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与权势
——东汉宦官擅权道路上的制度建设

2017-04-11 23:56李兰芳
史志学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封侯宦官中华书局

李兰芳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北京 100872)

东汉一朝深受宦官专权之害,亦为后世历代史家所诟病。清人王鸣盛说:“《明》有《阉党传》,制名特妙,盖不目之为佞幸为奸臣者,以其人又在佞幸、奸臣之下也。读《宦者传》,乃知汉已有之。”[1](清)王鸣盛.十七史商榷[M].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P268)自光武开国,东汉共历十二帝,除光武帝、明帝、献帝外,其他诸帝的寿命都未超过40岁。于是,新帝冲龄即位、母后垂帘听政、皇权旁落成为无法改变的政治局面。围绕瓜分最高政治权力的宫廷斗争也日益复杂、频繁。而接近权力中枢、熟悉宫廷生活的宦官充分利用了这一点,在政治斗争中分得一杯羹,并通过制度建设将争得的权力合法化以进一步巩固。这是东汉有别于西汉宦官制度的特点之一,也是东汉宦官专权最重要的原因。

西汉时,不少内廷官职虽用阉者,但亦兼用士人。东汉则不同,内廷近侍“悉用阉人,不复杂调它士”[2](南朝)范晔.后汉书[M].中华书局,1965.(P2509),比如中常侍、大长秋、太后三卿。《汉书·百官公卿表》载:“侍中、左右曹诸吏、散骑、中常侍,皆加官,所加或列侯、将军、卿大夫、将、都尉、尚书、太医、太官令至郎中,亡员,多至数十人。侍中、中常侍得入禁中。”[3](汉)班固.汉书[M].中华书局,1962.(P739)可见,西汉时中常侍乃加官,获此称号者,也都是士人。但东汉一朝,中常侍不但成为专职,且皆用阉人。即朱穆所说:“案汉故事,中常侍参选士人。建武以后,乃悉用宦者。”[2](P1472)这一变化,始自和熹邓太后,“自和熹太后以女主称制,不接公卿,乃以阉人为常侍”[2](P1472)。“汉代的大长秋,系由秦代的詹事和将行两职演化合并而来。秦代将行,掌皇后官属。至汉景帝时,被更名为大长秋。”[4]余华青.中国宦官制度史[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P140)西汉时,也是兼用士人。到了东汉,则均由阉人担任。皇太后宫官地位最高者为太仆、卫尉、少府,被称为“太后三卿”,沿革与中常侍、大长秋类似。

除专任已有官位外,东汉还新增宦官机构,添设官职。《后汉书·百官志》载:“章和以下,中官稍广,加尝药、太官、御者、钩盾、尚方、考工、别作监,皆六百石,宦者为之,转为兼副,或省,故录本官。”[1](晋)司马彪.续汉书志[M].中华书局,1965.(P3600)又如小黄门一职,官秩六百石,地位仅次于中常侍,是宦官所任重要官职之一。它即东汉新置,“掌侍左右,受尚书事。上在内宫,关通中外,及中宫已下众事。诸公主及王太妃等有疾苦,则使问之”[1](P3594)。小黄门官阶远高于西汉既设的中黄门,且中常侍多由它迁任。东汉发动宫廷政变甚至谋立新帝的宦官多是小黄门,可见其权势之盛。另外,理论上说,皇太后宫官因太后而设,若无则省,若有则置。因此,西汉一朝,“太后三卿”并不常设。但东汉时期太后临朝称制成为常事,太后三卿也自然成为常设官职,“而且其地位亦随着太后预政而益发尊显”[2]余华青.中国宦官制度史[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P143)。这也从制度变迁上说明了东汉一朝宦官专权与主少母壮的客观政治形势密切相关。与宦官机构增广相伴,宦官人数也大为增加。据《后汉书·宦者列传》记载,明帝永平年间,“中常侍四人,小黄门十人”,“自明帝以后,迄乎延平,委用渐大,而其员稍增,中常侍至有十人,小黄门二十人”[3](南朝)范晔.后汉书[M].中华书局,1965.(P2509)。中常侍、小黄门均是口含天宪或兼领卿署的重要官职,人数已如此增加,整个宦官系统的人数当更为膨胀。而且,史料证明,其实际员额当超出制度规定,如灵帝时,“(张)让、(赵)忠及夏恽、郭胜、孙璋、毕岚、栗嵩、段珪、高望、张恭、韩悝、宋典十二人,皆为中常侍”[3](P2534)。

