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在土地问题中,人地比例关系或耕地“红线”是重要的组成部分。对中国耕地的“红线”及其问题,历史上的讨论久已有之。近代以来,尤其是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学界乃至社会各界形成前所未有的激烈争论。不仅对“温饱界线”有各种不同的估计,而且根据这一估计,又有人口压力和反对人口压力之分野。人口压力和减少人口压力说为最具影响的主流意见,反对人满为患和减少人口说仅为少数人的主张。其中,是否节制生育是双方争论的一个焦点。值得注意的是,持主流意见者,多是思想上比较温和的学者;而少数后者,则多为思想激进的社会改革派和革命家。但即便在同一阵营之内,又有不同的解释理由和解决之道,反映了认识社会问题的多面性和复杂性。
关键词土地人口压力
〔中图分类号〕K2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7)03-0082-11
“我国以农立国,农民有地则安,无地则乱,是土地问题尤为我国农业经济之中心。”①土地之于中国社会,尤其是农民生产和生活的重要性,历代皆有论述,无庸再加强调。它主要包括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人地比例关系,也就是耕地“红线”;②另一个是土地分配关系,因為涉及公平问题,一向受社会和政府的重视。不过,自清初以来,由于人口数量激增,极大影响了社会经济与社会生活,所以人地比例关系也开始受到关注。近代以来,尤其是20世纪20至40年代,在西方学说输入和中国农村社会现实的相互激荡下,相关讨论更加热烈,既有共识,也有分歧。或者说,大致相同的社会环境既会孕育相对主流的社会思想,但由于社会地位、学术背景以及从事职业的不同,不同的学者也可能会产生不同的看法。本文之主旨,就是将这一问题做一梳理和分析,以丰富中国近代人口思想史的内容,当然也希望有益于中国近代土地关系史和乡村社会经济史的研究。还有,人地比例关系问题至今仍时时触动着中国人的神经,回顾这一问题的历史,当不无现实借鉴之价值。此前行龙、何清涟对1840-1919年的中国人口问题做过比较全面的研究,尤详于著名政治家、思想家的人口思想,③本文将专门从人地比例关系的角度进行分析,且不限于政治家和思想家,时间也扩大到整个中国近代尤其是向后延展至1920至1940年代。
*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近代冀中与江南乡村社会经济之比较研究”(15BZS100)。在“从闭关到开放:中国早期现代化与社会转型学术研讨会”(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史学理论与文化史研究室、山东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发展学院主办)上,夏明方教授对此文提出精辟意见,谨此致谢!
① 乔启明:《抗战以来各省地权变动概况》(1942年2月),李文海主编:《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二编)》乡村经济卷下,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417页。
② 按照今天的理解,耕地红线指的是总数。我以为,最适合表达这一问题的应该是人地比例。实际上,即便是耕地总数也是基于适当的人地比例计算出来的。
③ 行龙:《人口问题与近代社会》,人民出版社,1992年;何清涟:《人口:中国的悬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
一、对耕地“红线”的不同估计
人地比例关系是否协调,其底线取决于现有耕地能否维持人们最低限度的生活。所谓最低限度生活,指“凡农民所有土地之收入,仅能敷其生活之必要用度,即生理上的生活所必需之最低限度的费用,是为农民之生活最低限度。”张柏香:《整理田赋应规定农民生活最低限度》,《东方杂志》1935年第32卷第1号。它可以用维持一个人最低限度生活所需的地亩数来衡量,也称为“温饱界线”,实际上就是耕地“红线”。低于这个红线,就开始产生人口压力;超出这个红线,则表明人地比例关系是适度的。由此,耕地红线是确定人口对土地是否产生压力的基本前提。不过,从历史上的相关估计来看,有的是从粮食消费角度,有的是从生活消费角度,有的似乎没有分得很清楚。
早在战国时期,李悝的《尽地力之教》就指出,5口之家需要土地20亩也即人均4亩可以达到口粮自给。方行:《中国封建经济论稿》,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127页。
清初有两种记载。在顺治时期,理学家、农学家张履祥在所撰《补农书》中指出:“百亩之土,可养二、三十人。” 张履祥:《杨园先生全集》卷5,清同治十年江苏书局刊本。即人均3~5亩,可维持生活。乾隆末年,经学家洪亮吉认为:“今日之亩,约凶荒计之,岁不过出一石,今时之民,约老弱计之,日不过食一升。率计一岁一人之食,约得四亩,十口之家即需四十亩矣。”洪亮吉:《卷施阁文甲集》卷1,“意言·生计”,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443),台北:文海出版社,1986年,第102页。由此,人均4亩可维持最低限度的粮食消费。
到清末,1904年8月《东方杂志》有一篇社评《论中国治乱由于人口之众寡》,也是从粮食消费角度,认为供1人之食大约需要4亩。《论中国治乱由于人口之众寡》(社说),《东方杂志》1904年第6期。
民国时期,主要是20至40年代,国内外学者更多是从生活消费角度做过相关的估计,既有全国范围的,也有地方的。
