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新夏
在民国初一二十年间,唐绍仪可说是声名显赫,在政坛上极为风光。辛亥革命后,袁世凯窃取临时大总统之职,唐绍仪出任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后追随孙中山先生南下护法。1919年南北议和时,唐绍仪为南方首席代表,举重若轻,唇枪舌剑,充分显示了他的政治与外交才干。1924年孙中山先生改组国民党,实行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唐绍仪开始从政治上淡出。蒋介石上台后,他也只以党国元老自居,担任一些闲职,如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国民政府委员等职,蒋聘他为高级顾问,他拒不到任。平日或游山玩水,或闭门吟诗,对政治似乎是不闻不问。
1932年,南京政府批准广东中山县为模范县,任命唐绍仪为中山县长。中山虽是县制,但因是中山先生的故乡,名门大族集中,且行政上自治,地位特殊,经费充裕,也并非一般人所能染指。唐绍仪本是中山人,不嫌官小,欣然前往担任县长。不料好景不长,唐绍仪得罪了两广实力派人物陈济棠,连个小小的县长都做不稳,后来矛盾激化,被排挤出广东这块地盘。他原本志不在此,从中山县长任上退下来后,干脆来沪做寓公。毛泽东曾在文章中提到,要能上能下,上能做内阁总理,下能当中山县长,这个人就是指唐绍仪。
经过如此漫长的政治生涯,卸下公职的唐绍仪,优哉游哉之中,不免有一种寂寞之感。他住进上海法租界福开森路 (今武康路) 的一座花园洋房里,偌大的楼房和草坪,只有几个仆人与他住在一起。不久,“八一三”抗战爆发,日本大兵在上海耀武扬威,海军陆战队的刺刀闪烁着逼人寒光,一卡车一卡车地开来驶去。但唐绍仪所在的法租界依旧灯红酒绿,洋溢着迷人的异国情调,只是大批的难民涌进,给这畸形的繁华景象笼罩了一层阴影。
唐绍仪的别墅附近,法租界警方采取了特别保卫措施,派出不少安南巡捕往来巡逻,并在门口设岗,不准闲人随便进出。既然如此,他也就乐得逍遥自在,深居简出,暂且做做海上寓公,侍机再起。每天早上,先到四马路 (今福州路)上的杏花楼喝早茶,除了精美的广帮糕点外,他还要喝点人参汤、鹿茸汤之类,以补养元气。平素在家中,则以欣赏古玩自娱,尤对瓷器有特殊兴趣,可谓行家里手,面对历朝珍品,每每摩挲把玩,爱不释手。不想以后的杀身之祸,竟也与此直接有关。
脚踏两只船惹祸上身
唐绍仪毕竟不同于一般的租界寓公。日本侵略军当局在占据上海后,便打起了唐绍仪的主意,秘密制定所谓“南唐北吴计划”,其主要内容是“起用唐绍仪及吴佩孚等一流人物”,“建立和平政权”,以取代蒋介石为“谈判”对手。在华的日军大小特务,纷纷奉命出动,从各方面加紧策划,很快,唐绍仪与日本特务秘密接洽的流言就传开了。
事出有因。9月下旬,日本驻中国特务机关长、老牌特务土肥原来上海,想与唐绍仪秘密接洽合作计划,劝其出山做总统。那天,土肥原由唐的 “乘龙快婿”、清末两广总督岑春煊之子岑德广陪同,坐车前往福开森路唐宅。岑由日本贵族学校出身,此时早已在上海落水,因精通日文,故由他兼任翻译。据史料记载,在这次会谈中,土肥原曾小心翼翼地试探:“阁下能否起草一份‘和平通电或‘和平救国宣言?这是我们建立新政权的第一步。”至于这次会谈的内容和结果,迄今不得而知。
