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骁锋
我又看见了那个人。
风雨中,他还是孑然一身,落寞地站在旷野当中。长袖飘扬,须发凌乱。
雷声隐隐。如同往常,除了高大而微微佝偻的身材,我还是看不清他的样子。但不知为何,每次他出现时,即便再模糊,我都会感到说不出的亲切,甚至有种匍匐在他脚下放声大哭的冲动。
胸口一热,于是,我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家人正紧张地替我张罗着煎药。昨天夜里,我那场随时可能窒息的喘咳委实吓坏了他们。
医生刚被送走。“瘴疫余毒”,还是老样子,他把我的病归咎于年轻时在南方染上的风湿疫气——这位一辈子没离开过长安城的老先生对南方一直有很大的偏见。临走前,他俯下腰,握着我的手,安慰说不妨事,吃上几帖药,天气转暖就会慢慢好起来的。只是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有些闪躲。其实我和他都清楚,我大概是熬 不过这个冬天的。
我并不怕死。“五十不为夭”,我今年六十好几,也不算短命了。再说儿孙孝顺,族人平安,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但越是临近死亡,那个念头却越是清晰,令我越来越不安宁:
难道,我这一辈子苦苦追寻的,其实一直都在身边;是我自己愚蠢的偏执,才导致了这一次又一次的擦肩而过?
哦,我姓颜,字介,名之推。
对,就是写了《颜氏家训》的那个颜之推。
那个老人只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更多的时候,陪伴我走完最后这段路的,只是一些断断续续的回忆。
人们都说,在生命的尽头,每个人都会将自己的一生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重新过上一遍。这大概是真的,近来,我的确想起了很多遗忘的往事。与躯体日渐枯萎正好相反,我的回忆越来越深远,越来越清晰。
我一直以为,如同蚌中之珠,这些无法消融的记忆应该都在当时对我造成过很大的刺激。然而,这样的情况却令我相当困惑:我一生中涉险无数,经历过的家国大事亦为不少,但回忆中最频繁的场景,竟然只是几个人埋着头,默默扫地。
那是三四个面目生疏的童仆,打扫的也只是一户寻常宅院的门前街沿。我应该不认识他们,也从未进出过那户人家,但很多个深夜,我都会在“刷刷”的扫地声中醒来,恍恍惚惚,许久不知今夕何夕、身之所在。
终于,在又一次被扫地声惊醒之后,我突然想起了这个场景的出处。
那户院子的主人姓熊,叫熊安生,是齐都邺城最著名的儒家学者。
当然,我也是。
我一直为自己的血统而骄傲。
虽然我生于南、长于南,那位长安医生更是固执地将我的病视作南人的痼疾,但我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南方人。颜氏一族,最早可以追溯到颜回——孔子最得意的弟子。我们这一支的原籍是琅琊临沂,九世祖颜含时才因为五胡乱华,随着晋元帝南渡,迁居到了建康。
没想到这一住就是两百多年。八九代人居住下来,无论是外貌口音还是生活习惯,我们与当地人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能否认,对于收留我们的这块土地,我们的感情也日渐深厚:在给第二个儿子取名时,我就特意用“愍楚”这两个字,来表达对南方荆楚之地的复杂情绪。
不过,我给大儿子取的名字却是“思鲁”。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天涯为客,总有一日要回到自己的家乡。而颜回后人的身份,更是在我们的肩头压上了一副沉甸甸的担子。
“回啊,我以为你死了呢!”
“您还活着,我怎么敢死去呢?”
