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忠良
(平顶山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 河南 平顶山 467000)
主观能动性与客观规律性在实践中的和解
朱忠良
(平顶山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 河南 平顶山 467000)
规律性与能动性之间存在张力,前者“具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性”,后者则要求把人的主观意志楔入客观历史进程。问题在哲学史源于自由与必然的关系,康德提出自由与必然的对立,黑格尔试图在精神运动中,让自由与必然合二为一以解决问题,但对现实毫无触动的解决是抽象的无。而问题没有得到解决的原因在于讨论问题的立场是认识论的。正是在实践本体论立场上,马克思把对立置于“世俗基础的自我分裂”上,把自由与必然分别转化为能动性和规律性并使之具体地和历史地统一于实践。
规律性 能动性 实践
主观能动性与客观规律性的关系问题在西方哲学史中源远流长。古希腊能动精神本原与被动物质本原的对立就体现这一问题,近代笛卡尔的心物二元、斯宾诺莎心灵与物质二实体说都是这一问题的反映,唯名论与实在论、唯理论与经验论的争论中也有这一问题的影子,而对此进行深刻考察的当属康德对自由与必然关系的研究。
人通过知性能力研究自然或世界,获得知识,发展科学。然而,这种知识由于能够被经验(empirical)实例所证明,而体现为一种具有客观实在性的必然,自由却没有这种客观实在性,因为它是先验的(transcendental),即先天的超出经验的。人的知性能力超出经验范围的知识是无效的,例如人无法认识超出经验的上帝,人关于上帝的知识都是无效的,康德推翻了历史上所有关于上帝存在的证明。康德说:“关于一个自然这一概念被经验所证实,而且如果经验亦即感官对象依照普遍法则联系起来的知识应当是可能的,这一概念就甚至不可避免地必须被预设。因此,自由只是理性的一个理念,其客观实在性就自身而言是可疑的,但自然却是一个知性概念,它借经验的实例证明,且必须必然地证明自己的实在性”[1](P463-464)。由于“自由只是理性的一个理念,其客观实在性就自身而言是可疑的”,必然就有无限扩大自身而侵占超出经验的事物的存在的可能性空间,这是必然对自由的僭越。认为科学能够解决包括人生观在内的一切问题的科学万能论,其实就是这种僭越的表现,“好像整个人类的文化,唯一决定的因素就是科学”[2](P16)。为防止僭越,康德提出“为必须否定知识”而“为信仰留余地”[3](P21)进而为道德开辟空间,践行道德的理性是实践理性。他“否认了理论理性的自由自决的能力,而彰明显著地在实践理性中去予以保证”[4](P143)。不过,问题并没有真正解决,被“否定”的必然由于其客观实在性而存在着,自由仍没有获得实在性地盘。与其说康德在解决问题,毋宁说他的功绩在于把自由与必然的问题向人们清晰展示出来。他的二元论和不可知论的结论以及为未来形而上学清理地基的说法也说明他有意把问题的解决留给了后人。
黑格尔试图在精神的辩证运动中,通过把自由与必然合二为一来解决两者之间的对立。精神运动开端于“纯有”,“纯有……就是无”[4](P189),然后进入“某物”[4](P202),“某物”是“有限之物”,“有限之物……自己扬弃自己”[4](P177)而进入作为本质的概念、理念和精神。在这一上升运动中偶然性被排除,排除偶然性就进入必然。运动是精神自在自为的运动,即自由的运动。于是,自由与必然合二为一,黑格尔说:“将自由与必然截然分开为二事,则两者皆失其真理性了”[4](P143)。
然而在马克思看来,黑格尔对问题的解决并没有成功。“有限之物”进入本质时它本身却被丢掉,绝对精神没有恰当处理自由与必然的关系,精神运动只是思维中抽象概念的自我运动,外在于概念的经验事物本身并没有因此而运动。“有限之物”(即使是人)也不知道自己正在“扬弃自己”,并使必然和自由合为一体。黑格尔对经验世界毫无触动的做法最终只能是抽象的虚无。
