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柳
“村中城”:一种乡村都市化类型的研究
杨小柳
都市化对乡村带来的影响并不仅仅表现为城中村。“村中城”也是乡村都市化的另一种重要类型而理应得到关注。民乐地区发达的丝织业传统以及便利的水运资源使得它在20世纪50~90年代的社会发展中快速获得成为“城”的基础,但经济发展方式及城市规划的改变使得它又逐渐沉寂下来,成为具有稳定的空间结构、地方化的经济网络和传统主义的社会整合体系,被村庄围绕的“村中城”。以民乐社区为代表的“村中城”发展实践表明在特定地区分散性的乡村都市化不是一种过渡阶段,而是一种稳定持续的都市发展方式。
“村中城”;乡村都市化;类型研究;稳定
改革开放初期,我国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等沿海发达农村地区率先迈出了乡村工业化的步伐。村村点火、户户冒烟,乡村工业的蓬勃发展,迅速改变了农村贫困面貌,并通过“离土不离乡”“进厂不进城”等形式,吸收解决了当地农村剩余劳动力,掀起了这些地区乡村都市化的浪潮。
这种自下而上、分散化的都市化模式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引起了我国学者的关注,形成了一系列有关乡村都市化的讨论。学者们的研究肯定了乡村都市化对我国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意义,认为其为长三角和珠三角适应大规模制造业的集群式发展和集聚区建设创造了空间,更是突破了城乡二元的差别,推动了城乡延绵、城市连片集中的珠三角和长三角都市圈的形成和成熟。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90年代末以来,乡村都市化地区在土地利用、产业升级、人口聚集、环境保护等方面都显现出了一系列问题,在国内城市研究领域围绕其分散性发展的特点,也形成了一系列有关乡村都市化模式的反思性研究。这些研究中,地理学、经济学等学科的反思颇具影响。学者们从都市化效率的角度出发,将分散性的乡村都市化视为不完全的都市化,即产业结构由农业向非农产业转移,但是其人口与产业的空间转移与集聚仍未完成,处于“半城市化”状态。*郑艳婷等:《试论半城市化现象及其特征——以广东省东莞市为例》,《地理研究》2003第6期。也有学者将之视为一种“非城市化的非农化”,城乡产业和生活的同构和“一样化”*袁奇峰:《中心镇规划:从村镇到城市的路径设计》,《城市规划》2006年第7期。。乡村都市化塑造了一批具有过渡性、动态性和不稳定性的半城市化空间,需要通过城市化规划、土地整合改造、产业结构调整、居民市民化等手段,培育和扩展城市中心的辐射力,以推动小城镇从半城市化向真正城市形态的转型和发展。*刘宪法:《“南海模式”的形成、演变与结局》,载张曙光《中国制度变迁的案例研究》第8集《土地卷》,北京: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11年,第68~132页;魏立华等:《快速城市化中城市规划和行政区划的关系研究——以珠江三角洲为例》,《城市规划》2004年第2期;张京祥等:《都市密集地区区域管治中行政区划的影响》,《城市规划》2002年第9期。这些观点对现实中的城市化产生了深远影响。新世纪以来,珠三角和长三角普遍经历了从自发性的都市化到政府主导的都市化的转变。大量乡村都市化地区被作为半城市化地区而被加以改制,其工业化和城市化发展的路径受到了政府规划的极大影响。特别是那些地处城市中心和近郊地区的城中村,由于其地处中心,发展受市场、产业和政策的影响极大,其城市改造利益牵涉广泛,空间的过渡性和动态性极为明显,引发了学界、政府和公众的极大关注。
然而城中村只是诸多乡村都市化发展类型中的一种。以珠三角为例,改革开放初期就地城镇化的地区,除了演变成被城包围的村和城市近郊的城中村外,还有一大批地处珠三角大城市远郊地带及城市连接地带被“村”包围的“城”。当时的珠三角,很多村落内或邻近村落间围绕特定市场和产业自发形成了“城”,由此构成“村”包围“城”的空间格局。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因为产业中心的转移,最初支撑城市化的动力减弱;且“村中城”地处偏远,在政策和规划上很难被纳入城市中心,因而与城中村发展的动态性不同,这些地区显示出的却是“村中城”状态的长期持续。
