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举
“虚构”的限度与修辞的边界
———兼谈长篇报告文学《贡米》的创作
任林举
著名作家任林举和资深媒体人孙翠翠的长篇报告文学《贡米》于2017年1月由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2017年1月12日,《贡米》研讨会在北京召开,与会专家学者对这部有着“重要历史和现实意义的优秀作品”给予了高度评价。在此,我们选取了任林举关于《贡米》的创作和几位作家关于《贡米》的评论以飨读者。
《贡米》的作品研讨会刚刚开过,作为作者,我突然有些或不该有的感触:“一个严肃、认真的研讨会,定然会涉及诸多学术问题,因为研讨的初衷并不是要对某部作品进行简单的肯定或‘吹捧’,而是要通过对这部作品的创作意义和创作手法进行论证、剖析,条分缕析,进而‘清理’出同类作品方向性的规律,用以醒示后来的创作。”或许,这正是出于一个纪实写作者动辄“用世及物”爱管闲事的“本能”,或者说“癖”。
研讨会上,评论家们围绕《贡米》这个纪实文本提出了很多敏感而又有必要明确的问题,诸如“模式化”“去模式化”“及物”“不及物”“虚构”“非虚构”“文体界限”“文学的使命与职能”“底层情怀”“责任担当”等等等等,从而使一个一般性的研讨会陡增了并不一般的学术气息。会后,《中国作家》副主编高伟先生说,关于当下报告文学的创作,你应当结合《贡米》的创作,好好梳理一下,写一篇创作谈。我理解,这是给了我一次补充发言的机会。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其实,很长时间以来,就想对纪实文体的边界问题、“去模式化”的问题、是否允许“虚构”等问题谈一谈自己的理解和认识。
首先,谈谈纪实类或“非虚构”类文学“命”与“脉”的问题。如果按照中华民族的文学传统而论,毫无疑问,纪实类文学正是中国文学的命脉所在。设若把纪实类文字从中国的文学典藏中剔除,中华文明史上便基本上没有了文学这一章。因为中华民族的文字,从《诗经》以降,大多带有纪实的性质,及至《史记》、《春秋》、诸子百家、新古文运动等,就更加凸显出其关注现实、反映现实和干预现实的使命。中国古今的优秀文字往往都是“及物”的,更是“致用”的,甚至要承载济世、教化、治国、平天下的大道,所以传统中就有“文章千古事”的推定。但现在,我是断不敢把纪实文学的命和脉连在一起说了。从当下的文“势”看,纪实类文学早已经弱到命悬一线、脉若游丝的地步了。命与脉分崩离析,命,沦落成一种未卜的悬运;脉,演变成为一种似断未断的虚线。记得上世纪80年代纪实文学还曾一度显现出它耀人眼目的辉煌。一部《哥德巴赫猜想》影响的已经不仅是人们对文学的认识和对文学力量的感知,更改变了一个时代的风气和价值观;一部《人妖之间》又让多少不敢怀疑,不会说不的人们一夜之间明白了原来阳光下也存在着黑暗和罪恶……那么,从什么时候,为什么纪实文学竟落到了如此这般不受待见的境地呢?
