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斯扬
(福建社会科学院 , 福州 350025)
“跨域与越界”的学术研究如何可能
——评刘登翰新著《跨域与越界》
郑斯扬
(福建社会科学院 , 福州 350025)
在学术研究中,“跨域”代表新锐的学术态度,“越界”则代表学人的勇者之气。跨域与越界对于学术研究的最大意义和价值,就是让相关或者不相关的学科知识相互渗透融合,开拓学术研究的维度,尽可能呈现立体和纵深的学术景观,不断推进学术研究的新高度。如果说“跨域”除了研究者对学术的冲动,更是顺应时代趋势的全力以赴。那么,“越界”则表现为研究者大力追求学术的竞争精神,而不局限跨域研究小圈子的大勇气,是面向时代挑战的主动出击。当然,学术上的跨域和越界也带来了很多激烈的争论,有赞许也少不了相互间的争鸣、争辩。当跨域和越界汇聚成一本书的名字来记录刘登翰先生三十多年学术生涯印迹时,它明证了作为一名学者向知识敞开的自信姿态——不断地将学术研究推向未知的领域、未来的高度、未有的成就。这一切的前提是理性精神、奉献精神、批判精神、学术道德的汇聚和升华——不断地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和学术境界,不断地超越自己、向上攀登。因此,对于一个学者而言,这两个词是对自己学术人生最美丽的褒奖。
《跨域与越界》共收录刘登翰先生有关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研究、两岸文化与闽南文化研究和学术批评的论文21篇,概括地反映了作者三十多年来的学术经历。全书分四辑:华文文学的理论探索、近代以来中国文学分流下的台港澳文学研究、两岸文化和闽南文化研究以及艺术评论。本文试图简单勾勒刘登翰先生的四个研究方向,揭示其中丰富的学术之旅。
“华文文学”暨“世界华文文学”,这个概念的提出,源于一种整合性的理想,整合那些散落在世界不同空间的华人文学之作。“华文文学”不是基于对文学内部构成要素的划分而产生的,它被视作离开母土开启世界性迁徙和生存的华人心灵的产物。华文文学有着共同文化脉络和渊源,又表现出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华人生存经验,共同性和差异性构成了华文文学对自身文化跨域建构的独特性。在保护民族文化和抵御异族文化方面,华文文学成为对民族文化政治的坚守和继承,意义非凡。在面向华文文学的研究中,刘登翰表现为由个人研究向学科建设挺进的努力,展现出超前的学术视野和探索者的勇气,成为他学术身份确立的重要学术文本,引发了相关研究者的关注。
一些学者对华文文学研究提出全面质疑,对此刘登翰给予严肃回应和深刻对话,就此还展开学术自审,尤其对华文文学长期忽视理论建设问题做了深刻的反思。刘登翰认为,华文文学这一命名与实际操作之间的脱节给华文文学理论建设带来障碍。对此他强调从文化研究的理论和方法入手,考察学科的背景和依据,寻找新的理论资源,开拓华文文学研究的深度空间,构建符合华文文学自身特质的理论体系。这项提议成为华文文学理论建设的突破口。
“华文文学”暨“世界华文文学”的意义于1993年在庐山举行的第六届世界华文文学国际研讨会上提出,意味着区别于以往华文文学研究学术观点的确立,就是要建立华文文学的整体观。这就关系到如何概括世界华文文学概念,以及如何理解与华文相伴而生的一些阶段性的概念。在《关于华文文学几个基础性概念的学术清理》一文中,刘登翰指出,之前的“语种的华文文学”“文化的华文文学”“族性的华文文学”“个人化的华文文学”等概念,的确为理解华文文学研究的多维视野提供了多元的理论视域和丰富的学术路径,但事实上这些概念不能对“世界华文文学”概念的确立起决定作用。为了能进一步说明“世界华文文学”的意义,刘登翰还在《世界华文文的存在形态与运动方式》一文中,以“一体化”和“多中心”来给予定义,从而希望确立华文文学研究的全球性视野和新的学术范式。
在《20世纪美华文学史论》中,刘登翰对华文文学写作跨域特征进行深刻解读。他通过海外作家的写作处境,阐述了他们“跨域”的历史原因和政治原因,还有更为重要的经济和文化原因。该书的研究具体包括:移民和移民者文学、白马文艺社的文化精神谱系、民族意识与身份焦虑、女性作家领军的美华新移民小说创作、新移民文学的希望、华人族裔历史的文学建构、美华文论六大家等方面的内容。他关注华文文学的发生、海外华人作家身份的特殊性、美华文学主题演变、华人生存方式和知识分子生存经验等等,希望通过考察美华文学中主题的发展,揭示出潜隐其中的关于历史、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诸多特质,引导人们关注其与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学的互动关系。