本文基于“村中城”个案的研究,试图追踪最近10多年来珠三角乡村都市化发展的动向,通过对“村中城”都市化发展类型特点的总结,回应学界有关乡村都市化的反思,并为进一步思考和定位乡村都市化模式的意义和未来发展方向提供借鉴。
本文研究的个案为广东佛山南海西樵镇的民乐地区。西樵镇位于广东省珠三角腹地广佛城市圈的边缘地带,东距佛山27千米,距广州45千米。明清以来,西樵是华南丝区的重要组成部分,丝织业极为发达。民乐地区位于南海区西樵镇北部,距离西樵镇官山城区西北部4千米,在行政区划上包括民乐社区和樵乐社区。民乐社区是由原来的民乐村委会经“村改居”改制而来,地处西樵镇的中北部,面积约为5.8平方千米,辖14个自然村、18个村民小组。2012年民乐地区户籍人口约7 232人,流动人口约4 256人,是全镇人口最多的社区之一。由于民乐地区地处民乐内涌与西樵主河流官山涌交界处,交通位置极佳,清代以来便是西樵地区丝织业重要的生产和交易中心。改革开放以后,当地的家庭丝织工厂发展迅速,出现了村村办厂,户户冒烟的繁荣景象。在农村工业分散发展的城市化推动下,村落迅速集镇化,非农产业发达,民乐成为地区纺织品生产和交易的中心,“村中城”的空间格局由此形成,并一直延续至今。
“村中城”的形成有其特定的历史渊源。民乐地处华南蚕丝产区的腹地,有着悠久的种桑养蚕与丝织业传统,自明清以来当地就形成了一套以家庭为单位的丝织业农工贸一体的生计模式。这是一套农工混合的乡土经济体系。它与宗族、地域信仰、地方市场网络等一系列乡土性的社会构建机制紧密结合,使地方社会的构成具有了一种半工半农的内在属性。
明清以来,商品化的蚕桑种养业就是民乐主要的农业生产方式,家庭丝织业非常发达。无论是蚕桑业还是丝织业,都是工序繁多、十分艰苦的工作,要求投入大量的劳动力与精力,需要家庭成员协作完成。家庭成员围绕着几亩鱼塘、一两台织机,开展各自的劳动,既务农、又务工。从清末到1929年,是民乐历史上丝织业的鼎盛时期。织机遍及家家户户。据记载,民国11~13年,民乐一带有织机15 000台,占全省四分之三,年产纱绸100多万匹。*南海县纺织企业集团公司等:《南海县纺织工业志》,内部刊印资料,1992年,第35页。民乐的产品除了生丝外,还有程家纱、潘家罗、藻美绫、云滘辛涌绸,其中以程家首创的香云纱最负盛名。
民乐地区凭借其便利的水运位置,逐渐成为重要的丝织品集散地,清道光年间在民乐设市,其所在地即在今天的樵乐社区。在民国初期,沿着纵横交错的水网,民乐及其周边村镇如勒流、丹灶等出产的生丝及丝织品聚集于民乐圩,经由四通八达的北江水网运送到全国各地乃至海外出售,创造了“一船生丝出,一船白银归”的辉煌。
随着家庭丝织业以及区域专业市场的发展,大量人口也渐渐聚集在民乐地区。24个主要宗族围绕着民乐市,分布于藻美、儒林、云滘三乡的14个自然村,共同管理、开发和建设民乐市,形成村中有市,村、市一体的空间居住格局。民国时期,官方正式确认了民乐三乡的行政区划格局。民乐地区是民国时期整个西樵境内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据记载,民国21年,民乐一带人口数量达到13 500人,占当时全西樵人口(53 370人)的25.3%。*西樵镇地方编纂委员会:《南海市西樵山旅游度假区志》,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30页。
1949年以后,地方政府对当地以家庭为单位的丝织业生产进行了改造,通过个体手工业户带机入社,分片建立了丝织合作社;在多次拆分合并丝织社的基础上,于70年代在民乐地区建立了国营南海丝织二厂、三厂;一系列单位的管理和社会福利体制随之建立。鼎盛时期的二厂和三厂各有1千人左右,其中八成是女工,主要来自于民乐地区。没有进入丝织生产中的其他民众则被纳入到农业生产中,隶属于生产队。当地人根据自己家庭的财产和劳动力状况,选择入社或是务农,以户籍为基础,形成了“工农户”这一特殊的家庭形式,也即一个家庭中的成员,一部分人的身份为农民,另一部分人的身份则为吃商品粮的工人。传统上亦工亦农的家庭结构模式通过城乡二元结构的制度安排,以“工农户”的特殊形式延续下来。