通过霸占内廷官职、扩充机构、增加人数等措施,宦官势力已盘根错节,基本控制了内廷。但他们并没有满足于此,而是通过进一步的“制度建设”攫取更大的权力,为获得更高的政治地位铺平道路。其中,比较重要的措施是将宦者封侯变成惯例,并获得加官之号。

宦官封侯并非东汉首创,西汉时期有几例宦者封侯之事。西汉初年,吕后宠信宦官张释卿。张释卿因此参与了一系列重要的政治活动,如回复匈奴国书,游说诸大臣,助吕氏封诸吕为王。因此,吕后八年(前180)春,“封中谒者张释卿为列侯”,同时“诸中官、宦者令丞皆赐爵关内侯,食邑”[4](汉)班固.汉书[M].中华书局,1962.(P100)。《吕太后本纪》载:“封中大谒者张释为建陵侯。”[5](汉)司马迁.史记[M].中华书局,1982.(P405)但是,由于吕后于是年七月去世,张释卿的侯爵九月即被褫夺,从四月受封,仅存在了六个月时间。另外,西汉昭帝曾追封中黄门赵婕妤父为顺成侯,宣帝封暴室啬夫许广汉为平恩侯,追封掖庭令张贺为阳都哀侯。不过,这三例都属特殊情况。昭帝乃赵婕妤子,许广汉乃宣帝皇后之父,两人俱以外戚之尊获封,而非本来的宦者身份。掖庭令张贺之所以获此哀荣则是因为宣帝微贱时,曾受其格外照料。除此之外,西汉一朝再无宦官封侯者。可见,当时虽无宦者不得封侯的明确禁令,但宦者封侯并不合于“故事”。不过,东汉时期,形势大变。清人万斯同曾撰《东汉宦者侯表》[6](清)万斯同.东汉宦者侯表[M].中华书局,1955.(P1921-1922),从表中可以看出,东汉宦官封侯者有七八十人之多。第一位受封者为大长秋郑众。和帝永元年间,大破北匈奴的外戚窦宪日益飞扬跋扈,图谋不轨,“(郑)众遂首谋诛之,以功迁大长秋”,这是永元四年(92)的事[3](P2512)。虽然自此郑众“由是常与议事”,“中官用权,自众始焉”。但此时的郑众“策勋班赏,每辞多受少”。十年之后,才因“帝念众功美,封为鄛乡侯,食邑千五百户”[3](P2512)。永元四年,甫立大功的郑众不得封侯,自然不是因为谦让,不是因为居功不傲,而是他的势力还未强大到足以打破宦官不得封侯的故事。此后参议朝政的十年间,他不断扩张势力,最终才得以封侯。所谓“帝念众功美”不过是官方辞令。郑众的尊宠对他的同行后辈具有重要的示范意义。此后,宦官封侯者不绝于书。延光四年(125),汉安帝驾崩,孙程与中黄门王康等十八人首谋拥立济阴王,即汉顺帝。顺帝即位后,立即下诏册封孙程等十九人为侯。其中孙程为浮阳侯,食邑万户,是郑众食邑数的六倍多。而他谋立顺帝前仅是长乐宫的中黄门,秩比三百石。再次刷新纪录的是桓帝时的单超、徐璜、具瑗、左悺、唐衡。五人因铲除外戚梁冀分别被封为新丰侯、武原侯、东武阳侯、上蔡侯、汝阳侯,食邑最少为万三千户,单超甚至多达二万户。这表明宦官集团在攫取政治权力的道路上又迈出了重要一步。范晔于“五侯”事后感慨:“自是权归宦官,朝廷日乱矣。”[1](南朝)范晔.后汉书[M].中华书局,1965.(P2520)至灵帝时,已形成了例封宦者为侯的故事[1](P2528)。

东汉一朝,加赠宦官的官号主要有骑都尉、奉车都尉、特进、车骑将军。其中,特进、车骑将军最为尊崇。《续汉书·百官志》载:“中兴以来,唯以功德赐位特进者,次车骑将军。”刘昭注引胡广《汉制度》曰:“功德优盛,朝廷所敬异者,赐特进,在三公下,不在车骑下。”[2](晋)司马彪.续汉书志[M].中华书局,1965.(P3630)由此可见,特进、车骑将军地位之崇。田延峰认为:“汉代的特进是一种主要加于列侯的位阶,体现的是身份和道德。可以出任其它官职。部分列侯通过特进加入朝廷秩序。”[3]田延峰.论汉代的特进[J].宝鸡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2).(P57-60)东汉时宦者侯得以“位特进”者有孙程、曹腾、曹节。顺帝阳嘉元年(132),“程病甚,即拜奉车都尉,位特进”[1](P2517)。曹腾谋立桓帝,桓帝即位后,“腾为费亭侯,迁大长秋,加位特进”[1](P2519)。灵帝建宁二年(169),“(曹)节病困,诏拜为车骑将军。有顷疾瘳,上印绶,罢,复为中常侍,位特进,秩中二千石,寻转大长秋”[1](P2524)。“东汉时,车骑将军也是比公之一,其地位是很高的”[4]安作璋,熊铁基.秦汉官制史稿[M].齐鲁书社,2007.(P241),而拜或追赠车骑将军者除了上文提及的曹节、孙程,还有单超、唐衡、赵忠等。

