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焕章:“生活”给了我一切

2017-04-11 17:24孙渝烽
上海采风月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作家生活

孙渝烽

这张照片是我在上海电台“为你服务”节目中做老艺术家访谈时为赵焕章导演拍的。86岁的老赵,精神状态挺好,讲起话来声音还很宏亮,只是耳朵有点背,跟他讲话要声音放大些才行。春节前我跟他通电话,拜个年,问问他身体可好,电话里听他的大嗓门:“我挺好,我在电话里也给您全家拜年!”我问他,天气好每天还去附近公园逛逛吗?“去,只要天气好,我都去晒晒太阳,人不能整天闷在家里。”他现在腿脚有点不便,外出是孩子们推着轮椅出去的。尽管这样,他还是非常乐观,他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

赵焕章是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导演,只要是喜爱电影的观众对他肯定熟悉。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短短五年里,他连续拍出三部全国人民喜闻乐见的农村影片:《喜盈门》《咱们的牛百岁》《咱们的退伍兵》。《喜盈门》印制的拷贝数,是建国以来农村片发行量最多的一部影片,印制了四千多个拷贝。据当年统计,农民观看这部影片的人数为5亿多人次(还不包括城市的居民)。

这三部影片荣获了政府优秀影片奖、百花奖、金鸡奖等多达十余项。由于赵焕章在电影领域里踏踏实实的辛勤耕耘,1981—1989年连续被评为上海市劳动模范,1988年荣获“新时期电影、电视十佳导演”。2005年是中国电影一百周年,他又被评为“优秀电影艺术家”的称号。

凡是逢到电影界举行重大活动,如每年的上海国际电影节,我总想找到他的身影,可每每让我失望。其实他的身体状况还可以,参加一些活動没问题,可是有人把他遗忘了。对此我常常十分感慨,不能忘记老赵功绩,不能忘记为中国农民拍摄电影的赵焕章导演。

被“艺术感染力”所感染

赵焕章1930年出生于山东利津县,高中毕业后,19岁的他参加了山东文联人民文工团当演员。1952年又毕业于山东大学艺术系,不久就和“山大”四十多位同学来到上海,进入上海电影制片厂一直工作到1996年离休。

赵导搞电影那个认真、敬业劲,在上影厂是出了名的。是什么力量让他如此执着地热爱电影艺术呢?

这次访谈中他跟我讲了一件影响他一辈子的事情:那是1949年文工团在一个广场上为解放军战士以及当地农民演出,他在一个小话剧《战斗力成长》中扮演一个老父亲,因为贫困还不起债,最后喝盐卤倒在台上死去。戏还在继续往下演,他只好躺在舞台上,听到台下的战士、农民情绪激愤之极,口号声不断,甚至有人要冲上舞台,被人强行劝阻了。他躺在台上想,艺术的感染力居然有那么强烈,真让他没有想到。从那以后就一直鼓励着自己要努力演好戏,用艺术去激励观众。后来进了上海接触到电影,看了很多影片,让他无比激动,电影的艺术感染力是如此的强大——那忘不了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万家灯火》《大路》《我这一辈子》……

当时他们“山大”40多位同学进上海电影厂是来“掺沙子”的,解放老区来的年轻力量进上海,是来改造旧上海电影厂的。可赵焕章感到什么都是那么新鲜,都需要自己重新学习。刚开始他在一些电影中当演员演戏,后来他决心要学习电影导演。当时厂领导也要培养一些年轻导演,所以十分支持他学习导演工作。他的第一部戏就是跟着沈浮导演拍摄的,他非常崇拜沈浮导演的《万家灯火》。后来赵焕章又跟着桑弧导演。赵焕章认认真真地学,从当场记开始,后来又当导演助理、副导演,一直到自己独立拍片,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

赵导的谦虚好学、善良、为人厚道,是大家一致公认的。他导演了多部影片:《小康人家》《蔓萝花》《水手长的故事》《他们在成长》《一副保险带》《管得好》《新风歌》《风浪》《海之恋》,接着就是三部农村片。他孜孜不倦地追求电影的感染力,拍摄观众喜闻乐见的好影片。

“要尊重作家”

赵导说:我们搞电影的常常会谈到剧本。剧本,一剧之本。在拍摄三部农村片过程中,他深深体会到要诚心诚意地尊重作家,尊重作家实际上就是尊重生活。“艺术来源于生活”这句话我们常常挂在嘴上,但真正让他理解这句话的深刻意义,是拍摄这三部农村片的过程。