每次读《论语》,读到孔子与颜回师徒走失而又重逢的那些章节,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我一直认为,这就是当前形势的最好比喻。毫无疑问,在这场武夫当国、不见尽头的漫长浩劫中,圣人已被远远放逐。而一个圣人缺席的世界,如同日月遮蔽的天空,注定黯淡而阴冷。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就像在暗夜里护持一点火苗,作为孔门弟子之首,颜氏族人有责任捍卫着仅存的尊严。故而,无论朝纲多么糜烂,时局多么险恶,我们始终虔诚地传承着源自颜回的家学,并尽可能地身体力行。乱世之中,要维持这样的家风其实并不易为人所理解。像齐梁易代,满朝文武勋戚麻木不仁,我的祖父颜见远,一个普通的中级官员,却因伤感纲常伦理遭到践踏,独独恸哭绝食而死,惹得梁武帝老大不愉快。
不过,几百年传承下来,虽然也经常被讥讽为迂腐死板,到了建康后琅琊颜氏毕竟声名不坠,稳稳占据最富盛名的、代表正统与权威的儒学世家之列。身为颜氏族人,我也为此感到无比欣慰。
然而,我所有的自豪都被一阵“刷刷”的扫地声音所终结。
那是个早春,天气很冷,护城河结了冰,城墙上也挂了厚厚一层白霜。
我说的是齐国的都城邺。
应该是二十来年前的事了吧。我记得,那年北齐刚换了一个年号,叫承光。不过,正月还没出头,邺城便被周军攻破了。
那是周灭齐的最后一战,武帝宇文邕亲征。胜负毫无悬念,连齐主高纬本人都已经绝望,早早弃都出逃了。周军一路势如破竹,当时我在齐出仕平原太守,也因此成为俘虏。就这样,作为随军的战利品,我被带入了自己国家的都城。
我就是在被押解的途中,经过熊家门前的。事后想起来,那个扫地的场景其实有些诡异:敌军进城气氛何等紧张,百姓躲藏唯恐不及,怎么唯独这家反而门户大开。不过,当时我自身难保,根本没有兴致关心别人的事,再说,毕竟只是匆匆路过,随意一瞥,也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以至于多年以后久久回忆不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在不经意间见证了一段佳话。现在,那阵扫地的声音已经载入了史册,那天发生的事也已成为脍炙人口的传奇。
周军破城,熊安生的学生还有家人,原本也是想闭门避祸的,但熊安生,这位已经年逾古稀的老人,却坚决地要求他们打开大门,净土扫尘,說周帝重道尊儒,入城之后必将前来拜访;家人和学生并不相信,但拗不过老人的固执,只得照办;正当他们郁闷而忐忑地清扫时,前方突然鼓乐大作,一队盛装的车驾来到门前,掀开车帘,满脸笑容的正是宇文邕。他搀起了巍巍下拜的熊安生,亲执其手,引与同坐,表现得极其谦逊。
在熊安生简陋的宅子里,宇文邕向熊安生细细询问了治国之道及儒家经义,频频赞赏,宣称此番灭齐,最大的收获就是得到了熊先生这位贤人。之后熊安生随宇文邕入长安,拜露门博士,直到年迈致仕;病逝于家后,周主更是备极哀荣。
诚然,熊安生学业博通,无愧为一代大儒。但熊氏毕竟只是骤然成名,素无根柢,绝对无法与我颜氏这样渊源深厚的儒宗旧族相比拟,至于我本人的儒学造诣,更是自认不在安生之下——
同样亡国,却一为座上宾,一为阶下囚。熊家的那几把旧扫帚,令我痛苦地体会到了这个成语背后所蕴含的无限苦涩:
颜面扫地。
我一直怀疑自己是个不祥之人,抑或背负着某种黑暗的诅咒。
数十年来,我的耳畔,反复奏响着一曲凄厉的挽歌:我所投靠的城池注定要被攻陷,我所寄居的版图注定要被撕裂,我所朝拜的殿堂注定要被夷平。
乱世人命,微如蝼蚁草芥,能经得起几番风雨?可我短短数十年,却亲历了这么多的天塌地陷。从建康的梁武帝,到江陵的梁元帝,再到邺城的高齐,如果再加上我被解送到长安后的周禅于隋,所托之国灭,所依之主死,由南到北,由东到西,从不缺席任何一次国破家亡——
未曾担任过任何要职,却四经陵谷剧变,三为亡国之人,放眼天下,如此密集地以难民的身份参与到王朝更替的局外人实难找出第二位。
最后一次经历改朝换代时,我已经五十岁了。在这所谓的知天命之年,我终于向自己提出了那个问题:眼看着人生的河流行将干涸,我这晦暗无光的一辈子,究竟是厄运如影随形不放过我,还是我主动追随着厄运呢?
