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
丙申年杪,返郴。应同为郴州人的《艺术中国》杂志主编曹隽平先生相邀至汉堂艺术馆,参加杂志社的旗袍摄影活动。偏我自来有“好色”天性,更爱旗袍蕴藉,颠颠地就去了。满堂字画古物,她们犹自在赏玩,写字、抚琴、品茶,而我竟像刘姥姥般痴了。与以往见的T台旗袍秀相比,旗袍女子更应该在这样中国式的老物件旧时书画间,方与中国文化相合。如陈逸飞先生那渐渐泛出陈迹的油画。
“想体会陈逸飞先生的油画感觉,那得去洪江古商城。”曹隽平先生笑着说。丁酉年孟春,我们便又去往洪江,寻古城里的旗袍女子。
洪江三面环水,背后是山。沅江和巫江在此相会,便一齐携了手再慢慢前行。江水也带着翠色,与山色相合。洪江的山是硬瘦的,像一条汉子。或者说,至阴柔的水原本就该与至阳刚的山相依,一如美丽的女子和憨实的壮汉。
洪江古城就在山和水的拐角处,像就着码头搭起的一个戏台,这戏台上生旦净末丑你方唱罢我登场。王公商贾、挑夫船夫、举子戏子……勾了脸谱,描了眉眼,画了胭脂,戴了髯口,插着珠花,捏着嗓子,走着台步,在上面来来往往。一个世纪,两个世纪,N个世纪就这么过去了。戏台还在。
此番我在沅江边住着,依河听水,檐下看星,也看身后这咿咿呀呀一直在唱着的戏。
洪江是“小重庆”,有老重庆一样的老石阶。踏上石阶,便慢慢走回时序,遇见停滞在晚清民国的洪江慢生活。戏开锣了。
清人王炯笔下“烟火万家,商贾骈集,货财辐辏,万屋鳞次,帆樯云聚”的情形,我们已经不得见,总仍旧能由如云肆列想见当日繁华。
码头上,颜色鲜明的洪江油船在摇橹歌呼中连翩而来,精壮的洪江汉子喊着沅江号子拉纤、扛活。一根挑杆扦起货物,便腰腿劲健大步踏上石阶,稳当当地走。送走一批货,汉子们又拉开了膀子举桡激水离岸而去。四围的山、沅江的水、洪江城里的女子,都在巴巴地打望他们。着旗袍的女子走得婀娜,学生装的女孩提着布书包,花布褂子妇人背篓里装满杂货,蓝土布围裙绣了花片的老媪牵了小孙孙……唯有这些汉子来过,才有了她们想要置办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有胭脂水粉,有大上海来的上好绸缎。
慢慢拾级而上,石阶与周遭街巷均逼仄,林立的店铺房屋却高而阔。票号报馆戏院饭馆厘金局桐油店镖局洋行客栈烟馆……各式商铺人来人往。“酱牛肉一斤,米豆腐两碗,烧酒一壶嘞!”“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有货的我们还有堆栈。”……
美孚洋行、天順华金号、陈荣信商行这些地儿都是有钱的老爷太太的去处,厘金局防汛把总署的官老爷们成天肃着个脸,似乎谁家都欠了他钱似的。油号堆栈米店门口或杵着或蹲踞着中年挑夫,江上的家伙什拿不动了他们只好转战到此。烟馆妓院都是闲人和落魄户,眼窝深深地抠进去,打着呵欠飘着出来。天钧戏院有京戏班子、昆曲班子,也演话剧和无声电影,一撮小胡子横着蹦出来的卓别林也经由海路陆路水路来到这山城。最高级的亚洲饭店跟上海的大都会一样,服务生系了领结,交际花穿梭其间,夜里更是浮光掠影觥筹交错。大大小小的军阀亦是你方唱罢他登场,在小城驻下来负隅自固,捞饱了造孽钱,又打来打去,或死了,或跑了。洪江这出戏依旧自顾自唱着,既不因此而衰败,也不因此更繁荣。
如今,戏台还是那戏台,只是换了一拨人继续唱。一路行来,马头墙渐渐有些斑驳而愈见旧光阴的影像,青石阶梯磨得光亮可鉴是曾经辉煌的履迹,各色商铺静默着回忆过往。逼仄的街巷里,也似乎仍旧一切拥塞着,白芷没药竹沥紫苏辛夷防风半夏当归,傩面瓷器神佛金玉竹木花草瓶罐,米面豆腐白菜萝卜肉蛋鱼虾……又一应皆沉缓,行走吃饭打盹买小菜聊闲天打纸牌熬光阴。幽谧又繁华,炽热又清冷。
窨子屋里,老人青年孩子都和善的,拖一把椅子,操一口西南官话——“来坐啊!” 天井上正晾晒着几截刚灌好的香肠、一串腊肉、几大块干鱼。神龛里还供着过年的祭品——腊猪头、红枣、核桃、苹果、梨。
窨子屋亦是洪江的“布景”,四围是高耸的青砖墙,硬朗得像一个战士,内里则全为木制榫卯结构,清淑岑静得如闺阁女子,亦是一番阴阳和合。铁桶般的高墙上檐牙高翘,门楣、楹柱、照壁,乃至雀替、窗格,都精雕细刻,彩绘金漆。家家皆是高门槛,一方天井漏进来一米阳光,一栋窨子屋从里隔出三四层楼。一家即是一幕戏,老爷夫人小姐少爷丫鬟小子,“忒忒令”“懒画眉”,一幕接一幕。
我正感叹如今这些角儿都隐去了,终于在一间窨子屋寻见几个旗袍女子,或倚窗沉思,或执简而读,或凭几泡茶,或案前挥毫……其实是一间茶会所,唤“熬吧”。有书,有茶,有洪江特色小点,重要的是这样的旗袍女子果真能将你带回清末民国的辰光。你就在楼上坐着,要一壶茶,几样小点,读读书,看看楼下小巷里商贾门客迎来送往。再往远一些看,沅江上的来往船只在细雨轻烟里缓缓移动。你怕要叹一声了。
这时节,到底是如今还是过往?
(作者系知名作家,在国内多家报刊开设专栏,出版有散文集《声色记》《一些闲时》《此岸流水彼岸花》《今生最爱李清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