土肥原对唐绍仪有兴趣,并非他仅是一个值得抬出的大人物,而是认为他有一定的亲日思想和泛亚主义情绪。两人也不是初交,早在抗战前就有交往。对于外间纷纷扬扬的传言,唐绍仪也只以外交辞令推托道:“一生政治活动中,对于外间任何谣传,皆视为痴人说梦。”
潜伏在上海的军统特务,自然不敢懈怠,对唐绍仪的一举一动,监视严密。军统头子戴笠,正因近期的情报和除奸工作开展不力,受到上峰批评,正惴惴不安之间,见到手下送来的唐有落水可能的情报,喜出望外,以为有了一个重大的除奸对象,一面立即把情报转呈蒋介石过目,一面又命令手下加紧监视,哪怕鸡毛蒜皮之事也须一并报来,不得延误。
蒋介石得知唐绍仪与日本人接触频繁,十分不悦,但又有所忌讳。唐绍仪虽已退出政壇,但毕竟是国民党的元老,如果果真落水,岂不坏了国民党政府的名声?但仓促下杀手,又查无实据。遂先礼后兵,通过各种关系,对唐进行笼络,馈赠津贴,委以官职。孔祥熙就对他说,“少老 (唐绍仪字少川)如有所需,拟请随时电告。”唐的另一个女婿诸昌年,也受指使来沪,劝其脱离日伪包围,移居香港,若能先到武汉,当委以外交委员会主席之职。戴笠根据蒋介石的意思,也叫杜月笙从香港写信给他,劝他赴港居住。面对这些规劝,唐绍仪回答说:“请诸位朋友放心,我唐某宁做亡国奴,不去当汉奸。若有机会,一定去港。”又说:“等把上海一些家务事料理完毕后便动身。”话是如此说,却一直迟迟未见动静。不久,戴笠便发出了刺杀令。
大花瓶里的小钢斧
法租界唐寓,宅前巡捕警戒森严,家中保镖仆人众多,并不是一个理想的暗杀之地。戴笠从8月间布置下手,到9月30日唐绍仪被刺身亡,先后设计过几个方案,但均因种种原因作罢。后来他们探知,唐绍仪平时喜欢收藏古玩,对历代瓷器珍品最是喜欢,一直不惜高价搜求。这正是天赐良机。
几天之后,军统安排的内线谢志磐带着身着便装的军统人员,冒充古董商人,驾车直开唐宅。谢是唐绍仪一个故友的弟子,常去唐绍仪处走动,这次也被军统设计收买。他们一行来到宅前,安南门卫搜身甚严,但除了几件古玩外,并无破绽。管家把他们一行人领到会客室坐定后,唐绍仪缓缓从楼上下来,谢志磐赶忙趋前,脸上堆出笑容:“老爷,法租界难民中不少人带有值钱的古董,愿廉价出让。”又指着这几位“古董商人”说:“他们知道老爷喜欢,特选几样送来。恭请老爷过目。”说完,递过几个装有古玩的锦绣盒子。唐绍仪手拿放大镜,对几件古玩一一仔细观看,连声赞道:“好东西!好东西!你们开个价吧。”谢志磐随便报了价,买卖就算成交了,几位神秘的古董商人扬长而去。原来,这只是军统行动人员的一次演习,以确保今后下手万无一失。他们以后又来了几次,几次下来,他们发现唐绍仪对古董简直到了入迷的程度,总是亲自接待来访的古董商,对特别珍贵的货,还要屏退仆役,关紧房门,不让外人窥见。这正是下手之机。
一个周密的暗杀方案定下了。9月30日上午,秋风细雨,沉沉阴霾。一辆蓝色轿车直驶唐宅大门口,从车上走下谢志磐与另外三个人,安南门卫见是熟客,拉开铁门放行。谢身穿蓝色西装,老牌军统特务赵理君扮作古董商,着淡灰色哔叽长衫,两人并肩而行,后随军统杀手王兴国、李阿大,一色伙计装束,提着一个装有古董的大皮箱。箱内确有好货:一只南宋御制大花瓶,一把据说是抗倭名将戚继光所佩之剑,另有古玩数件。尚有锋利的小钢斧一把,就藏在那只南宋大花瓶内。
