,竟然是万金油。
据说,只要有一支盘尼西林,就可以使父亲转危为安。但是到千里之外的昆明取药,远水不解近渴。而眼看着父亲的病日益严重。口腔部分已经化脓,蔓延到整个脸部,都肿胀起来。医生决定,必须离开动手术,把脓排出了。没有麻药,没有手术刀,只好用刮胡刀代替。
在病床上,父亲深情地看着亲朋好友们,风风雨雨几十年,有多少话要说,无奈严重的炎症使他无法用声音表达。大伯懂得他的意思,立刻拿来笔、纸,希望他把要说的话,写在上面。谁也没有想到,父亲提起笔来,神情庄重地只写了两个字—— 简殓。
母亲,六天六夜,在床前伺候父亲,已经疲劳到极点。第七天,看似父亲神情有些异样,病情似乎不像昨天那样沉重,在父亲睡着之后,母亲也趴在床头昏昏沉沉睡着了。
不一会,母亲忽然惊醒,抬头一看,一个已经十几天不能行动的病人,竟然独自走到病房的另一端……
母亲赶忙跑过去,把父亲扶回来,躺下。这一晚,在梦中他也许去视察他魂牵梦绕的中印公路。然而,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父亲因公殉职时,年仅40岁。他是铁路上的副总工、为抗日战争修建西南对外通道,献出了全部心血。他逝世的消息震动了滇缅路全线职工,无不为之悲痛不已,对他的早逝,感到损失巨大。
在祥云开了追悼会。父亲的顶头上司祝寿萱伯伯代表滇缅铁路督办公署,宣读褒奖命令。 他说:“冉超工作起来非常积极,从来不讲价钱。他的绰号叫‘冉傻子!对于贪污腐化,他疾恶如仇,曾经因为检举不良行为,还得罪了人。这次担任中印公路勘探队队长,就是他主动请缨。他明知这是非常危险的工作,但是一片爱国心,使他义无反顾地上了前线……现在,冉超走了,他留下了他钟爱的妻子和四个孩子,孤儿寡母,今后的生活肯定十分艰难,希望大家发挥咱们铁路上的好传统,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我们这一辈的傻子精神 —— 痴迷教育,抛弃名利
有一次在国际情感教育研讨会上,中国教育学会副会长朱小蔓向外宾介绍:“这位冉乃彦是一位傻子……”当时让我大吃一惊,心想“怎么这样向世界介绍我呀?”不过接着听,就明白了。朱小蔓说:“我们都是傻子,我們都痴迷于教育!”
我退休之后,仍然没有一天停歇地进行教育研究。参加各种研讨会,包括作为中国教师代表团成员到乌克兰参加苏霍姆林斯基诞辰活动,都是自费。因为退休,本单位不能报销。但是,这些并不能阻挡我的积极性。有一年,我写了这样一段微博:
2012年,我遇到两群傻子,我也成为其中成员。一群是在家庭中自我教育研究QQ群里,我们在除夕晚上,十分投入地讨论了“家庭中怎样培养孩子的自我教育能力”;另一群是全国生命关怀志愿者论坛的,大家都是自费来到北京,大年初一在北京大学,极其热情地交流如何“做好事,好做事,事做好”。我们还为已经在四川大地震中牺牲或积劳成疾英年早逝的志愿者们致敬。让我们永远纪念他们!
除夕夜,大年初一,我们舍去和家人团聚的机会,跑过来讨论什么“自我教育”,交流什么“生命关怀”,而且讨论得那么忘我,那么执着,在别人看来,就是一群傻子!
但是,傻子真不好吗?记得孙中山的绰号就是傻子!雷锋也被称作傻子!我看,傻子比那些机灵鬼可靠,比偷奸耍滑要好,比“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更好。
我认为,真正推动社会前进的是一批批“傻子”,他们用时间、精力、财富、甚至生命的付出,推动了社会的进步;希望我们社会更多一些傻子,弘扬傻子精神,让那些坐享其成的机灵鬼越少越好。全世界的傻子们联合起来!傻子万岁!
社会发展越快,越需要老实、踏实、真实的人。我们冉家的下一代也是要继承家风—— 傻子精神。一个个坚持正正派派做人,老老实实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