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萝
吉波克比从山墙上摔下来的时候还没有断奶,落到地上那天之后,人们时不时看见他往嘴里塞泥巴。
现在吉波克比长成了一个小伙子,他当然不会再吃泥土,而是隔三岔五翻山越岭去镇上买酒喝。他装酒的是一只撕掉标签的矿泉水瓶子,白得发亮的液体在太阳下闪光。
我说,吉波克比,你好。他说,你好,我好像不认识你啊?
我说,吉波克比,你带多少“银子”上街?他说,也就是二百多元。
实际上我很久没有听到吉波克比了。不错,我对他的认识都是“听”来的。我们搬离那个村子后,那儿的事物就只能从长辈那里打听,这么多年,我就是用这种方法延续跟那个村子的关系。
吉波克比一开始仅是一个名字。在没有人顶着这个名字出现之前,任何人都可能是吉波克比,只要是从那个村子出来的差不多年纪的人,我都要留心注意。至于为什么要关注一个从山墙上摔下来的人,只有天晓得。
眼下已入腊月天气,随时会下雪。这天早上气温暖和,山腰罩着浓雾,以山居者的经验估计近日会有大雪光临。许多人家门前挖了火塘,从河坝边捡来的树根子已经点燃了。我们就是坐在这样的火塘边取暖的时候,看见吉波克比搓着手中的矿泉水瓶子走来———我父亲喊了他一声“吉波克比”———他带着不太明显的笑容有点害羞却鼓足了勇气坐在我父亲旁边的位子上。
街上好玩吗?
好玩。
你就买了一点酒,不买别的啊?
是呀,我就买了点酒。
你少喝酒,不然以后讨不到媳妇。你哥哥打工挣了多少钱回来?
啊,他挣不多,很久没有回来啦。
……
這是吉波克比与我父亲的对话。
山上随处可见的麻雀飞在竹林,乌鸦和喜鹊也飞在竹林,吉波克比扭头望着这些时常见到的东西,摇晃着很久不洗的油亮的头发说:很好看哦。
没有人理他。但是我们都不自主地望向竹林。
一只公鸡在吉波克比身后的那条路———也就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找东西吃,他又搓着手中的酒瓶子说:很好看哦。
也没有人理他。但是我们又不自主地望向那只公鸡。
吉波克比还夸赞了兔子,羊,牛,猪,石头,撮箕,小孩,还有我弟弟晒在树枝上的烂裤子。凡是他见到的东西都“很好看”。
这些“很好看”是由不得辩驳的。它在吉波克比的眼中是一种神一样的力量。他在赞美这些东西的时候,眼神轻忽忽地像漂在瓶子里酒水上的光,然后,赞美词才会由那双感动得有些颤抖的嘴唇说出。我盯着他完全不用偷偷摸摸,因为这个人根本没有直视人的勇气。我注意到,在火塘边坐了一上午,他只悄悄在我们看向别处的时候,将目光短暂地放向我们。
他怕人。我猜。
吉波克比赞美完了所有看见的东西,仰头喝了一口酒。目光收在脚下的时候他的头发散得像鸡窝,没有完全被头发盖住的左耳垂上穿着一根线,不找到恰好的配饰之前,吉波克比会和别的男孩一样,暂时用它当耳环。
他手中捏着两颗磨得光滑的小石子在摊开的手上看着像两个眼睛。我说,吉波克比,石子有什么好玩的。
他不回答我。他的掌纹里留着洗不尽的泥灰,当他转动着石子的时候我感觉这个人其实握着一条河,只不过这条河没有水,或者有水但是没有流水的声音,只有在他的眼睛落在别的事物上并且喊出“很好看哦”河水才会在手中翻腾。事实上我更相信他本人就是一条静悄悄的河,他说的“很好看哦”就是石子在长久的流程中撞出来的浪花。
他的袖子是短的,这看上去像个渔夫。我似乎也闻到了一股轻微的咸味。但谁也不能肯定那咸味真是渔夫才有,那些哭泣的人,据我所知,他们将眼泪揩在袖子长年不洗,同样会在风中漫出咸涩的味道。
