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眠:美的囚徒

2017-04-11 17:18颜榴
上海采风月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林风眠马蒂斯绘画

颜榴

1968年8月,年届69岁的画家林风眠被上海第一看守所拘留,直至1972年12月被“教育释放”。此前的1966年,文化大革命刚开始不久,他便将自己的大量作品浸成纸浆,一一毁掉。对于那场山雨欲来的巨大风暴,他像一个罪犯一般销毁证据,果然在当年9月遭遇抄家。

用美术评论家水天中的话说:“林风眠虽然是留学法国、向往西方文化的画家,但他在绘画创作方面的成就不是对欧洲艺术绘画艺术的发扬,而是从欧洲绘画的角度重新发现中国绘画艺术的生命活力。在他之前,还没有一个画家在这条路径上达到他所达到的高度。”(《林风眠的历史地位》,1999年)

一代大師锒铛入狱,监牢中的滋味对林风眠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人已不可测知。1977年他获准移居香港,直至1991年客逝香江,再也没有回到内地。

从1979年开始,林风眠画展陆续在上海、巴黎与台北举办。1989年,中国美协、上海中国画院、浙江美术学院在中国美术馆联合举办他的大型展览,但这位人已不在国内的著名隐者,早已超然物外。据有人回忆,面对世事风云变幻,晚年的他很少说话,只以微笑示人。

这份平静与孤寒,正契合了2017年1月至3月在北京画院举办的“清寂鹜影:林风眠艺术精品展”,展厅里飘荡的《Ave Maria》乐声与投射在地上的鹜影,昭告着一颗孤寂而不羁的心灵。林风眠的画幅都不大,多为70厘米见方以内。这些抒情小品表现出强烈的形式感。看完画展,我想起了王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名句。这两句对仗工整所呈现的美,其实就是林风眠绘画世界给予我们的美,但是充满了一种苍凉。

游于艺:艺术教育家林风眠

林风眠1900年生于广东梅县的一个石匠家庭。早年的艺术启蒙及意志磨练,来自祖父的教导:“你将来什么时候都要靠自己的一双手。有了一双手,即便不能为别人做出多大好事,至少自己可以混口饭吃。”(《回忆与怀念》,1963年)一生热衷动手如石匠般捶打形式的林风眠,在少年时代就表现出让人啧舌的绘画天赋。1919年他赴法以半工半读的形式留学,1921年被推荐进入巴黎高等美术学院柯罗蒙工作室学习,并于1923年毕业后在欧洲游学,参加多个展览,其艺术才华被蔡元培赏识,受邀回国主持新型的艺术专门学校。

1926年春至1927年夏,林风眠出任国立北京艺术专门学校校长一年有余;1928年3月在杭州就任国立艺术院(翌年改名“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院长时还不到30岁。据吴冠中回忆:“学校的小小动物园养有孔雀、鹰、猴子等各种动物供学生随时观察、速写,学习完全是自觉的,校方只提供条件,不要求交课外作业。”(《尸骨已焚说宗师》,1992年)可见当时的杭州艺专是一座让学生游于艺的“乐园”。林风眠总是鼓励学生“乱画”,赵无极因为质疑传统被排挤,也总是得到他的保护。

林风眠一生受影响最大的是蔡元培的“美育”思想。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改造自己的文化与新型国民塑造,成为这个国家非常重要的命题。蔡元培提出了美育问题,“美”其实就是一种生活。林风眠在1934年著有《艺术与新生活运动》一书,其艺术教育活动正是对蔡元培美学思想的最好践行。当上千年来中国的私塾文化教育系统开始解体,如何塑造20世纪的中国人,是蔡元培等一批教育家探索的题目。林风眠重视美,也重视自由,而个体的培养,则是全部美育的中心。1989年,90岁的林风眠在台北答客问时说:“绘画是很个人的东西,个人里面创造出来就是流派,我主张还是个人发展,如印象派是个很大流派,他主要在发现光这一点,而所谓印象派画家所画出来的东西却不是千篇一律的,如凡高、高更等人都不同,因此它还是个人的,但它的主要目的,就是把阳光画出来,这虽是一个流派的目的,但各人不同,故艺术创造东西的关键是个人。”

林风眠一生坚持的信条,就是个人高于群体。面对20世纪中国文化遭受的扭曲,林风眠留法继承的最大遗产就是接受了个人表达的重要性。当然他低估了战争与革命对艺术的影响。杭州乐园自由与美的梦,随着1937年日本侵华而破碎。抗战结束后他一度想恢复,但已不合时宜。尽管这样,林风眠在中国还是桃李满天下。赵无极、朱德群、吴冠中等遵循恩师关于个人自由与美的表达的结合,最终成为一代名家。