如果说华文文学的研究将着眼点更多地放在“华人”——这一与中国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特殊群体,强调的是民族认同。那么文化诗学概念的引入,为华文文学研究提供了一种理论资源的同时,强调了文学的政治功能。在《华人文化诗学:华文文学研究的范式转移》中,刘登翰对“华人”概念重新辨识,并指出汇聚华人族裔文化认同感的“华族文化”的特殊意义,为我们从文化诗学的角度理解华文文学研究的意义提供了智慧。正是基于对华人共同体的深入思考,刘登翰等人强有力地提出了“华人文化诗学”这一概念,以期能扩大并深化华文文学研究,希望借助“华人文化诗学”突显华人文学对族裔文化建构的政治价值以及其所提供的审美关照,从而为华文文学研究提供更宽广的批评空间。
“华文文学”这一跨域建构的概念,包含着一个伟大的理想,那就是“华文文学的大同世界”。刘登翰指出“华文”呈现的是共同的文化脉络与渊源;又因为它是“跨域”的,便凝聚着不同国家和地区华人生存的历史与经验,凝聚着不同国家和地区华文书写的美学特征和创造……每个国家和地区的华文创造,既是“他自己”,但也是“我们大家”。这就是我们所指认的“华文文学的大同世界”。刘登翰对“大同世界”的强调,意在说明其中有文化的差异和对立,也有文化的统一和凝聚,还要意识到多元文化协调集合时容易产生的不稳定因素。如何能在继承华文文学传统的同时不断推进发展,并能做到不排斥否定和扬弃不符合新历史条件的内容,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推进华文文学不断进入外族主流文化圈的发展,为中国文化建设发展提供力量。
文学史的书写在文学的发展进程中占有一种重要的位置,它既是关于文学的历史现象及其发展规律的总结概括,也是对人类历史与精神传统的总体性的艺术呈现。文学史作为一种文化实践活动,强调的是文学史所包含的不同国别、地域、民族的文学发展与社会进程、文化变迁的复杂关系。刘登翰的台港澳文学史研究,注重史料挖掘、概念厘清、范畴划分,从共时和历时两个维度呈现20世纪中国文学的整体景观,揭示其中“分流与整合”的辩证发展规律以及文学“传承与变异”的漫长进程,以此构成文学史纵横交织的大景观。必须认识到的是文学史对于回顾20世纪中国文学的全貌和进入新的历史发展阶段的展望在《台湾文学史》《香港文学史》《澳门文学概览》的写作中都有全面而深刻的分析和阐释。关于台港澳文学的独特性以及与中华文化的关系,也都有非常细致的考察和辨识。这些研究没有停留在知识和概念的厘清里,而是以当下的历史眼光和价值系统对过往文学展开新的分析、归纳和总结。
海峡文艺出本社出版的上下两卷本的《台湾文学史》,聚集“历史发展”主题下规模巨大的台湾文学——包括古代、近代、现代时期的台湾文学以及1945年至1990年代台湾文学日渐多元化的发展趋向——是宝贵的中国文学精神财富。如何理解台湾文学在中国文学中的位置和意义,台湾文学发展的文化基因和外来影响,台湾文学的历史情结,台湾文学的更迭和互补,台湾文学的当代走向,台湾文学的历史分期,这六大问题构成了刘登翰对台湾文学史写作的思路,也成为台湾文学史的编写结构。他通过对资料的开掘、钩沉、辨伪、确证和梳理,让台湾作家的作品再现原貌与特定意义。刘登翰指出,台湾文学既是中国文学的一个组成部分,又具有自身发展的特殊形态和过程,以它衍自母体又异于母体的某些特点,汇入中国文学的长河大川,丰厚了中华民族的文学创造。这样的定位,一方面为我们理解历史的复杂性奠定了思想基础,一方面对理解台湾文学的诗学与政治、共同体想象与文化实践、文学思潮更迭与社会变迁等复杂关系提供了一个探索的出发点。大开大合又散点聚焦的台湾文学史可以说每一章都是智慧和气力的汇聚。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初的台湾文化研究中,厚重的《台湾文学史》的确为其赢得了非凡的学术风采,也为其奠定了稳固的学术地位。
