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余亮
擒贼记
○庞余亮
贼又来过了。
地上有团黑蚯蚓样的东西。鲁文娟俯身捡起来,是她的旧发圈,上面有根死心眼的头发。昨晚她亲手缠在门扣上的,缠了好几圈,直至弹性的极限才住了手。现在它还是被贼扯掉了。
旧发圈蜷曲着,很委屈的样子。鲁文娟把它展开,扽了扽,松塌了,但没断。她还是把它扔到垃圾桶里了。
桶底的那团黑,仿佛聚集了一堆苍蝇。
到底是贼碰过的。
昨晚是蓝色旧发圈。前晚是老红色旧发圈。都成了垃圾。报纸上说了,这个小城市日均生产五十吨垃圾。那么多破鞋子破衣服破塑料袋的垃圾堆中,五克重的旧发圈完全可以省略不计。但它的确在其中,就像她鲁文娟还在这个小城。将她从东北带到这个城市的简志军也在。那个曾唇红齿白的胖小子简单单也在。但他们不在她身边。她每天都是一只旧发圈,被扔在五十吨破鞋子破衣服破塑料袋中。她的呼救无人响应。
她的oppo手机也无人响应。简单单学校严禁手机入校。有事可打班主任电话。简单单从不会用班主任手机,他偶尔也在夜里从宿舍里拨过来,是陌生号码。简单单不说,她也猜得出。这是简单单同学的手机。那同学是怎么带进去的?鲁文娟想了半天,也想不通那些孩子的鬼精灵。记得封闭军训那十天,鲁文娟哭过好几次,还打过简志军电话。简志军说,他那点苦算什么,比起我们当年,一根牛毛都算不上。
鲁文娟其实不是想说这个,但简志军就替她下了断语,替她做了总结。当年,简志军第一次到她家,竟然对她妈妈说,我跟文娟商量了,国庆节结婚。妈妈没回答这个还算不上毛脚女婿的简志军,盯着鲁文娟的肚子看。鲁文娟晓得妈妈误会了,但她又无法辩解。再后来转业回老家,简志军也没和她商量,把她的户口迁移证办好了,才告诉她要转业回家了。
老手机的电池走电快,每天得充两次电。插上插头的时候,鲁文娟会把通讯记录看一遍。除了那些陌生号码(都是简单单借的同学的),最多是冬梅的,偶尔一两次是简志军的。简志军不是找她的,是找简单单的。也不是简志军找简单单,而是老爷子简英雄想孙子了。他让简志军打电话,他要听听宝贝孙子的声音,并告诉孙子,快点过来看爷爷,爷爷有宝贝等着。简单单每次从简英雄那里回来,从不跟她说起爷爷给的宝贝是什么。这个简单单长相上随简家人,性格上谁也不像。冬梅笑话过他,你鲁文娟是一个面粉口袋。面粉倒出来了,还要你这个面粉口袋有什么用?
那贼一连来了三个晚上。鲁文娟紧紧关好了门。拨手机的手指有点不听话,等了一会儿,电话拨通了。鲁文娟刚想说话,又被掐断了。嘟嘟嘟的声音,像是坏了发动机的救护车。
鲁文娟像一只空面粉口袋瘫到了地上。地上很干净,她每天要拖三次地,窗帘一周洗一次,在家里,最累的是洗衣机,再次是拖把了,最后是鲁文娟。
鲁文娟几乎是天天将家洗一遍。简单单评价道,你这样和水过不去,如果把你放到沙漠去,你怎么过呢?鲁文娟说,怎么过?不过呗。简单单听出了妈妈话中的决绝,赶紧转了话题,说,曹雪芹说得多好啊,鲁文娟是水做的。鲁文娟很惊讶,哈,你还知道曹雪芹?简单单说,我还知道我是水泥呢。鲁文娟笑了,你是什么水泥?简单单不说话了,把自己埋到了游戏里。
简单单会说话,他既不像鲁文娟直来直去,也不像简志军说话那样霸道。他的好口才也赢得了人缘。春天时填高中志愿,五档,四星高中,三星高中,职业中学,师范学校,还有3+2或者3+4模式。简单单说,随便填填就好了,反正是团糊不上墙的水泥。鲁文娟不信邪,把简志军叫过来。简志军说他也不懂,问能不能将志愿表带了回去,让懂行的人看看。鲁文娟心里是晓得简志军要拿给谁看的,但为了宝贝儿子,她同意了。志愿表是第二天拿回来的,密密麻麻的,但很顺眼,是那个“乔老师”的字迹。
简单单果真录到了一所三星高中,在郊外开发区,离家有十五公里,强制住宿。鲁文娟怪儿子没发挥好,简单单说,女人是水做的,简志军是烂泥做的。要不是你质量好,我这团水泥还糊不上墙呢。
简单单快快乐乐地去住宿了,留下她在这间空旷的屋子里。她是只空面粉口袋,这屋子是只比她更大更空的面粉口袋。
现在竟然还有贼惦记空面粉口袋?!
