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侵华战争时期,日本士兵留下大量日记、书信,其中不乏记录参战见闻、经历及心理体验的片段。由此,来华前后,作者言行、思想之变与不变得以略窥一斑。侵华一战,日本普通民众亦牵涉其中,他们内心对战争的赞成、支持或者疑惑、不满,在其家信与回忆中均有所体现。这些个人化的记述,所见难免有限,而敌我立场不同,见解亦有差异,但这种少有修饰的文字在一定程度上却也反映了复杂历史背景下个体相对真实的遭遇及感触。借此,部分日本国民在战时的面貌、心态得以呈现,而字里行间,日本政府在战争中所扮演的角色亦得到展示。
关键词:侵华战争;日军手记;战争反思
中图分类号:K2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CN61-1487-(2016)12-0058-03
侵华战争时期,大批日本人奉令入伍并相继开赴中国,此举不止关乎参战者命运亦牵涉众多普通家庭。战争面前,日本国民反应如何,相关当事人的手记、回忆等存留部分片断。个人化的叙述受时代环境、自身修养等因素影响未必完全公正、准确,但少有修饰或颇赋性情的文字对考察个体遭遇乃至历史情境均具一定参考价值,借此,战时日本人的言行、心理得以略窥一二。
听闻中日开战,有出征者以为“报效国家”时不我待。1937年8月2日,一名日本士兵登舰离乡进犯华北,开拔在即,他踌躇满志心潮澎湃。“我已经等了好久,在期待着一个男子可以向世人表现他自己的时机。这样的日子毕竟来到了。我在双肩上担负了我国家的命运。我所要去的地方是华北,风云叆叇的一片广阔几千里的土地。战斗着又战斗着。”作者将个人荣辱绑在国家战车之上,自认名正言顺而调门亢奋,循此心理,一种强烈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我们是三万名开往中国去的军队里的司令部的卫队。只要司令部里有一位军官受到危险,整个师团的行动也许就会蒙到损害,因为如果没有组织,士兵就不能打。当我想起了这一类事情的时候,我便感觉到我到中国去的责任是非常重大的。”①其观点简言之,为国参战即是荣誉,尽忠职守乃其职责。此说似是而非,作者以谋求国家利益为名,公然遮蔽人类之公理、正义,残害邻邦,倘从被侵略方之角度察其言,不外是早有预谋,野心实难按捺,无视侵略,言辞冠冕堂皇。敌我各有立场,日本民众眼中,似“我”这般说法或有合情之处。据妹尾河童回忆,1941年,他熟识的一位青年被召入伍,此人临行前郑重告白,“等了又等,终于收到了召集令。既然受召成为天皇陛下的士兵,为国捐躯战死沙场,正是日本男儿的夙愿。身为帝国军人,我将置生死于度外,奋勇作战。”作家厌恶战争,闻此愤愤不平斥其为官样文章,亦不认同侵华的父亲之解释:“木模厂的小哥,或许是想对着自己和大家宣告,自己已经是个能独当一面的男人了。既然接到了红单,也不能没有一死的觉悟。可能是想以‘为国牺牲这段话,让母亲也有相同个觉悟吧。”[1]163基于了解,父亲认为“小哥”并非热衷战争,所言只是年轻人“纯真”的表现。当然,“有人等着从军上战场也不一定”。父亲观点非全无道理,因为“从年纪尚幼的小学到现在的中学,学生一直都被灌输‘要为天皇陛下而死。你们是为此而生的观念,很难会有别的想法。”[1]440但顺从强势话语放弃反思、质疑是否就无可指责?正如妹尾反问,“讨厌战争的我,是不是就不算男人了呢?是不是我就不纯真了呢?事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复杂了啊!难道,所有的男人都是为了替天皇陛下牺牲性命才出生的吗?除此之外都不行吗?”[1]163