说起来原因也许是多方面的,有意识形态领域的持续禁锢?有商品经济和市场经济不断的魅惑?有来自其它文体的渗透和压迫?但归根到底还是自身出了毛病。表面上,是各种噪音和干扰,让你发不出美妙响亮的声音;但最本质的过错,还是在于你始终没有或没能发出美妙响亮的声音。然而,文运如潮,有涨也有落。物极必反。随着生活、社会现状以及人们观念、思潮和精神诉求的变化,纪实性文体的风声已经开始应时而需,由远及近地渐渐回归。
作者任林举在《贡米》研讨会上
西方纪实风潮的再现,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得诺奖,国内一些优秀的纪实类文本重新受到重视,都在向我们透露出文学发展的崭新动态。更何况,人类、人生与生活的不完美、人性的软弱与自私、人心的贪婪与黑暗、世道的崎岖与不平、生活的种种无序与乱象,也正迫切地需要和呼唤一种更直接、更有力量、更贴近人心和生活现实,或换一种表述——更接地气的文体对现实做出回应和某种匡正。正是因为看到了与现实生活息息相关的粮食已经关系到我们的生存安全和生活品质;正是因为感觉到在这个“物”的时代,不找到一种特殊的“物”作为实实在在的载体,仅凭借远离生活,远离现实,不接地气的虚构已难以向被“物”所囿的人心“加载”有益的价值理念、高尚的道德理想和优秀的精神、品质要素,我才选择了以纪实的文体写一部关于大米的书。
尽管我还没有那么大的勇气直接揭露和鞭挞某个领域里的黑暗,但我正在试图从相反的方向——光明、公义、道德、信念的方向阐明了一种未来生活的可能,说在为重新构建纪实性文体的形象和使命做出努力也好,说在以文学的力量影响世道人心,进而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美好也罢,总之,我自认为这是一个普通作家在为“用世及物”的文学主张尽一点儿绵薄之力。
其次,谈一谈“非虚构”的概念和边界。当代文学体裁从形式上分,大概有诗歌、散文、小说、纪实(包括报告文学和传记)、寓言、童话、戏剧等。当然,若从性质上分,无非就是虚构和非虚构两种。用日常的俗语表述,就是真实的人物和故事以及编造的人物和故事。二者本没有优劣和褒贬之别,即所谓生活的真实和艺术真实,都是表情达意的必要手段。
一直以来,人们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做着跟风起哄的事情,认为虚构才是创造,才是真正的文学才华和本事,而把纪实直接与“报告”或“报道”等同起来。我认为持这种看法的人,主要缘于对宇宙、世界、生活本身的无知、对文学的无知和对纪实性文体的无知。《圣经》里曾有一句话:“世上本无新事,已有的还会再有,发生过的还会发生。”不同的只有表现形式和运行方式。当我们追问到宇宙、生命和生活的本质,追问到事物核心,或让我们的“触角”触及到那些我们并不熟悉的生活领域,我们总会发现,穷极所有的想象,我们的所得仍然不能比实际生活更加新颖、新奇。
生活之广大、幽深,并不是我们有限的想象力所能覆盖,客观地说,我们从来都不曾超越。有时,我们太自以为是,太夸大我们的想象和虚构的能力,所以我们会对无尽的宇宙和生活,竟敢妄言创造。优秀的雕塑家从来不会尝试动用自己的想象力画一棵并不存在的树,而是面对一块坚硬的石头,仔细审慎,一点点去除冗余部分,让一个有着生命气息的人物从石头里显现出来,用文艺一点儿的表述就是“复活”。画与凿,正是虚构和纪实在表达方式上的差异。
生活及生活中的一切,原本不需要创造,而只是需要发现。发现的力量尚且不足,为什么要执著于虚构一途?其中,有一条不太好意思说出的原因,可能还有一条:虚构所消耗的心智和能量,相比之下总会更少一些。当然,有一些聪明的人,高人,终于认识到了虚构和非虚构之间的那些玄机,便在某一领域打起了“非虚构”的旗帜。这也没什么不对或不好,只是非虚构几个字仍然是一种文字性质的界定,而难以支撑一个独立的文体。
我们或可以说某篇作品是非虚构小说,但如果说非虚构诗歌或非虚构寓言就很滑稽;如果说非虚构散文、非虚构报告文学、非虚构传记,那就在逻辑上造成了混乱。难道说,散文、报告文学和传记是可以虚构的吗?如此看,所谓的“非虚构”如果作为一种文学形式存在,就只能是“非虚构小说”,因为其它非虚构文体本身就是非虚构的,不用特意强调。对此,也许会有人提出质疑,散文、报告文学、传记不可以虚构吗?我是一个愚钝的人,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就像我们的人生经历、我们的情感、我们的生活本身不能虚饰和捏造一样,建立在基本事实基础上的纪实类文体是不能“虚构”的。至少,情感不能虚构,人物和事件不能虚构,一些没有依据的对话和大的行动不能虚构(如果没有依据的细节过多,也造成了事实上的虚构,有改变文体性质的危险),故事发展的基本方向和命运、结局不能虚构,总之事物的基本形态和性质不能虚构。