鲁文娟想不通。
面粉口袋有个特征,那就是狐假虎威。有面粉在里面撑着,它是面粉口袋。面粉倒光了,它是从某个器官上褪下来的死皮。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鲁文娟听到了简志军上楼梯的脚步声,她这才把这团褪下来的死皮慌慌张张地归位。没来得及,简志军一手已推开了门,藏在门后准备杀贼的棍子在地上滚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那是坏拖把的柄。
简志军指着棍子说,你幼稚不幼稚?一个女人家,不要准备这些可能的凶器,你准备了等于把命送到人家手上。
鲁文娟盯着面前的男人。男人说话总是靠身份,当时简连长说话,身上带了一百杆机关枪。后来是简副所长,说话像是带了一百只电警棍。前几年,也就是和那个乔老师结婚之后,他从公安局交流出去,做了城管局的纪检组长,现在说话,像是带了一百副钢手铐。
简志军话中的手铐咣当咣当响。鲁文娟闭上了眼睛,又听到他把地上的棍子踢开,扯窗帘,开窗户,光线像炸弹一样轰炸进来。
鲁文娟依旧闭着眼,殷红殷红的。
我说你啊还守在这个破房子里干什么?把标准放低点,给我去重找个男人,把简单单给我,你儿子也是我儿子,你不教育还不让我教育?!
谁不让你教育啦。鲁文娟在心里说了一句,她还不想睁开眼,听这个男人噼噼啪啪地说,钢手铐叮叮当当地响。
这男人已唠叨多了,估计是那个乔老师传染的。做老师的总唠叨。还有老太太也唠叨,就像她妈妈。鲁文娟跟着简志军转业回乡后,妈妈来过两次,一次是暑假,一次是寒假。每次妈妈都恨铁不成钢地喊,娟子啊娟子,娟子啊娟子。你说江南是个好地方,哪里是个好地方,房子小也就罢了,夏天热得要命,冬天比东北还冷,冷到骨子里,简直是个鬼地方,做的酱还酸得很。鲁文娟听着妈妈的唠叨,在这个地方,没人喊她娟子,更没人追着她的耳朵喊娟子啊娟子。老家的确好,房子大,夏天不超过三十度,风是干的,能把汗全带走。哪里像这个鬼地方,夏天难得有风。有了风也不是好东西,黏糊糊的。全身都是黏糊糊的,腥味十足。
除了带腥味的风,鲁文娟还讨厌很多东西,但她从不说出,她会忍。忍一忍,会过去的。简志军的唠叨慢慢变成了嗡嗡声,这屋子有好长时间没男人声音了。那次他把那个乔老师带过来一起喝茶,他生怕她打那个女人,用手护着那个小个子的乔老师。她忍了。简志军把她的忍称之为冷,说她根本不像东北大妞,连东北老太婆扭二人转的热气都没有。简志军是想激她抽他打他,最好把他打成个几级伤残。她才不想让他心安理得。妈妈个子大,喜欢揍人。不管男人和女人,她冲上去就挥拳头。这个场景简志军见过。她鲁文娟从来不会打人。简志军的激将法没成功,丢下一句话:木乃伊。简直就是木乃伊。
鲁文娟记得这句话,她把这句话正过来反过来想过多少遍。她不是木乃伊,她是王宝钏,被薛平贵彻底遗忘了的王宝钏。寒窑还不是她的。简志军说,你想好了,儿子和房子,只能选一个。她不能没有儿子。她跪在简志军面前,说她什么都不要,就要简单单。简志军说,是你非要选儿子的,但我不能欺负你这个外地人,这房子你随便住,什么时候找到人了你再搬出去。
冬梅责怪她没骨头,这么大的个子白长了。再说了,错的是简志军,跪的应该是简志军,简直是昏了头了。鲁文娟没为自己辩解。她是跪了,她必须要儿子,儿子只要给她,随便简志军干什么去。至于是不是昏了头,她不想,不愿意想,想了也没用。
你是不是被吓傻了?告诉我,丢了什么?