如果说《台湾文学史》立意在“浮出历史地表”,那么《香港文学史》的立意则是聚焦香港都市文学的绚丽花卷——探索性文学、社会性文学和通俗性文学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多元精神指向,又折射出岭南文化与西方文化相互渗透的状态。很长一段时间里,香港都被视为“文化沙漠”,扰乱了人们对香港文学的认识,不能全面地看待香港文学与祖国内地文学的分合关系,也不能全面地认识中国文学的整体风貌。基于这种现实背景,《香港文学史》从文化的视角透视香港文学的多元构成,不断地呈现香港文学的价值所在:一方面确证香港文学的意义和价值,一方面再次强调香港文学是中国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它的价值将整合在中华民族文化发展的历程中。
相对于《台湾文学史》《香港文学史》,《澳门文学概览》突出了对文化视角的强调。该书概述澳门由古至今的风云沧桑、分析澳门多元的文化生态以及澳门文学的特质、深入探讨澳门新文学起步的艰难历程,指出澳门文学未来的辉煌前景。其中土生文学与中国文化的关系分析,有利于人们认识澳门文学与中国文学构成的关系。值得一提,刘登翰邀请了一些专攻澳门史、葡萄牙语的专家参与写作,这样的合作为两地研究者搭建了友谊的桥梁,为写作赢得了学术之外的启迪。《澳门文学概览》与《台湾文学史》《香港文学史》相比,内容没有前两者厚重,但是,其对中国文学整体研究的学术贡献则是一样重要珍贵的,为研究者探索澳门的文学和文化提供了一个窗口。
从《台湾文学史》《香港文学史》到《澳门文学概览》,刘登翰先生完成了对台港澳文学的重要“发现”,并不断发现文化命题和历史命题的遇合,以及各地区文学的特质,在“同”中之“异”和“异”中之“同”中,去思索民族文化的博大精深和民族文化的同一性在其整个发展过程中的基础意义和指向意义。毫无疑问,这些研究表征着刘登翰先生为拓展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整体空间的艰苦努力。他期望通过文化的交往和交流,打破阻隔,构建一个彼此可以了解、共享的文学世界。另外,其更高的学术境界表现为对晚生后学的希冀。他表示,目前出版的《台湾文学史》《香港文学史》《澳门文学概览》,都是关于庞杂文学现象的初步梳理,只是一种“概述”,还不属于真正意义上的“史”,这些研究还有待时间的检验,同时也希望一代一代的研究者能在前人研究成果的积累上,以新的视野和新的学术思维推进研究的深广度,努力缔造经典的文学史。这份朴素的心愿确证了一个学者在历史、社会和人生里甘心情愿的付出和奉献,而这之中最打动人的是刘登翰先生对后辈的深深期待和无限祝愿。这是学术之外的范畴,也是学术之内的风采。
在两岸文化研究中,“海峡文化”是刘登翰不断展开辨析的一个重要概念,也是他在新的时代下对文化研究反思和修正的表现。“海峡文化”是在历史形成中的一个稳定的文化结构,伴随而生的是“海峡文化区”“海峡文化圈”两大概念的出现。刘登翰辨析了三者的相关性内涵,尤其强调闽文化或者是闽南文化作为海峡文化主体的战略意义和时代意义。他还进一步追问“海峡文化”与海峡经济的辩证互动、“泛海峡文化”跨域建构的可能。那么这样追问的意义是什么?刘登翰希望更准确地把握关于海西建设的时代命题。或许可以明白的说,确定研究对象的时代意义——例如海峡新的经济政策对孕育和发展新的文化形态的可能,一个跨域的“泛海峡文化圈”存在的可能。当然这些思考必须以历史文化为基础,并考量正负两方面价值的论断是否全面。
刘登翰把“文化地理学”应用在闽台文化研究中,突破以往文化史学的研究路径,避免过多地追寻中华文化在闽台传播发展的踪迹,以及与母系文化不可分割的统一性,强调把闽台文化作为地域文化,从空间分布探索其中包含的文化起源、扩散和发展的信息,把空间作为研究的对象。这是文化地理学和文化史学交叉的综合视野,对区域文化研究的发展,提供了一条重要的途径。
从文化地理学出发,综合文化史学的研究方法,刘登翰重点探讨了闽台文化之间的同一性和差异性,指出闽台交往不断为文化沟通提供机会,走向新的发展。在《闽台社会心理的历史、文化分析》中,把社会心理作为分析社会行为的一个重要向度,通过外现性特征揭示闽台社会的普遍性和差异性,以细节的对比真实显现两地民众社会意识特征,这样的分析更准确也更能呈现问题的所在。关于“台湾意识”和“中国意识”这对范畴的探讨,一方面反映祖根意识和本土认同,一方面提醒民众警惕“台独”分子的诡计,从而凝聚中国情怀、爱国情结。
无论何种概念介入两岸文化,同一性和差异性是刘登翰研究中最为重要的一对范畴。他一以贯之的态度是:认同确定归属,是研究的深入和对认同的进一步肯定。在这个意义上,对特殊性的辨析有着与同一性的肯定认同等重要,甚至有更为深刻的意义。这是一种尊重历史的态度,也是尊重文化研究的一种实践。没有人能遮蔽历史,更没有人能主宰历史。历史永远是多声部的一种构成,因此它深邃迷人,历史也是在对话中形成,因此它总是充满了矛盾。文化研究因为涉及历史才显得丰富,也因为立足历史而具有力量。这样的研究才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历史的淘洗。