其实这个问题已纠结在我心中很多年了,但我一直在刻意回避。是的,无论作为颜氏后人,还仅仅是一家之长,我都有些不敢面对自己曾经的选择。
如果说,作為南朝臣子,武帝与元帝的那两次国难,原是我命中本分的话,那么后来的遭遇,起码因为高齐亡国而带来的羞辱,可以说是我自己折腾来的。
梁元帝的江陵陷落之后,西魏强逼江陵百姓西行入关,其中就有我与我的族人。魏兵如狼似虎,天气又冷,十多万囚虏破衣烂衫,如牛羊般被呵斥驱赶,那一路所受的苦楚,至今不敢回首。总之,能活着挨到长安,已是莫大的幸运了。
不过,今天看来,我的厄运,其实可以终结在那个冬天。无论我对西魏有如何大的怨气,事实上,我们已经被那个时代的最强一方收编。如果将晋室崩裂后的两三百年,比喻成一场族群之间的长途赛跑,那么这场赛跑的终点,已被上天设定在了长安。我完全可以就此安定下来,继续磨砺我的学业。我相信,凭着家族声望与本身的才华,用不了太多时间,我就会在长安崭露头角;一个衰朽的熊安生,尚且受到周主那般优遇,我的前途,恐怕更是不可限量。
然而,我在长安仅仅待了一年。这一年中,我省吃俭用,求告亲友,还典售了不少祖上传下的东西,想尽一切办法攒钱。当我终于凑足一笔不菲的费用后,便悄悄雇了一条专做偷渡生意的黑船,来年开春,黄河解冻之后的一个凌晨,举家逃出长安,仓皇投奔北齐。
那是一次亡命的奔逃。我至今还能想起那种风与水相激发出的可怕呼啸。可能是上游刚下过大雨,那天河水暴涨,风也特别大,船帆被扯得啪啪作响,我总担心它会被撕成碎片;缆绳如同被激怒的蛇,拼命扭动,狠狠地抽打着甲板。船老大似乎也很少遇到这样的天气,面色铁青,把舵的手青筋毕露。
如同漩涡中的一片树叶,我们的船被裹在黄河的激流中飞奔而下,到处咯吱作响,好像随时会散架。有很多次,看着迎面撞来、獠牙般尖利的礁石,我都以为必将丧命于此了,但上天顾佑,次次都是有惊无险。就这样,一昼夜间,我们竟然走了七百里!