这一阶段,民乐地区在空间上最重要的变化是“城”的出现。两大国营丝织厂的所在地(主要是原来的民乐市场及其周边地区)因工厂的构建而成为“城”。现代化的机器轰鸣的厂房、整齐划一的单位社区,与水田交错的农村在空间上区别显著。当地人则由于户籍制度的安排,被划分为农业和非农业人口,继而不同的治理体制被贯彻到日常生活中。农民只能下田劳作,而工人只能进厂上班。商业则被最大程度限制了。由此,基于城乡二元结构,民乐地区出现了“村”、“城”分离,“村”包围“城”的空间结构。
1978年以后,在国家改革开放政策的推动下,南海凭借邻近港澳、间于广佛的区位优势,利用全国短缺经济的机会,提出“国营、集体、个体经济”齐发展、“县属、镇属、管理区属、村属、个人、联合体企业”六个轮子一起转的“全民工业化”的发展模式,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创造性地开辟了著名的“南海模式”,在产业结构上迅速完成了由传统的农村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的转变。1980年,民乐乡政府即今天的民乐社区发展副业,建立起6个纺织车间、1个塑料厂和1个电子厂。1985年,国家政策允许生产队发展副业。1986年,民乐私人纺织企业开始大量兴起。
随着乡村纺织工业的发展,民乐地区进入一个城镇化高速发展的阶段。凭借悠久的纺织工贸传统,以及国有企业的技术支持,民乐地区城镇化的起步和发展速度大大超过周边的农村,很快成为西樵纺织业生产和贸易的中心。到1995年,民乐地区已有474家纺织企业,2 561台织机,是西樵镇企业数量最多、生产规模最大的地区。大量的外来人口进入民乐的纺织企业务工。在1998年之前,民乐都是西樵外来人口最多、最集中的地区。“村中城”的空间格局由此形成。
伴随着乡村工业的迅速发展,工业利润大大超过农业生产,民乐地区出现了一个迅速非农化的生计转型浪潮。在村落空间构成上,出现了剧烈的空间非农化趋势。大量的农田被开辟为工业园区和新的住宅区。各类与工业化和城镇化相关的市场、厂房、道路、住房等空间要素迅速出现,同时农用土地面积急剧下降。据相关资料记载,1986年,民乐社区的耕地总面积有 1 578.391亩。到1999年,62.5%的耕地被非农占用(985.8335亩)。这其中集体办工业所占用的耕地面积就达643.1425亩,占1986年耕地总面积的40.7%,占所有非农占用耕地面积的65.24%。*资料来源:《西樵镇各村小组土地自查上报表-民乐村委会》,1999年。当前民乐地区仅有的农业用地就是鱼塘,以及村民在鱼塘周边开辟的小块菜地。这种空间非农化的趋势完全是在一个自发状态下出现的,体现了人们在经济利益驱动下对空间最大化利用的取向。由于缺乏必要的发展规划和安排,这些农业的和非农业的、传统的和现代的、国家的和地方性的、正式的和非正式的空间要素随意混杂,形成了一个极为杂乱无序的城乡混合空间。
这种空间非农化转变是乡村都市化地区普遍经历的空间变迁过程。就“村中城”个案来说,其空间构成还表现出了较强的稳定性,亦即除了大量的农田和鱼塘变成了厂房外,当地乡村社会空间构成的要素被保留,并稳定延续下来。
今天的民乐地区,14个自然村环绕着民乐圩(也即民乐社区,后更名为樵乐社区)的空间分布格局并没有发生大的变化。不但如此,整个地区24个宗族的居住分布,每个自然村内居民的街坊格局都没有发生大的变化。民乐三乡(儒林乡、云滘乡以及藻美乡)仍然是当地群众重要的地域认同。民乐地区现存的民间信仰可视为当地三乡认同延续的重要象征。与三乡对应,民乐地区现存有三间重要的古庙,分别是儒林康公庙、藻美天后庙与云滘北帝庙。其中儒林的康公庙和藻美的天后庙都属于各自社区内的古庙,分别由藻美和儒林乡的村民们共同捐资建造并管护,护佑着相应社区内的人们。云滘乡的北帝庙则是整个地区24个宗族整合的象征,护佑着整个民乐地区的民众,是民乐地域性信仰生活的中心庙宇。
