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莉娜
说起张爱玲,人人都爱她,可以说有华人的地方就有人读张爱玲。而在这些爱她的人中,通读她全部作品的书迷有之,专门从事“张爱玲作品研究”的学者亦有之,捧着一本小说在上海弄堂里追寻伊人足迹的粉丝有之,写书写剧本纪念才女传奇人生的记录者亦有之,但把这些统统都做过一遍、并且一做几十年的、至今依然如痴如醉乐在其中的,恐怕就没几个了——这其中海派女作家、上海史研究员、张爱玲研究专家淳子算是一位。事实上,自从1985年读到第一本张爱玲的作品开始,淳子对张爱玲的“追随”就一直没有停止,到如今她除了对张爱玲的作品熟到所有的情节、句子都信手拈来,更是沿着张爱玲的人生轨迹细细梳理了这位才女在上海的前半生和在美国的后半生,由此写出的《张爱玲地图》《花开:张爱玲上半出》和《花落:张爱玲下半出》,据说“考据癖”到堪称是“用一连串的地址和门牌号串连起的张爱玲的人生”。
在淳子看来,张爱玲写作的最大特色或者说独特魅力就是“所有的细节都是真实的”,正因为如此,自己也选择了一条同样的途径去“靠近”她——不参考文献资料,不借鉴同行数据,只靠自己的双脚走过同样的路,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真实。“有时候一个很官方的材料中会说到张爱玲的某一个作品写于某个时期的某个公寓,我看到了,就一定会亲自去这个地方走一趟,要进到公寓内部,这个时候基本就能确定是不是准确的了——因为张爱玲的小说几乎就是白描,地板是怎样的,浴缸的龙头是怎样的,窗外看出去的风景是怎样的,甚至精确到‘进门的客厅一半铺满阳光,一半藏在阴暗中这种细节,到今天都能一一还原得上。”说起这个话题,前一秒钟还在优雅搅拌咖啡的淳子马上就放下勺子,眼睛发亮,侃侃而谈,“但这些还不够,我甚至会想办法查到当年的户籍资料,来最后确定那个时期张爱玲登记的地址是不是这个公寓。”正因为这样的执着与严谨,淳子在书写张爱玲的一系列作品中修正了很多“资料”上的谬误,而她提供的“新数据”更是成为张爱玲研究中的重要资料,让喜爱张爱玲的人们可以看到一个更真实的她。
拼一幅张爱玲的上海地图
说起自己与张爱玲的缘分初始,淳子脱口而出“1985年在复兴公园”,虽然时隔三十年,但当时的一切对于她都宛若昨天。“我记得那时我是偶然向朋友借来的一本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的张爱玲小说,那时候并不知道她的任何背景——我甚至不知道她就出生在上海,只觉得她的文字在瞬间击中我的内心,惊为天人,翻开书就停不下来。”彼时上海的住家大多局促,大街上也没有那么多咖啡茶座,淳子被手中的张爱玲吸引,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读它,于是每天一个人抱着书去家附近的复兴公园,一坐就是一天,直到看不清书上的字了,才发现天已经黑了。“那个年代,我们一般能看到的读物无非是那些高大全的、政治味道很浓的,连世界名著都看不到,所以你能理解我第一次读到张爱玲的那种感受么——只觉得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因为这“第一次接触”的震撼,张爱玲这个名字从此驻扎在淳子的心里。但彼时的张爱玲对于淳子只能算是个“喜爱的阅读对象”,因为那时候市面上能看到的张爱玲作品太少了。所幸随着政策的开放和文化的解禁,早已在港台地区红透半边天的张爱玲终于开始被越来越多的内地读者知晓和喜爱,能看到的作品也越来越多了。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张爱玲大热,而淳子也终于有机会了解到张爱玲那复杂而传奇的家世背景、跌宕难测的爱情经历,心里对她的喜爱越来越多。但一直到1993年之前,淳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和张爱玲这两条平行线会有相交的一天——有些缘分也许早就在复兴公园里那些黄昏暗色下模糊的字迹中埋下了伏笔。1993年,著名香港导演关锦鹏来沪拍摄根据张爱玲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红玫瑰和白玫瑰》,时任上海东方电台谈话节目《明星访谈》主持人的淳子得到了消息,一颗“追星”的心马上沸腾起来,便“趁着工作之便”进入了剧组,“只要手头没有工作就全天候泡在里面”。在那里,她跟隨关锦鹏的团队造访了小说中一个又一个民国时代的空间,去探访张爱玲的常德公寓,去当年张爱玲买小菜的安义路菜场,买了张爱玲当年会买的牛尾,按她的描述煮了罗宋牛尾汤……“总之,在那一段时间里,我走过了张爱玲在上海的所有足迹,吃过了张爱玲书里的各种咖啡西点小吃,当然,也读完了所有张爱玲的小说。”