关于全国的估计,有的是平均每家需要地亩数,如张镜予认为,平均每家需要25亩。张镜予:《中国农民经济的困难和补救》,《东方杂志》1929年第26卷第9号。柯象峰认为,每一农家需要30亩。柯象峰:《中国贫穷人口之估计》,《新社会科学》1931年第4期。古楳认为,平均每家需要32.5亩。古楳:《中国农村经济问题》,中华书局,1930年,第193页。陈培元认为,农民每家平均6英亩或36亩才能维持生活。陈培元:《警管区制与新农村之建设》,《民间》1936年第10期。如果平均每家5口人,则以上估计大致需要5~7亩不等。有的是对平均每家和人口的估计,如英国学者米德尔顿认为,平均每家需要43亩,人均需要8.6亩。李景汉:《中国农村土地与农业经营问题》,《东方杂志》1936年第33卷第1号。张则尧和俄罗斯学者库辛斯基都认为,平均每家需要50亩,人均需要10亩。张则尧:《中国农业经济问题》,商务印书馆,1946年,第23页;王达三:《农村怎样可以自力更生》,《民间》1937年第19期。美国学者伊士特认为,平均每家需要82.5亩,人均需要15.2亩。王世颖等:《农村经济及合作》,黎明书局,1934年,第318页。
更多的估计,是地区性的。有的是对南方农村的估计,如苏德森认为,广西富罗村平均每户6人,8亩可以维持生活,人均需要1.3余亩。苏德森:《广西的一个农村经济调查》,《民间》1935年第8期。陈翰笙认为,南方稻作区户均需要6~10亩,人均需要2~25亩。陈翰笙:《解放前的地主与农民——华南农村危机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10页。江苏省农民银行统计,江苏丹阳县5口或6口的普通农户,15亩可以自给,即平均每人需要27~3亩。郭汉鸣:《安徽省之土地分配与租佃制度》(1937年1月),李文海主编:《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二编)》乡村经济卷下,第700页。有些是对华北农村的估计,陈重民认为,5口之家需要20亩,人均需要4亩。李树青:《中国农民的贫穷程序》,《东方杂志》1935年第19期。陈翰笙认为,5口之家需要20~30亩,人均需要5亩左右。汪熙等编:《陈翰笙文集》,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150页。英国学者白克尔认为,5口之家需地24.2亩,每人近5亩。美国学者泰罗与中华经济学会资料室认为,在北部耕作地带,5口之家需要25亩,人均5亩。中华经济学会资料室:《我国北方各省经济调查》,《中国经济评论》1935年第2期;张则尧:《中国农业经济问题》,商务印书馆,1946年,第22頁。王药雨认为,每人有5亩以上始能维持生活。王药雨:《河北高阳县旧城村实地调查》(1936年5月),李文海主编:《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二编)》乡村经济卷下,第490页。韩丁认为,在中国许多地方3亩或更少的土地就能养活一口人,但在山西潞城县南部村庄,6亩地才能养活一人。韩丁:《翻身——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纪实》,北京出版社,1980年,第29页。国民党直隶省党部农民部认为,直隶省农民每人需要五六亩以上。直隶省党部农民部:《直隶土地情形之报告》,《中国农民》1927年第1期。陈伯庄认为,在河北定县,人均3~5亩可维持生活。陈伯庄:《平汉铁路沿线农村经济调查》,交通大学研究所,1936年,第39页。陆保善认为,望都县人均需要6亩。李文治编:《中国近代农业史资料》第1辑,三联书店,1957年,第664页。日本满铁华北经济调查所的调查表明,维持一个5口自耕农之家所需地亩为:河北顺义县沙井村、栾城县寺北柴村、良乡县吴店村,山东恩县后夏寨村、历城县冷水沟村,都是5亩。河北昌黎县侯家营为10亩(或6亩),山东益都县五里堡为15亩,正定县罗辛庄为3亩。马若孟:《中国农民经济》,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34~335页。
由上可见,20至40年代的估计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些估值比较接近,如北方农村,多数认为平均每人五六亩可维持最低限度生活。有的则差别相当之大,如对全国的估计,从五六亩到十数亩不等。说法之所以如此之多,一是多数估计并未经过严格的精确计算;二是即便由计算而来,也因为标准不一,而导致结果迥异。有的看法就因此受到质疑,如对伊士特的估计,王世颖认为这是依照欧美各国的生活程度计算的,标准过高。王世颖等:《农村经济及合作》,黎明书局,1934年,第318页。对陈重民关于华北农民的估计,李树青认为又低了,“陈先生在计算农民的费用内,并未加入捐税……无怪乎,较其他估计偏低。”李树青:《中国农民的贫穷程度》,《东方杂志》1935年第32卷第19号。
以上标准尽管多样,但一般都认为中国农民是“在最低生活程度之下”过日子。费孝通并不否认对最低限度生活的概念和农民生活水平低下的判断,但对农民“在最低生活程度之下”生活的表述提出质疑,认为在事实中绝不会有比“最低生活程度”更低的享受者,既有比某程度更低的,某程度就不能成为最低的程度了。费孝通:《内地的农村》(1946年7月),《费孝通文集》第4卷,群言出版社,1999年,第232、232~236页。也就是说,一般学者在这一问题的论述逻辑上有缺陷。那么,最低限度的生活水准应该是什么?在费孝通看来,应该是“衣食足”。“衣食足”又有三个标准:一是客观的生活最低水准。常识不允许把“死”作为“活”的限度,所谓最低生活程度应该是指获得健全生活所必需的享受,是一个机体维持常态活动时所需要的营养。二是正当生活标准。除了营养学家的标准之外,还要回到各个人的主观境界里去寻求,这就是当地农民们公认为正当的生活标准。三是反抗线。如果社会上有一部分人对于通行的正当标准发生了怀疑,以前认为“已足”的生活程度也变为“不足”了,社会就会发生反抗,反抗线的划定并不在绝对的生活程度而是在相对的生活程度。在以上认识的基础上,费孝通提出,在一个常态的、平时的、长期的现实里,生存和康健应该是一个社会做到的最低水准。换句话说,“不饥不寒是民生的最低水准,如果人有生存的权利,也就应当承认争取这水准是公道而且合理的。”费孝通:《乡土重建》(1948年6月),《费孝通文集》第4卷,群言出版社,1999年,第370、408页。与流行的“最低限度生活”概念相比,费孝通所理解的标准要高一些,不过他并没有给出一个较为严格的量化界限。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所列各家说法,不管是否通过计算而来,这都不妨碍他们根据以上标准,来判定中国人口与土地的松紧关系。