伴随都市化而来的社区土地集体化经营和股份制,为村落空间的稳定奠定了经济基础,使“村中城”成为一个基于空间和文化边界的经济单位。改革开放初期,民乐村的经济社和经济联社就通过土地有偿投包的方式,将土地重新集中到集体手中,而没有采取“大包干”式的家庭联产承包经营形式。每家农户除了保留少量的房前屋后的自留地之外,大部分农地均纳入了有偿投包的范围。经济联社和经济社是当时村集体经济从事经济活动的组织单位。其主要经营的资产是公社时期遗留下来的村办企业、村集体的公共设施、实行有偿投包的基塘及其他农用地。村集体成员享受集体资产的收益,包括取得分红和共享公共服务。这种有偿投保的做法后来被制度化,形成了农村社区股份合作制。1994年以后,根据不同的年龄级,制定了更加复杂和动态的股份分配制度。2010年以来,南海区加大推进城镇化发展,开始实行“村改居”工程。民乐村委会转变为民乐社区。村改居的同时,镇政府却又承诺基层自治职能、居民权责等“六不变”。*舒泰峰等:《村治之变——中国基层治理南海启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6页。再次从政策上确认了民乐地区经济权益与空间、文化边界的合一。
民乐空间的稳定延续,更是民乐产业升级和城市化发展模式转型的结果。改革开放初期,民乐凭借其悠久的纺织业生产和贸易的传统,以及南海丝织二厂、三厂的技术支持,在发展成为西樵地区纺织业生产和贸易中心的同时,城镇化也得以较早起步,成为其周边村落,特别是百东、百西、华夏、联新、崇北等村包围的小城镇,扮演着连接周边村落商品生产、贸易和流通中心的角色。从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纺织品市场竞争激烈,市场对产品的质量提出了更高要求,西樵进入了一个纺织业升级换代的阶段。高转速的国外进口机器设备替代了原有陈旧落后的机器,布匹的品种和档次得到了更大的提高,主要布匹种类从原来的十几个增加到1 000多个。在产业升级换代的背后,是残酷的企业吞并整合过程。改革开放初期遍布民乐各村各地、数以千计的家庭纺织作坊,由于产品低端、设备陈旧、资金不足而走到了末路,逐步被大型纺织厂所取代。一些资金雄厚、设备先进的大型私人纺织厂崛起。
与产业升级转型同步,南海的城市化发展模式也发生了转变。从改革开放初期的以乡村工业分散发展为动力的自下而上的城乡一体发展模式,转变为由政府主导的集中工业化和城市化模式。从南海层面来看,新兴的大工业和先进工业向西樵所在的南海西部布局,工业重心由东部向西部转移。东部成为南海城市中心、广佛同城建设的重点区域。在建设南海中心城区的同时,政府还致力于推进专业镇的城市化建设,把有限的财力、物力和人力重点放在支持少数有条件的小城镇加快发展上面,强化其区域中心地位,提高其辐射能力,从而带动其他小城镇及农村经济社会的全面发展。在政府相关规划的作用下,西樵作为纺织专业镇,其纺织业发展和城镇建设的中心无不向镇政府所在的官山集中。通过积极引导“工业进(工业)园”、“住宅进(社)区”、“商业进(市)场”,将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设施向官山集中,使其成为了西樵地区真正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南海和西樵层面空间结构的调整,改变了民乐在区域空间内的角色和功能。随着纺织业的转型升级,当地粗放分散的乡村工业缺乏外力整合,小企业大量倒闭,人们纷纷离开纺织业重新谋求职业,乡村工业已经难以带动城镇化向更高层次发展。由于中心镇建设的重点转向官山,混乱的城乡混合空间缺乏规划来统合,再加上民乐周边地区村落的非农化和城镇化水平也有所发展,民乐不再是区域内纺织业生产和贸易的中心。其“村中城”的空间构成持续存在,成为了一种地处中心镇郊的地方性小城镇。
在“村中城”的形成过程中,经济活动乃至产业、市场兴衰始终是最核心的内容。在从自发性区域中心小城镇到专业镇郊小城镇的转变过程中,民乐居民的生计活动也相应发生了转变。这些转变又反过来影响着“村中城”的变迁。如今民乐地区的纺织厂有131家。其中20来家是织机达到100台以上的大企业,一般的企业织机有30~50台,只有很小一部分是有10台机左右的家庭作坊在艰难地维持运作。机器升级换代了,工厂用工的需求也有所变化。今天的一线纺织生产被来自湖南、广西、广东非珠三角地区的外来工所占据。老一辈的纺织工人,由于年纪大、视力和体力下降,难以继续从事纺织生产工作。而当地的年轻人由于生活水平的提高,不再渴望当生产工人,而是追求更自我、更舒适的工作。在民乐几百年的发展历史中,第一次出现了本地居民大量退出纺织业,寻找新的谋生方式的变迁趋势。