还是简志军把她摇醒的。
鲁文娟睁开眼,又迅速闭上,光线太强了,她转了个方向,才睁开眼。面前这个恼怒的男人肯定很想揍人,但他不是过去的简连长了。抬腿一脚,再抬腿又是一脚,准确地踢在那些左右脚不分的新兵蛋子的屁股上。他的脸大了许多,多了层下巴。
我刚才找了一圈,没什么脚印,也没什么手印,你是不是抹掉了?那个iPad有没丢?
鲁文娟没回答简志军。地板上全是这个男人的大脚印。来来回回的,有好几行。鞋柜上有双简单单的拖鞋,他没换。他根本不想换。他是故意的。他又在激她。
我问你呢,那个iPad有没丢?
鲁文娟勉强摇了摇头,不再看简志军,也不再看那些乱脚印。简志军最讨厌鲁文娟闭着眼。他从一开始就认定,她在内心是瞧不起他的,否则为什么会闭着,为什么不睁开眼?他常摇晃着她,责问她,难道他是怪物?看了会恶心?看了会生病?任由简志军追问,她依旧紧闭着眼,眼角的泪珠一颗颗沁出来。
简志军所担心的iPad藏在柜子里,但也不在柜子里,在柜子里的一床棉被里。是简志军买给儿子的生日礼物。并不是简志军自愿给的,是简单单索要的。简志军过生日那天,简单单坚决不肯说爸爸生日快乐。简英雄很生气,批评简单单不懂事。简单单回嘴说,我不懂事?说话不算数的人你为什么不批评?简志军听懂了,立即表态说,前段时间创建文明城市,我忙得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现在好了,我晚上就带你去挑。不过有话在前,影响了学习,iPad立即收回。简单单响亮地回答:yes sir!
是鲁文娟主动把眼睁开的,她竟然不在屋里了。那只瘫在门后面的面粉口袋,现在竟站在水泥垃圾房边了。
是怎么出来的?是量子转移法吗?
量子转移法是简单单讲给她听的。量子转移法,等于武侠小说中的乾坤大转移,你想去月球,通过量子转移法,一秒钟你就转到月球上了。鲁文娟半信半疑。但她怎么走出家门的,又是怎么下了楼,走到这个路口的水泥垃圾房的?只能说简志军刚才也给她来了个量子大转移,没把她转移到月亮上去,转移到这个臭烘烘的垃圾房前了。
水泥垃圾房和这个小区一样老。居民们不太善待这只垃圾房,垃圾们扔得里一半,外一半的。里面有只觅食的野猫,它回过头睥了一眼,不再理睬鲁文娟了。离垃圾房不远的地方,是那个大了一号的简志军。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她必须跟着他走。他的手里晃荡着家里的钥匙呢。
她感觉自己是他眼中的一条狗。
拐了两条路之后,鲁文娟清楚了,简志军要带她去辖区派出所。派出所不能去的。这是简志军当年做所长的派出所。他们都认识他,当然也认识她。她是那个被简志军当年从东北拐过来的大美女。她是那个简志军带回来的女播音员。鲁文娟的普通话虽带了点东北腔,但对于这个说吴语的江南小城来说,算得上普通话。
但她又是那个被简志军一脚蹬掉的女人。
鲁文娟蹲在路上,喇叭声如狗围着她狂吠。
简志军折回来,把她牵到路边的树下,说,娟子,你知道不知道,我家也遭贼了……
鲁文娟眼睛睁得大大的,倒不是“遭贼”这件事,而是简志军突然收住了话头。
和这个男人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哪里不知道他内心的小九九?他刚才说的“我家”,是他和乔老师的销魂窝,不是指她这个家。还有,口若悬河的简志军只要突然住了口,就表示他刚才说了真话,他得找另外的话题掩饰了。他是属猫的,自己屙的屎自己盖。
娟子,必须要报案的。这段时间小偷特别多,可能来了流窜作案的小偷团伙,报案是为了提供更多的破案线索,早点抓住这些不劳而获的贼。
简志军越说越快,唠叨劲不改。简志军对这伙流窜的小偷团伙的盗窃特征都分析了一遍,又把自己的疑惑说了一遍。有两种可能性:之所以撬门偷一些小东西,有可能是他们的声东击西,他们是把警察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以便去偷更为贵重的东西。第二种可能是,他们在探路,是在摸底,劫财劫色都说不定……
说到劫色,简志军又收住了话头。她知道简志军的潜台词,那个贼进他的那个家可能是劫色又劫财,而进她鲁文娟这里就剩下一个:劫财。
鲁文娟并不生气,她只是想等这个男人亲口说出来。这个男人的嘴似乎歪了,以前不是这样的。应该是掉了牙。他左下腭有两颗一直未拔的蛀牙。估计是那乔老师让他拔的。
鲁文娟盯着简志军的嘴看。偏偏简志军不说了。鲁文娟偏过身,夺过简志军手中的那把钥匙,说,走,我跟你去报案。
鲁文娟走了一段,发现简志军并没有跟上来。她停下来等。简志军慢吞吞地走过来,说,娟子,你给我说句实话,你究竟丢了什么?