吉波克比总是扯衣袖来遮盖裸露在外的手,可惜那缩水的布料不能完成他的心愿。于是,他干脆不停地忙碌双手,一会儿滚石子,一会儿抓酒喝,一会儿用它们指着什么,反正不能让它们闲下来,就像穷疯了一样必须在手上忙点什么才能过日子。
很早以前我听旁人说起吉波克比,那眼目中会流露几分嫌弃的神色,因为那时他还在吃泥土,满嘴的泥沙难免混合几颗羊粪渣滓,他天生怕人,极少与人交流,导致不清楚用什么样的语气跟人说话才是对的。比如老人,他们岁数活得越大也就越讲究礼数,像吉波克比这样的小年轻最好用崇敬的口吻并且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入他们耳朵,就会得到上帝般的慈爱,反之,吉波克比就会是这样的人:
跟他爹一样蠢……
他妈去得早,没人管教……
这些怨言的根本是吉波克比说话喜欢张着嘴巴,将几颗不白的牙齿傻乎乎地摆出来,从牙缝里钻出的臭味又不拐弯地喷进对方鼻子,我猜,人们希望他闭着嘴说话,如果可以,他只需要哼出音调,人们愿意像猜谜一样领会他的意思,甚至会因为他闭着嘴巴的苦闷样子勾起更多同情。这样一来,那些上了年岁的人不但不跟他计较,还会像对待亲孙子一样,将自己攒起来的零花钱或者什么好吃的东西,递到吉波克比手中。
然而这个唱赞歌的人无法得到真心实意的同情。可这有什么关系呢。
吉波克比坐在火塘边扯衣袖,我恍惚地觉得他是暂时停在这儿取暖,烤他那双被雨水打湿的翅膀。我注意到他的眼睛相当明亮,像落在水盆里的白月亮。
据说吉波克比的哥哥是个相当时尚的人。我从旁人的描述中大概知道他是这个样子:
穿着洋派的男士高筒靴,紧身花脚裤,小马褂,小指粗的项链,黄的绿的头发,永远在屁股后面露出半个口袋的朱红色钱包。他喜欢抽外省香烟,说一口谁也拿不准调子的普通话———他说“累死了”是“勒死了”———会给他的弟弟和父亲买一瓶上档次的酒。只要他在家,每天早晚三人同骑一辆摩托车在公路上兜风,放着震山响的音乐。
我还听他们说,当初从山墙摔下的不是吉波克比,而是吉波克比的哥哥,他们喊他“花雀子”。
———“难道不是摔坏了脑袋才扮成那副模样吗?”
———“挣不到钱才会扮成有钱的样子,呸!”
当我准备像其他人一样用说不清是讥讽还是善意的口气问他哥哥有没有给他钱,吉波克比却转头看向路那边跑来的一只短花嘴小猪,他说,嗨,很好看哦。
我感觉被他讥讽了。
可是我不能暴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因为,我怀疑所有的事物在吉波克比的眼中都是颠倒的。也就是说,他一直处于下落的那个时段中,这么多年,吉波克比只是长了年岁,他的思维还封存在那个时段,像一条哑河,永远不流动这个时代的激烈的浪,永远不将我们时冷时热的脸子直接摆出来,这些东西会以恰到好处的样式出现在他那里。
但是谁也不能保证事情真是这个样子。他搓着双手,搓掉一层死皮,搓得要流血的皮肤像干枯的河沙,要一场细雨但细雨在天上,要一场清风但清风不来,吉波克比只能被什么东西推到这堆火塘边,而火塘又不是他的,堂屋里一个孩子在看熊大和熊二,偶尔也看熊三———他,吉波克比。
事实上吉波克比也有反抗的举动。只是这些动作不在人前显现。就像河水到了宽处不能看到跳动的水浪,而漩涡却藏于暗处。吉波克比到了雨季天就不是吉波克比了,他是穿山甲,是钱迷,是疯子。