第三,谈谈什么是“虚构”,哪些“虚”是必要的。我的某些作品,包括《粮道》和《贡米》一向被认定为报告文学领域里的“去模式化”写作。至于成功与否,暂且不论,至少这是我对“模式化”保持警惕的一种自觉。反思以往的一些报告文学,最大的毛病就是“报告”太多,而文学太少,以至于看起来简单、僵硬、粗糙、寡淡,明快是明快了,但却失去了血肉、神韵和情味。一身皮,包着骨头与青筋,没有水分,没有颜色,没有生气。什么原因呢?是缺少想象与虚构吗?不!前面我已经说过,生活里涵括的真实已远远超出一切“天才”的虚构,只是因为我们没有充分挖掘和发现,或者发现了没有很好地呈现与表达。更多的时候,正是这“表达”成为一个重要的制约和障碍。
本来,报告文学是一个由报告和文学杂交而成的文学品种,应该比单纯的“报告”和狭义的“文学”更具有表现的“杂交优势”,在结构、语言、细节和修辞运用等各个方面都不应该受到过多的框范和制约。但奇怪的是,在很多报告文学作品里,我们只能看到沉闷、枯燥的叙述,无他。对于我最近的两部纪实作品或就叫报告文学,评论界一致地认为“文学性突出”,言外之意就是“报告性”不足,也有评论家直接指出,过于沉溺于文学性,牺牲了“报告”的简捷、明快和直接。有人说,有明显的散文化倾向;有人说,有些地方太像小说;有人说,有诗的成分;当然,更多的看法是刻意地“去模式化”。起初我也没有太过在意,但当有人指着《贡米》里的故事和人物问我,这些都是真实的吗?我这才发现,对报告文学,很多人虽然也希望它好起来,但在心里还是存在着某种成见的,还是认为报告文学就应该有报告文学自己的样子,不是那个样子,似乎就玩了虚构或局部虚构的“伎俩”。
其实,我只是在报告文学作品中多用了一些修辞手法。我个人认为,只要保证基本事实不变,故事或事件的主体框架不被扭曲,结局或结果不被篡改,并不存在着虚构的问题。其余的,都不过只是修辞手法的问题。一切其它文体所运用所擅长的修辞手法,报告文学都有权利运用,方法和手段并没有专属、专利。报告文学包括其它纪实类文体,可以叙述,可以抒情,可以比喻,可以夸张,可以进行细节描写,也可以有意象和通感的运用……什么都可以,只要不就基本事实进行虚构。
说来,这确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系统论述颇费笔墨且有可能言不及义,在此,不妨举例示意。比如,我去了草原,我就告诉你,我去了呼伦贝尔而不是南极,这个基本事实不可改变。草原的风吹拂着我的面庞,我感觉很强劲也很惬意,至于是四级还是五级,随便,我想写四级就四级,想写五级就五级,因为它并没有改变事物的性质,既没有让人感觉闷热,也没感觉被风吹得站不住脚,这不是虚构或撒谎,而是我感觉到的真实。我下车的时候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的右脚,我已经记不得了,但我必须写先迈出哪一只,那就写先迈右脚吧,在走路这个细节中,我只需要有个起点,之后双脚交替前行,那么先迈哪一只脚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就那么面无表情地走下去,因为我并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但我内心却早起了波澜,感慨万千,我想到了宇宙之宏大,时间之深远,想到了人生的种种沉浮和道不尽的奇妙,但落到笔下,我不会写我的表情僵硬麻木,因为我的表情是一个假象,真实喜悦充盈于我的内心,那才是人们看不到的另一种真实。我愉快死了,但我并没有在愉快中真的停止呼吸。这时,从我的侧后方传来一个激动的声音:“呀,我靠!”我回头,原来是那个叫南小哲的文弱女子,按平常的印象,怎么也想不出来面对美景她会突然爆出脏口。后来他的朋友介绍,她每逢激动必以此方式抒发。我在写到她时,本想给她换上一句好听的台词,但我不能换,我觉得换了一种表达,那就不再是她了,我得尊重人的习惯和性格,我不能按照自己的需要而“编”,这也是我给自己定的纪律。
有那么一个时刻,我感觉阳光是芳香的,因为我的灵魂已经被芬芳浸透,连云彩看起来都如带着香气的朵朵莲花……我这是在告诉你一个真实的情景,至于我用怎样的方式,怎样的语调,怎样的情绪,怎样的语言,你都不用管,我保证以我传达出的信息让你真实、准确、身临其境地感知到了这个事实。我的任务至此完成,但我并没有虚构,我不需要虚构,我只是为了增强表现力或多或少,以合适的方式,在合适的地方,以合适的分寸和尺度运用了一些必要的修辞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