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军
在20个世纪90年代中期以前,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里,鸡零狗碎,鸡鸣狗盗,鸡飞狗跳等等,一直作为基本的生活色调而存在。对于诸多乡土世界的农民来说,他们活得浅薄琐碎、浑浑噩噩,却又有滋有味,紧贴于他们肉身的不是古典宁静,而是自在自为。白话文学以来,出走—归来的基本模式之下,乡土世界在文学书写过程中,在一定程度上无疑被他者化了,一束光照亮不了整个乡土,只能偏安一隅,这一隅,或者是乡愁的投射所在,诸如废名笔下的黄梅,汪曾祺笔下的高邮;或者是线性叙事框架下的主题归纳,如农运、农建等描写;或者是拟想之辞抑或诗意化描写,如当下的诸多乡土散文写作范式。如何立体性地呈现乡土世界的人与事,深入到村庄世界的深层纹理中去,这对依然繁盛的乡土散文写作来说,依然是个巨大的考验。近些年,部分作家调整自我写作的手法,吸收了社会学田野调查的方法以切入乡土伦理,进而取得令人瞩目的审美效果。
近日翻读80后人气作家安宁的散文集《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以及刊于各类刊物的乡土散文,一种久违的真切之感涌上心头。庄子曾言,不精不诚,不足以动人!这些散文作品在叙事推进或者叙述视角的设定上依然是常规的方式,艺术处理上也没有调和一些新的手法,却依赖其系列写作的深耕以及笔力的深透,便抵达了精诚之境。这在年轻一代的散文作者里面,委实难得。就80后散文作者群体而言,如浙江草白、四川阿薇木依萝、湘西王爱等女性作者,皆拥有不同凡响的叙事能力。草白的叙事营养来自于其自身的小说写作实力,阿薇则得益于其感觉系统未受到太多后天文化系统的规训,进而保留了诸多本色和直觉,王爱则得益于巫灵思维的进入。安宁的叙事能力所在,主要指向两个层面,一为个性化写作的确立,一为锐度叙事的建构。在安宁这里,个性化的话语风格并非呈现在语言上,而在于其中性写作的话语方式,如果你未读到文本中有明确自我性别提示的段落,则很难从文字中辨别作者的女性身份,很显然,在写作观念上,安宁主动采取了去性别化的叙事策略。另外,她的所有篇章中,皆有醒目的主体性标记站立于叙事段落之中,这个标记直接对应了不同年龄段下的准确的、本真的心理经验。所谓锐度叙事,主要指向话语叙述的锋利性和极致性。力道与锐度之间有关联度,却非决定和被决定的关系,力道与文气相关,而锐度则和审美效果相关。情感属性显明或者形象化的描写段落在安宁笔下,皆非常少见,她采用了直接切入事件现场的方法,通过语言、行为细节以及张力十足的场景描写,将叙事的饱满性搭建起来。
安宁笔下的北中国的乡村生活,从时间段上看,横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从内容上看,准确呈现了乡土人伦的方方面面,有繁重的劳作,有饥饿的体验,有刻薄算计,有表演性的家庭暴力,有刻下印痕的真实暴力,有荒诞性和非荒诞性的情节,有乏味简单的乡村娱乐,等等。它们皆以原生态形式安身于文本之中,有过乡村生活经验的读者,很快可以从中找见自己和曾经无比熟悉却又显得陌生的生活记忆;从布局上看,安宁的乡土散文写作,借助于还原个人生活史这个基本支点,由近及远,撬动起了家庭内部生活、亲属关系、乡土人伦等不同梯次的生活情态,在不同农民肖像的塑造上,在对乡民心理的把握上,在对乡土人情、人伦法则的理解上,总之,在书写乡土的立体性和完整性上,几近于小说。这也是安宁的写作特色所在,她的叙事指向没有局限于一隅,而是力图以画卷的形式支撑起个人记忆的不同侧面。就文学写作而言,对自我越忠实,那么,审美的格调就会越趋于本色,如此,就能获得更多的心灵呼应。总之,自我的炼狱乃文学书写的必由之路。