理论上讲,阉人因为失去了生育能力,不能组建家庭、生养子嗣,不会为了给家族谋取私利而擅权,又常在内廷,社会关系相对简单,不易结党营私,便于君主操纵、控制。这大概是宦官受到信任,甚至重用的重要原因。《汉书·佞幸传》载:“以(石)显久典事,中人无外党,精专可信任,遂委以政。”[5](汉)班固.汉书[M].中华书局,1962.(P3726)范晔也说:“然宦人之在王朝者,其来旧矣。将以其体非全气,情志专良,通关中人,易以役养乎?”[1](P2507)但是,这种身体迫害与精神禁锢有违人性,所以一旦具备条件,他们便会想办法冲破限制,尽可能享受与正常人一样的生活。而生理的缺陷有时甚至导致心理变态,各种欲望极度膨胀,做出极端之事。心理学上将其称之为“过度补偿”。东汉的宦官集团即是如此。他们不仅通过上文所述官制建设提高自身地位,还苦心经营,将自己获得的荣华富贵带给自己的家族,传给后代。为此,他们采取了两项重要措施:父兄子弟霸占州郡要职;娶妻妾,养子嗣爵。

延熹五年(162),杨秉与司空周景上言:“旧典,中臣子弟不得居位秉势。”[1](P1772)但早在安帝时期,这一旧典已被打破。《后汉书·杨震传》载,杨震初任太尉,“帝舅大鸿胪耿宝荐中常侍李闰兄于震,震不从。宝乃自往候震曰:‘李常侍国家所重,欲令公辟其兄,宝唯传上意耳。’震曰:‘如朝廷欲令三府辟召,故宜有尚书敕。’遂拒不许,宝大恨而去。皇后兄执金吾阎显亦荐所亲厚于震,震又不从。司空刘授闻之,即辟此二人,旬日中皆见拔擢。由是震益见怨。”[1](P1763)此例虽未明言中常侍李闰兄出任何职,但表明安帝朝已出现宦官父兄子弟借宦官之势霸占朝官的情况。至桓帝时期,这种情况更为频繁。“(单)超弟安为河东太守,弟子匡为济阴太守,璜弟盛为河内太守,悺弟敏为陈留太守,瑗兄恭为沛相”,“璜兄子宣为下邳令”[1](P2521)。《杨秉传》载:“先是中常侍单超弟匡为济阴太守。”[1](南朝)范晔.后汉书[M].中华书局,1965.(P1771)《冯绲传》载,单超另有弟单迁任山阳太守[1](P1284)。《杨秉传》载,中常侍侯览弟参为益州刺史[1](P1773)。郡太守是二千石的高官,主管一方百姓,王国相与之相当。可见,宦官的政治影响已不限于内廷,更延伸至外朝,不限于中央,更直达地方。宦官家族子弟为官当早于此,但官位之高、权力之大当属首现。这引起了朝臣的强烈不满,“是时宦官方炽,任人及子弟为官,布满天下,竞为贪淫,朝野嗟怨”。杨秉与司空周景因此有延熹五年的上书,称“而今枝叶宾客布列职署,或年少庸人,典据守宰,上下忿患,四方愁毒。可遵用旧章,退贪残,塞灾谤”[1](P1772)。后来,桓帝虽然采纳了他们的建议,罢免牧守以下五十余人,但并未触及宦官集团的核心。之后不久,河南尹冯绲再次上言:“旧典,中官子弟不得为牧人职。”[1](P1284)桓帝不纳。可见,当时朝官再以“旧典”的名义在制度上限制宦官集团势力的膨胀已经不可能,而只能借其他具体的名目打压在朝的宦官子弟。如前文提及的中常侍单超子弟单匡任济阴太守时,因臧罪为刺史第五种所劾,单匡贿赂客任方刺杀兖州从事卫羽。后河南尹杨秉因欲惩治单匡,而“坐输作左校,以久旱赦出”[1](P1771)。冯绲因考山阳太守单迁致死,“中官相党,遂共诽章诬绲,坐与司隶校尉李膺、大司农刘祐俱输左校”[1](P1284)。中常侍徐璜兄子因求故汝南太守下邳李暠女不得,最后将其抢夺并射杀。时任东海相的黄浮考竟其事,判徐宣弃市之刑,“璜于是诉怨于帝,帝大怒,浮坐髡钳,输作右校”[1](P2522)。以上诸例,宦官子弟虽有被惩罚者,但朝官却都因此获罪。在与宦官集团的斗争中,朝官明显处于劣势,宦官集团广布党羽子弟的大趋势已无法改变。