《喜盈门》是山东农村一个文化干事辛显令写的,这个剧本赵焕章和作家前前后后五易其稿。1980年赵焕章经厂同意请辛显令来上海修改剧本,他和作者见面第一天就约法三章:一、我们之间一定要取长补短;二、我们要对艺术负责,互相之间要无话不谈;三、我的意见,我的改动,最后必须由你来定稿。他为什么要定这样三条?目的是要互相配合,最终尊重作者的意见。因为作者有生活,他的语言也丰富。在五易其稿的过程中,赵导对人物设计等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如要加强小姑子的戏——把小姑子写好很重要,因为农村有一个普遍问题,就是姑嫂关系处理不好,作者熟悉这方面的生活。最后他们共同努力,把这个人物改得非常好,很出彩。

赵导是一个十分细心的人,考虑问题十分周全,他把作者请来上海改剧本,当地各级领导都知道,如果剧本拍不成,如何向父老乡亲交账呢?当时赵导和辛显令关在文学部日日夜夜,不断听意见,不断修改。最后赵导十分满意,认为剧本可以投拍了,可是他说了不算,还要经过多道审查:如编审、文学部主任、厂领导、艺委会、电影局,甚至市委宣传部,万一剧本拍不成,辛显令回去如何交代呢?细心周到的赵导把剧本送给“上海电影剧本”杂志社主编王世桢先生看,王老一看十分满意,立刻安排发表。赵导诚恳地对辛显令说:“万一通不过,不让拍,你就多带点杂志回去也有个交待。”

他们的辛勤劳动使得剧本很快得到局、厂通过,而且批准马上成立摄制组,投入正式拍摄。影片完成公映后,赵导做了一次有心人,他想了解这部影片究竟有多大的艺术感染力。结果经他统计,影片在上海放映时,有五十多处,观众爆发出会心的笑声。到山东县城放映时,笑声多达一百多次。最后去当地农村放映时,观众笑声居然达到一百八十多次。他知道了这部农村喜剧片农民喜欢的程度,这对他也是一次艺术感染力的考验。

完成《喜盈门》后他在筹拍《海之恋》,同时请文学部的编辑再去山东寻找好题材、好剧本。后来编辑部刘福年发现了一个中篇小说《咱们的牛百岁》,赵导看了很喜欢,生活气息非常浓,还找到作者袁学强,这是个很喜欢写写文章的农民,一边种地,一边利用业余时间在他仅有六平方米的小屋子里,点上一盏小油灯,不停地写作,他收集的素材有一大摞。赵导很快就和袁学强深谈了一次,希望他动手把小说改成剧本,而且作了很详细的辅导工作,讲解了对剧本的具体要求。袁学强很认真、很努力,在最短的时间里写出了剧本。他白天拍戏,晚上抽时间讨论剧本,提出很多中肯的意见请作者再修改。赵导当时拍戏实在太忙,就请编辑刘福年帮助袁学强一起改。刘福年当时母亲去世,在奔丧期间还在看剧本,不断和袁学强交换修改意见。赵导拍完《海之恋》正在上海做后期,接到父亲去世的消息也赶回山东奔丧,期间又和作者见面,商讨剧本。袁学强十分感动。赵导最后还是把袁学强请到上海来改剧本,他和袁学强同样约法三章。

在一个大房间里,四周布满黑板,把每个章节所提出的意见都写在黑板上,他和作者日夜围着黑板修改。就这样七易其稿,完成了《咱们的牛百岁》剧本创作。在拍摄期间,他又把袁学强请到摄制组来,边拍边改。最后影片那场“砸锅”的戏就是袁学强从一大堆素材中找出来的真人真事,把戏推向高潮。这就是赵导尊敬作者、尊重生活的成果。

这部戏的演员非常敬业,王馥荔、陈裕德都演得十分出彩。为拍雪地那场戏,当时没有下雪,就用化肥代替雪,王馥荔倒在雪地里,几次被化肥呛得晕过去,仍然坚持拍戏。

赵导同样为了让袁学强对乡亲有个交待,也请王世桢主编在杂志上先发表剧本。赵导非常喜爱这个朴实的年轻农民作家,多次向山东各级领导提出,能否为小袁创造一些写作的条件。赵导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小袁后来有了一个固定的工作,还有深入生活作调研搞写作的机会。

《咱们的退伍兵》是从山西发现的好小说,是两位资深老作家马峰、孙谦合写的。赵导对这两位老作家是非常尊重的,请他们来上海改剧本。当剧本出来以后,电影局和厂领导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見,请两位老作家再改一稿。以前这两位老作家写剧本从来不改的,这次看到上海如此重视,破例答应认真地修改了一次。赵导拿到修改后的剧本当然很高兴,可也发现有些地方还需要作进一步的修改。但他知道,不能对两位老作家再启口了。与人为善的赵导采取了一个很入理的方法:他把剧本写成分镜头剧本,然后请两位作家过目提意见,有不合适之处再改动,特别是人物语言上的问题。两位老作家认真地看了老赵的分镜头剧本,其中有几处对原剧本作了补充和改写,改得入情入理,让人物更生动了。他们非常满意,就这样《咱们的退伍兵》又顺利开拍了。

