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蓉
空难中尽责与调查追责的博弈
——评美国电影《萨利机长》被误读的“反派”
胡 蓉
“空难事件”是美国电影经常涉猎的题材。由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导演的《萨利机长》就是依据美国航空历史上堪称“哈德逊奇迹”的真实空难事件改编的一部惊心动魄的电影。
2009年1月15日,全美航空公司一架空客A320客机从纽约长岛起飞后出现故障。机长应变迅速,驾驶客机避开人口密集街区,迫降于哈德逊河,机上155人全部获救。这么一个令人感动、惊喜和振奋的大事件,要改编成电影其实是有难度的,最大的原因就是如何设置“反派”。首先,事故的起因是天灾而非人祸,飞机不幸撞上一群加拿大黑雁,导致两个发动机损毁失效。其次,事件发生得非常突然,从撞上灰雁到成功迫降也就是几分钟之内的事,救援也很迅速及时。因此,如生离死别、舍生取义、救死扶伤等等这些能够抓住观众的心、调动他们情绪的故事,就算发生了也很难进行铺展,难为电影贡献更多情节。
《萨利机长》毕竟不是纪录片,而是一部电影,需要情节和戏剧冲突。于是,调查事件真相的机构——美国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成为电影中唯一的“反派”。为了强化这一点,在电影中的安全委员会成员在调查追责过程中,每个人眼神充满怀疑,嘴角下撇,说话更是咄咄逼人,对刚刚经历生死劫难的萨利机长紧追不舍、死缠滥打,令他无法安睡、噩梦缠身,也令他无法立刻与家人团聚。他们对数据和试验的信奉更是令人憎恨:一场具体而微、充满各种变数的事故怎么能由冰冷的数据和程式化的试验来决断呢?
整个事件中,155条生命成功获救。在宝贵的生命面前,去挑剔萨利机长的迫降之举是否合适,甚至怀疑这更可能是一场将全体乘客引入险境的冒失,怎么不引起公愤?这不是追责,这是刁难,是大机构的傲慢,是陈腐的体制病。况且,彼时正值后金融危机时期,经济低迷不振、人心失落。尤其对于遭受过9 11恐怖袭击的纽约市民来说,同样和飞机有关,“哈德逊河奇迹”简直是难得的好消息!因此,在这种背景下,质疑萨利机长简直就是挑衅,不仅玷污了英雄,而且与公众为敌。
人民需要英雄,事故也需调查,是否该为机长在空难中尽职尽责而放弃对整个事件及相关人的调查追责?显然,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不这么认为。萨利机长固然可敬可佩,但是整个航空体系的安全运营,却是建立在对每一起事件的详尽调查、责任划定和漏洞的弥补上,美国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守土有责。
美国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简称NTSB,负责全美各类交通事故的事故调查,包括:高速公路、航空、海运、铁路、管道事故、危险品事故。它将确定事故发生时的条件和环境、可能的事故原因,并提出预防同类事故的建议,为美国各州的事故调查提供帮助。下属的研究工程部则为各种类型的交通运输中的事故调查和安全研究提供科学技术支持,这一部门会对各种类型的交通工具进行安全试验,对事故数据进行分析,并总结出大的趋势和模式。这或许是电影中NTSB坚持要求必须完全依照事故发生时飞机的各项技术数据进行试验的原因。
无论是在电影中还是在具体的事故中,都没有人喜欢被数据与实验左右。谁都知道,任何事故的发生都有着千差万别的客观原因,还要加上千奇百怪的人为原因,数据和实验无法复制,也反映不出来。写到这里,不禁让人想起另一部美国电影《撞车》。电影从一起看似普通的撞车事件开始,牵扯出了一系列事情。最后你会发现,这些事件都不是技术原因,而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社会偏见,它轻则导致误解,重则甚至误伤、误杀。只依托技术角度去得出结论,不仅粗浅,而且粗暴,对治愈世道人心根本于事无补。