恩格斯用历史合力论解决问题:“历史是这样创造的:最终的结果总是从许多单个的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这样就有无数互相交错的力量,有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由此就产生出一个合力,即历史结果,而这个结果又可以看做一个作为整体的、不自觉地和不自主地起着作用的力量的产物”[5](P592)[6]。然而,历史合力论没有说明到底什么力量在保证这种合力的方向,如果说是经济力量在起作用,那么这与经济决定论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呢?另外一个广为人知的解决方案是,把规律区分为自然规律与社会规律,认为前者是自在的而后者是通过人的意志起作用的。由于两者都具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稳定性和客观性,这种区分其实并没有推进问题的解决。而且马克思不容许把自然界与人分隔开来,他说:“被抽象地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割开来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6](P220)。
事实上,以上这些方案之所以没有解决问题原因就在于,讨论问题的立场都是认识论(epistemology)①的,只有在本体论(ontology)立场上问题才能真正得到解决。马克思正是在实践本体论(Practice Ontology)②立场,通过把实践设为哲学的原初点,实现哲学向现实社会的转向,最终实现两者在经验历史进程中的具体统一。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教科书也提出,“实践是客观规律性与主观能动性统一的基础”[7](P31)。人作为实践中能动因素必然发挥主观能动性,否则实践将不再是人的实践,而成为一种外在于人抽象物的运动。必然发挥能动性之必然就为客观规律性开辟了空间。而且在实践之展开自身构成人类历史进程,在历史进程之外观察,历史必然具有其自身固有的运动趋势,这也是客观规律性能够成立之根据。
主观能动性与客观规律性的对立首先体现在意识中。如果构成必然的客观事物与人完全无关,那么无所谓必然和自由,对立是在人的活动和意识参与进来时产生的。例如原子概念包含矛盾:原子在本质上不能有体积、形状和重力,否则它就是可分的,就没有资格构成世界的本原和原则;同时,原子又必须具备体积、形状和重力,否则就无法生成现象界。伊壁鸠鲁把本质和存在分开:相信感觉而不追随抽象的必然,从而在现象界即经验世界获得自由;相信理性和原子偏斜运动,从而在超验的原子世界获得自由。原子概念及其矛盾来自哲学思维,“哲学的出现属于自由的意识”[8](P94),这意味着解决由“自由的意识”带来的困难还须返回自由即能动性自身。
在马克思看来,对立的现实性来源是“世俗基础的自我分裂和自我矛盾”[6](P500)。“分裂”产生唯心主义与旧唯物主义,唯心主义乘着人的自由本性飞升入彼岸世界神的王国,剩下的纯粹经验则产生旧唯物主义。黑格尔唯心主义的“精神是主动的”[4](P104)、能动的,精神运动无始无终、勇往直前,任何个人和国家都沦为精神的工具,绝对精神甚至是全知全能的上帝。但精神运动是在思维中而非现实中进行的,在概念、理念和精神超验性的纯粹性和神秘性上。因此,唯心主义只是“抽象地发展了”“能动的方面”[6](P499)。费尔巴哈唯物主义放弃抽象思辨而转向直观,把上帝看作人的感性和类本质,他说:“血淋淋的杀人献祭,事实上只是宗教之最内在的秘密之粗鲁的表现。什么地方血淋淋地杀了人来供奉上帝,什么地方就认为这种牺牲是最高牺牲,就把感性生活当作最高的善”[9](P351)。但他就此止步,没有把唯心主义霸占的自由还给“感性生活”,从而失去革命的能动性。旧唯物主义“感性生活”和物质所具有的规律不是马克思语境中的规律,因为它无法与能动性有机融合为一个统一的整体。
“分裂”还产生世俗宗教和拜物教。人在“分裂”中把自由本性交付上帝,从此失去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动性,只能跪拜于上帝面前祈求救赎。但纯粹超验的上帝居于彼岸世界,不会经验地出现在此岸世界。然而,这种宗教和上帝是人在“分裂”中想象出来的,是人在痛苦的世俗生活中虚幻地设想出一个没有痛苦的彼岸世界,若没有世俗的苦难也就不会有对彼岸世界的描述。因此,是“人创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创造人”[6](P3)。上帝是人的自由和能动性的表达,但由于上帝是彼岸的因而是抽象的虚幻的。拜物教则揭示出,人在“分裂”中失去自己“无机的身体”——“自然界”[6](P161),自然界体现为生产资料和资本,工人不占有资本而受资本统治。资本家对资本有所有权,但作为资本的人格化他们仍然是被资本统治着的,他们顺从资本无限扩张自身的规律而不把人当作目的,从而失去能动性。资本作为劳动成果是人的自由本性(或本质)的对象性活动的结果,人对物的崇拜其实是对自己的劳动和自由本性的崇拜。
