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爹一碗烩面

◎王京波

欠爹一碗烩面

◎王京波

单位里的同事都不敢相信，爱吃烩面的贾局长会出事。

像以往一样，贾局长早饭吃的是热腾腾的羊汤烩面。

贾局长吃完烩面，刚回到办公室，脑门上的油汗还没揩净，市纪委的工作人员就推门闯将进来，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贾局长面色一下子煞白，瘫倒在真皮座椅上。

其实，贾局长才过不惑之年。当初，他从师范毕业，登上讲台，又靠着过硬的笔杆子被选调到镇政府，从宣传干事到镇长、镇党委书记，最终成为这个以产煤而著名的县级市某局局长。这些年，他从基层一步步挪到县城，说久经“枪林弹雨”，一点也不为过。可怎么说出事就出事了呢？

但千真万确,贾局长出事了。

贾局长的问题不在局里，而出在他已经离职的镇里。

贾局长还是贾书记时，他任职的镇叫鸡窝洼镇。老家却在相邻的另外一个镇。鸡窝洼镇境内有两条河，河水逶迤流过，给当地百姓带来了福祉。不管天气有多恶劣，这个镇子的春种秋收都让人眼气。你看镇上的老百姓对外人是怎么得意地形容的：“两河夹一洼，干旱都不怕。”而贾局长从小生活的村子,一年到头不管乡亲们如何辛苦，都赶不上鸡窝洼的收成好。

所以，到相邻的鸡窝洼镇去赶集，打面，甚至相亲，就成了贾局长老家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当然，路途还真不近，单程要半天工夫。当贾书记还是一个脸上常挂两筒鼻涕虫的顽童时，他爹打面都是去鸡窝洼，一斤面可以省下一分钱。

小时候，贾书记跟着爹去过一次鸡窝洼镇，就这一次，他却惦记了半辈子。

为赶脚程，芦花公鸡才叫头遍，他就被爹从热被窝里拽出来了。

他看到当院的架车上，足足装上了三百多斤的麦子。车轱辘被爹打足了气，随手拿木棍一敲，梆梆地响，震得手疼。

临出发，爹的肩头多出一道绊绳。爹双手紧攥车把，身子一躬，又一躬，架势很像家里那头犁地的老牛。他躺在架车上，一路上迷迷糊糊睡回笼觉，却能感觉到颠簸得厉害。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只见日头在头顶暖暖地照着。照着他，也照着瘦小的爹。

打面机房前摆起了“一”字长蛇阵。他想到前天晚上在村场里听黄先生说唱豫东大鼓的场面。他看到那些打好面粉的男人、女人们钻出机房时都变成了面人。他们一个个就站在阳光下，使劲扑打着身子，擤着鼻子，寒暄着，大声问候着……他默默地瞅着，感到格外新鲜。期间爹碰到熟人，去那厢唠嗑去了。走回来两次，问他饿不饿。他摇摇头。

天过晌午，面终于打好。刚出镇街口，爹又问他饿不饿。

这一次，他捂着咕咕叫的小肚子，咽了下口水，终于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爹放好架车，就把他领进那家支着一口大铁锅的烩面店里。眨眼间，一碗飘着油花、芫荽和香葱的羊汤烩面摆在面前。他吃起面来，声音异常响亮，吃到最后，干脆抖起碗来，连汤水都喝光了。

回到家里，他贴娘耳根小声说，鸡窝洼镇上的羊汤烩面真香。他还跑到根柱家里炫耀。

爹却不知道是心疼钱，还是心疼他，一直唠叨：“这个败家子，偏要跟着去打面，省下的几张票子都被他肚里的馋虫吃掉了！”

吃饱了饭，他跟在架车屁股后可着劲儿推。

他知道，那碗羊汤烩面是爹拉远路打面省下的钱换来的。爹自己却没舍得喝上一口。

后来，师范毕业的他在鸡窝洼镇做了语文教师。两年后，又被调到镇政府。直到升任镇党委书记后，他还是喜欢去那家烩面馆吃饭。去时大多伙着同事，听着贾书记忆苦思甜，同事们便随声附和，夸赞烩面确实地道。

随着贾书记的推崇，小饭店已今非昔比。店主换成了某个村主任，见天开一辆黑色“路虎”，载着一个妖艳的女人四处兜风。那个女人是聘请的主管经理。几年前，在贾书记的帮助下，饭店更名为“碧云山庄”，气派的大门一侧挂上“某某现代农业”的牌子。租用村集体1000多亩耕地，却从来不种庄稼，满地栽的是名贵花木，建的是亭台楼阁和别墅，钓鱼打牌泡温泉尤其方便。饭店一时间声名鹊起。

但贾书记的心一直悬着。山庄当初占地、建别墅的手续不合法，他曾出面给相关部门打过招呼。那个村主任也会办事，厚厚的红包送出去好几份。村上的老百姓也不消停，告村主任包养二奶，买卖土地，贪污危房改造款……后来，村主任把告他状子的村民都请到山庄，摆了一场，每人封了信封，才算平息。

想不到，他刚赴任局长不久，碧云山庄就被查了。碧云山庄这两年一直在违法开发别墅，最后被村民联名举报到县委吴书记案头了。

更要命的是，那个风情万种的女经理把一切都招了。可他说啥也记不起来那天晚上，他是怎么上的她的床；他也记不清了，那个村主任先后贿赂了他多少卖别墅的钱，但肯定是个“坑爹”的数目。

贾局长被带出办公室时，突然停住不走了。他对纪检人员说，你们稍微等一下。他抓起手机，想给爹打个电话，但手抖得翻不出号码。如果打通了爹的电话，他该怎么对爹交待？

一个月前，住在农村老家的爹被一辆拉货的大车撞断了腰椎。腰断之前，爹死活不愿搬来县城跟他一起住；腰断之后，爹还是倔。爹躺在床上，说在农村生活滋润，别的不想，就想喝口鸡窝洼镇的羊汤烩面。

可他还没来得及满足爹的心愿。

贾局长的泪水突然奔涌而出。他说了一句话，别人没听清。

他说，对不起，爹。

他知道，他欠爹一碗烩面……

（责任编辑 徐梦渔）

王京波，男，河南省永城市人。中文系本科毕业，从事过教育、编辑工作，现居郑州。自幼热爱文学，从中学时代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多篇作品曾在数十家文学报刊发表，并有部分作品获得全国征文大赛一等奖、三等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