雨季天有一种美味的野菌子,可卖不少钱,但是數量稀少,很难找到。人们为了来年可以继续采摘野菌子,对保存菌窝很用心,不会刨根究底将老窝翻出来。然而,吉波克比却专门抄老底,就像这片土地跟他结了深仇大恨,凡是他找到的野菌子,都被他抄家了。更让人想不通的是,别人采摘后盖好的菌子窝,也被他抄了。
雨季天的吉波克比骄傲又残暴,不赞美任何东西,也不怕人。但是这个残暴的人却在雨季天收获不错。他找到的菌子最多。而那些被抄家的菌子搬家后也总是让他先找到,这像是命运般的眷顾,专门为了犒劳———也可说是弥补———这个只在雨季天疯狂的人。
此刻的冬天还没有落雪,十几度的阳光照在竹林尖上,吉波克比追着那片竹林看了许久。我认为他有些不可以对我们说的话已经说给了那片竹林,他看完竹林转向我们的眼神才会有一种倾诉后的满意。我父亲问吉波克比,过年要不要杀猪,杀几头,猪胖不胖。
吉波克比又搓了一下手———他回答问题总是搓一下手,仿佛那些话不是从嘴里说出,而是双手搓来的———他说,过年要杀一头猪,汉族过年还要再杀一头。并且他家的过年猪够肥。说起这些他挽了一下袖子,仿佛烫猪的水已烧开,大锅上架好一副放猪的梯子,他手中正拿着一块褪毛的“刮破”。
通向吉波克比家的那条路是从山崖上硬生生挖开的,其实,应该说撕开,远了看那条路像是褐色的伤口,阳光落在上面也不能改变颜色。这是一条新开的路,比原先的小路宽,显眼,人走在褐色的路上就像血管里堵塞的气泡,一点一点挪动,像秋天停在路面扎不下根又去不了别处的草。
吉波克比隔几天就会提一瓶散酒在这条褐色的路上走一趟,我计算了一下,以他走几步喝一口的量,从这头走到那头刚好喝完。他的醉是留给那个摔他下来的山墙的,也就是他现在住着的家。据说他从不在家里夸赞任何东西,在那儿他过得很安静,他父亲偶尔想喝酒了,就会捡起吉波克比丢在角落的空瓶子,仰头把最后一滴倒入口中。
我其实比较喜欢原先的小路。别的人似乎也更喜欢那条路,他们说,那时候吉波克比还很小,他不喝酒并且走路正正规规,他走在那条路上人们根本看不见他,路两边的草将他藏在里面,只有走到路口,吉波克比才会像一颗鸡蛋从草肠子里咕嘟滚出来。而现在,这条路再宽都挡不住吉波克比,他成了酒鬼,走在路上歪歪倒倒,看上去横行霸道,由于他有山墙上摔下的经历,人们大多时候不与他计较,尽量把最宽的路让给他。
吉波克比喝醉了特别愿意跟人说话,但据他回忆,在那条新修的褐色大路上,他从来没有遇见谁,因此,吉波克比自己跟自己说话。他还把喉咙分成几份,一部分细声细气,发出他早逝的母亲的声音,一部分粗声粗气,发出他父亲的声音,另一部分极少发声,那是他很早出去做工如今变得时尚但他从来没有赞美过的哥哥的声音。
吉波克比跟我们说起他的这些本领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一丁点期望我们赞赏的神色。我猜他一定跟很多人谈起过这些本事,然而,不会有谁说,这些本事很高明,一个人长期走在褐色的伤口般的路上,是铁定会练出一些另类的本事,而且这些本事相当难得,它可以让你在这条路上走到两边的青草长出来,重新将撕开的悬崖上的石头遮盖,到那时候,你———吉波克比,再也不用将自己气泡似的身影暴露在亮白的阳光下。
吉波克比说完他的本事就走。本来我想跟他说几句好听的话,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提着那瓶散装白酒,走到那条褐色山路上去了。他走路的样子有点像一寸一寸往前拱的秤杆虫,也有点像快要破土的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