可是,如果总是强调每一起事故的独特性,又会导致什么结果呢?那就是,我们永远也无法总结出经验和教训,永远都能有为事故开脱的理由。因此,抽丝剥茧、剔除人为因素、尽可能发现问题中的共性,提炼出可以不为意志所左右的客观数据并推导出改进方案,同样是有意义的,也是必须要做的事。即使有时候这么做非常不讨好,但这样的“恶人”也总得有人来当,剧中的NTSB就是这个“恶人”,社会的正常运转不能缺少这样的机构,它们的存在是为了避免人类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甚至更多,而不是任由同一问题不断发生。
在一个法治的社会中,遵守程序人人有责,英雄也没有特权。由此,NTSB不得不在《萨利机长》中承担起“反派”角色。在电影中,原本证明能够顺利返航的试验,在去掉35秒应激反应时间后,得出了完全不一样的结果。对事故的进行复盘,当然不需要应激反应时间,但实际情况肯定需要,这是个常识,却成了萨利机长实现胜利反转的关键,这使得“反派”们显得要么太无知、要么太阴险,一个国家机构能够天真到这个地步,或者能够如此一手遮天,都是令人无法想象的。何况听证会上还有各方专家学者,他们都有义务也有能力指出这种纰漏。
与事实出入太多,也让“反派”承受了更多的委屈。在电影中,对萨利机长的问责听证会是在事件发生数天后进行的,事实上,没有哪个交通安全事故能这么快完成调查、得出结论,尤其是空难。据媒体报道,在事件发生的3天后,美国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就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飞行数据记录显示, 1549号航班在发生事故时,其左右发动机同时失去动力。这就说明,电影中对萨利机长的质疑基础是非常站不住脚的。电影中,美国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对机长的强烈怀疑正是基于左发动机仍能运转,仍有能力使飞机返航回机场。
电影《萨利机长》对救援过程的描述恰恰展现出了高度体制化的效率与魅力:15时26分,1549号航班从纽约拉瓜迪亚机场起飞,约5分钟后出现引擎故障;一位目击者称,“客机入水后,纽约市和新泽西州的渡船不到一分钟便朝事发水域驶去”;纽约市消防部门15时31分接到首个报警电话,消防车不到5分钟便抵达事发现场;河对岸的新泽西州威霍肯市警方、消防队员和医疗救护人员也在几分钟内到达;事发后,共有14艘轮船参与救援。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严密的空管规章制度、坚持日常例行演练、汲取无数的经验教训和不断改进方法技能,这一切无法实现。萨利机长创造了迫降奇迹,但是这个奇迹的完美实现,还依赖于整个机组人员的冷静应对、乘客的全力配合以及纽约完善的救援体系。
NTSB的报告不仅证明了萨利机长的神勇,同时依然有着实用价值。如航空事件中相关生存问题:乘客准备承担撞击姿势,救生筏、救生衣存放、取出和穿上,起飞前的安全教育等等,这些都证明了美国联邦航空局、美国农业部和欧洲航空安全局多部门在处理空难应急救援过程中的程序性、科学性和规范性。可见,《萨利机长》把NTSB设置为“反派”不过是在电影扮演一种客观理性的机构形象而已,它在调查追责中,不放过每一个问题、追问每一个细节,无论是针对英雄还是普通人,都在它的职责范围内。
《萨利机长》把NTSB当成批评的靶子,其实也是美国电影的传统。在美国电影中体制、机构都是面目可憎的。由于体制中人都是由纳税人供养,作为纳税人不可避免要吹毛求疵以促其电影业提供更好的服务。因此,美国电影人承受了如此压力,创作出了多方利好的作品。所以,我们反思电影艺术与美国体制之间的博弈,最好还是不要简单误读了《萨利机长》中的“反派”。
胡 蓉:深圳商报
责任编辑:吴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