当我们的小船终于在齐国地界系定缆绳时,所有人都累得虚脱了过去。只是,那时谁都没有想到,我们这番壮举最终换得的,只是一条麻绳,一条将自己全家捆绑起来、重新递解回长安的麻绳。
不过,那是二十年以后的事了。
我根本没想过要在北齐待上二十年。
在我的计划中,北齐,只不过是中转站。我真正的目的,是回到南方,回到我从小生长的建康。
我相信,只要我能平安到达齐国,齐国就会安排我们回归故国。并不是没有先例,就在不久前,他们就将梁武帝时滞留在此的两位使臣遣送回了江南。事实上,正是这条消息,才使我不顾一切后果地实施了这次疯狂的逃亡。
是的,为了南归,我会不惜一切。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那个梦吗?其实,那个梦已经伴随了我大半辈子,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梦见那位旷野中的孤独老人。遗憾的是,至今为止,我还是无法看清他的容貌。但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什么人。对,你大概也猜出来了。那么,你就应该能够理解我的固执:他既然已经发出了召唤,作为颜氏族人,即便是千山万水,我也必须寻找到他。
因此,我必须回到江南。
没错,我在追随着正宗的华夏文化、孔子传下的圣教。
如同《论语》中颜回风尘仆仆地追寻着走失的孔子,在当今胡夏混杂的乱世,我们颜氏族人,命中注定要肩负起寻觅和护卫儒宗道统的神圣使命。
实际上,曾经有一度,我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而且就在我寄居的江南。
不仅仅是当年中华文明已经随着晋室南渡的传统说法,更多的是我的故主,梁朝的萧家父子给了我这个印象。
余生也晚,但武帝一朝的盛况,也算是有幸得以目睹。数十年苦心经营,制礼作乐阐扬儒释,天下士大夫已隐然将萧梁奉为华夏正朔所在,武帝的建康城,在崇拜者心目中,几乎成了佛祖驻跸的灵鹫山。虽然,这一切最终被叛将侯景砸了个稀烂,但对于当时还是二十来岁的我而言,江南曾经的文化之盛,已如少年时代暗恋过的绝世美女,终生难忘。
相对于高高在上的武帝他老人家,我更熟悉的是他的第七个儿子萧绎,也就是后来的元帝。由于文才出众,武帝萧衍与他的三个儿子萧统、萧纲、萧绎被称为“四萧”,就好比曹操父子的“三曹”。
“四萧”之中,萧绎堪为翘楚。我该如何形容他的才华呢?那真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啊,经史子集、诗书画弈、医卜星相,甚至音乐相马,只要是人间存在的知识,他似乎无一不精(萧绎撰述有大量文史著作,凡二十种,四百余卷,存世量为历代帝王之最);还极其勤奋,以皇子之贵,寒冬酷暑读写不辍。
严格排起来,萧绎还是我的老师。他被封为湘东王出镇荆州时,先父曾担任他的参军,因为这层关系,十二岁那年,我有幸得列门墙,听他讲过《庄》《老》——政务之余,萧绎喜欢招集部属,亲自讲学。
可以想象,得以接近这么一位传奇式的大师级偶像,对于一个懵懂少年,该是多么巨大的幸福。我至今记得,当他在众人当中,独独召我上前,微笑着加以勉励之时,我激动得居然摔了一跤,引得哄堂大笑。
就在对萧绎的仰慕中,我逐渐长大。十九岁那年,他任命我为湘东国右常侍,之后随着他的世子出镇郢州,在侯景之乱中差点丢了性命。
侯景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平乱当年的十一月,萧绎称帝于江陵,改元承圣。我也回到了他身边,被授予了新的职位:散骑侍郎,奏舍人事。
