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状信

2017-04-10 19:05阎连科
杂文选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阎连科平生家境

想起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以正义的名义,把告状信送到校长的办公室时,我已经不再怀有对同学和朋友的不安,内疚早已像儿时在田野燃起的草烟一样无踪无迹,留下的只是对那时单纯的想念。

那时候,我是那样的渴求上进,渴望生命中充满阳光,想在中学入团,想在考试中取得好的成绩,想让我心仪已久的那些学校演出队的女孩和我多说几句话,对我微笑。也许,渴求上进,好好学习,争取入团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而仅仅是为了让那些女孩对我刮目相看罢了。在天天向上方面,除了积极主动地打扫卫生,争取多擦一次黑板之外,往学校的试验田里挑粪种地,我也是扮演了不怕脏、不怕累的上进的角色。

当然,在得到老师的表扬之后,我也不会忘了乘机把入团申请交到老师手里。可是,时隔不久之后,从同学中传来的消息说,入团的几个人中,不仅没我,有的竟是几个我不甚喜欢的同学。因为他们的家境都比我好,穿戴也都比我的时新,漂亮的女同学都像蜂蝶一样日日围着他们飞来舞去。现在想来,已经无法形容我那时的痛苦,说世界暗无天日,也是丝毫不为过的。这哪是一个充满妒忌心的少年容忍得了的?不做出一些反应,不采取一些措施,不仅有辱了一个少年的人格,也辱了一個男人的尊严。

从学校回到家里,我彻夜未眠,写了一封检举信,揭发那些入团苗子们的诸种劣迹,比如某某上课不认真听讲,某某下课不认真完成作业,考试时曾偷看同学卷子等等,还有谁谁谁,他家不是贫下中农,而是富农成分……如此这般,我上纲上线,引经据典,说共产主义青年团是中国共产党的后备军,团员是党员的种子库,说让这些人入团,无疑于为团旗抹黑,为党组织这座高楼大厦的根基中填塞废砖烂瓦,长此下去,有一天党会变色,国会变黑,大楼会坍塌,到那时,将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后悔莫及。在天亮时分,我反复看了那封检举信后,装入一个信封,早早来到学校,把那封信偷偷地塞进了校长的办公室。

剩下的时间,就是对我耐心的考验。等待着一场好戏,却总是不见幕布徐徐拉开,这使我受尽了时间的折磨,以为那信也许是校长不慎将它扫进了装垃圾的簸箕,也许校长将信看了,随手一团扔了。在一天的课间操时,校长却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盯着我看了半天,冷冷地对我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你就是阎连科?”

另一句是:“管好自己,管别人干啥?”

说完这两句话,上课的铃声响了,他没有再看我一眼,就去往了某个教室。可他那两句话,却是我平生在学校听到的最严厉的批评,也是最严肃的劝戒。

之后不久,学校开了一个学生大会,宣布了一批新团员名单。在那批名单中,我处心积虑检举的三个同学,有两个在新团员的名单中。接下来的日子,不知道为了什么,好像我所检举的几个同学,知道了我对他们所做的恶行,连看我的目光,都是那样的不屑和睥睨,使我不得不在上学、放学的路上,远远地躲着他们。为了躲避那些目光,为了躲避学校压抑的环境,也为了解救那时我贫寒的家境,之后不久,我便辍学到几百里外打工挣钱去了。

随后,为了谋生,我又到部队当兵。探亲时听说我曾经揭发过的那两个同学终于结婚成家,誓为百年之好。我羡慕他们,也很想去祝福他们,而且还听说,因我找对象困难,他们夫妻俩曾跑前跑后,给我张罗女友,于是就更加觉得愧疚。末了,终于去了一次他们家,看他们似乎并不知道他们入团时曾经发生过的那段插曲,我也就没有主动提起那桩过往的丑行。

好在,愧疚已经过去,剩下的都是一些美好的回忆。好在,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打别人的报告,也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打别人的报告。

我为此感到欣慰。

【选自《一个人的三条河》】

插图 / 阎连科 / 佚 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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