离开了纺织业的村民们所从事的职业非常多元化。以民乐地区人口最多的祖仁村为例,全村309户,有283户都以非农业生产,即以自己做生意或是外出务工为主要生计来源。9户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生存下来,继续开办纺织企业。完全从事农业生产的只有17户,主要是承包鱼塘、养殖水产、饲养家禽家畜。村民外出务工主要集中在民乐或是西樵本地,保持每天通勤。除了进入纺织厂、陶瓷厂、印染厂等各类企业外,一些受过较好教育的年轻人还成为了办公室白领。村民们做的生意种类也是五花八门,有卖农产品、开超市食品店、卖建筑材料等等。此外,伴随着外出务工人员的进入,部分村民还将房屋出租给外地人。
村民们的生计转型还体现出一种极为明显的本地化转变,形成一个本地化的就业网络。这种转型一方面是村落集体土地资源在居民生计转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另一方面表现为居民本地非农化就业的普遍性。许多当地村民通过向集体租用土地、厂房和商铺来开展自己的生计活动,形成了一个以本地居民为主要对象的本地化的土地租赁市场。如民乐祖仁村,该村集体土地包括:(1)厂房。共有78户承租人,全部为本村人。村子内的工厂多数由外地人开办,他们都是从村民手中转租厂房。常见的情况是很多村民在乡村工业发达的时候承租村庄土地,建设厂房开办工厂,后来由于经营状况不好,就将厂房出租,收取租金,赚取差价,然后自己又出去打工或是做小生意。从村小组出租厂房的价格是每年每平方米5~6元,而不同的村民向外转租的价格则因人而异。(2)商铺。主要集中在祖仁村的两条公路边,共有30多间。每间商铺的面积有50~60平方米。承租商铺的既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这些商铺多用于收丝(从附近大型的纺织厂收购来废丝进行分类回收)、仓库(主要是囤积与纺织相关的原料、成品、半成品,也有少量其他行业的货物堆积)、卖饲料、修车等。商铺的租金是每个月每平方米8~10元。(3)鱼塘。鱼塘养殖是祖仁村仅存的农业生产。本地人有鱼塘投包绝对的优先权。现共有17户承包人,平均每年每亩租金为800~900元。当地居民的本地非农化就业除了前述提到的许多居民进入到本地的纺织厂和陶瓷厂打工外,还有大批村民进入民乐当地的商业市场中做小生意,从企业主转变成小生意人。这些本地小生意人垄断了民乐地区农贸市场、超市杂货、纺织业原料等方面的销售。在纺织业的转型中,一部分年龄较大的当地居民加入到农贸市场,做起农贸或杂货生意。如在民乐旧圩、民乐市场、云滘市场等几个农贸市场,做生意的都主要是民乐本地人。这些本地档主与顾客极为熟悉,主顾关系非常融洽和固定。他们常常是一边聊着家常一边做交易。相比较之下,服装鞋包、流动摊贩、工业废品回收的生意则流动性较大,主要由外地人经营,面向的消费群体也主要是外地人。由此形成了本地人和外地人两种市场体系。正因为有大量的非农化的工商业存在,不管是吸纳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就业,都构成了“村中城”能够长期存在的经济基础。
与生计转型的本地化趋势相对应,民乐地区的市场网络也出现了本地化转变。改革开放以来兴起的商业点,主要集中在今天的民乐社区。主要的商业点除了当年的民乐旧圩外,还包括经营布匹的工业品市场、经营服装的穗丰市场,以及专门经营农贸产品和杂货的民乐市场。工业品市场和穗丰市场都建立于乡村工业最兴旺发达的时代。特别是工业品市场,其建立不但标志着民乐纺织贸易传统的回归,更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前西樵纺织中心的象征。但之后因西樵轻纺城的建立,工业品市场始终没有从布匹零售中心转型升级为布匹批发交易中心。整个市场目前只有39家店铺仍在开业,主营低档服装、窗帘、床单布料。
