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泽雄
有一种说法,认定 《水浒》与 《三国演义》 出自一人之手。此说近乎乱点鸳鸯谱。罗贯中经营结构的能力远胜施耐庵,后者所谓的“冰糖串葫芦”法 (王蒙语),有才子气而无大宗师气,与西方传统的“流浪汉小说”(钱锺书 《围城》即属此体) 略近,而散漫犹且过之。《水浒》 宜于少年心性,三国可供老人玩赏,个中亦可见罗施优劣。《三国》 如长江大河,浩浩汤汤,云蒸霞蔚;《水浒》则如浅滩平湖,徒见河汊纵横,鸭飞鱼跃。两人语言风格亦自不同,玩文心者,不难窥破。
笔者试就两书中“不分胜负”云云,作一管中窥豹的汲探。
施耐庵笔下一百单八条好汉,先验地被划分为“天罡”、“地煞”两族。撇开那些不以棍棒鸣世只凭一技立名的英雄(如戴宗善跑、张顺擅泳、吴用智谋百出、时迁妙手空空、安道全纯然华佗再世),则地煞与地煞相争,必输赢难解;天罡与天罡厮杀,类胜负不分。地煞族撞上天罡星,如跳涧虎陈达、百花蛇杨春撞上“大虫”九纹龙史进,或操刀鬼曹正遇上青面兽杨志,其势如蛇蠓相搏、狗狼相咬,输赢率可立判,前者只有束手就缚、仆地便倒的份。杨志遇到同属天罡星座的急先锋索超、豹子头林冲或花和尚鲁智深,那么,在“一来一往,一上一下”,“四条臂膊纵横,八只马蹄撩乱”的四五十合之后,总归是以“不分胜负”作结。
显然,除了那位号称关公后人的“大刀关胜”,施公简直不想对笔下的那班英雄作点区别。而所谓的“大刀关胜”,偏偏又算得水浒寨中最乏味的人,于此亦可见施耐庵本身的乏味。在霹雳火秦明、豹子头林冲双战最具正统嘴脸的关胜而竟“不分胜负”之中,我们已预先看出了施公的顺民心态。金圣叹先生的才华若果真值得圣人为之惊叹,他的刀法还应狠辣一些。依我愚见,“宋公明三打祝家庄”之后,一部 《水浒》 既已无甚写头,更无甚看头。
罗贯中可没有那么婆婆妈妈了,《三国演义》中虽不乏“不分胜负”的结局,但除了个别几场厮杀 (如太史慈酣斗孙策,许褚裸衣斗马超,葭萌关马超大战张飞),其余种种,我们皆可从罗贯中随机点敷的文字中,看出“不分胜负”外的胜负消息。张飞“抖擞精神,酣战吕布。连斗五十余合,不分胜负”,关羽前来夹攻,“三匹马丁字儿厮杀,战到三十合,战不倒吕布。”可见益德与云长,若单打独斗,皆非吕布之敌,“不分胜负”仅就“五十余合”而言,战到一百合上,怕就有所不妙。何况,关羽很可能是在看出张飞已落下风之后,才“把马一拍,舞八十二斤青龙偃月刀”,前来助战的。
许褚与吕布也曾“斗三十合,不分勝负”,从观战的曹操复“差典韦助战”,而直到“左边夏侯淳、夏侯渊,右边李典、乐进齐到,六员将共攻吕布”,吕布才“遮拦不住,拨马回城”中,亦可知许褚不是吕布对手。
关公曾与袁术手下大将纪灵“大战,一连三十合,不分胜负”,孰知“纪灵大叫‘少歇”,待关公“拨马回阵,立于阵前候之”时,纪灵“却遣副将荀正出马”,纪灵不敌关羽,便已昭然。附带提一下,后文张飞“斗无十合,大喝一声,刺纪灵于马下”,似乎表明张飞武艺高于二哥,而关羽纵然说过“某何足道哉!吾弟张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耳”的话,但统观罗公措意,似无意在武艺上贬关褒张,此究系罗公笔误,还是别藏机锋呢?且按下不表。
罗贯中类似可供存疑的笔误还有,既然许褚与马超不分胜负,马超又与张飞不相上下,按照古典小说中常见的机械英雄观(以《说唐》为最),则根据“A等于B,B等于C,所以A等于C”的换算法,许褚与张飞武艺应在伯仲之间,何以张飞与吕布能斗上“五十余合”,而许褚只能“斗三十合”呢?