那年,我二十二岁。凭着对萧绎从小累积起来的信任与年轻人的乐观,我很快就萌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
那个锈蚀多年的巨大法轮,或许已经开始重新转动。
是的,我相信佛陀,就像我相信孔子。
不必惊讶。我认为这两者并不矛盾。他们说的都是世间的真理,只不过角度不同罢了。比如儒家的仁义礼智信,与佛门不杀生不偷盗不奸邪不纵酒不妄言的五禁,我以为便能一一对应。
因为受到佛经的影响,我一度将萧绎视为了那个力挽狂澜的转轮圣王。
佛经中将佛法比喻成车轮,能碾摧所有的烦恼,故而谓之法轮。出世为佛陀,入世便为转轮圣王。当圣王转动法轮,以正法御世,便能统一须弥四洲,举国丰饶,人民和乐——我認为,这也就是孔子理想中的“天下大同。”
泰山其颓,梁木其坏,哲人其萎。洪水倾泄、猛兽出栅,我几乎不敢回想过往的几百年。这个世界已经沉沦太久,流浪的圣人也该归位了。
当萧梁帝国在江陵重新宣告成立之后,我看萧绎的目光,崇拜之外,不知不觉多了一份灼热的期待。
只是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美梦的破灭会来得如此之快。
首先是一些谣言陆续被证实。比如侯景之乱时,萧绎拥具实力却坐观不理,有故意遗弃老父的嫌疑;发兵之后,他阴狠毒辣,并不以侯景为首要目标,而是忙着将对他登基可能构成威胁的兄弟子侄逐个消灭。说实话,面对这样的真相,我很痛苦。假如萧绎在我眼中,原本是一尊闪耀的金身,那么,每项证据确凿的指控,都会从他脸上剥落一块金漆;几轮下来,便已是斑驳陆离,狼狈不堪了。
我只能安慰自己,乱世必须从权,逆取未必不可顺守。不过,我很快又发现,萧绎治国用兵的才能,并不像他写在纸上那么高明。登基仅仅两三年,便搞得内外交困,甚至引来西魏大举入侵。
事实上我并不以成败论英雄。每个人,每个国家,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命,即便是孔子本人,奔走一生,也只能到处碰壁。不过,萧绎的谢幕表演,实在太令我失望了。哦,我当时的心情,不应该只用失望来形容,怎么说呢,就像活生生吞了一只苍蝇,又像被血淋淋捅了一刀。
数万敌军已然围城,国如累卵。如此危难之际,萧绎并不调遣军队组织抵抗,而是在龙光殿召集文武百官,戎服席地端坐,静听他开讲《老子》。
不可能有奇迹。一篇《道可道》尚未道出头,魏兵便破了城。萧绎似乎并不在意,并未停下讲经。目前为止,除了矫情,他还没有什么过分的表现,但随着魏兵的呐喊越来越近,萧绎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手脚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忽然,重重一跺脚,命人将他多年收藏的书籍、古画、法帖,以及前朝流传下来测绘天象的浑天仪等古器,全部搬到殿前,点起一把火,悉数烧掉。
听到这个命令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知道这些东西的分量,尤其是其中书画部分,还有幸参与过整理点校。毫不夸张地说,这都是人类智慧不可复制的瑰宝,尤其是经过数百年的兵燹之后,尚能收集到如此巨大的数量,已属于伟大的奇迹。
火光燃起之时,我几乎要昏厥过去。而萧绎,却对着火堆傻笑,嘴里还不停嘟囔着什么;声音随着火势越来越大,最后简直是歇斯底里地狂叫了:
“我读书万卷,犹有今日,要你们还有什么用!”
有好几次,萧绎看起来要投入火中自焚,但被宫女轻轻一拉袖子,便止住了。
萧绎自幼盲了一眼。火光下,独存的一目充满了怨毒,脸颊也因为不停抽搐而狰狞可怕,平日的斯文早已荡然无存。
火光冲天。在被魏兵俘获之前,我就那么一直呆呆地跪倒在火堆前面。我忘了自己到底有没有流过眼泪,但我清晰地听到,当火焰升到最高处訇然炸开时,火堆深处,隐然传来了一声苍老的叹息。