穗丰市场的兴衰则与民乐地区外来人口的流动紧密相关。2000年以前是穗丰市场最兴旺发达的时期,当时大量的外来工聚集在民乐。当地人通过纺织厂聚集了丰厚财富,因此服装消费能力和购买力极强。今天的穗丰市场共有在营商铺71家,主营低档服装、鞋包,主要消费群体为外来工。在夏季服装销售中,整个市场的服装单价普遍不超过100元。
与工业市场和穗丰市场的冷清形成对比,今天民乐地区最热闹的商业点是农贸市场和流动的路边摊。民乐市场是民乐地区最大的农贸市场,建于1995年,由民乐藻美村市场,西樵(民乐)市场和综合市场三部分整合而成,共有在营档口183个。民乐市场主要满足民乐地区居民、工厂的日常需求。百东、联新等邻近民乐市场的村庄村民也会来这里买农产品。除了农贸市场,贯穿民乐社区的樵乐路两边亦是热闹非凡,许多来自高要、湛江、罗定等地的外来人口在此摆路边摊,一档接一档的路边水果摊、烧烤摊,再加上穿梭来回的汽车、摩托车,把不宽的马路挤得水泄不通。
从民乐居民生计与市场网络的变迁可以看出,一种相对稳定的、本地化的“村中城”经济网络存在于当地。这是一个本质上非农化的经济网络。它的商业以满足本地居民需求为主。居民就业的本地化趋势明显,有一大批在当地工作的本地工人和从事家庭经营的小生意人。同时,这个网络具有一定的多元性。一定数量的外来人口聚集于此。使得民乐并未构成一个完全陌生性的社区。社区内既有租金不高的房屋,也有大大小小的厂房,是一个以居住为主,容纳了租住、商贸和工厂的小城镇。这一经济网络的存在,证明从经济生活来看民乐已经转变成一个非农业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城”。
今天的民乐看上去也是一个乡土性和城市性混杂的传统主义社区。*传统主义是美国人类学者贝斯特在对东京老中产阶级邻里研究中提出的一个概念,指的是看上去老旧和传统的生活并不是一种对过去的单纯延续,而是剧烈社会变迁的结果,人们通过对传统进行重新操控,赋予当代社会以合法性和历史内涵,是人们适应都市化的一种策略,也是多样的现代性的一种体现。参见[美]西奥多·C.贝斯特《邻里东京》,国云丹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民乐三乡24个宗族的居住格局井然有序。民间信仰庙宇中烟雾缭绕。各类传统的民间组织保留完好。人们既积极热心地参与村庄的舞狮与龙舟,神色凝重地分配祭祖的烧猪肉,又经常畅谈出国旅游的所见所闻和对广佛楼价波动的切身体悟。且随着土地价值的上升,民乐也围绕社区股份制形成了一套本地居民的经济利益分配体系。然而,与城中村个案不同的是,“村中城”的土地价值上升空间有限。民乐居民在经济上并不完全依赖集体,也即集体的分红收入并不是居民收入的主要来源。民乐地区除了分红收入最高的延陵村人均每年的分红可达到8 205元外,其余各村的人均分红主要集中在每年 1 000~3 000元的范围内。所以,对多数居民来讲,集体分红收入仅是提供了基本的生活保障。居民们在纺织业转型中无法依靠分红和房租度日,还需要加入本地化的经济网络中寻找机会就业。传统主义的利益分配体系只是本地化经济网络的组成部分。
根据笔者的观察,民乐传统主义社区的特色在于,构建了一个与持续稳定的“村中城”空间及与本地化的经济网络相对应的传统主义的社会整合机制。以此实现了乡土性与市场性、制度性要素有机结合,保证了社会文化边界与空间边界、经济边界在都市化进程中的重合,构建了一种极具岭南文化特色的传统主义社区类型。
在这类社区,最基本的政治整合单位是14个自然村。每个自然村又都是一个社区股份制的经济单位。在自然村的政治结构中,核心人物有三类:一是父老,年龄在60岁以上,对村庄大小事务都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有意思的是,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户籍并不在民乐,也不具有集体分红权利。他们出生成长在民乐,后来又因为读书、参军等原因在外工作,年纪大了后回乡养老;因为见多识广、办事公正而备受当地人尊敬。二是经济能人和精英。他们不一定工作或居住在村庄中,但通过宗族、联姻或其他交际网络与村庄联系在一起,热心支持村庄公共活动。村落中的各种事务,大至赞助村庄的各种赛事和公共事务,小至老人们喝茶的茶叶、请外来人员的餐费等都由这些经济精英们承担。第三类是作为政治能人的村干部。他们最重要的能力在于如何整合协调各类人群的关系。从民乐各村的权力结构来看,父老位于共同体的核心位置,人们将其视为村庄的“话事人”,对村内事务有重要的决定权力。经济精英则是共同体发展的直接推动者和支持者。村干部则积极地将村庄中分散的网络组织起来,使村庄成为一个有内聚力的整体。