罗贯中每常在“不分胜负”外暗定胜负消息,手法婉约而高明,施耐庵在“不分胜负”后的补笔赘语,却仅仅为了进一步强调两者间武艺的旗鼓相当和半斤八两。
仍以前面举过的例子为证,索超与杨志“斗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败”,而观战的“军士递相厮觑道:‘我们做了许多年军,也曾出了几遭征,何曾见这等一对好汉厮杀!”待梁中书“只恐两个内伤了一个”,嘱令“两个好汉歇了”,两人方“跑回本阵来,立马在旗下,看那梁中书,只等将令”,眼见得是势均力敌,互不买帐。后来杨志和鲁智深就“林子里,一来一往,一上一下,两个放对”,“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鲁智深“卖个破绽,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喝一声‘且歇!”读者刚要以为鲁智深不敌杨志,作者却急忙忙补叙:“杨志暗暗地喝采道:‘哪里来的这个和尚!真个好本事,手段高!俺却刚刚地只敌的他住!”难分难解之势,溢于言表。
施耐庵显然认为,各位好汉既然最终都得上忠义堂聚义,哥们之间不分彼此,又何必硬别高下,伤了兄弟义气呢?因此,纵使在不属一个级别的陈达与史进之间,作者在让“史进轻舒猿臂,款扭狼腰”,活挟陈达过来之前,仍大言无当地极写两人的针尖麦芒,诸如“九纹龙忿怒,三尖刀只望顶门飞;跳涧虎生嗔,丈八矛不离坎心刺”之类,纯属花笔绣文。
罗贯中可就爽快得多了,他笔下的英雄遇上不属同一级别的对手,往往就象拳王泰森一样,“只一合”,便斩某人于马下。如“云长停盏施英勇,酒尚温时斩华雄”;河内名将方悦,“无五合,被吕布一戟刺于马下”;“一通鼓未尽,关公刀起处,蔡阳头已落地”;徐晃“只一合,斩崔勇于马下”;常山赵子龙取人性命,往往只在三合之内,甚至可在“一场杀”里,“前后枪刺剑砍,杀死曹营名将五十余员”;典韦“挺一双大铁戟,冲杀入去”之时,吕布手下“郝、曹、成、宋四将”竟“不能抵挡,各自逃去”。此等干云豪气,施公笔下罕有。
中国古典作家往往有一个奇怪的论定:一个人既已成了顶尖高手,那么,他的武艺将不以场合、心境的变化而变化,永远只能体现顶尖高手的技艺,就仿佛一个九段棋手只能下九段一品的棋,而断无出“昏着”、“恶手”之理,尽管现实生活中我们对九段国手输给三段新手之事早已见怪不怪了。新派武侠小说家在这方面也继承了前人衣钵,他们笔下的英雄,无论杨过还是乔峰,张丹凤还是金世遗,一旦练就绝顶武功,便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妙到毫颠”地施展出最最精妙的招法。
须知电脑偶尔也有故障,黄金也非百分之百的纯粹,缘何现代竞技高手时常谈及的所谓“运气”或“竞技状态”,对古人毫无影响呢?竞技场上本来就冷门迭爆,黑马频出,以至网球ATP排名不断有变,体操名将掉杠落马、足球后卫自摆乌龙,在概率学上全无可怪之处,缘何古人心性,偏偏这等“渊停岳峙”,恒定如山,以至从不曾有所闪失?
中国古典小说心理学价值之低下,于此可见一斑。
这里仍可见出罗贯中的伟大。上文提到张飞“无十合,刺纪灵于马下”,前提是有一个“大喝一声”,关羽与纪灵相斗时,并未说三道四,敌忾之气难免大减。故而张飞之刺纪灵,并非表明武功高于乃兄,而只说明“此一时彼一时”之理。倘如是,罗贯中的识见便大可高估。事实上罗贯中后文敢于让关羽中庞德一箭,已显出作者胸襟气度,远非区区武艺所能拘囿。我们看司各特笔下英雄艾凡赫,养伤时间多于上战场,英雄本色并未稍减。荷马笔下赫克托尔不敌阿喀琉斯,仍不失为一条好汉。
第一等武功,未必即第一等英雄,罗贯中会心不远,施耐庵则稚气玲珑,颇可一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