主观能动性与客观规律性的对立其实是“世俗基础的自我分裂”的表现。世俗宗教和唯心主义的对象其实是自由的能动性,但这种自由离开了现实和人而抽象化了。在认识论立场上人看不到问题的“世俗基础”因而无法得到问题的真正解决。社会的现状是人过去的实践的结果,而未来社会的面貌则取决于人们现在的实践。发现人在劳动中的创造性和自由,去除唯心主义能动性的抽象性,人领悟到自己从没有真正失去过自由和能动性,就能够在正确发挥能动性的实践中“改变世界”[6](P502)、消除“分裂”,从而真正解决主观能动性与客观规律性的对立。康德和黑格尔之所以不能找到解决自由与必然对立的路径,就在于他们仍然以认识世界和“解释世界”[6](P502)为目的,看不到对立的“世俗基础”,不知道问题来源于过去的实践,更不知道一旦领悟实践内在统一感性和能动性,就能够在当下的实践中解决问题。
实践是具体的,它同时具有能动性和感性,马克思说:“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能动的方面却被唯心主义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6](P499)。“能动的方面”是实践的能动性,而“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具有规律性即《资本论》所谓“自然史的过程”[10](P10)。然而,仅在理论上强调主体的能动性时往往会丢掉感性,强调客体的感性时往往会丢掉能动性。无论缺失能动性还是感性都会使实践再一次失去具体性而陷入抽象,从而使能动性与规律性退回到抽象思辨的对立中去。我们可以从以下方面理解能动性和感性在具体实践中的统一。
第一,感性体现为实践作为“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它要求放弃“抽象思维”并“达到自然界”[6](P219)和感性生活。马克思关注“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一切直接的东西、一切感性的经验……所有一切实际的经验”[11](P26)。感性的现实的才是实在的,但“黑格尔陷入”了“幻觉,把实在理解为自我综合、自我深化和自我运动的思维的结果,其实,……实在主体仍然是在头脑之外保持着它的独立性;只要这个头脑还仅仅是思辨地、理论地活动着”[12](P25-26),只要它还不是实践着的。
第二,能动性与感性在马克思的经济学研究中是统一的。对于马克思来说,“达到自然界”包括对经济学做“完全经验的……批判研究”[6](P111)。研究是通过“抽象力”进行的,“分析经济形式,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试剂。二者都必须用抽象力来代替”[10](P8)。“抽象力”来自自由和能动性,“经济形式”在现实社会生活中是感性的,因此用“抽象力”研究“经济形式”其实也体现主观能动性在实践中的实现。“经济形式”既是人的实践的过程与结果,同时也是人在实践中遇到的前提条件或限制障碍。条件或障碍作为外在于人的客观事物之于人构成某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而人在进一步的实践中又可以在某种意义上突破经验的实然之域而张扬自己的自由和能动性。于是人在实践中表现为一种自我缠绕的存在。
领会能动性和感性在实践中的统一还在于如何看待马克思的研究结果。剩余价值说是马克思的结论,它指向资本主义的必然灭亡。但是,马克思没有设计灭亡的具体道路,且矛盾作为经验事实并不直接导致灭亡,它们的直接后果是经济危机。“社会资本再生产的周期一般包括四个阶段,即危机、萧条、复苏和高涨”[7](P190),并不断循环,虽然每一周期都在加深和扩大矛盾,但在逻辑上资本总能通过扩大投资、发展福利等摆脱危机进入下一阶段,最后那次危机被无限后推。从能动性上看,矛盾载体是人,矛盾的产生、发展、激化和消除既是人主导的又是矛盾自身的展开。尽管受现存事物的制约,人总还有超越实然之域的自由和能动性。这是“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的“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6](P500)。古典经济学只对现象进行经验性描述,“能动的方面”被遮蔽,其前提和结论都是资本主义的永恒存在。马克思的研究要打破这种作为必然的永恒,正如原子的偏斜运动打破直线运动的必然。
第三,实践的能动性依赖自由内在发展与外在发展的结合。人的自由本性在其绝对性上与“唯心主义抽象地发展”的“能动的方面”具有一致之处。“抽象地发展”是自由的内在发展。马克思显然探求自由的外在发展,即“改变世界”以解放人类。但两种发展不可分,内在发展是外在发展的形而上学基础,外在发展是内在发展的实在化,认为马克思只求自由的外在发展如无产阶级革命的看法是一种误解。