二、人口压力说居于主流
按照以上的“红线”衡量,绝大多数人认为,中国人口压力巨大,现有耕地不能维持农民最低限度的生活。在清代至民国时期,这是最有影响的一派。
人口压力之说源自清初。在此时期,中国人口由顺治朝的5000多万人,迅速增至康熙朝的1.2亿人、乾隆末年的3亿人和道光朝的4亿余人。这一社会现象,引起朝野上下的极大关注。康熙帝对此表示了忧虑:“地亩见有定数,而户口渐增,偶遇岁歉,艰食可虞。”“民生所以未尽殷阜者,良田承平既久,户口日蕃,地不加增,产不加益,食用不给,理有必然。”《清实录》第6册,中华书局,1985年,卷231,第314页;卷244,第419页。乾隆末年,1793年洪亮吉在《意言》中也发出感叹:“高曾之时,隙地未尽辟,闲廛未尽居也。然亦不过增一倍而止矣,或增三倍五倍而止矣,而户口则增至十倍二十倍。是田与屋之数常处其不足,而户与口之数常处其有余也……一人之居,以供十人已不足,何况供百人乎?一人之食,以供十人已不足,何况供百人乎?”洪亮吉:《卷施阁文甲集》卷1,“意言·生计”,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443),第102页。稍后几年,1798年马尔萨斯发表了著名的《人口原理》,提出人口增加速度快于生活资料的生产与供应速度,由此导致社会日益陷于不景气的状态。他据此以法国为标准和中国做比较,估计中国的土地约等于法国的8倍,正常情况下可以对应人口20800万人,但在康熙初年全国总人口已超过33333万人。所以认为,中国人口太多了,中国的土地与人口相比,约有60%的人口超过其食物资源的供给。陈达:《现代中国人口》,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10页。马氏对中国人口实际数量的估计显然有误,但其结论与康熙帝、洪亮吉是一致的。
鸦片战争以后,汪士铎的言论颇具代表性。他在1855-1856年所写的随笔和日记,继续发挥了前人的观点,指出:“天下人丁三十年加一倍,故顺治元年一人者,至今一百二十八人。”“人多之害,山顶已殖黍稷,江中已有洲田,川中已辟老林,苗洞已开深菁,犹不足养,田地之力穷矣。”他还认为,人口压力过大导致了严重的社会后果。如把太平天国革命和当时的社会动乱,归结为人口太多,即所谓“世乱之由,人多;人多则穷,……久治思乱。”而人口质量,也是人口太多之故,如安徽绩溪,此地“人多于他邑,而愚于他邑,贫于他邑,企望长毛之来亦殷于他邑。” 甚至把外国侵略,也视为人口太多的结果,即“远夷航梯来,弊固在利往,闻亦因人满,幸遂非非想,度其果温饱,未忍去乡党。”汪士铎:《汪梅翁乙丙日记》卷2、3,钟祥财:《中国农业思想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7年,第425页;行龙:《人口问题与近代中国》,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20~221页;王汎森:《汪梅翁与〈乙丙日记〉——兼论清季历史的潜流》,《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吉林出版集团,2011年,第81~82页。著名外交家薛福成也认为,19世纪40年代末,“户口蕃衍,实中国数千年所未有。”“中国地有遗利欤?则凡山之坡,水之浒,暨海中沙田,江中洲沚,均已垦辟无余。”结果,“昔供一人之食,而今供二十人”,“昔居一人之庐舍,而今居二十人。”“乾隆中叶,物产之丰,谋生之易,较之今日,如在天上;再追溯康熙初年物产之丰,谋生之易,则由乾隆年间视之,又如在天上焉。”薛福成:《许巴西、墨西哥立约招工说》,行龙:《人口问题与近代中国》,第223页。1904年8月,《东方杂志》社评指出:“盖中国之治乱,与人口之众寡相比例者也。中国之治,非真有求治之道也,徒以人口之寡少耳。中国之乱,亦非真有致乱之道也,徒以人口之增加耳。吾观中国自古以来,……大乱之生,皆由于人民之过庶哉。”《论中国治乱由于人口之众寡》(社说),《东方杂志》1904年第6期。
到民国以后的二三十年代,由于中国农村社会经济的动荡,加之受马尔萨斯人口论的影响,主张人口压力巨大的学者相当之多。
孙倬章从边际劳动报酬递减法则进行分析,认为中国以农立国,耕作法之精细与农人之勤劳,均居世界第一。但农业生产的增加有一定的限度,如果已达一定的限度,则劳动力的增加只能带来较少比例的生产额的增加。近数十年,中国人口增加颇速,虽常有马尔斯萨所称的人口消极预防法,战祸频仍,饥荒迭见,但死亡率远不及生产率多,故中国农村大有人满为患之势。人口既增,耕地求过于供,于是不得已,乃以有限的土地,增加数倍的人工,中国农业生产额久已限于报酬渐减的法则。农人近年的生活,已远不及20年以前的状况。数十年之后,农人必将更加难堪。孙倬章:《农业与中国》(1923年9月),罗荣渠主编:《从“西化”到现代化——五四以来有关中国文化趋向和发展道路论争文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695页。