这一把火,烧掉了古今图书十四万册,这是继秦始皇焚书之后,中华文明第二次大劫难。
随着最后的火焰黯然熄灭,二十五岁的我长出了人生的第一根白发。短短的一夜之间,我进入了中年。
不可否认,萧绎的那把火,已经将我内心的一部分,烧成了灰烬。那夜之后,直到他被魏人处死,我再也没去见他。
不过,为了寻找到孔子留下的道统,我还是要回到南方。
其实,这么些年来,我也一直听说,关中的宇文泰,虽然武夫出身,但从执掌魏权开始就极其重视儒学,网罗了一批著名的学者,如苏绰、卢辩,帮他规划设计治国方针;据说颇有诚意,整个国家体制包括官职设置,几乎全部依照《周礼》:宇文泰自任大冢宰,下列大司徒、大宗伯、大司马、大司寇、大司空;关中本来就是西周旧地,经此一番整顿,俨然有几分文武重兴的意思。
但我对此始终不以为然。除了如前所说,华夏文明已随晋室南渡的传统说法在心中根深蒂固,宇文氏的胡族身份更让我耿耿于怀。我坚决认为,魏晋之后的天地剧变,祸根正是如宇文这一类的胡人,他们只能是破坏者,而绝不是建设者。何况,以孔子之伟大,当年都无法恢复周礼,只能抱憾而终,区区一个宇文泰却敢宣称全盘重建周制,无论怎么分析,这都不过是一场拉虎皮做大旗的政治表演。
沐猴而冠。对,用这个成语来形容这场从西魏一直延续到北周、看似轰轰烈烈的文化运动正好合适。
经过了萧绎的教训,宇文氏和他的长安城,在我眼里愈发显得虚伪而矫饰。作为颜氏后人以及江陵俘臣,在这座城市中,我真是度日如年。
可来到北齐之后才发现,我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在我被困在长安城中的那一年,南方也发生了巨变。大将陈霸先逼梁朝最后一个皇帝、萧绎的儿子萧方智禅位于他,建立了陈朝。由于处于战争状态,齐陈之间的交通已然断绝。不过,即便两国交好,我也不再愿意南还——
油库小吏出身的陈霸先,再怎么标榜门第,也洗刷不去南蛮土著身上那股寒酸与腥臭!黄钟毁弃,瓦缶雷鸣,梧桐枯槁,凤凰远遁。此江南,已非彼江南也!
我至今无法形容当我得知故国倾覆之后的心情。我只记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黄河激流中的那艘小船上,整个世界在眼前飞速地旋转起来。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寻找父母的孤儿,由梁到周,再由周到齐,上穷碧落下黄泉,把所有国度都搜寻了一遍,最终却还是孤苦伶仃无家可归。
一种委屈与巨大的疲惫侵袭了我,我慢慢瘫倒在地。
不吃不喝,在床上整整躺了七天之后,我终于作出了决定。
首先,我得出仕,以我的资历与学术上的虚名,在齐国某个职位并不困难。尽管齐也是胡人所建,但我和我的家人必须活下去。
其次,我的余生,将撰写一部详尽的家训。除了向子孙后代传授立身、治家、处事、为学等诸多经验,更要教会他们在乱世中自爱自强,尤其是自保的知识。
某种程度上,这部留给后人的家训,其实肇始于我对自己的绝望——此外,催促我动笔的,还有佛经中的一个典故。
释迦牟尼涅槃之后,佛陀的大弟子迦叶,在鸡足山山凹间席地而坐,说:我今以神通力使身体不坏,等六十七亿年后,弥勒降生成佛时,即把释迦佛的衣钵献给他,并协助他教化众生。言毕端然入定,山峰如莲瓣合拢。
我知道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大概是免不了要倒在追寻那位老人的途中了。迦叶的神通只是传说,一个人的生命毕竟有限。但正如顏回有我,我也有子孙,子孙又有子孙,纵然长夜如磐,只要薪火相传,终有重见圣人降世的一天。
“回啊,我以为你死了呢!”
“您还活着,我怎么敢死去呢?”