激情是自由内在发展和外在发展结合的表现之一。自由本性作为人的本质被压抑时的“感性爆发”是激情。“对象性的本质在我身上的统治,我的本质活动的感性爆发,是激情,从而激情在这里就成了我的本质的活动”[6](P195)。“对象性的本质在我身上的统治”的力量越大,即劳动异化的程度越深,激情也就越强。激情来自人内在标准与现实之间的差距,内在标准来自人的自由本性,完全排除自由的内在发展,激情将熄灭,能动性也就无从谈起。
哲学走出自身以唤醒群众是结合的又一表现。工人在机器大工业中沦为机器的一部分而失去人作为类的整体性并孤立成原子,他们无力对抗资本,同时资产阶级作为“经济范畴的人格化”[10](P10)也无法摆脱资本的控制。资本在本质上是社会关系,“不管个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脱各种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总是这些关系的产物”[10](P10),作为“关系的产物”的人在“社会意义上”无法对“关系”本身构成致命打击,就像一个大力士坐在筐中手抓住筐子边沿想把自己抬起来一样不可能。然而,人至少能够在“主观上”“超脱各种关系”,“超脱”来自人的自由本性而非经验的“社会关系”。囿于意识的哲学内在地发展了自由,自由必须现实化自身以获得实在性从而实现外在发展。这种内在与外在的转化需要唤醒群众,即“理论”“掌握群众”[6](P11)。唤醒群众至少有三:一是让群众获得“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以认识对立,资产阶级思想则掩盖对立,“对无产阶级来说,自我意识到自己存在的辩证本质乃是一个生命攸关的问题,而资产阶级却用抽象的反思范畴,如数量化、无限进展等来掩盖日常生活中历史过程的辩证结构”[13](P252)。二是让群众认识到人原本具有的自由本性。三是群众中的个人作为原子人无力对抗资本,但在整体上人能够且必然发挥能动性以掌控命运,因此马克思恩格斯发出伟大号召:“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14](P66)
可见,主观能动性与客观规律性的二律背反将长期伴随社会发展进程,实践作为马克思哲学逻辑体系的原初点内在蕴含并消解两者的对立,只是在理论上的解决,而问题在经验世界实际地解决则依赖于历史走完它所需要经历的所有环节。
注释:
①认识论以得到认识世界或解释世界的知识为目的,因而认识论也称为知识论。
②马克思的本体论属于现代本体论,它以存在(being)为对象,而存在归根到底应与“人的存在”和生存相联系。
[1]康德著作全集(第 4卷)[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2]方东美先生演讲集[M].北京:中华书局,2013.
[3]康德.蓝公武译.纯粹理性批判[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
[4]黑格尔.贺麟译.小逻辑[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7]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
[8]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 1卷)[M].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
[9]费尔巴哈.荣震华译.基督教的本质[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10]马克思.资本论(第 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13]卢卡奇.杜章智,任立,艳宏远译.历史与阶级意识——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B0-0
A
1007-9106(2017)07-0074-04
* 本文为2014年度国家社会基金一般项目“密切联系群众制度化与基层民主治理现代化研究”(14BZZ003)。
朱忠良(1973—),男,平顶山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哲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