一行四人来到客厅,管家早已上楼禀报唐绍仪,说谢大少爷又带人来出售古董,请老爷下楼过目,不多时,唐绍仪下楼与来人略事寒暄。宾主坐定后,赵理君先抽出那把宝剑,走到唐绍仪面前,口称:“此剑系戚继光抗倭时所用,价值连城,请唐总理过目。”唐绍仪接过宝剑,略一把玩,眉头微皱,摆出一副鉴赏行家的口气说:“恐非真物也。明朝军人已多佩刀而不佩剑,时戚将军与倭寇锋镝对峙的,也是有名的日本倭刀。”两人讨价还价,争执不下。这时,唐绍仪为缓和一下气氛,对站在一边的佣人说:“给客人点烟。”但房间内找不到火柴,佣人即出外去取,赵理君见时机已到,用眼色示意李阿大下手。
当唐绍仪转身低头凝视其他古玩时,李迅速从南宋花瓶内取出小钢斧,绕到唐的背后,照着其头颅猛然砍下,唐绍仪不及哼声,便颓然倒下,当时脑浆飞溅,鲜血喷涌。赵理君见大功告成,让众人赶快出门上车,临到房门口时谢志磐与赵理君口中振振有词,连称:“唐总理不必送了,留步,留步。”带上房门出来,四人又齐向门内一鞠躬,显得异常恭敬,门外的保镖、仆人见这般光景,也无疑心。他们紧一步慢一步地出得门来,坐上那辆一直没有熄火的蓝色轿车,风驰电掣般驶去。几个仆人隐约记得车牌是6312号。
戴笠杀人灭口
法租界巡捕房接得唐绍仪被刺报告后,迅即出动大批武装巡捕奔赴现场,另派装甲车一辆镇守要道路口。同时,用电话通知各处巡捕房,注意缉捕6312号蓝色轿车。中午时分,一辆装甲车在麦琪路 (今乌鲁木齐中路) 姚主教路口,找到了空无一人的蓝色轿车。经查,该车车号为6312,系某出租汽车公司所有,于数天前被一身份不明的人租去。凶手显然有备而来,这条线索就此断了。另一路巡捕根据唐家人提供的谢志磐家地址,直扑法租界拉都路 (今襄阳南路)275号搜捕,但早已是人去樓空了。
唐绍仪被刺后伤势极重,急送附近的广慈医院抢救,到达医院时已奄奄一息。医生给他打了强心针,又输血2000cc,仍不见效,神智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当天下午4时,唐绍仪终告不治。第二天,上海各报纷纷登出消息:“唐绍仪被刺殒命”。在法租界捕房验尸后,尸体由唐氏亲戚子女具结领去,后于胶州路万国殡仪馆设礼堂祭奠,身后事倒不算寂寞。
再说几个刺客辗转逃脱后,径直投到重庆戴笠门下邀功请赏。赵理君被委任为军统局第三处行动科上校科长,王兴国、李阿大也各有所用。唯那个被收买的谢志磐不够老练,事后一直惊惶如丧家之犬,又因与唐绍仪有特殊关系,逃到重庆后便有点精神失常,时常自言自语地说:“我对不起唐伯伯!”也无法安排他工作,让他在一家旅馆暂且住下。不久,据说得了精神分裂症,被送入一家医院诊治,关在一间特别监护病房中,但毛病反而越来越重。他偷偷地在身边裤袋里装了一支手枪,说是有人要加害于他,一只手总是插在裤袋里。一天,重庆侦缉所的几个特务前往这家医院公干,发现谢的病房紧关着门,便从门上气窗探看,谢一惊之下,拔枪便射,这几个一齐还击,当场打死了谢志磐。事后有人说,这是戴笠的杀人灭口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