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
六德轩藏砚
文房四宝,谓笔墨纸砚。《明一统志》:“四宝堂在徽州府治,以郡出文房四宝为义。”这所谓郡,是指歙县。其实歙县并不以笔名,世所称:“湖笔徽墨”,湖是指浙江省旧湖州府,不过徽州的文具四远驰名,所以通常均以四宝之名归之。宋苏易简撰《文房四宝谱》五卷,是最早记述文房四宝的专书。《牡丹亭》闺塾:“春香取文房四宝来模字。”《长生殿》制谱:“不免将文房四宝摆设起来。”是文房四宝一语沿用已久。
凡是读书人,无不有文房四宝,而且各有相当考究的文房四宝,因为这是他必需的工具。从启蒙到出而问世,离不开笔墨纸砚。现在的读书人,情形不同了,读书人不一定要镇日价关在文房里,他可能大部分时间要走进实验室,或是跑进体育场,或是下田去培植什么品种,或是上山去挖掘古坟,纵然有随时书写的必要,“将文房四宝摆设起来”的那种排场是不可能出现的了。至少文房四宝的形态有了变化。我们现在谈文房四宝,多少带有一些思古之幽情。
《史记》:蒙恬筑长城,取中山兔毛造笔。所以我们一直以为我们现在使用的这种毛笔是蒙恬创造的,蒙恬以前没有毛笔。有人指出这个说法不对。毛笔的发明远在秦前。甲骨文里没有“笔”字,不能证明那个时代没有笔。殷墟发掘,内中有朱书的龟板(董作宾先生曾赠我一条幅,临摹一片龟板,就是用朱墨写的,记载着狩猎所得的兽物,龟脊以左的几行文字直行右行,其右的几行文字直行左行,甚为有趣)。看那笔迹,非毛笔不办。本世纪初长沙一座战国时代古墓中,发现了一支竹管毛笔,兔毛围在笔管一端的外面,用丝线缠起,然后再用漆涂牢。是战国时已有某种形式的毛笔了。蒙恬造笔,可能是指秦笔而言。晋崔豺《古今注》已有指陈,他说:“自古有书契以来,便应有笔,世称蒙恬造笔,何也?答曰:‘蒙恬造笔,即秦笔耳。’”所谓秦笔,是以四条木片做笔杆,而不是用竹,因为秦在西陲,其地不产竹。至于我们现代使用的毛笔究竟是始于何时,大概是无可考。韩愈的《毛颖传》不足为凭。
用兽毛制笔实在是一大发明。有了这样的笔,才有发展我们的书法画法的可能。《太平清话》:“宋时有鸡毛笔、檀心笔、小儿胎发笔、猩猩毛笔、鼠尾笔、狼毫笔。”所谓小儿胎发笔,不知是否真有其事。我国人口虽多,搜集小儿胎发却非易事。就是猩猩的毛恐怕亦不多见。我们常用的毛是羊毫,取其软,有时又嫌太软,遂有七紫三羊或三紫七羊或五紫五羊的发明。紫毫是深紫色的兔毫,比较硬。白居易有一首《紫毫笔乐府》:“紫毫笔,尖如锥兮利如刀。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饮泉生紫毫,宣城工人采为笔,千万毛中择一毫。”可见紫毫一向是很贵重的。我小时候常用的笔是“小毛锥”,写小字用,不知是什么毛做的,价钱便宜,用不了多久不是笔尖掉毛,就是笔头松脱。最可羡慕的是父亲书桌笔架上插着的琉璃厂李鼎和“刚柔相济”,那就是“七紫三羊”,只有在父亲命我写“一炷香”式的红纸名帖的时候,才许我使用他的“刚柔相济”。这种“七紫三羊”,软中带硬,写的时候省力,写出来的字圆润。“刚柔相济”这个名字实在起得好。我的岳家开设的程五峰斋是北平一家著名老店,科举废后停业,肆中留下的笔墨不少,我享用了好多年,其中最使我快意的是毛笔“磨练出精神”,原是写大卷用的笔,我拿来写信写稿,写白折子,真是一大享受。
常听人说:善书者不择笔。我的字写不好,从来不敢怨笔不好。可是有一次看到珂罗版影印的朱晦庵的墨迹,四五寸大的行草,酣畅淋漓,近似“笔势飞举而字画中空”的飞白。我忽有所悟。朱老夫子这一笔字,绝不是我们普通的毛笔所能写出来的。史书记载:“蔡邕谒鸿都门,时方修饰,见役人以垩帚成字,因归作飞白书。”朱老夫子写的近似飞白的字,所用的纵然不是垩帚,也必定是一种近似刷子的大笔。英文译毛笔为brush(刷子),很难令人满意,其实毛笔也的确是个刷子,不过有个或长或短或软或硬溜尖的笔锋而已。画水彩画用的笔,也曾有人用以写字,而且写出来颇有奇趣。油漆匠用的排笔,也未尝不可借来大涂大抹一幅画的背景。毛笔是书画用的工具,不同的书画自然需要不同的笔。古代书家率多自己造笔,非如此不能满足他的需要。据说王右军用的是兔毫笔,都是经过他自己精选的赵国平原八九月间的兔子的毫,既长而锐。北方天气寒冷,其毫劲硬,所以右军的字才写得那样的挺秀多姿。大抵魏晋以至于唐,以兔毫为主,宋元以后书家偏重行草,乃以鼠毫羊毫为主。不过各家作风不同,用途不同,所用之笔亦异,不可一概而论。像沈石田的山水画,浓墨点苔非常出色,那著名的“梅花点”就不是一般画笔所能画得出来的,很可能是先用剪刀剪去了笔锋。