鲁文娟看出了简志军的心虚,一个前派出所所长带着前妻,去前同事那里报案,案子不大,可传播的热度相当好。当年简志军所长金屋藏“乔”的事会再次被人当成下酒菜。
没多少东西,一些小东西,还拿走了一个U盘。
简志军的脸色都变了。不知道他在瞬间想到了什么。U盘里的种种。网上有关U盘的故事实在太多了。
鲁文娟笑了,说,你别想歪了,里面都是单单给我拷的老歌曲。单单怕我一个人在家寂寞,去住校前拷了许多老歌给我,说没事听听。
这小子!简志军脸上缓和了许多,说,娟子,现在小蒋所长很忙,我们还是别去给他们添麻烦了。
鲁文娟闭着眼睛,任由简志军推着她往回走,直到她闻见水泥垃圾房的臭味,才睁开眼,对简志军说,你回去吧。
简志军咧开嘴笑了,弯起右手中间的三只手指,凑到左耳朵边做了个打电话的样子。意思是有事打电话。
鲁文娟瞥见了他左下腭牙齿上的两个空洞。
果真拔掉了。
当年简志军的牙多好啊,一笑起来,牙齿如探照灯一样闪闪发亮。当时她和简志军离婚,简单单问她,妈妈,当初你也是大美女,为什么要看上这个花心大萝卜?还被他骗到这里来?
鲁文娟从不承认自己被骗,也不像嫂子所说的那样,终于钓了大连长这个金龟婿。她当初迷上简志军,与他的牙齿有关。她迷上了他的一口大白牙。每一颗都有上好的白釉。现在呢,又黄又黑,还少了两颗。那个乔老师可没见过他的大白牙。乔老师和简所长去看电影和喝咖啡时,简所长的牙早不白了。满口的烟牙。
简志军的两排大白牙至今还留在那个军地中秋联欢的晚上。十个肩负特殊使命的姑娘,和十个正襟危坐的子弟兵,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后来成了她和简连长一对。事后回忆起来,简连长就是当时的彩云,穿着白裙子的文娟就是当时的月亮。简连长被鲁文娟迷上了。简连长在简单单的满月酒上说,娟子哪里是你们东北姑娘,是我们江南美女好不好?她就是我的林黛玉!
后来嫂子把简连长的话转述给正在房里奶孩子的鲁文娟,说,这个简连长是什么眼神?我们家娟子说不上高头大马,躺下来和简连长也差不多长吧,他又不是没量过。他把你看成薛宝钗还差不多,还看成林黛玉?
嫂子的话很粗俗,鲁文娟也迷惑,说不定是她的名字和演林黛玉的著名演员王文娟相同?但也不是太像。和简志军确定关系后,鲁文娟不穿高跟鞋了。这么多年下来,她早习惯了不买高跟鞋。
但嫂子在满月酒上的话还是种在了鲁文娟的心里了。那一天,冬梅带着她去外国语学校,找简单单的美术老师乔莉莉,那个会画画,更会写诗,还有自己朗诵公众号的乔莉莉。嫂子在满月酒上的那句话又死灰复燃了,这个乔莉莉,才是正版的林黛玉。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还有吴侬软语。
当时简志军真把她鲁文娟当成林黛玉了吗?