“爱国”亦须分辨方式方法,枉顾公义颟顸自私无益家国。而所以有人不辨黑白且振振有词,与日本政府长期以来军国主义、极端民族主义之运作不无关联。晚清、民国之际,敌强我弱,日本图谋中国有进无退,利字当头,侵华渐成其国策,造势之声不绝于耳。20世纪30年代,日本加快侵略步伐,官方又以“八纮一宇”、“国民精神总动员”等观念、法令操控国民思想、营造出兵氛围。经此一番酝酿,不少人愈发视侵华为日本之出路,于是在“忠君报国”的名目下,出征者头脑发热蠢蠢欲动,送行者亦群情激动止不住“愉快地呐喊”,如此“亿兆一心”实乃可怖可悲。
日军源源开拔,战事持续加剧,日本官方更加卖力地煽动国民支援侵华,在“总体战”的制度下,儿童、妇女均被裹挟。1937年9月16日,身在淞沪前线的永松宇八“得到了慰问袋”。[2]战时日本“后方的人民为了激励身在前线的士兵,经常会做‘慰问袋。物资充足的时候,里面会装一些点心、干菜、内裤等日用品。在百货商店中,从罐头、卫生纸之类到美女写真,都被打上‘慰问用品的标记”。“街上到处是‘爱国心膨胀的主妇们拿着包装好的慰问袋要往战场积极寄送的身影”。主妇各尽其能,儿童亦不落后,“当时的女孩子,虽然年龄还很小,但在后方已经是制作慰问袋的主力了,她们的手工艺品或作文会受到军政当局的奖励”。[3]168“爱国”无分老幼,参战人人有责,政府诱导下,日本妇孺争相制作、寄送劳军物品。慰问袋频送前方,足见部分民众对待战争之态度,借此,当局动员国民之手段、效果略见一斑。永松所得,香烟、糖果外“还有小学生们写的信”。其中,八岁的对田次枝写到,“在支的皇军勇士!今天先生对我们说,你们为着国家,在和可恶的支那兵作战,所以我们写信给你,请你们快快将支那兵打平,凯旋回来。”先生颠倒黑白,受害国横遭污蔑,教育服务侵略,童言中充斥着当局编造的谎话。战争年代,以青少年为主体的慰问信写作、“献给靖国神社的英灵的文章”征文②等颂扬战争之活动并不少见,更有甚者,知名刊物《少年俱乐部》在战败前夕“还有配上图解的‘手榴弹投掷法”,[1]419以此蛊惑低龄读者参与“本土决战”。生于斯时,本应天真烂漫的儿童亦成为政府战争动员的工具,他们不明就里地参与其中,可怜亦复可叹。
慰问时有送达,家信间或往还,前后方之联络透露日本战时景况。1938年,江川清子致信前线勉励兄长:“后方很巩固,大家都努力地工作着。”“如果成为长期战事,那么各位的辛苦困难固不用说,我们在后方的人们的觉悟也是要紧的了。国内是贮蓄报国,节约‘不买东西,这是政府的政策。”“八月十七日,德国希特勒使节团一行三十人来到了东京。大概要力图日德的亲善吧。以前欢迎了意大利使节,现在又欢迎德国的使节团,真是愉快的事呢。”③清子对战争态度乐观,以“觉悟”的姿态支持官方“贮蓄报国”、德意日“亲善”等政策,言语间未见牢骚、不满,时值抗战初期,日本国内情形尚算安稳。一年半载后,生活状况变得糟糕。乃木在给正次的信中抱怨,“我们在后方的人,日常生活现在发生了非常的变化,不自由与缺乏之感与日俱增!”[4]30具体来说,“物件腾贵”,食物、火柴、“马匹、肥料、棉布”等“一切都貴得厉害”;“无烟炭、汽油、各种商品原料”“物资缺乏”;其他如“物品被政府限制或禁止使用”、“市面萧条”、“买卖被统制”、强制购买公债[4]23等情形不一而足,生活日显艰难,不满潜滋暗长。战争拖累下,民生持续恶化,前方士兵或可感知,“当国内物资缺乏的时候,‘慰问袋中已没有可装之物,这时里面大多会装一些不怎么需要花钱的东西”。[3]168国民两手空空,慰问亦打折扣,后方窘迫处处显露。
生活艰辛,国内民众渐生怨言,战事胶着,前方士兵情绪低落。在经历了残酷的战斗后,不少日本士兵变趾高气昂为忧郁、消沉,泥泞的战壕里传出低沉的歌:
到处都是烂泥地啊!三天两晚没有吃饭,钢盔上沥沥不断的雨声。
已经是没有香烟了,唯一的火柴也湿透了。饥饿与夜寒交迫着的我们啊!
嘶鸣声也听不见了,永别了战马,把鬃毛做个纪念吧。
在马蹄下乱开的秋草之花,含着秋雨的湿润,又是虫声低诉的黄昏!