除了经济、社会发展方面的公共事务外,与历史上民乐三乡社会整合紧密联系的仪式和活动,也成为促进各个自然村和民乐地区社会整合的重要内容。民乐地区最重要的公众仪式活动是庙宇的诞期仪式、赛龙舟和舞狮等。1949年以后,经过历次的社会改造运动,这些仪式和活动大多被改造创新过,内容发生了很大变化。仪式过程不如从前复杂严格,娱乐性大大增加,并且多会邀请专业礼仪队承办。这些活动的定期开展,是传统主义社区整合的重要实践,有效调动和平衡了社区内部各种经济和权力关系,使当地人的生活保留了极为浓厚的岭南文化特色,唤起了人们强烈的地方认同感。
基于民乐个案,我们可以对“村中城”这类乡村都市化类型的发展特点进行总结:
一是“村中城”的形成不是一种应对改革开放初期特殊社会、经济环境的应激性反应,而是有深厚的历史基础和地方社会内在发展逻辑延续的结果。民乐地区自明清以来,围绕桑基鱼塘和丝织业生产,地方社会孕育了以家庭为单位的工农合作传统;并凭借优良的水路交通,民乐在传统乡村社会中就成为了一种高于村落,人口主要为非农业人口,且与周边农村联系紧密的小城镇。这一历史渊源,是激发改革开放初当地乡村工业蓬勃发展的社会基础,是民乐“村中城”形成的重要内因。从这个角度看,乡村工业和乡村都市化不仅是一种发展模式,更是乡村社会结构延续的一种方式。
二是“村中城”是一类城乡文明整合,并极具乡村都市化特点的城。“村中城”的形成与地方社会工农合作的历史传统密切相关,但又极具特殊性,也即分散的乡村工业是其成长的主要动力。这种不可逆转的非农化趋势从本质上消解了地方社会工农结合的传统,带来地方社会构成性质的本质变化。其结果就是构建了一个城。我们可以总结不同历史阶段民乐城乡混合的社会意义:1949年以前的民乐是一个村、市混合的村镇;1949年后的民乐是一个制度性分割的村和城;而改革开放后的民乐则是一个非农化、城乡要素混合发展的城。
三是稳定性是“村中城”的内在属性,其表现为稳定的空间结构、地方化的经济网络和传统主义的社会整合体系等方面。这种稳定性是产业升级和城市化模式转变双重作用的结果。一方面在产业升级的压力下,自发的乡村工业不足以维系“村中城”自发形成的区域中心小城镇的地位;另一方面在政府主导的城镇化历程中,“村中城”未被纳入到城市中心区域来规划。内外发展动力的转变,促成了“村中城”因自发城市化而形成的城市空间无法被根本改变。大量居民退出纺织业,转向本地化就业。经济网络转变为以满足本地居民的需求为主。乡土性的社会构成要素与现代市场经济和国家制度的要素相互渗透,形成了一套传统主义的社会整合机制,构建了一个社会文化与经济、空间边界一致的乡村都市化地区。
人类学者在对20世纪80~90年代珠三角乡村都市化的研究中,提出都市化并不一定是一个空间、产业和人口聚集的过程。分散式的乡村都市化是我国都市化发展的内在特征,应该将其理解为一个城乡文明整合形成的过程。*周大鸣等:《论中国乡村都市化》,《社会科学战线》1996年第5期;顾定国:《乡村都市化:香港、广州和珠江三角洲》,《广州研究》1988年第12期。民乐社区最近10多年的发展历程从一个侧面证实了上述观点在今天仍然成立。特别是随着城市中心的重新规划、城市功能的重新定位,民乐经历了从自发中心到规划边缘的转变。社区内部反而出现了经济、文化和空间的有机整合,表现出了强大的稳定性和持续性,而并非如一系列半城市化研究所假设的那样,是一种极具过渡性、动态性和不稳定性的半城市化地区。由此可见,一系列由分散性引发的、围绕半城市化问题展开的针对乡村都市化模式的研究反思,并不能涵盖现实中所有类型地区的发展趋势。“村中城”的内在特点表明,在特定地区分散性的乡村都市化不是一种过渡阶段,而是一种稳定持续的都市发展方式。这种模式也会是未来珠三角地区都市化发展的重要类型和组成部分。对这类乡村都市化类型的深入分析,可避免仅从都市化效果的角度来理解乡村都市化的视角偏差,重新定位乡村都市化对珠三角都市圈形成和发展的学术意义。