离婚之后,鲁文娟才有时间把过去的日子捋上一遍。她和简志军的第一次见面用了一个半小时。她皮肤不好,买白裙子完全是误打误撞。她记得商业大厦那个小眼睛小嘴巴的女营业员。你哪里是皮肤黑?这是小麦色!你这是最健康的小麦色。你这个皮肤穿白裙子最配了,梦露要么穿白裙子,要么穿红裙子。但我个人不推荐你穿红裙子。红裙子都是服务员穿的。白裙子才是公主穿的。这是公主裙。
把白裙子买回来她就后悔了。她穿过一次,刚准备出门去看电影,被大嘴巴的嫂子喊住了,娟子,你什么审美啊,完全一个白加黑嘛。
鲁文娟赶紧把白裙子脱下来,挂到柜子最里面去了。那天去军地联欢,她不想去,工会主席对她说,必须要去,不去就扣考勤。如果不是扣考勤,她才不想去呢。以前她相过亲,程序一般是这样的,见面,过了两天,消息传来,不适合。总是两步骤。她不想这两步骤再到部队里重演一遍。
为了赌气,鲁文娟穿上那件最不合时宜的白裙子。不要经过两步骤,一次就好。相亲前,可能是情绪起了变化,大姨妈来了。她也是那两弯眉似蹙非蹙,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这样的林黛玉附体完全是因为痛经。她忍着疼对着那个大白牙的简连长勉强笑了两次,更多是蹙着眉头。结果蹙成了简志军迷得不得了的林黛玉。
她再也没穿过那条白裙子。再想起它,白裙子已被蟑螂们屙了许多黄褐色的屎。斑斑点点的,像是洒了狗屎金。鲁文娟索性把它绗成了简单单的尿布,简单单并不欢迎这种尿布,他喜欢简志军的旧背心绗成的尿布。鲁文娟把这用不着的尿布洗了洗,绗成了抹布。两次一用,白抹布就成了酱油色。简志军喜欢吃酱油,鲁文娟妈妈做的酱油。他的嘴真刁,鲁文娟爸爸去世得早,全靠妈妈有一手做酱的好手艺。
回到家里,鲁文娟把窗户关好,窗帘拉上,她还是那只倒光了面粉的面粉口袋。
鲁文娟盯着地上的大脚印看了很久,后来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见那些大脚印走来走去的,但看不见人。
鲁文娟知道那不是简志军,而是贼。穿了隐身衣的贼。鲁文娟想扑上去逮住他,可她逮了个空。
她醒了过来,又对地上的脚印想了一会,她为什么跟不上贼的速度呢?
她取来拖把,一边拖一边想,她是捉不住这个贼的:贼在暗处她在明处。
鲁文娟的拖把一口口吃掉了地上的脚印。把拖把洗好了晾起来,她又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打开手机,看了几个不咸不淡的短信。现在短信不多了。都在玩微信。她在手机上翻到了一个微信号:丛中笑。丛中笑的微信上永远有她不知道的新鲜货。
鲁文娟快速地往下翻,“丛中笑”开始卖水果了:黄金百香果五斤二十八个左右七十八元。甜甜的,可以直接吃的百香果。
鲁文娟发了个“78元”红包。对于微信钱包付款她不是太熟悉,还是简单单教她的。后来她发成功了。她花了十几分钟发的红包,“丛中笑”那边却是秒收。再过一秒,“丛中笑”送出几个字:亲爱的娟,百香果和我马上一起滚到你的怀抱中。
“丛中笑”还送了几朵熠熠生辉的玫瑰。
鲁文娟不喜欢玫瑰。她从没收到过男人的玫瑰,简志军也从未送过,但他给那个乔老师送过。每天一束鲜艳的玫瑰。鲁文娟没追问过,但他解释过,没花钱。
一个城管局的纪检组长,送花还用自己花钱?
冬梅就是“丛中笑”。她常常“棒喝”鲁文娟。老鲁,你醒醒吧,简志军把你当成林黛玉?老简家保姆还差不多。老鲁,我告诉你,男人薄情,女人命苦。老鲁,我们女人,还是要自己靠自己。
冬梅说到做到。他们都说她靠了自己的“皮夹子”。当年简志军转业回江南,鲁文娟被安排在冬梅这个单位。冬梅是第一个用普通话跟她交流的人。后来有人提醒鲁文娟,要当心点哦,这个靠“皮夹子”起家的女人。鲁文娟不懂什么是“皮夹子”,悄悄问简志军。简志军给了她一个白眼,没回答。过了一段时间,鲁文娟还是懂了。“皮夹子”这个词很脏,就像一盆脏水。可这盆脏水并没影响冬梅活得有滋有味,她年轻时就有相好的,也没误了她结婚生孩子。她被一个相好的老婆堵住了门,还揪了头发去派出所也没影响她。她男人每天还帮她熨衣服呢。鲁文娟实在不明白冬梅的男人。她常常庆幸,好在她的离婚是在妈妈去世后,要是妈妈在世,她离了婚,那妈妈去世的责任肯定是她鲁文娟。
简志军的出轨是冬梅发现的。冬梅说,有人看到你家简所长和一个女人看电影了。冬梅又说,有人看到你家简书记跟一个女人喝咖啡了。鲁文娟不是太上心,因为简志军不是太喜欢看电影,更不喜欢喝咖啡。冬梅说,男人的口味是变的,他只是不喜欢和你一起看电影和喝咖啡而已。后来的事实证明了冬梅说的是真话,鲁文娟不明白,那个喜欢看电影喜欢喝咖啡的女人是乔老师,可冬梅是怎么看到简志军跟那个乔老师看电影喝咖啡的呢?