陈长蘅倒不认为近代以后人口增长太快,而是提出,乾隆末年以后直至民国时期,增加的速率开始放缓,比西方国家人口增加速率低。不过,即便如此,中国本部18省的农民耕地仍是太少,每户平均仅摊27.5亩,每人4.6~5亩。据伊士特的标准,应有现在耕地2.5~3倍才能维持相当之生活。无怪一般农人皆恶衣粗食,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将来纵能将农业次第改良,也不过使一般农人境遇稍佳,对于以后新添人口的生计问题仍不能解决。陈长蘅:《中国近百八十余年来人口增加之徐速及今后之调剂方法》,《东方杂志》1927年第24卷第18号。
费孝通明确表示,中国人地比例关系严重失调。他认为,有限的土地上,人口不断地增加,每个人分得到的土地面積,一代小一代,总有一天他们会碰着这被生理决定的饥饿线。凡是注意中国农村经济的人,除了极少数外,没有不把现在人多地少的现象作为农民贫、弱、愚的基本病因。以现在的情形来说,每人平均只有可耕地10亩弱,每户平均只有可耕地约30亩,在这样的小农场上,尽你怎样努力,也不过图一温饱,哪里谈得到其他的生活需要。我们所有的资源,本来有限,人多了挤着争这一点资源。在中国,一般人民的生活,只能说是“还没有死”。生和死在这里真的只差一口气。费孝通:《患土地饥饿症者》(1940年5月),《费孝通文集》第2卷,第439页;费孝通:《内地的农村》(1946年7月),《费孝通文集》第4卷,第225页;费孝通:《土地里长出来的文化》(1946年6月),《费孝通文集》第4集,第178页。他还对中国人口的未来进行预测,依现实估计,我们的人口自然增加率如果不变,则约138年增加1倍。若因奖励而使生育率加倍,又不因贫弱愚而使死亡率减低,则70年后,中国的人口就可以满10万万了。从现在起,过20年,中国就有五六万万人口。人口增多而耕地面积并不扩大,平均每人所有的耕地也许不满8亩。这个数目和美国现在每人的平均耕地相比,相差约40倍。换一句话说,我们的生活程度,到那时候比美国现在的人降低40倍。费孝通:《内地的农村》(1946年),《费孝通文集》第4卷,第224~225页。
翁文灏所估计的人均土地少得多,他认为,我们平均每个人大约只得3亩。按金陵大学卜凯的考察,中国麦田的产量大约每亩6斗,则我们平均每人每年只能吃1.8石,如何能吃得饱?即使在若干区域内利用各种方法来增加农产推广种植,增加了1倍已了不得,我们也仅仅足以维持最低的生活。稍有水旱兵灾,虽吃尽草根树皮,还是不能生活。所以中国土地虽广,但人口压迫已到世界少见的严重程度。翁文灏:《中国人口分布与土地利用》,《独立评论》1932年第1卷第3号。
吴景超在人口对耕地的压力上,与以上学者是一致的。中国人口的庞大,是中国大多数人民贫穷的主要原因。我们的富源有限,而吃饭者源源不竭而来,以致一年所产生的财富,除供给这些人口的日常需要之外,能节省下来变为生产资本的,其数目真是小得可怜。假如中国的人口不是4万万而是3万万或者2万万,那么中国人的生活,比现在一定要舒服得多。这2万万人,再来利用中国的富源,改良生产的技术,实行公平的分配,那么使中国人的生活,赶上美国人,亦非难事。除此以外,他还指出,中国人口的庞大阻碍了中国近代化。近代化的主要条件,是用机械的生产方法代替筋肉的生产方法。但一谈机械化,便遇到一个困难的问题,就是采用机械之后,排挤出来的人口如何安排?真的机械化了,一万万人中只能用一千万人,其余九千万人将在何处安身立命?许多的好计划都给这个事业问题吓住了,而提不出来,行不除去。所以中国人口的大量,束缚了中国的生产力,使其不能自由的发展。吴景超:《中国的人口问题》,《独立评论》1936年第9卷第225号;吴景超:《提高生活程度的途径》,《独立评论》1934年第5卷第115号。
其他还有不少学者或从全国角度或从一个地区,表达类似的主张,不赘。
三、解决人口压力办法的纷争
以上学者并未停留在人口压力的结论上,而是提出了解决人口压力的办法。
洪亮吉提出两个方法,一是“天地调剂法”,即借助水旱灾害和瘟疫流行来减少人口;二是“君相调剂法”,其中又包括开垦荒地、禁奢和救灾等。洪亮吉:《卷施阁文甲集》卷1,“意言·生计”,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443),第102页。汪士铎就认为,以威断多杀为主,如大量屠杀起义和各种犯事的邪恶分子;推广溺婴尤其是溺女婴的办法;限制暴力残害他人和不能成器之人的婚配,鳏夫、寡妇再嫁也应严格控制;推行晚婚少育,早婚者处以极刑;广施不生育的药方,进行避孕。汪士铎:《汪梅翁乙丙日记》卷2、3, 行龙:《人口问题与近代社会》,第221~222页;王汎森:《汪梅翁与〈乙丙日记〉——兼论清季历史的潜流》,《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第83~84页。
马尔萨斯在他的《人口原理》中提出两种抑制人口增加的方法,即积极抑制和道德抑制。积极抑制就是通过失业、贫困、饥饿、罪恶、瘟疫和战争等办法来消灭过剩人口,道德抑制是要求人们节欲、不育、晚婚、不婚,由此达到人口增长与生活资料增长的平衡。前者是一种自然的、客观的手段,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后者是一种人为的、自觉的、主观的手段。与之比较,洪亮吉所提出的“天地调剂之法”与马尔萨斯的“积极抑制”之法,是较为接近的。而汪士铎的方法,则兼具马氏的两种方法,但更加单一和偏狭。
民国二三十年代,各种相关讨论日益高涨。有的主张用一种方法,有的主张双管齐下,还有的主张多策并举。
第一种,主张节制生育,减少人口。
此为单一的解决方法。美国学者桑普孙说:“只有生育节制,似乎才能解决中国人口问题。”[美]桑普逊:《中国人口问题的世界观》(续),张永懋译,《三民半月刊》1930年第12期。刘王立明认为,倘若妇女们不起来节制生育,恐怕几百年以后,地球上的人便将因人口的过多,照弱肉强食的定论,大众要来拿同类充饥了!节制生育原不止是一个人口问题,人类品质的改良,社会道德的提高,以及母体的健康,家庭幸福等等,亦莫不与此发生极密切的关系。刘王立明:《妇女与节制生育》,《东方杂志》1935年第32卷第1号。
第二种,垦拓荒地,扩大耕地面积。
