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莲
当物质越来越丰富的时候,人们总是以为伴随而来的是精神生活的丰富,可是一切都恰恰相反,人们变得浮躁起来,焦灼的情绪像一根鞭子,抽着生活不断地旋转,像陀螺似的,转到什么地方已经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能停顿。于是,大家在一起谈电影、做电影的时候,忙得都是电影以外的事情:找钱、包装、炒作、得奖、成名、宣传、销售等等。至于电影的品质、内容、电影语言、演员的表演、还有故事本身都留到最后被谈论,甚至不再谈论。
不论是中国还是在美国,大家都在抱怨,说是电影越来越不好看了,还是过去的老片子有意思。但是,好莱坞的电影销售手段却依然越来越被市场接受,人们一边抱怨着一边学习着,一边在最后遗忘电影本身。大家还在做电影,可没有什么可以说是跟电影最本质的事有关系了。很少还有人坐下来,认认真真地思考着电影。当朋友邀请我们去看他们完成的影片时,我们常常坐在最后一排,在工作人员的字幕没有完全消失的时候,借着黑暗,偷偷地溜出电影院。因为,大家实在都害怕面对面地说真话,而那些善意的、好听的话,已经让我们说累了。电影本身早就失去了实质性意义,于是真话也失去了它固有的价值。
赶在上海电影节的时候,冯棱棱从美国来了,她原是录音系的同学,可是去了美国改学了电脑,现在又开始做生意。她说,带我去电影节看看电影吧!我说,那么贵的电影票,你不如回美国去看呢。
电影节,我们没有看电影,我们去看同学。霍建起来了,他得了那么多的奖,但是冯棱棱大概什么都不知道,我想,她不仅是不知道,霍建起的电影她一定都没有看过。这根本不重要,我们是去看同学的。当我敲着霍建起的房门时,冯棱棱按住我的肩膀,像孩子一样躲在我的身后说:“不要让他看见,给他一个惊讶!”果然像冯棱棱说的那样,她出现的时候,大家都叫了起来,屋里还有美术系的周欣人。现在,美术系的同学几乎都当上了导演,只有周欣人依然在干着本行,只是偶然客串一下,或者说是玩票一下,当个电视剧的导演。于是,在他干美工的时候,我们叫他“大师”,平时我们叫他“周导演”。
见面了,大家说着以往大学里的故事,同一个故事每个人都会说出不同的版本。于是,我们一起大笑着。这是我们电影学院版的《罗生门》。我们一起出去吃午饭,找了一家没人的小店,没有什么可点的,于是一起混着吃了小馄饨、青菜炒饭、锅贴还有一碗粉丝汤,四个人凑着一张小桌子。那个感觉就像在电影学院的食堂里,我们继续说着往事,大家继续笑得稀里哗啦,我们什么都谈,自己的经历,自己的苦恼,自己的孩子和家庭,朋友的故事,但是惟獨没有谈的就是电影。冯棱棱有点伤心地说:“我现在是离开电影最远的人。”
没有人接她的话,其实,我们离开电影不远吗?
当我们不再贴着电影很近的时候,这份间离让我看见了问题也看见了真诚。那份真诚是留在沉默之中的,很多时候,最渴望的东西是不喜欢大声说出来的,你会在只有你一个人的时候,面壁而思。只有那个时候,一切才是最真实的,只有在那个时候,你不用再跟自己演戏,你不用再跟自己说假话。那个时候,你问自己,电影是什么?那个答案是最准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