冬梅所说的“马上”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鲁文娟继续翻微信公众号,突然看到了一个题目:我这十几年一事无成,只是养大了一个孩子。
鲁文娟的心颤了一下,同是天涯沦落人?打开来,发现是一个女人的自我夸奖,这个女人用十几年的时间培养了一个学霸,学霸轻而易举地收到了美国常青藤十几所高校的offer。鲁文娟合上手机,期待着冬梅高跟鞋的声音。冬梅走路有着华尔兹的节律,她把走路也当成了跳舞。
这次走路冬梅没有跳华尔兹。她用脚咚咚咚地踢门,鲁文娟起身开了门。鲁文娟打招呼说冬梅敲门的声音和上门推销洗涤剂的人一样。鲁文娟买过一次,假的。说自己是大学生也是假的。唯独假洗涤剂伤手是真的。
老鲁啊,我实在忙死了,你是我的铁杆,我才上门送货的。冬梅把手中装有百香果的纸箱放下,去卫生间洗了手。听说你遭贼了?
鲁文娟盯着冬梅的脚印看。冬梅的脚印像是梅花鹿。这女人第一次进她家就自曝她是臭脚,不能脱鞋的。这么多年过去了,鲁文娟就没见到冬梅脱过鞋,也没闻见过冬梅的臭脚。
可怜啊,你有贼惦记着,我也有贼惦记着,冬梅说,我辛辛苦苦开网店,老是有人匿名在群里举报我,说我卖的是假冒伪劣产品。你给我证明证明,我卖的百分之百是正品。
你为什么不去查查那人是谁?
查?怎么查?但我知道那是谁!狗东西,秃驴!穷鬼!恶心!想我心思好多年了!我真金不怕火炼!冬梅说,老鲁啊老鲁,你也不给我倒杯水,我嗓子都要冒烟了。
喝完水,冬梅又不咸不淡地和鲁文娟谈她的商业理想,她先从微商做起,建起资源网,然后开实体店,和平常的经营模式反过来走,反而会成功。一旦成功就带鲁文娟去国外走走。
说了很长时间,冬梅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鲁文娟问她饿不饿。冬梅说你不提饿也罢了,提了饿我真饿了。鲁文娟说那我下面条给你吃。冬梅说老鲁啊你面条下得实在太好了,我常在家对我老公说,你下的面条哪里是面条,是布条。人家老鲁下的面条才是天下最好的面条。反正简单单住校了,要不你去开一家面条店,保证你赚钱。
冬梅到鲁文娟家,基本上都是以上的流程:喝水。聊天。吃面条。等吃完面条,冬梅留下满地的梅花鹿脚印,拍屁股走路。
吃完面条,冬梅又做起了公安人员。
有可能是熟人作案。说不定就是楼下的那个胖冬瓜男人。我上你家楼的时候,他有几次跟在我身后,故意贴我的臀部。有可能是你的……公公。你别说不可能。我不是说他想你的心思。我是说他想替他儿子要回房子,赶你走。你没看到脚印?也许是套着鞋套进来的。这几天我看到一个微信,说是有个跨省的盗窃团伙,都是不足百斤的小个子,都会缩骨功,门窗毫发未损,但只要有一条缝,他们就会进来。
鲁文娟任由冬梅做福尔摩斯。冬梅又让鲁文娟把小偷进门的细节重复了一遍。说到那几根旧发圈时,冬梅说,老鲁啊你要当心哦,那些会缩骨功的人肯定已有你家钥匙了,你还是换锁吧。
换锁的师傅是冬梅叫过来的,叫庄师傅。庄师傅向冬梅出示了有公安局印章的证件。接着换锁。
庄师傅倒是很像冬梅所骂的那个秃驴,头中央的头发都谢没了。庄师傅在低头换锁的过程中,还不忘记把自己掉下来的长头发捋上去。
庄师傅是和冬梅一起离开鲁文娟家的。他倒是没留下任何脚印,他脱了鞋子,又在袜子上套了塑料鞋套。鲁文娟听着他们有说有笑地下楼,算了算,这次冬梅上门,令她损失了近三百块。其中,百香果七十八元,换锁加上门费二百二。冬梅帮她抹去了零头,给了庄师傅两百。但她可以肯定冬梅还会从庄师傅那里拿回扣。
过了一会,冬梅的短信来了:庄师傅对你很满意,他想请你吃顿饭,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皮夹子!皮夹子!臭皮夹子!