自此之后,我过得相当平静。甚至二十年后齐亡于周,全家重被押回长安,虽然不免劳苦,心中倒也波澜不惊。
反正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不过是螳螂捕蝉雀在后;既然已经灰心于当下,也就无须计较归宿。天涯为客,东西南北,随处皆可寄身;散碎银两,张三李四,哪位坐庄都行。
总之这些年来,无论在齐在周,作为一名可有可无的文职官员,我的生活应该说比较安定,甚至平淡。公职之余,我把主要精力都耗在了家训的撰写上。空闲时间,我也会在自家那个有些逼仄的堂屋里讲讲学;当然,听讲的对象主要还是族里的子侄们,偶尔也会有一些慕名而来的外人。
提起讲学,我就会想起一个故人。那时我还在北齐的文林馆,经常会有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前来请教。每次都是匆匆忙忙气喘汗流,问书之外,不暇他语;而只要听到古人的节义事迹,总会显得很激动。当我得知这位酷爱读书、名叫田敬宣的鲜卑少年是个宫中的宦官之后,很是感慨,每次都给予他热情的鼓励。
——我至今也不知道这些鼓励最终是否害了他。北周灭齐的战争中,齐主高纬弃都而逃,而作为心腹宦官的田敬宣却落在了周军手里。周人向他逼问高纬的去向,他就是不说实话,周人因此对他严刑拷打,逐一打断他的四肢,但每断一肢,田敬宣却辞色愈厉,直至四肢尽断而卒。
田敬宣令我念念不忘。就连撰写家训时,我也经常会浮现出他满身血污的样子。坦白说,与他相比,我的这部家训有许多愧疚之处。譬如,我否定了以嵇康为首的魏晋名士,还将屈原、司马迁数落了一通,甚至不提倡向君王进谏——后人能体会我下笔时的苦楚吗?我不是不知道嵇康这些人的骨鲠可贵,可我们没有迦叶那种以整座山作为铠甲的保护,作为一个族长、一个父亲,我首先考虑的,得是整个家族的安全啊!我的絮叨,本质上还是希望他们临事能冷静一些。
何况我知道,我们颜氏,从来都不缺血性。我祖父的殉节前面已经说了,再说一个我的大哥之仪吧。江陵覆灭时,他与我一起被驱北上,但他从此在长安出仕,待我从北齐回来时,已是北周的高官了。或许是报应吧,灭齐之后不过三年,北周的政权也被外戚杨坚夺了。易代之际,我自是麻木不仁,大哥却表现出了一个忠臣的铮铮铁骨:首先是不在杨坚的假诏书上签字;其后杨坚向他索取所保管的皇帝符节玉玺,大哥严词拒绝:“此乃天子之物,自有主者。宰相何故索之?”杨坚闻言大怒,当即就想杀了他。
说实话,敬佩之余,当时我也为大哥捏着一把汗。但令我意外的是,杨坚最后竟然只把大哥远远贬到西北,草草了了这事。
我隐隐感觉到,世道好像有了那么一点变化。
更令我意外的是,天下居然有了几分太平景象。长安的街市,连乞丐脸上也有了一点红润。
不可否认,对于世道日趋好转,我自是欢欣鼓舞。但随着渐入垂暮,一个疑问也越来越令我寝食难安:难道,没有圣人,没有转轮圣王,也能重开盛世吗?
抑或,圣人早已降临人间,只是我没有发现?
——难道问题出在我这里?
不可能啊,我已经走遍了几乎整个中华。
忽然,我耳畔又响起了那阵扫地声:
难道他们扫的,才是一条步步生莲的正道,而我,却用整个后半辈子,竭力逃避着真佛?
我记起了与杨坚的那次交流。
那还是杨坚即位之初。因为大哥的事,我对他有了一些好感,尽管不抱太大希望,但还是试探着上了一份书。指出自十六国以来,胡人统治中原,华夏雅乐缺失,以至于将胡乐当作官方乐府,建议杨坚从梁朝典籍中寻找华夏正音,以恢复正统。不料杨坚嗤之以鼻,斥道:“你难道让我用梁朝那种亡国之音吗?”
在我回到长安的第十二年,隋灭陈。南北分裂近三百年,竟然也重归一统。
——杨坚已是天下共主。难道我一辈子苦苦追寻的,果然只是亡国之音?
最终的胜利归于长安、当年我宁愿死于黄河也要出逃的长安——对于这座大汉故都,我难道真的看错了吗?
一阵眩晕。恍惚中,我又看到了那个身影。与以前不同的是,这次他离我很近,似乎触手可及。但我已经动弹不得,没有了丝毫力气……
当再一次从昏迷中醒来时,我意识到,离开之前,我还得再做一件事:把自己这一生的寻觅与失望,到最后的迷茫,都完完整整记下来。
油尽灯枯,我已经再无精力反思,只能将是是非非都留待后人评述了。
我将这篇最后的文章取名为《观我生赋》。
赋名来自《周易》的《观》卦。卦象下坤上巽——
就像一阵风,从大地上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