在具体的处理上,安宁所选取的观照的视角,恰恰对应了艾略特所提出的“客观对应物”理论,这也夯实了其散文冷静、准确的基础。她写自己的时候,并没有将现在的“我”代入到童年时候的那个“我”那里,一方面忠实于那个年代的“我”的心理经验,另一方面,又因为现在的“我”的存在,使得两个“我”之间形成了间离的效果。比方一些细节上,她不讳言因为恐惧大人的拳脚和语言责骂而尿湿了裤子,不讳言因成人世界的情色行为而造成的惊扰。她写家人的时候,亦是本色化视角,父亲的暴躁,母亲的长舌,姐姐的躁动,皆得以深入地呈现。她写亲属,写少年伙伴,写成年人的喜怒哀乐,皆未采取先入为主的视角和情感判断,而是强调人与事的客观性、准确性、形象性。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指出:“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安宁虽然难以称上大家,但在脱口而出、本真性、所见者真、所知者深四个要素上,皆处理得很充分,这四个要素无疑又对应了其散文作品的基本品质,当然也决定了其作品焕然勃发的审美情态。本期《草原》選发的《庭院喧哗》由四篇作品组成,题材上也比较集中,还原了童年时期与家养动物及其他动物零距离接触下的心理经验。对照上述的四个要素,语言上,安宁采用了大量的白描手法,不仅运用于各色人等口语的截留,在自我叙述的层面,也是如此。对照这四个作品中对细小环境的刻画以及对动物行为的描摹,比如《鸡》这一篇中小鸡模仿老母鸡孵蛋的动作,《蚯蚓》一篇的结尾处,男人愤恨之下将装蚯蚓的瓶子扔向池塘的举动,皆惟妙惟肖。白描手法的运用无疑拉近了读者与文本的距离。在叙述把握上,各种渲染、烘托的自然环境铺展以及表征基本逻辑关系的时间刻度,在其笔下少有踪影。安宁采取了场景过度的方式来解决叙述逻辑的推进问题,每一个场景中又暗含了大量鲜活的生活细节。就观照深度(散文写作的核心要素)而言,对照四篇作品的开头,从中可以洞见作者的心思所在。《鸡》的开头是客人进院落的场景,《猪》的开头讲述相亲之人对猪圈的情有独钟。经历过贫苦以及各种物资匮乏的乡土生活的读者,自然明白一窝鸡,几头猪对农户一家意味着什么,或者可以这样说,物的存在属性在那个特殊年代里比之童年的游戏活动要重要得多,孩子们往往是在大人的忽略中不知不觉长大,而物本身,却承载了成人世界更多的爱抚和寄予,这就是乡土生活的本质所在。如果你按照哈姆雷特的“人是万物之灵长,宇宙之精华”的思想刻度去理解乡土生活,必然南辕北辙。所以,这两篇作品开头的设置上,将外人的视角引入实际上隐含了作者对乡村生活的基本认知。而《蚯蚓》一章的开头则铺展了物理性的要素,雨水、小沟、落叶、泥土,它们汇集在一起,形成了蚯蚓这种动物出现的必要条件。蚯蚓作为自然之物,而非农人的必用之物,它们的存在独属于童年的故事,与感知有关,乃触觉、视觉的扩展所在。因此,作者在这一篇的开头直接选取了童年的视角。《青蛙》一文亦是如此。从审美形态来看,《庭院喧哗》突出了间离效果,自我与成人世界观世看物的差别性,成人世界中不同性别、角色、身份间对待同一事物态度上的差别,皆形成了大范围的间离。间离效果带来了文本的张力,在这个张力场中,人与物粉墨登场,各有其动作,各有其本色。恰如罗素所言,事物的参差统一即为美。
安宁的《走亲戚》曾进入2015年度散文排行榜榜单,从而证明了她的写作实力和读者接受的效果。最后,使用我写在其散文集侧封上的评语作为这篇评论的结语,如下:安宁的文字是少有的个性写作的范式,此书切口独特,文字通透,叙述冷静有力,卓然不群。写出了乡村热情背后的冷寂,温情背后的机心,算计背后的云烟苍茫。若非对世道人心有透彻的观察和思考,就很难抵达如此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了悟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