鲁文娟一边骂着,一边用拖把狠狠把冬梅留下的梅花鹿脚印一一吃掉。
鲁文娟还给简志军打了个电话。简志军接得很快,问什么事。鲁文娟说,我换锁了。简志军问那人有没有资质。得到肯定回答后,简志军说,我家也要换锁了,我家的贼怪得很,专门偷鞋子,不偷一双,一只一只地偷。乔老师丢得最多,几双高跟鞋,都剩了半双。简志军说到这,又收住了话头。他知道鲁文娟绝对不会和他谈乔老师的高跟鞋。
隔着电话,鲁文娟也看得到简志军一脸的懊悔,她咽了咽喉咙,说,这年头,什么怪事都有。
简志军连忙说,就是就是,前几天小蒋他们还抓到一个怪小偷。
鲁文娟问什么怪小偷。简志军说,谁也想不到,这个小偷不偷钱不偷物,他专偷学校作业本。鲁文娟问为什么呢?简志军说,这个贼交代说,他从小就看不得老师办公桌上有作业。
鲁文娟想到了简单单,问,那贼……多大了?
大概四十来岁吧,是个光棍,还没结婚……这次简志军还没把贼的情况说完,鲁文娟就挂了电话。
简志军知道自己的话又说错了,比跟鲁文娟说起乔老师的高跟鞋还错得离谱。
鲁文娟还是捉到了那个贼。
鲁文娟把这个贼送到了派出所。但鲁文娟又在派出所的小蒋所长处理另一起纠纷时将那个贼放掉了。小蒋所长是认识鲁文娟的,也知道她还住在这个辖区。小蒋所长打了电话给简志军。简志军对小蒋说一定要等到他来再处理。结果呢,鲁文娟却把这个贼放掉了,就是蒋所长给另一起纠纷录口供的时候,鲁文娟放掉了辛辛苦苦抓到的贼。
简志军赶过来时,贼早没了影子。简志军尽量压住自己的怒火,问鲁文娟,你为什么要放掉他?你知道不知道这是放虎归山?你知道不知道可能有一个大的盗窃团伙?你知道不知道你根本就没有权力放掉一个害群之马?
鲁文娟说,他太可怜了。
鲁文娟又说,他太脏了。
简志军实在想不出这两个理由和放掉贼有什么关系。小蒋所长怕两个人吵起来,把简志军拉进监控室,说,你可以看看录像,他走不远的。
简志军从录像中看到了鲁文娟捉的那个贼,很像网络上的那个犀利哥,邋遢得很,但说不定是伪装的。贼离开派出所大门的时候,走得相当快,像只受惊的老兔子。
出了监控室的门,简志军叮嘱鲁文娟,说,以后捉到贼,可不要随便放了。
我放不放关你什么事?鲁文娟闭着眼睛,在心里对着简志军一阵狂吼。
这段时间,基本没贼打扰,也没简志军电话。简单单更是成了一个以校为家的好学生。
简单单不回家,鲁文娟的伙食非常简单,面条,面条,面条,一天三顿面条。这面条用的酱油是鲁文娟自己做的。她尝试过多次,终于做出了类似妈妈做的酱油。鲁文娟不知道这酱油的味道跟妈妈做的味道有没有区别,这个结论需要简志军下。可现在的简志军怎么可能吃她下的面条?他在品尝那个乔老师烘焙的面包和饼干呢。
现在她连地也懒得拖了,几天不拖地,就能在地板上看到自己的大脚印了。
其实也无所谓,看看自己的脚印,数数自己的脚印,也不错。
现在鲁文娟还爱上了睡午觉。那天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她在捡鸭蛋,地上总有捡不完的鸭蛋。白花花的。她太兴奋了,想打电话给简志军。可手机在手里,怎么也拨不出号码。再后来简志军不知怎么的就出现了,还给了她一个大白眼。
她醒了。已离婚了,人家简志军给白眼是对的。