对“村中城”学术意义的定位,也有助于我们在实践中有效应对其现实当中面临的各种问题。“村中城”作为自下而上自主性城镇化的结果,其城镇发展缺乏规划、杂乱无章,空间和土地利用重复和浪费严重。特别是随着纺织业萎缩,企业和外来人口减少,大量市场、厂房和房屋空置下来。笔者认为,“村中城”未来发展的关键在于如何促进其工业、商业等非农产业与城市化的协调发展,并与大都市圈内其他大中小城市形成和谐发展的局面。因此,“村中城”中城乡要素的有序化发展非常紧迫。而城乡要素的有序化不能仅以现代城市为目标,而应该与其本地化的经济和文化生活相匹配,立足于满足本地社会和民众的需求,强调村落岭南文化特色的保留,社区公共场所和服务设施的完善以及新村的建设或旧村的改造,使其成为一个地处珠三角都市圈城市中心连接地带、具有岭南文化特色的宜居小城镇。
(责任编辑 张振伟)
“Rural Town”:the Research on a Type of Rural Urbanization
YANG Xiaoliu
The impacts of urbanization on rural areas can be seen not only in “urban villages” but in “rural towns”,another important type of rural urbanization deserving special attention. With traditionally advanced silk industry and convenient water resources,Minle of Xiqiao Town in Foshan City laid the foundation for urbanization in its rapid social development from the 1950s’ to the 1990s. However,the changes in the mode of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city planning has slowed down urbanization in Minle area. Instead,“rural towns” have emerged in the area. Surrounded by villages,these towns are characterized by stable space structure,localized economic network and traditional social integration system. The development of “rural towns” represented by Minle community has indicated that decentralized rural-urbanization is not a transition stage but a type of stable and sustainable urbanization in some areas.
“rural town”,rural urbanization,type research,stability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村中城’:一种半城市化类型的研究”阶段性成果(15BSH075);打造“理论粤军”2013年度重大资助项目“广东城郊失地农民市民化水平及问题对策研究”阶段性成果(LLYJ1312)。
杨小柳,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广东 广州,510275)。
C912
A
1001-778X(2017)03-008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