此为另一种单一的解决方法。经济学者李宏略认为,中国有可耕地地41.6亿亩。按我们的标准,每家须有32亩,则现有可耕地能赡养1.3亿个农家。但现时中国已经开垦的耕地面积,按刘大钧估计为18.02亿亩,占可耕地面积的44%。按陈长蘅估计为22.03亿亩,占可耕地面积的53.5%。即使采用陈长蘅的估计,那尚未利用的可耕地也还有19.03亿亩。若把它全数开拓了,便可以赡养60356250个农家。这样一来,为了改进农家生活起见,荒地的垦拓应该是目前最切要的一件事!固然,像耕地的整理,坟墓的迁移,也可以扩大耕地面积,但无论如何,垦荒究竟是最有效的一个办法。李宏略:《数字中底农家生活》,《东方杂志》1934年第31卷第7号。
第三种,促进中国工业化,吸收过剩人口。
这同样是比较单一的解决方法。以研究高阳织布业闻名的吴知认为,中国最紧要的农业问题,非仅为耕者“有”其田,而为如何使耕者“多”其田。若只求土地所有权的平均,则农家每户所得不过20余亩,同为不便耕种不经济的小农场。但如何才能擴大农场呢?他对有些人主张移民垦殖边荒,提出疑义,认为移民垦殖已经希望不大。从前东三省是华北人口过剩的尾闾,但自九一八后,东北失陷,中国移民已受极严厉的限制。西北地面虽大,然而因气候雨量地质等关系,用力多而成功小,不堪维持很多的人口,仍旧不能根本解决中国的人口问题。有鉴于此,唯一的出路就是发达工业,以消纳过剩的农业人口,农业户口既少,平均每户分得的土地自然增多了。发展工业能使有限的土地容纳过密的人口,这也是事实所证明的。世界上人口最密的地方,常常是工业化最盛的地方,而且工业发展还常常是一国人口增加的主因。吴知:《中国国民经济建设的出路》(1936年7月),罗荣渠主编:《从“西化”到现代化——五四以来有关中国文化趋向和发展道路论争文选》,第876~880页。
第四种,发展机器工业与向国外移民相结合。
此为两种方法结合的解决方案。晚清著名外交家薛福成主张此说。他认为,笼统地说“西洋富而中国贫,以中国患人满也”是不确切的。实际上,中国人口密度远低于欧洲,每方里欧洲人实倍于中国,而其地之膏腴又多不及中国。“以逊中国之地,养倍于中国之人,非但不至如中国之民穷财尽,而英法诸国多有饶富景象者,何也?为能浚其生财之源也。”有鉴于此,他主张大力发展机器工业,增加产量,提高劳动效率,扩大贫民的就业机会,解决人满之患。除此以外,薛福成还主张像西方国家那样,向外国移民。因为西方国家之所以不患人满,还在于他们“善寻新地,天涯海角,无阻不通,无荒不垦。其民远视异域为乐土者,无岁无之。噫!彼以此法治民,虽人满,何尝不富也!而况其能使不满也。”薛福成:《用机器殖财养民说》《西洋诸国导民生财说》,钟祥财:《中国农业思想史》,第437~438页。
第五种,实现工业化与移殖边疆相结合。
这也是两种方法结合的解决方案。著名地质学家翁文灏持此看法。他指出,中国必须工业化,只有工业化才能使中国富强,使中国成为国际经济发展中的重要一员。他还指出一点,即工业化运动并不限于都市和工业区,而且要推进到广大的农村,使农业生产逐步机械化。美国人口一万万三千万,农民只有一千万,但其农产品已能自给。美国一个农民便能养活十多个人,使他们能从事工商等业,我们八个人才能养活十个人。这个比数不能改进,我国人民的生活将永无好转的一天。所以我说,立国虽不妨以农业,建国则必须以工业。翁文灏:《以农立国,以工建国》(1940年8月),罗荣渠主编:《从“西化”到现代化——五四以来有关中国文化趋向和发展道路论争文选》,第911页。除此以外,他还认为,应该开发东北和西北。东北是天留的新农区,除去现在人口,总数可增加2600万余人。西北地区面积虽广,但由于种种天然限制,如雨量太少、大部分是山脉高原和沙漠,可增加80~1000万人,并非有些人所想象的增加太多。翁文灏:《中国人口分布与土地利用》续,《独立评论》1932年第1卷第4号。
第六种,节制生育与增加农业生产。
董时进力主此说,认为要解决农民的贫穷,一是要改进农业,二是要节制生育。尤其是强调后者的重要, 因为“无论我们怎样努力去增加生产……假使不同时想法来限制人口,一般农民永远也富不了的。”余霖:《乡村工作的理论和实践》,《中国农村》1936年第6期。乔启明也认为,我国可供利用的土地已属有限,今后解决我国人口过剩的方法,一是在治标方面,亟宜注重土地利用,增加生产;二是在治本方面,惟有效法英美各国调节与统制生育,如倡行迟婚节育等,以求一适中的人口,及一适宜的人口密度。乔启明:《中国农村经济学》,商务印书馆,1946年,第42页。费孝通也一向主张推广生育节制,但又认为单单推广生育节制的知识,并不见得能减少人口。因为人口众多是症候,而不是病源。除非中国农业里能采取别的动力,不依赖体力劳动,人口才能逐渐减少。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第228、248~249页。
第七种,节制生育与振兴实业相结合。
巫宝三持此看法。他认为,救治中国乡村人口高密度的方子,一个是振兴实业,一个是节制生育。振兴工业可以解决中国乡村人口问题的一部分,节制生育则是解决中国乡村人口问题的最后武器。中国乡村人口朝都市移动是无可非议的,所困难的是中国大工业发达的可能性如何。巫宝三:《乡村人口问题》,《独立评论》1935年第6卷第134号。吴景超也认为,节制生育是解决中国人口问题的最好方法,是中国目前应当采取的人口政策。吴景超:《中国的人口问题》,《独立评论》1936年第9卷第225号。他对于一些人鼓励中国人生育的态度,认为是等于看见人家跌下井,还从上面摔块石头下去一样。结果只有使中国人的生活,格外走入悲惨的境界。真心为大众谋福利的人,决不可做此种无益而有大害的主张。吴景超:《第四种国家的出路——吴景超文集》,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13页。除此以外,他还提倡发展中国的实业,改良生产的技术。应当欢迎有志人士来创造新工业,创造新都市,为乡下的过剩农民,另辟一条生路。吴景超:《提高生活程度的途径》,《独立评论》1934年第5卷第115号。
第八种,节制生育与移民边疆相结合。