赵导很深情地谈到,对作家一定要尊重,他们有深厚的生活底子。马峰、孙谦两位老作家都有自己定点的农村根据地,他们会常常去那儿生活。这些作家对农村的生活、人物、语言都十分熟悉,尊重他们就是尊重生活。作为导演即使改动了一些戏,作了结构上的大调整,最后也得让作家用自己的语言来定稿。四位作家和赵导的合作非常愉快,成效也是十分明显的。

赵导真诚对作家的态度,使我想起北京人艺的于是之老师。我和于老师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拍《秋瑾》电影时,同住一屋,他也常常谈起:对作家要十分尊重,这实际上是对“生活”的态度。他担任北京人艺院长时,对作家迎来送往,给他们充分的创作自由,最后这些作家为北京人艺写出一些好剧本,所以北京人艺的演出一直受到人们的称赞,这实际上就是尊重作家、尊重生活的回报。

“感谢生活”

记得1963年我大学毕业后分配进上影演员剧团,大学生劳动就在电影厂置景车间。当时赵导和强明导演正在拍电影《水手长的故事》,有两场戏缺一个作战参谋,我被选中参加拍摄。在摄影棚里搭了一个炮艇,海上作战的戏就在棚里拍摄。两天后我们看拍摄样片,赵导走到我身边:“小孙,你的军帽是否有什么问题,你怎么老是用手在摸帽沿。”看样片让我闹了一个大红脸。我发现了自己的问题:拍炮艇顶着风浪向前进,我在船头观察敌情,我总想有点动作,所以不自觉地老用手去扶帽子。镜头是一个个分着拍摄的,接起来看问题就暴露出来了,很不舒服,只见我的手不断在扶帽沿。赵导安慰我:“没关系,刚接触拍电影,慢慢地就会把握电影的规律。”这场戏补拍了两个镜头就过去了。

从那以后我认识了这位十分和蔼亲切的导演。后来我们又合作拍摄了电影《他们在成长》,我在电影中扮演工人老林。为不影响工厂的正常生产,我们常常拍夜戏。赵导十分关心我们,常常跟我们聊天,讲镜头的位置,让我们注意把握人物的分寸,受益匪浅。后来我调到译制厂工作了,常常在一些影协大活动中和他见面,我看他拍摄的影片,他看我译制导演的外国影片,所以我们聊天的内容很多,很投机。

记得前几年,一次影协组织我们去江阴参加“上官云珠塑像落成典礼”活动,途中我们还参观了华西村,华西村被誉为是中华第一村,听了老村长、老支书吴仁宝生动讲述华西村发展过程。华西村的改革给全国农村树了一个好榜样,全国如果都这样,我们国家就不光是小康了。在车上我和老赵坐在一起,回顾我们在农村的一些生活状况。我1964年和瑞芳老师在安徽定远县搞社教,那里农民的生活真是太苦了,家里什么都没有,夫妻俩只有一条棉裤,谁外出谁穿。孩子们都光腚,大冬天都呆在床上盖一条破棉絮。老赵也回顾山东的农村生活,比安徽稍好一些。我们都感到中国的农民很了不起,能吃苦耐劳。赵导说:我一直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要用电影来表现中国的农村生活,八十年代正好有这样一个机会让我如愿,写他们所关心的事情,写他们身边发生的事情。这种有浓厚乡土气息的影片,他们会感到亲切可信。农民的生活太苦了,我总想用喜剧的形式来展现他们的生活,让农民会心地笑,笑着向落后告别,去迎接新的生活。我由衷地称赞他实现了自己的心愿,为全国农民拍了三部喜闻乐见的电影,并有着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他深情地说:一切都得感谢生活,是生活给了我们启示,生活成就了作家,我们能和这些作家共同努力,才能完成创作。我这一辈子都感谢“生活”,丰富的生活,才能带给我们创作的成果。

这是赵焕章导演的肺腑之言。

猜你喜欢
作家生活
作家谈写作
作家阿丙和他的灵感
我和我的“作家梦”
来吧,与大作家跨时空PK吧!
生活感悟
无厘头生活
水煮生活乐趣十足
疯狂让你的生活更出彩
生活小窍门
大作家们二十几岁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