这一段经历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量变”,让淳子开始从单纯的读者、书迷变成了一定意义上的“研究者”。加上自己正好在从事相关工作,于是她便动了念头,想要亲自去采访已经定居美国的张爱玲。然而造化弄人,至今淳子都非常遗憾的是,当年不知为何,她申请签证却被美领馆拒签了。“我也不知道原因啊,但我一直记得,当时我人在新加坡,就去了新加坡的美领馆申请签证,那签证官看了看我的资料,叫我等等,他喝了口咖啡,然后‘啪一个印章盖下去,就把我给拒签了。”淳子至今都深深记得自己当时失望得当场哭了,于是同去的女朋友为表安慰,便请客她去新加坡的四季酒店喝下午茶。“那是在游泳池边的露天茶座,一阵风吹来,把我的餐巾从桌上吹到了泳池里,我当时心里怔怔的,感觉就像《魂断蓝桥》里的一幕,好凄凉。”然而当时的淳子不知道的是,那一次的错过就是永远的错失了。就在那年的中秋节,张爱玲在洛杉矶公寓里自然死亡。“那天夜晚,我正在新加坡的贵都酒店采访台湾作家罗兰。罗兰的年纪与张爱玲相仿,穿一件浅蓝碎花的睡衣,舒服地倚在一个柔软的大靠垫上。”这段往事发生在二十年前,但淳子至今记得每一个细节:“第二天起来,房东说,她听见乌鸦在下面叫。新加坡有很多乌鸦,我们都没有在意。隔了几天,知道了张爱玲的消息,知道她永远的睡去了。我们迟早会追随她一起去那个地方的,不管那是天堂还是地狱。不过在私心里,总是希望她能够活得长久一些,能够再对我们说些什么。”
大概也因为这么个永远没法弥补的遗憾,淳子心里对张爱玲的感情形成了“质变”,她开始在心里想要为这位从上海出发的传奇女作家做点什么。但真正让淳子动念书写张爱玲的,还是在她从欧洲游学回到上海后的一段遭遇。“回到上海后,我发现大量的老房屋都被动迁拆除了,只凭旧时记忆里的地图可能就要找不到路了”,而这种“一直属于你的城市也可以忽然不见”的感悟,与张爱玲“房子毁塌、文明毁塌,普通人拥有的就只是一栋房子而已”的慨叹不约而合,“于是我就开始写这样一本书”。而动念只在一瞬间,事情却要从点滴做起,在拼写这张人文地图的过程中,淳子也曾举步维艰,“太多东西无案可查”。所幸淳子与张爱玲终究是有缘份的:“凡是她住过的地方,也是我们家住过的地方,我一直在她的附近转来转去。”也正是这份冥冥之中的“邻里关系”,让淳子能根据自己生活的线索去推敲张爱玲也许在哪栋老房子里留下过痕迹。“做这些事的时候很有兴奋感,我仿佛成为了一个私家侦探。由于资料权限的问题,有些线索我甚至是请人托‘刑警803去调阅抄写的。”
而在这个“考据”的过程中,淳子发现当代研究张爱玲的人虽然很多,但从“私家地图”这个角度去诠释张爱玲的却是独此一家,“证据就是当我在图书馆翻阅相关旧史料的时候,发现好些资料明显就是鲜有人问津的,有些旧资料上积着的粉尘真的很厚,好几次我的过敏性鼻炎几乎是立刻发作。”但身体的不适却丝毫没有影响她精神的极度亢奋:“但我因此知道我是唯一找到它们的那个人!对于寻宝人来说,没什么比这更甜蜜的事了。”就这样,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八年的探寻和积累,淳子写作出版了散文体学术专著《张爱玲地图》,全书共18章,每章皆以与张爱玲相关的建筑物为题,不仅是住过的房子,也有她生活、写作所涉及的其他场所。正如淳子所说:“张爱玲居住过的房子及街道,因张爱玲创作的特质,均是分析、理解其人生与作品的主要物理空间。读懂张爱玲,就读懂了上海。”
《花开》《花落》,写尽张爱玲的一生