陈长蘅持此看法。他认为,救国事业甚多,就人口方面言之,至少应有下列两大基本政策:一,现时本部18省之农人因平均所耕地亩太少,大都异常贫苦。故救济本部人口过庶之第一根本政策,莫如一致努力向东三省、蒙古、新疆、青海及西藏移民开垦,惨淡经营,驱全力以赴之,庶乎有济。二,实行相当的迟婚与节育,以提高国民程度。在今日人口已密,人民程度甚低之中国,此项政策较诸移民实边为尤要。盖移殖政策只能调剂人口过庶于一时,决不能将全國人口问题完全解决。但实际上,我国近百八十年人口增加之徐速,可谓完全不受迟婚节育之影响,也不受移民出境之影响。我国人民在此期间皆不知迟婚减育,而移居海外者也极属有限。故我国人口增加日见迂缓,完全系由于人满为患,又不知向外发展,遂至死亡率次第增高。换言之,即备受马尔萨斯所谓天然的限制。人口密度愈大,天造人祸也愈烈。在此恶劣残酷的环境中,尚有如此稠密之人口,维持其贫苦愚昧之生活。故相当的迟婚节育实为提高国民程度之一最要法门。今日之中国民族,无论从何方面观察,相当的迟婚节育皆不可少。迟婚节育愈普遍,中国之进步亦愈速。陈长蘅:《中国近百八十余年来人口增加之徐速及今后之调剂方法》,《东方杂志》1927年第24卷第18号。
第九种,节制生育、发展农业与移民边疆。
此为三种方法结合的解决方案。李景汉以华北定县为例阐述了这一看法。他认为,实行节育、移民、增加生产都是可以相当的解决人口繁密问题。若单独在一方面努力,而忽略其他方面,则效力较缓。若能双管齐下,或三面并进,则收效大。只移民与增产而不节育,终有不能移增之一日。可是若能节育,虽无地可移,无产可增,亦终有人地适可之一日。故三者之中以节育为最有把握。若人口继续任其增加,同时又没有大量的增加生产,增加地亩,提倡实业,或移民他处的出路,则生活问题也要随之更加严重,恐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趋势。假定现在人口数目不再增加,而同时尽量增加生产,发展工业,再有一部分移居西北,则人民生活的程度虽然一时不能提高到理想的地步,也至少能减少现在许多的悲剧。李景汉:《华北农村人口之结构与问题》,《社会学界》1934年第8卷。
第十种,节制生育、振兴实业、改良农法、移民边疆。
此为四种方法结合的解决方案。卜凯以河北盐山县的调查为例进行说明,一是临时解决方法。如增加生产,包括种植较集约之作物、改良品种及耕作方法,使每亩产量增高;转移人民到人口较稀的地区,如东三省;发展社会及家庭工业,以吸收过剩人口;农闲之时,多从事他种工作,如冬季可到城市做短工。不过,他认为这些临时方法,只能救济解决于一时,决非永久之谋。纵使行之而效,一代或可维持,而数代之后,以人口增加如是之速,仍当有供不应求之日,届时人口过剩问题,又从而发生了。所以,还需要根本的解决方法。如节制人口生殖,使男女晚婚;破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话,使人民不渴望生子;自然限制生育。”卜凯:《河北盐山县一百五十农家之经济及社会调查》,第151~153页。卜凯对当时甚嚣尘上的开发西北的呼声,与翁文灏一样,也表示了异议,而且更加具体。他认为,西北地区多半沃土,业已耕种。不惟沃土悉经耕种,即山旁宜于牧场或森林一类不适农用的土地,亦多已开垦。由于自然环境不良,其已开垦田地,平均每人产量,颇为微薄。虽尚有可垦之地,但以土壤不佳,或以灌溉水源缺乏,结果开发者,甚属有限。不仅如此,开垦西北砂土草地,有可能没有变为良田,反致砂土飞扬,因而不能恢复原有的良好牧地。由此,他进而提出,东南人口较密之区,应容纳更多的人口。卜凯:《中国土地利用》,成都金陵大学农学院经济系,1941年,第385页。
由二三十年代诸说可见,持此看法者多是思想上比较温和的学者。解决人口压力的办法尽管是见仁见智的,但在不同看法中也有共性,多数学者一致认为节制生育和发展经济应相辅而行。当然,如果与同一时代的西方学者比较,中国学者所谓发展经济的主要目的在于吸收过剩人口,而西方学者譬如米塞斯则认为,发展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可以起到节制生育、抑制人口增长的作用。因为经济发展到一定高度,人们就会考虑提高个人和子女的生活质量,从而不会无限制地生育。[奥]米塞斯著:《人的行为》,夏道平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5年,第616~618页。可见,中国学者对这一问题的认识存在一定的差距。不过,与前辈马尔萨斯相比,中国学者也有自己的发展。中国学者虽然深受马尔萨斯的影响,但在解决人口压力的办法上,则与马尔萨斯有所不同。他们基本上没有人谈到马氏和汪士铎等人所谓“积极抑制”的办法,而是主张实行节制生育的“道德抑制”,并增加了发展现代经济、移民边疆等方法,人口思想发生了转变。而且,所谓节制生育,更多是一种提倡,而非由政府主导下的“计划生育”。当然,由于当时中国的政治、社会处于混乱动荡之中,以上主张大多限于言说,并未有多少成功的具体实践。
四、反对人满为患和减少人口
在中国古代,一般都主张人口越多越好。因为那时人口数量与农业生产、经济发展、军事实力是相辅相成的。如春秋战国时期的孔子、墨子,都主张增加人口,发展农业。宋代思想家叶适也认为,“民多则田垦而税增,役众而兵强,则所为而必从,所欲而必遂。”叶适:《水心别集·民事中》,转引自钟祥财:《中国农业思想史》,第249页。
如前所述,清初以后,由于人口的急速增长,朝野上下反应强烈,对人口压力表示极大担忧。清中晚期,尤其是民国以后,社会各界对人口压力的呼喊更加高涨。尽管如此,也有一些人发出了不同的声音,他们不认为中国已经人满为患,并进而反对节制生育,减少人口。