除了广布党羽子弟,养子嗣爵制还彻底打破了宦官荣华富贵无法代代延续的局限。养子嗣爵始自首封侯爵的大长秋郑众。元初元年(114),郑众卒,养子闳嗣。“闳卒,子安嗣。后国绝。桓帝延熹二年,绍封众曾孙石雠为关内侯。”[1](P2513)不过,这还不是定制。宦官养子嗣爵获得制度上的保障,成为名正言顺之事,还要等到顺帝年间。《宦者列传》载:“(孙)程临终,遗言上书,以国传弟美。帝许之,而分程半,封程养子寿为浮阳侯。”阳嘉四年(135),“诏宦官养子悉听得为后,袭封爵,定著乎令”[1](P2518)。此后,宦官养子嗣爵者屡见不鲜。其中,曹腾养子曹嵩嗣爵后,又通过货赂中官,位至太尉[1](P2519)。曹嵩“为司隶校尉,灵帝擢拜大司农、大鸿胪,代崔烈为太尉”[2](晋)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M].中华书局,1982.(P2)。从曹腾到曹嵩,曹氏家族成功地从宦官转变为朝官,关键就在于养子嗣爵的制度。后来被追封为魏武帝的一代枭雄曹操,虽然颇以出身为耻,但无法否认他后来的成功得益于此。另外,至桓帝永寿二年(156)春正月,“初听中官得行三年服”[1](P302)。表面上看这仅仅是一种丧葬礼仪,但在政治事件中,形式即是内容。宦官本是“刑余之丑,理谢全生,声荣无晖于门阀,肌肤莫传于来体”[1](P2537),本应绝父母之情,断宗亲之义,如今使其“行三年服”合法化,无疑是对其社会地位的一种肯定。当时,甚至有没落的士族之家为了重振家族主动受刑,出任宦官。樊氏是南阳、湖阳豪姓,还是光武帝的母家,但后来因为“世政促峻,邑宰寡识,慢贤役德,被以劳事”,樊安“慷慨激愤,宦于王室,历中黄门,冗从假史,拜小黄门,小黄门右史,迁臧府令、中常侍。……是以兄弟并盛,双据二郡,宗亲赖荣”[3](宋)洪适.隶释·隶续[M].中华书局,1985.(P78)。可见,此时的宦官集团已经彻底冲破了固有的限制,不但有自己的家族,而且有可能成为绵延数代的世家大族。最高统治者所期望的“中人无外党,精专可信任”早已荡然无存。

另外,宦官家族为了巩固自身势力,亦与当时的权贵联姻。上文所述徐璜兄子徐宣求故汝南太守李暠女虽是一个失败的例子,但也反映了宦官集团对自己社会地位的认识。而据《何进传》记载,中常侍张让的儿媳乃何太后的妹妹。何进谋诛诸宦官,张让向儿媳叩头,想通过她向太后求情[1](南朝)范晔.后汉书[M].中华书局,1965.(P2251)。本为内廷奴隶的阉人得以与皇室外戚联姻,可见其势力炙手可热。西汉时虽有宦官李延年“佩二千石印”,但他贵幸乃因外戚的身份,张让则因“权阉”的身份才能与太后家联姻。表面上看,两事似乎都反映了宦官权盛,但实际上两者因果相反,差别甚殊,而从西汉到东汉宦官权力的膨胀由此可见一斑。

余华青总结了秦汉时期宦官的实际权力:中枢机要之权,监议朝会之权,察举用人之权,典领军务之权,司法治狱之权,内廷财务之权,祭祀礼仪之权[2]余华青.中国宦官制度史[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P170-176)。其中,大部分权力当始自东汉或以东汉为盛。而这些权力多是通过上文所述制度建设获得的。通过其制度建设的步伐,我们还可看出宦官集团扩张势力的特点:由个体聚为群体,逐渐集体化;由宫廷走向外朝,由中央延伸至地方,不但形成政治集团,更成为社会集团,并最终与东汉王朝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形成密不可分的联系。范晔在《何进传》中说,“中官在省闼者或数十年,封侯贵宠,胶固内外”[1](P2249),准确反映了当时的政治形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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