通信筒哟,达到吧,充溢着凄然抬起的眼中的是一行行的热泪。
啊,在遥远的东方的天空,雨云前面发着轰轰的声音的,是我友军(日军)的飞机。[2]
歌词形象地勾勒出战场近景,烂泥缠身的士兵饥寒交迫,雨打钢盔,浇湿了火柴更浇灭了希望。战马埋骨荒外,唯有野花乱开,斜阳晚秋,残余的生命只剩一腔哀怨。几句低诉,两行热泪,先前“壮志”早无踪影,阴云笼罩的堑壕里飘荡着乡音,“安慰这不晓得明天的今天的生命”。歌者陷于战争沼泽却又未知出路何在,无可奈何中唯有惆怅以对。这首《讨匪行》在日本国内亦有传唱,虽为军歌,吟者无不感伤,“因为一唱这首歌,仿佛就能体会战场上的辛酸苦痛,让人产生厌战之心。”④歌以咏怀,日本前后方之悲苦,在有意无意间随风飘散。
士兵哀叹,无数征人一去不返,妻儿悲苦,媒体编造“军国美谈”。听闻丈夫阵亡,遗孀酒井千代子致信军方,“我是这次作了名誉战死的步兵一等兵酒井春治的妻。战死是早就觉悟了的。今后替亡夫小心地抚养两个孩子,这是为国家同时也是对亡夫最好的祭奠。长女三岁真是可怜可痛,和附近的小孩子们玩,还说‘爸爸虽死,还要带东西回来的。每看见她虽不懂战死是什么事,可是在佛坛的相片前面合起掌来的样子,一家人不覺得全哭了。写这样的事,请不要见笑。仅仅收到作了名誉战死的通知,可不可以把当时的情形,哪怕十个字二十个字,请多告诉几句。战友连一位都没有?四十九天的忌日也快到了,部队长先生,我诚诚恳恳地请求了。”[5]心理虽有准备,人妻依旧悲痛,翼赞战争的氛围中,她强加隐忍,唯借稚子之歌哭抒怀。其夫如何阵亡,军方语焉不详,一纸“名誉战死”难慰破碎之心。闻此惨事,令人心伤,然“日本新闻记者把这当做罗曼蒂克的故事,描绘着赞叹着。但在我们看来,这简直是非常悲惨非常残酷的现实。”独特的意识形态下,丧夫、失怙被媒体打造成“军国美谈”,经过渲染,“一方面,孤儿们在父亲战死之后坚强地活着,获得全国一片赞扬,另一方面,在丈夫战死之后成为寡妇、作为‘靖国之妻的行为受到严加约束。”“道德”名义下,未亡人枷锁重重,“理想上死去丈夫后一辈子独身是最合适的选择”“如果不顾及亲兄弟的要求和社会规范,为了情欲而擅自再婚,是不被允许的,是罪恶的行为。”[3]34为了“圣战”,广大妇女不仅牺牲了丈夫,还被要求舍弃对未来生活的选择权,拆散家庭的战争进一步吞噬人性。媒体协力政府不断炮制“美谈”,“读者最为广泛的妇女杂志《主妇之友》一直举办表彰‘军国之母的活动”,“表彰仪式是:授予那些绝望的忍受苦难生活的母亲们以‘军国之母的称号,而且把她们树立为日本母亲们的典范。”[3]30送儿出征牵肠挂肚,闻子牺牲肝肠寸断,随着日军伤亡人数增加,痛失爱子的母亲不在少数,忍气吞声者有之,但能以此为荣的恐怕不多,毕竟,“军国之母”的虚名难掩人之常情。
20世纪30年代,日本自诩为“美好之国”,急速膨胀的欲望却使其对邻邦、对人类做出了极不美好之事。政府煽动下,出征者兴奋,送行者雀跃,日本国民陷入战争狂热。日军侵华无恶不作,国民支援尽其所能,战争益发不可收。战火无情,中国损失固大,侵略者同样代价惨重。数年间,大量日军化作枯骨,遗属凄惨度日,家国破裂、崩溃只在眼前。战时的日本国民,有狂热与罪恶亦有清醒与苦难,政府为一己私利挑起战争,害人害己。时过境迁,借助当事人的手记、回忆,当日情景再度闪现,历史细节引人深思。前事不忘非为鼓吹仇恨,铭记战祸只因和平可贵,抚今追寻惟愿悲剧不再重演。
注 释:
① 陈士丹重译:《敌兵的遗书》(1937年8月2日—11月23日),《国际周刊》,第一卷第一期,1938年。据杂志介绍,“这是参加华北战争的一名日本兵士的日记,由战地记者James Bettram 和一个中国译者合作译成英语,经我们军事当局的许可,而发表在本年ASIA杂志四月号上的。作者姓名,因未能征得家属的同意,所以给隐没了。日记从出征开始,直到去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二十四日,日本司令部即被第一百十五师和第八路军所攻占,作者也就在平型关之役中阵亡,这才让这份遗书掉落在我军手里。”
② 征文由“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的三大招牌杂志《少女俱乐部》《少年俱乐部》和《幼年俱乐部》”发起,“后援单位是陆军省、海军省与军事保护院。这是在军部的大力支持和推动下策划的一个大型翼赞活动。”参见(日)早川忠典著,胡澎译:《“神国”日本荒唐的决战生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4页。
③ 《敌军日记》,孔X译,出版年份不详(该书日记皆围绕武汉会战之金轮峰战斗而作,并介绍石西民记述此次战斗的《大战火烧山》一文,石作原载1938年10月5日《新华日报》,据此推断,该书出版似在1938年底至1939年间)。
④ 此歌乃藤原义江作曲,参见(日)妹尾河童著,张致斌译:《少年H》,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277页。
参考文献:
[1](日)妹尾河童.少年H[M].张致斌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2]夏衍,田汉译.敌兵阵中日记[Z].广州离骚出版社,1938.
[3](日)早川忠典.“神国”日本荒唐的决战生活[M].胡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4]林植夫译.敌兵家信集[Z].桂林新知书店,1940.
[5]高璘度译.日本兵士的妻[J].时事类编特刊,1938(14).
作者简介:赵伟,男,博士,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副研究员,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
(责任编辑:李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