包世臣是鸦片战争前后主张经世致用的社会改革家,对当时颇为流行的人多致贫的观点明确表示质疑:“论者常曰:‘生齿日众而地不加多,是以民必穷困,非定论也。”强调人口与生产和富裕的密切关系,“天下之土,养天下之人,至给也。人多则生者愈众,庶为富基,岂有反以致贫者哉!”为了证实自己的观点,他对当时中国的耕地、粮食产量等作了估算,全国可耕地41.2亿亩,养活全国的人口绰绰有余,即使人口再增一倍,按7亿人计算,平均每人也有可耕土地5亩以上。人口最为稠密的苏州府,因“五年耕而余两年之食”,也不存在人满之患。至于造成人民穷困的真正原因,包世臣认为主要是由于统治阶级不重视农业。只要统治者重视农业,使“民归农”,就能做到“谷植繁,奸邪息”。尽管包世臣对当时人口和耕地的估算有所夸大,但他强调人是生产者,人口的多寡不是导致人民贫困的根源,则是很有见地的。包世臣:《安吴四种》,转引自行龙:《人口问题与近代社会》,第217页。稍晚一些的学者徐鼒,也驳斥了“生齿日繁,尽归之农桑,恐地不足以给”的观点,认为人口繁密与贫困没有直接关系,人口最密的东南正是最为富裕之地,只要人人都从事耕织,即可保证温饱。他指出:“今天下人民之众,无过东南,谷帛之多,亦无过东南,然今东南之地,未尝无余利也。一尺之地皆可耕,一寸之丝皆可织,第令人人耕而天下无饥者矣,人人织而天下无寒者矣。”徐鼒:《未灰斋文集》卷1,转引自钟祥财:《中国农业思想史》,第404页。
著名改良维新派梁启超,不仅延续了以上学者的观点,还增加了一些新的思想。他认为中国之所以不存在人满之患,一是中国人口密度比欧洲诸国要低;二是尚有许多荒地未能开垦,边疆各地萬里灌莽,未经垦辟,江南、闽粤等地,也多有荒地;三是已耕土地没有得到充分利用,地中应有之利,仍十不得五。在此情况下,只要尽地力,即使中国人口再增加几倍,也不会有饥寒之虞。“尽地利”的办法,就是首先迅速发展农业,“以西国农学新法经营之”,“兴荒涨之垦利,扶种产之所有,肄化学以粪土疆,置机器以代劳力。”其次,大力发展工矿业。工矿业的发展,可以造出众多的机器来装备农业,从而做到“一人耕能养百人”。除此以外,他还积极主张实行晚婚,提高人口质量。转引自行龙:《人口问题与近代社会》,第227~228页。
孙中山也持此说,不过思想更加复杂一些。孙中山曾慨言中国大有人满之患,使大部分人不能维持其生活水平。但又认为,如果与欧洲资本主义国家人口发展比较,中国不能说是“人满为患”。他特别从民族危机的角度指出,中国贫穷的根源不可归结为人口的多寡,而是因为帝国主义的政治压迫、经济压迫和列强人口增加的压迫。他对乾隆以后100多年来中国人口停滞不前的状况,感到极大忧虑。近100年之内,美、俄、英、日、德的人口都成倍增加,而中国人口却没有增加,中国已经受到列强人口增加的压迫,照此下去,中国会有亡国灭种的危险。正是在此基础上,他又严厉批判马尔萨斯的人口论,主张不能盲目地减少中国人口,对“中国现在的新青年,也被马尔萨斯学说所染,主张减少人口”非常担心。对于中国人口和经济发展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孙中山也提出了一些改良建议。比如,针对农民所受的地主剥削,提出“平均地权”,耕者有其田;针对农业落后所导致的农民没有饭吃,主张发展农业,只要农业搞好了,在中国的土地上再增加一倍的人口也是可能的;针对人口分布不均,提出急待开发西北和蒙古地区等地广人稀的地区,大量移民垦荒;针对人口素质的提高,主张取缔鸦片、缠足等社会恶习。转引自行龙:《人口问题与近代社会》,第231~236页;陈达:《现代中国人口》,第111~114页。
另一位革命家,孙中山的战友廖仲恺,也坚决反对马尔萨斯的人口论。他认为,中国的人口密度远远低于瑞士、比利时、英国、荷兰、意大利、日本等国,人口增加“断不会到可怕的程度”,“人满之患”终归是一句傻话罢了。在文明日趋进步的国家里,决不会“弄到土地所处的东西不够养人”的地步。因为,随着科学技术的发达,人类利用自然,开发土地的本领也日益扩大。比如在农业方面,人们就会“改良种子,改良肥料,改良灌溉、栽培的方法,”“很多从前不能用的所谓不毛之地,也可以用来种东西,”大大增加人们的生活资料。另外,人口的增加是有自然限度的,随着科技文化和人们物质生活的提高,虽然养育儿女会多一些,预防和治病的方法也会多一些,“人民的平均寿数”会高一些,但由于“男的怕家累,就会不娶亲,就是要娶亲,也比较晚些。女的能独立,就会怕嫁人,就是嫁了人,也不想多生育,害她的身体,妨她的娱乐。”不仅如此,他还从现代国家的角度对此进行了阐述。他认为,构成近世国家最紧要的要素,就是人民、领土、主权三件物事。中国人口多和土地广,是建设现代新国家的优越条件,那种关于小国寡民比广土众民的国家易治而强的观点,是完全错误的。只要努力进行革命和建设,“把从前闷死了的无穷的物产,要它活泼泼地输出;从前压死了的民生商业,要它热腾腾地发达,”所以,国家的“地方越大,人口越多,越有用处。”转引行龙:《人口问题与近代社会》,第237~238页。
值得注意的是,以孙中山继承人自居的蒋介石,从对抗土地改革的目的出发,也提出中国之土地不患缺乏,全国人口与土地之分配尚属地浮于人。不苦人不得地,惟苦地不整理。章有义编:《中国近代农业史资料》第3辑,三联书店,1997年,第1056页。而国民党五届八中全会通过的重要议案中,也有“奖励生育,提倡优生,发扬民族,以固国本”一案。费孝通:《内地的农村》(1946年),《费孝通文集》第4卷,群言出版社,1999年,第221页。
有国民党地方党部背景的北平“众志学社”成员阎振熙,借批判定县平民教育实验之机,对李景汉的“节育主义”提出反对意见。其理由是:第一,土地面积虽无法增加,但因为技术的改良,土地的生产率是可以提高的。如果中国农业的生产率没有提高的可能,则目前所谓改良选种运动便无丝毫意义。第二,人口的繁殖,要受自然的经济规律所支配,无须煞费苦心来提倡节欲主义。第三,目前所呈现的人口过剩和农民离乡去找出路的现象,乃是农村经济破产的表征,绝不是地力用尽不能给养众多的人口、简单的人口问题。如果使农村人口日渐减少而其他的条件一如目前,不但农村经济不能有新的发展,土地的收获量亦势必每况愈下。阎振熙:《定县实验区考察记》,北平众志学社,1934年,第36页。
马克思主义学者,也是反对人满之患说。