因为写了《张爱玲地图》,淳子成了朋友圈里的“张爱玲百科全书”,据说书出版之后,很多专业研究张爱玲的学者都很惊叹,没想到一个“非专业出身”的主持人,居然可以在这个已经被研究得很透的领域里作出如此角度新颖又考证确凿的“大文章”来。而对于淳子自己,来自读者的喜爱和学者的认同固然值得高兴,但此番“绘制地图”的过程中最重要的一个收获,却是确认了自己与张爱玲的文化认同与灵魂契合,找到了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有意义的方向——做一个“字字有来路”的写作者,让真实的张爱玲回到上海——而这也正是她开始写作《花开:张爱玲上半出》的初衷。在淳子看来,张爱玲最主要的作品是在23岁到25岁之间完成的,在以后她虽然不断地在书写,但是所有的文学成就,都比不上她这三年,她所有的写作,她的经验就是她前二十年:她的前生。她以后的书写,她的作品,只是在不断地咀嚼、涂抹,反复地利用她的这个前生。“我们知道,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福克纳,他的一生就是生活在一个小镇上,他写作的全部源泉,也就是说他生命的原乡和他写作的原乡都是源自于这样一个小镇,他的这个写作特点,和张爱玲特别相像。”而张爱玲写作的原乡、她生命的原乡就是上海,甚至于可以说就是上海她居住过的老房子。“她离开了上海,她离开了她曾经居住过的上海的这些老房子,她的生命好像是断了水一样。”
带着这样的信念,淳子的《花开》就从张爱玲出生的那幢老洋房铺陈开去。这栋老房子是李鸿章的产业,后来当李鸿章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张爱玲祖父的时候,这栋老房子便成了一份陪嫁,也就是说李鸿章在嫁女儿的时候,把这栋老宅作为陪嫁嫁过来的。张爱玲出生在这一栋房子里面,并且也是在这一栋房子里面长大的。“上海有很多老房子,由于资料的缺失,都已经缺少了言说的权利了,所以当我要找这栋老房子的时候,真的就是像考古一样的,一点一点地把它找出来,不过幸好找到了。”事实上,有了《张爱玲地图》在先,地址考据这种事情已经难不倒淳子了。但即使之前做了那么多细节上的“追踪”,每一次都还是会有新的发现让她惊喜,让她觉得自己距离张爱玲更近一步。“我在这栋老房子里面,在客厅的天花板上发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铁钩子,我当时就在想,这个是不是以前腊肉、腊鸡挂在上面的。”然后老一点的人就笑了,说,淳子,你错了,这个钩子以前是上海没有电灯的时候,挂煤气灯的。就是这样一个很小的细节,就让淳子顺藤而上,很快查清了这栋房子的历史。“我查了一下,上海是在1881年7月的时候开始有电灯的,那这栋老房子盖的时候还是用煤气灯的,所以这栋老房子至少它建造的日期是在1881年之前。这样一个钩子就让我算出了这栋老房子的年龄。”这栋房子现在是一个中专的夜校,白天是没有人的。但如果在大白天走进去,它的客厅不点灯的话,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暗。“就像张爱玲在她的作品里面写的,这栋老房子暗的地方就有一种古墓的幽暗,而它亮的地方,在有阳光的地方,你坐久了,慢慢地就会有一种要沉下去的感觉,這个跟她在小说里描写的客厅一模一样。”可以说,张爱玲所有的对这一栋老房子的回忆,都表现在了她的文字里面,而她的这些文字如此真实和细致,使得淳子走进去的时候,甚至会觉得张爱玲真的好像还是穿着那一双买来的绣花鞋在前面领路。
这样的“神交”在淳子写作《花开》的过程中时时发生,而淳子也在这个过程中越来越不满足于将书写止于上海——在她眼里,张爱玲的一生大致可以分为上下两部分:一部分是“上海的张爱玲”(1920年~1952年),关键词:显赫家世,问题少女,背叛家族,香港求学,公寓女作家,瞬间繁华,乱世姻缘,黯然离场;另一部分则是“美国的张爱玲”(1955年~1995年),关键词:文艺营闪婚,纽约堕胎,重访边城,词语事件,垃圾事件,人虫大战,中秋辞世。在上海,张爱玲轻易不见人,在美国,张爱玲更是洞穴里的老鼠,对自己的亲人也是严加防范,她是忍者,她的人生亦如一部隐之书。而淳子想要做的,是完完整整的呈现、翻译这本隐之书——那将是由一串地址和号码组成的张爱玲的人生履历,即使门上小小的猫眼,也是一个桥段。但彼时淳子在电台的工作十分繁忙,根本没有办法长时间去美国做那些繁复的案头工作。于是,当她写完《花开》之后,就一直尘封案头,直到1994年退休了,去美国完成了足够质量和数量的材料积累,回国后写完了《花落》,才一并交付出版。“这是我作为一个写作者的尊严,”淳子对此解释说,“我不能接受不完整的作品,也不能接受不真实的作品。”