乐以和:林风眠的绘画

纵观林风眠一生的艺术创作,与美相关的“和谐”命题从始至终。尽管遭受个人命运的不公,他的绘画依旧是温暖的、美好的。也许可以把他比作中国的马蒂斯,两位大师表达的主题有惊人的相似性。马蒂斯的基本主题是室内静物、女人与阳台的风景,他以更为简洁的笔触与色彩,表达出生活的欢欣与生命的欢乐。尽管毕加索等人指责马蒂斯的艺术过于甜美,主题重复,但马蒂斯在欧洲艺术的位置与毕加索不相伯仲。林风眠的静物画可谓与马蒂斯异曲同工,那种花朵、桌布、水果的布局与色彩有如音乐般律动;笔触大胆,用粗黑的线条勾勒与马蒂斯非常相似,只是马蒂斯使用画布与油画颜料,林风眠使用纸本设色,这也是林风眠的发明,既不同于国画,也不同于油画,色彩的浓郁介于油和水之间。那一代中国的画家都意图“用西方的解剖刀来解剖中国绘画”,而林风眠的独特创造居功至伟。

正如吴冠中所言,“林风眠作品的特色在于采用西方绘画块面塑造,以奠定画面的建筑性,又以宣纸、水墨使之浑厚;在于艺术构成中的几何秩序;在于黑白和彩色之浓重与衰艳”。

如果说林风眠的静物画与法国式的美学相契合的话,他的仕女图与苍茫鹜影等风景画纯粹是中国式的。有人说仕女图来自于画家对不幸早逝母亲的怀念。这种古代美人的造型,中国式的袍衣、发髻,瘦长的脸,温婉而秀美的特征,来自于梦幻般的憧憬,不同于马蒂斯那些着色大胆的美人油画,可视为中国美人的原型。中国式风景表现为南方树林与房屋,与暮晚回家的鹜群。这是林风眠一生对家的渴望的表述,而自1919年后林风眠再也没有回过广东老家。金色的树林与山林间的白墙黑瓦——这样的家园就是他心灵最后的栖居。海德格尔说,“人诗意的栖居在大地上”,在他的画里得到一种精准的表达。

在少数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相契合的题材里,他所绘的《捕鱼》《轧钢》《育花》《农妇》等,也依旧遵循一种几何排列的美学,人物就像和弦里的各个音符,回归于和谐这个根本的宗旨。室内静物听命于和谐,大自然听命于和谐,人类生活也必然要听命于和谐。

同其塵:林风眠的今生际遇

少年以及成年时代的林风眠,踏上的是从西方寻美并回归中国的道路。这个从西方取回真经的人,今生却遭遇了各种各样的不测。战争与革命这两把双刃剑让他1940年代以后处于边缘位置,最终变成了一个与主流文化相异的陌路人。也可以说,20世纪整个世界性的命题是“力”和“美”的较量,当力量聚合于政治的权力意志时,个体所持有的关于美的心跳必然变形与弯曲。他被视为中国形式主义的祖师爷,1949年后被反复清算。

林风眠曾自嘲自己是“黑夜里的画家”。在大喇叭、口号连天的时代,林风眠只有在夜晚才能在瑰丽的色彩世界里徘徊。这其实就是他的天真,一生都未改初衷。1979年他重回巴黎母校时的留影,表情异常安详(见“清寂鹜影”展厅的放大照片),与年轻时的微笑迥然不同。吴冠中称他为“童心与任性”。当政治狂暴的力席卷大地时,他和光同尘,以一个隐者的“任性”姿态把自己藏之于风暴中。但不管怎样,1970年代的坐牢,对林风眠的一生影响太大,这种受辱般的磨难让他成了一个几近立地成佛的人。水天中注意到他1980年代的照片眼神里显现惶惑,与1930年代意气风发的自信形成巨大反差,将其称之为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面对现实世界的尴尬与矛盾的缩影。在我的理解里,就是“美”相对于“力”的世界的一种悲凉。

远曰返:林风眠的回响

今天距离1991年林风眠去世已经过去26年。他的“清寂鹜影”展得以展现于北京观众的眼前,就在于他作品中个人的美和自由的表达去除了所谓的流派,强大于任何集体表达。

艺术之所以能够长久地震颤人心,从来就不是合唱,而是个人的独吟,“个人”途经了这个时代,也只有“个人”才能见证这个时代。当世界恢复“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平静,时光里面沉淀出的,是那只与“落霞”齐飞的“孤鹜”。

艺术从来就是孤独者的表达。从生物学的角度而言,一只擅长歌唱的鸟往往被一群不擅长歌唱的鸟攻击、啄死,但是也有那些不死鸟化身为丛林中的隐者,秘密歌唱,不为世界,不为时代,更不为人群,而为自己内心深处领悟到的那个美。美国诗人狄金森写过“我为美而死”的诗句,但在死亡的墓穴里,来了一个与美相拥相抱的“真”。林风眠是美的囚徒,要他以一生付出关于“真”的代价。因为美就是真理与终极,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持有这种观点。在一个某些丑学横行的时候,林风眠的美显得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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