毛笔之妙,固不待言,我们中国的字画之所以能在世界上独树一帜,赖有毛笔为工具。不过毛笔实在不方便,用完了要洗,笔洗是不可少的,至少要有笔套,笔架笔筒也是少不了的。而且毛笔用不了多久必败,要换新的。僧怀素号称草圣,他用过的笔堆积如山,埋在地下,人称笔冢。那是何等的豪奢。欧阳修家贫,其母以荻画地教之学书。那又是何等的困苦。自从科举废,毛笔之普遍的重要性一落千丈,益以连年丧乱,士大夫流离颠沛,被较简便的自来水笔、铅笔,以至于较近的球端笔(即俗谓原子笔)、毡头笔(即俗谓签字笔)乃代之而兴。制毛笔的技术也因之衰落。近来我曾搜购七紫三羊,无论是来自何方,均不够标准,都是以紫毫为心,秀出外露,羊毫嫌短,不能与紫毫浑融为一体,无复刚柔相济之妙。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有穷亲戚某,略识之无,其子索钱买毛笔,云是教师严命,国文作文非用毛笔不可,某大怒曰:“有铅笔即可写字,何毛笔为?”孩子大哭而去。画荻学书之事,已不可行于今日。此后毛笔之使用恐怕要限于临池的书家和国画家了。
蔡伦造纸,见《后汉书·蔡伦传》:“自古书契,多编以竹简,其用缣帛者,谓之为纸。缣贵而简重,并不便于人。伦乃造意,用树肤、麻头,及敝布、渔网以为纸。元兴元年(西历一○五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从用焉。故天下咸称蔡侯纸。”蔡伦是东汉和帝时的一名宦官,亏他想出以植物纤维造纸的方法。造纸的原料各地不同,据苏易简《纸谱》说:“蜀人以麻,闽人以嫩竹,北人以桑皮,剡溪人以藤,海人以苔,浙人以麦面稻秆,吴人以茧,楚人以楮为纸。”多是植物性纤维,就地取材。我国的造纸术,于蔡伦后六百多年传到中亚,再经四百年传到欧洲,这一伟大发明使全世界蒙受其利,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事。
文人最重视的纸是宣纸,产自安徽宣州,今宣城县,故名。《绩溪县志》:“南唐李后主,留心翰墨,所用澄心堂纸,当时贵之。而南宋亦以入贡。是澄心堂纸之出绩溪,其著名久矣。”案近人考证澄心堂,在今安徽绩溪县艺林寺临溪小学附近,与李后主宫内之澄心堂根本不是一个地方。李后主用绩溪的澄心堂纸,但是他没有制作澄心堂纸。宫中燕乐之地,似不可能设厂造纸。《文房四谱》:“黟歙间多良纸,有凝霜、澄心之号。复有长可五十尺为一幅。盖歙民数百理其楮,然后于长船中以浸之,数十夫举杪以抄之。旁一夫以鼓节之。于是以大熏笼周而焙之,不上于墙壁也。由是自首至尾匀整如一。”澄心堂纸幅大者,特宜于大幅书画之用。不过真的澄心堂纸早已成为稀罕之物,北宋时即已不可多见。《六一诗话》:“余家尝得南唐后主之澄心堂纸……”视为珍宝。宋刘攽(贡父)诗:“当时百金售一幅,澄心堂中千万轴,后人闻此那复得,就使得之当不识!”如今侈言澄心堂,几人见过真面目?
旧纸难得,黠者就制造赝品,熏之染之,也能古色古香的混充过去,用这种纸易于制作假字画蒙骗世人。这应该算是文人无行的一例。故宫曾流出一批大幅旧纸,被作伪的画家抢购一空。
宣纸有生熟之别,有单宣夹贡之分。互有利弊,各随所好而已。古人喜用熟纸,近人偏爱生纸。生纸易渗水墨,笔头水分要控制得宜,于湿干浓淡之间显出挥洒的韵味。尝见有人作画,急欲获致水墨渗渲的效果,不断地以口吮毫,一幅画成,舌面尽黑。工笔画,正楷书,皆宜熟纸。不过亦不尽然,我看见过徐青藤花卉册页的复制品,看那淋漓的水渲墨晕,不像是熟纸。
文人题诗或书简多喜自制笺纸,唐名妓薛涛利用一品质特佳的井水制成有名的薛涛笺,李商隐所云“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大概就是这种纸。明末盛行花笺,素宣之上加以藻绘,花卉、山水、人物以及铜玉器之模型,穷工极妍,相习成风。饾版彩色的《十竹斋笺谱》《萝轩变古笺谱》可推为代表作。20世纪初北京荣宝斋等南纸店发售之笺纸,间更有模印宋版书之断简零篇者,古色古香,甚有意趣。近有嗜杨小楼剧艺而集其多幅戏报为笺纸者,亦别开生面之作。
自毛笔衰歇之后,以宣纸制作之笺纸亦渐不流行,偶有文士搜集,当作版画一般的艺术品看待。周作人的书信好像是一直维持用毛笔笺纸,徐志摩、杨金甫、余上沅诸氏也常保持这种作风。至于稿纸之使用宣纸者,自梁任公先生之后我不知尚有何人。新月书店始制稿纸,采胡适之先生意见,单幅大格宽边,有宣边、毛边、道林三种。其中宣纸一种,购者绝少,后遂不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