1994年9月,淳子顺利拿到签证,飞抵美国,时隔十九年,终于还是回应了自己的那一颗初心。说起来,张爱玲在美国的人生轨迹比起在上海的隐匿生涯,看起来要容易梳理一些:1955年,情场失意后的张爱玲一改笔风,带着新作《秧歌》和《赤地之恋》,踏上了去美利坚的旅途。1956年8月,她与第二任丈夫赖雅步入了婚姻的殿堂。1960年,她开始创作英文小说《粉泪》(中文名为《金锁记》),但却被冷酷地退稿了。1961年,她抛下赖雅,只身一人回到台湾,探访张学良与赵四小姐,希望从中获取写作的灵感。1967年10月8日,赖雅去世,张爱玲来到了Redchiffe女子学院。1968年,张爱玲接受了台湾记者殷允芃的采访,表示将潜心于《红楼梦》的研究和《海上花列传》的翻译。1969年,移居加州,任伯克利分校中国研究中心研究员,但由于性格上的孤僻高冷,张爱玲又一次被解聘了。1976年,胡兰成《今生今世》问世,在书中他将张爱玲化身为了自己身边的一个小妾,愤怒的张爱玲当即反击,在美国创作了自述性质的小说《小团圆》。1984年之后,“人虫大战”“垃圾事件”等,使得本想隐世的张爱玲无数次地秘密搬迁,《海上花列传》的定稿也在迁徙中不幸丢失。1994年,她完成了人生的最后一部作品《对照记》,一举摘得台湾第十七届时报文学奖“特别成就奖”的桂冠。1995年9月8日,安然离世,享年85岁。
这一连串的数字清晰可考,但数字的背后,却并没有一个活生生的人。于是,第一次踏上美国土地的淳子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按照这些线索去一一寻访张爱玲的人生痕迹。这一次可不像在上海,即能占着“邻里”的地缘优势,又有成熟的人际网络。人生地不熟的淳子只能一家又一家地按照地址寻找张爱玲曾经住过的寓所,去敲门,没人在,就留在门外硬等着主人回来——那里面如今自然是住着别人的,却大多是根本不知道“张爱玲”这个名字的外国人。“还好有李安,”淳子笑说,“李安的名字,在美国是最大的敲门砖。”原来,李安在美国家喻户晓,而只要对房主说“这里曾经居住过一位中国的女作家,Ang Lee(李安)拍的《Lust, Caution》(《色·戒》)就是根据她的小说改编的”,一般情况下主人都会非常乐意让她进门,和她聊聊的。“还有些人为了谨慎起见,会当场去电脑上搜索这个电影,一旦证实了,马上就把我引进门去了。”这其中最让淳子印象深刻的一次,是她前去张爱玲在伯克利的住处,那间公寓房里如今的住客是位在医院里工作的文學爱好者,“他屋里的书架上放了很多书,多到连书架的隔板都塌陷了,他在墙上挂的海报是《在路上》,我看到这一幕,忽然就觉得很有感触——在张爱玲生后有这样一个人住在那里,也是蛮匹配的。”而对方在得知了淳子的来意后,不仅非常热情的欢迎她参观住所,甚至找出了一些信封——那是哈佛大学寄给“爱玲·赖雅”的信件,彼时张爱玲在其下属的女子学院任驻校作家,留的通信地址正是此处,而她去世多年之后,不知情的校方还在按年给她寄问候信。那位如今住在里面的年轻医生一直知道这些信是寄给他前任房客的,但从不知道这个“爱玲·赖雅”竟是如此传奇的一位东方女子。“从这之后,他就开始阅读张爱玲的英文作品了,这样的例子还有好几个,所以这真是我没想到的收获——我原本只是想把张爱玲‘带回来,没想到还能把她和她的作品‘传出去,特别开心。”
最终,淳子以一种自命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屈不挠,刨根问底”的考据精神完成了对张爱玲一生的追寻——上海自不必说,在香港,张爱玲遗嘱受益人宋以朗的客厅她就造访了四次;在美国,她独自一人历时六十多天,访问了张爱玲的学校、同事、邻居和街道,收集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这一部分海外资料大多首次被公布。而单枪匹马完成了这些的淳子,给自己的这两本几乎涵盖了张爱玲一生的作品定名为《花开:张爱玲上半出》和《花落:张爱玲下半出》,取的是“花开莲现,花落莲成”的意思——所以,“花开”固然盛况空前,“花落”却也并不意味着凋零枯败,花落莲成,正是收获果实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