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的李大钊,1917年所写的《战争与人口问题》一文,虽然并不否认马尔萨斯人口论的经济学价值,但也批判了他的荒谬之处。马氏所谓人口增长必然超过食物增长,如果不加限制,就必然陷于人口过剩,并导致灾荒、战争等罪恶的必然发生。李大钊认为,这种学说给西方列强造成了侵略战争的口实。而其本身之不完备也是显然的:一是与历史实际不符,欧美“各国不惟无人口过庶之忧,且有过减之虑”;二是他忽视生产力的发展,其实“人类自具无限之天能,宇宙自有无尽之物力”;三是他忽视文明之进步可与“土地报酬递减之律”相抗;四是他鼓吹战争为人口过剩的必然结果,潜滋其“贪惰之根性”。其实,“今日战争之真因,不在人满乏食,乃在贪与惰之根性未除。”朱文通等编:《李大钊全集》第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561~563页。
著名经济学家、中国农村派的代表人物薛暮桥,更是从生产力的发展和生产关系的改革,全面论述了自己的主张。他把马尔萨斯的信徒称为庸俗的人口论者,认为这些人完全没有看到,随着生产技术的进步,土地报酬——农业的劳动生产率是会增加起来的。如果我们把产业革命以前的农业生产,来同大战前后的农业生产作一比较,谁都能够看到,在这短短的百余年中,劳动生产率已经飞速增加,因此生产食料的困难非但没有增加,而且远为减少。”薛暮桥:《贫困现象的基本原因》(1936年6月),陈翰笙等编:《解放前的中国农村》第2辑,中国展望出版社,1986年,第207页。事实证明,现今资本主义各国所闹着的“生产过剩”,更是充分证明马尔萨斯的人口学说只是一个无根据的幻想。当然,这并非说资本主义世界中完全没有人口问题。在“生产过剩”的旁边,不是还存在着几千百万的失业工人吗?不过,这种人口问题的来源,并不由于人口的增加,超过了食料的增加。而是由于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使大部分的财富集中到少数资本家的手里,许多小生产者因此纷纷破产,同时那些大资本家为着追逐利润,努力提高生产技术,即用机器代替人力。于是许多工人便被他们自己所制造的机器排挤到生产圈外,他们捧着空腹,眼睁睁地望着资本家在那里大规模地销毁“过剩生产”。这就是资本主义世界的人口问题!针对有人提出中国人口压力巨大,农民收入太少,粮食问题不能解决,所以必须实行节制生育的说法,薛暮桥认为:中国粮食的入超是帝国主义经济侵略的结果,而不是因为人口膨胀;如果能够充分利用荒地,发展农业生产,产量至少要比现在增加一倍,就一定能解决民食问题;假使每个中国农民平均分到耕地,不受任何人的剥削,可勉强过着小康生活。而事实上,中国的耕地分配不均,收获的一大部分又被帝国主义和地主豪绅们所剥夺,这才是问题的主要根源。余霖:《从山额夫人谈到人口问题》,《中国农村》1936年第4期。
共产党的革命领袖毛泽东,从革命的角度阐发了檄文式的思想。他在1949年所写的《唯心历史观的破产》,猛烈批判了美国国务卿艾奇逊宣传的马尔萨斯人口决定论,认为世界上所有的社会革命,都不是由于人口过多导致的。不仅如此,他还强调,“中国人口众多是一件极大的好事。再增加多少倍人口也完全有办法,这办法就是生产。西方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如象马尔萨斯者之流所谓食物增加赶不上人口增加的一套谬论,不但被马克思主义者早已从理论上驳斥得干干净净,而且已被革命后的苏联和中国解放区的事实所完全驳倒。”“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造出来。我们是艾奇逊反革命理论的驳斥者,我们相信革命能改变一切,一个人口众多、物产丰盛、生活优裕、文化昌盛的新中国,不要很久就可以到来,一切悲观论调是完全没有根据地。”《毛泽东选集》,人民出版社,1969年,第1399~1401页。
由上不难看出,持反对人口压力者主要是具有不同政治背景的学者、革命家。也就是说,政治派别虽然不同,但对社会问题的认识方向可能是一致的。当然,也正是因为派别不同,立场不同,在同样反对人口压力的前提下,解释的理由并不完全一致。有的是从社会经济学理角度,有的是从保族保种角度,还有的是從社会革命角度,以及将几种结合起来的角度,反映了社会认识的多面性和复杂性。当然,以上主张中对于如何鼓励和刺激人口的增长,同样没有具体的政策和实践。
1949年新中国的成立,标志着中共革命取得了胜利。也正为因此,马克思主义学者和革命领袖的主张占居了统治地位,“人多力量大”的口号压倒一切。受此影响,大约有30余年的时间很少有学者继续探讨近代中国耕地的红线问题。改革开放以来,从严峻的人口现实出发,实行计划生育政策成为中国的国策,人口的快速增长得到抑制。在此背景下,学术界重新探讨历史上的人地关系,其结论基本上接续了民国时期的主流言说,中国近代人口压力日大、耕地严重不足重新占据了论坛。行龙:《人口问题与近代社会》,第49、239~240页;温铁军等:《农村土地问题的世纪反思》,《战略与管理》1998年第4期。然而,20世纪90年代初以后,又有学者似乎跳出国家政策的影响,提出了不同意见,认为中国近代人口压力并非以前所说的那样严重,中国人口与传统农业的需要基本上是相适应的。章有义:《近代中国人口和耕地的再估计》,《中国经济史研究》1991年第1期;吴承明:《中国近代农业生产力的考察》,《中国经济史研究》1989年第2期;李金铮:《也论人口压力:近代冀中定县人地比例关系考》,《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4期。近年,国家的人口政策又有一定的调整,这一背景是否对近代中国耕地红线的讨论发生一定的影响,还很难确定。不过,我以为,对这一问题的继续研究,不仅可以深化对问题本身的认识,对今后中国人口政策的发展走向也将是有益的参照。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历史学院
责任编辑:黄晓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