但这白花花的鸭蛋是怎么回事啊。鲁文娟琢磨了半天,才忆起捡拾这个怪梦的根,还是在简单单上四年级的时候,老师说你家简单单可能要近视了,总是嘘着眼睛看黑板。去医院一查,是假性近视。要矫正。医生建议赶紧去配眼镜,简志军死活不同意,说,你这个做妈妈的,怎么做的,怎么不管管他?一有空就让他打游戏,这下好了,变成残疾人了。鲁文娟想不出简志军这家伙竟然是这样的逻辑。不能戴眼镜,又不能延续下去。简志军把简单单好好收拾一通,让鲁文娟带着简单单去学乒乓球。到了乒乓球训练室,简单单依旧惦记着他的游戏,像个木头人,落得满地的乒乓球。鲁文娟一边拍教练的马屁,一边低声下气地劝儿子听话,还许诺练完了去吃肯德基。简单单对吃没有兴趣,他依旧像木头人样,机械地打着乒乓球。那一个月,鲁文娟做得最多的工作就是趴在地上,满地捡球。乒乓球,就是那白花花的鸭蛋。
乒乓球训练费交了一年,简单单仅训练了两个月,就死活不肯去了。简单单的怂和任性也成了简志军离婚时要儿子的理由,要不是鲁文娟跪在他面前,离婚后不要房子,只要简单单,如果简单单跟他生活,估计不被打死,也会被打残。
忽然楼梯口嘈杂起来,似乎有简志军的声音,还有简单单的声音。这两个声音即使纠缠在一起吵架,鲁文娟也能分辨出两个声音的情绪和表情。一个粗暴,一个不服。这对父子的声音,原来是她最依靠的墙,后来,先是简志军这堵墙移走了,再后来,是简单单这堵墙住校了。留下她这个孤零零的东北人,在水深火热的江南,练习着让一颗颗黄豆长出青苔,再让一颗颗黄豆吐出黑乎乎的酱油。
鲁文娟打开门,还真是简志军。当然还有简单单,两个人的个子差不多高,仿佛是兄弟肩并肩一起回家。
简志军可能把简单单押回来花了力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连沙发巾都没扯掉。沙发发出不情愿的叫唤。
简志军说,鲁文娟啊鲁文娟,你养的好小子啊,周末也不回家陪陪你,你宝贝儿子如果把打游戏的力气用一半在学习上,我就烧高香了。
简单单不说话,脸别过去,几周不见,上唇已有了浓浓的胡须。
鲁文娟,小蒋把我们家附近的监控录像都看了遍,没发现可疑人!你所说的贼是家贼!而这个家,除了你,就是这小子了。
简志军又指着简单单说,你告诉你妈妈,是不是你打游戏没钱了每天夜里回家做贼偷钱的?
呵呵。我是贼!谁是家贼?谁做贼心虚?简单单转过身,说,鲁文娟,我告诉你,你彻头彻尾地被简志军这个家贼骗了。
还有,我告诉你们,我打游戏不假,但我的钱全是爷爷给的。我是从来没回家过,回一趟家要五十块打的费,我舍不得。我的钱全是爷爷在围墙外给我的。我们约好了时间,我在围墙内,他在围墙外向我这边扔。
鲁文娟怔住了,简单单没说谎。
简单单越说越兴奋,鲁文娟你怎么相信这个家贼的话?
鲁文娟说,单单,他是你老子,怎么不相信他?
简单单狠狠地伸了一个懒腰,不屑地说,相信他还不如相信一个鬼!你被他骗了一辈子还没醒过来?你想想,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
鲁文娟看到了简志军脸上的怒色,她想扑上去,捂住简单单的嘴。她不想让简单单说简志军,更不想简志军再动用拳头和儿子对抗。简单单长大了,拳头也硬了。
简志军却放过了简单单,他盯着鲁文娟看。
那两束目光太亮了。
鲁文娟闭着眼睛,想避过去,却怎么也避不过去,她又把眼睛睁开来。
鲁文娟努力绕过了简志军审讯的目光,走过他面前。简志军的胡茬桩里多了白胡茬。啪的一下,鲁文娟突然跪了下来,箍住了简志军的腿,说:“简志军,我会拖地、洗衣、做饭,还能扛煤气罐……”
简志军想挪开腿,怎么也挪不动,面前这个高高大大的女人力气很大。这个女人正在向他宣誓:
“简志军,我会让着乔老师的,我要跟你们一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