绘画艺术是用高度概括与提炼的图形语言凝聚客观物象的一种表现形式。
对于客观物象而言,绘画是一个神奇的符号世界。绘画可以用超现实手法再现客观物象的原貌,也可以用传统的留白表达最玄妙的境界;同时绘画又可能无尽地延展,成为人们无限向往的艺术空间。刘登翰似乎钟情于绘画,他将关于台湾文化的研究聚焦到台湾的当代绘画艺术上,研究与情怀两相伴,为自己在文学和文化研究之外,创建一个微型花园,是热爱也是传情。
《台湾当代画家十题》聚焦台湾当代画家艺术语言的丰富性:陈庭诗的现代版画与铁雕、刘国松的现代水墨艺术新传统,朱为白的黑白两个世界,楚戈幻化的线条技法,李锡奇野性的磨漆艺术,李茂宗东方精神的陶艺,陈怡静宁馨与喧动的诗性隐喻,蔡志荣的环境/动力美学,杨茂林的文化杂交主题,廖迎晰的女性艺术视野,这些有代表性的画家不约而同地在时间和历史、传统和现代中寻找灵感,这是台湾当代画家集体的艺术行动。西方艺术提供给他们更多的是一种视野、识见、襟怀和进入中国传统文化的视角。台湾当代画家的艺术思想反映了社会文化的诸多层面,涉及到很多方向。陈庭诗赋予工业废物新生命、刘国松努力将传统绘画艺术带进21世纪、朱为白在同质异态的黑白世界思考与博弈……,开拓传统、立足当下成为他们最切实的努力。台湾当代画家的艺术源于对民族文化的认同。认同的态度是一种主动敞开的意识,绘画对于传统的挖掘,绘画对于当下的回应,绘画对于未来的引导,这一切都表明画家们对于传统的亲近和倾向。绘画本就是对于现实的参与和介入,台湾当代画家十题指向的是:关于传统和现代崭新的对话,以及对社会重要问题的参与。这是台湾当代知识分子构想社会的一种方式,也是他们确证自我力量的体现。刘登翰的研究表明了他对绘画艺术的文化敏感力,也表明对台湾知识分子思想动态的关注。
画面是一种表象,民族文化是最本质的构成。研究台湾当代画家的艺术创作,刘登翰更强调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精神的美妙对话。中国的传统文化为台湾的当代画家打开了历史的大门,使他们可以借助历史制造机遇与挑战。这无疑是台湾当代绘画一个意义深远的重大命题。刘登翰注视这道历史的大门,期待对话的无限延伸。这是相遇也是创造。台湾当代绘画的研究得到了完整而深刻的阐释。这是非常重要,也别具文化视角,尤其是对台湾当代艺术诉求的分析,揭示了台湾知识分子的道德信仰。台湾当代画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同、汲取、借鉴、转化、超越,形成了一种文化立场,这有助于两岸文化的对话。对话是一种有助于沟通和交流的方式,它代表一种尊重的意识,也代表了一种文化发展的自由度。这个意义上,刘登翰的研究成为促进两岸文化沟通与交流的桥梁。
以《跨域与越界》这本书为线索,回顾刘登翰三十多年的研究历程,我们看到,他一直都在强调文学/艺术的文化土壤和发展前景,也在敞开理解不同地域的文化感受。在科研中,他总是把文学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或文化现象来看待和分析,使他自然地从历史、社会和文化的多维度去思考,促使他总是以先锋角色去探索中国文学的深度构成,形成了跨域与越界的研究路径。其实不断地跨域与越界形成了刘登翰研究的一种姿态——飞翔。用研究展开自我学术人生的飞翔,这样的学术人生折射出的是一种内心的诗意和对文学的热爱。飞翔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风姿。对于研究而言,飞翔可以展现更全景的研究内容,可以尽可能地以客观的视角去认识研究对象。对于刘登翰本人而言,飞翔可以不断将自己带去远方,开拓生命,超越自我。此刻,我意识到《跨域与越界》名之此书,不仅表明刘登翰的学术之旅跨越不同地域与学术领域,还是对一种研究精神的歌咏——展现“飞翔”的勇气之姿。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学术研究:生动丰富又充满刺激和挑战。
(责任编辑:翟瑞青)
2017-04-17
郑斯扬(1982-),女,辽宁沈阳人,助理研究员、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女性文学 、性别文化与文艺批评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